《乌兰巴托》 第1章 《乌兰巴托》作者:陆鹤亭【完结+番外】 文案 驶离乌兰巴托的火车上,陈东实打电话告诉李威龙:“等十二月再冷些,我就接你回哈尔滨看雪。” 不想等他回到乌兰巴托,等待他的却是一张黑白遗照,和一匣子面目全非的骨灰。 协警李威龙因公殉职,永远留在了2002年的冬天。 那个对陈东实而言,最漫长的一个冬天。 多年之后,乌兰巴托市多出一位偏执成谜的出租车司机。 他近乎癫狂地寻找着一个叫李威龙的男人。 他抓住任何一个可能提供线索的路人,追问他们,是否见到过一个唇上带疤、戴着观音玉佩,左腿微跛的蒙古男人。 得到的无一不是摇头或沉默。 所有人都劝他放弃,不要再奔赴一场注定了结局的苦寻。 只有他自己坚信,坚信李威龙还活在这个世上,他从未离开过自己。 终于有一天,陈东实在街上遇到一个人。 那人唇上带条疤,颈系一条观音佩,左腿有点跛。 最关键的是,他蒙语讲得很好听。 出租车司机x缉毒警察 -非常规破镜重圆,慢热,老男人爱情,心灰之人的觅爱之旅 内容标签: 三教九流阴差阳错 相爱相杀 市井生活 正剧 主角:陈东实,梁泽 ┃ 配角:曹建德,陈斌,陈素茹,李威龙,李倩,肖楠,徐丽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心灰之人的觅爱之旅 立意:珍爱生命,远离毒//品。 第1章 陈东实的老母在他很小时告诉过他一个真理:人这辈子,只要做好三件事就够了。 为此陈东实深信不疑,三十岁生日那天,他展望过去,觉得自己做好了两件事:赚钱,照顾好童童。 以及永远也做不好,也没机会做好的一件:找到李威龙。 人是在2002年冬天死的,那年哈尔滨例行暴雪。 临走前,陈东实和他在火车站见过一面。 那时李威龙提着风干的牛羊肉,水貂绒的毡帽上沾满雪。他站在雪里,龇着大白牙问:“东北都有啥好吃的?” 陈东实认真思索了三秒,回:红肠,扒肉,马迭尔冰棍。 两人那年还年轻,一个二五六,一个二五七,李威龙常开玩笑说,这两数字听着像二百五,陈东实说他是虎逼,李威龙问虎逼是啥意思?陈东实说虎逼在东北话里就是宝贝。 这当然是假的,虎逼不是宝贝,宝贝也不能叫虎逼。陈东实不是头一次对他撒谎,比如他还说过,哈尔滨的雪,是甜的,和乌兰巴托的不一样。 李威龙长久驻外,上一次回国还是六年前,早已不记得家乡人,自然也不记得家乡雪。 所以后来逢陈东实回哈尔滨探亲,李威龙站在月台前,特别认真地问:能给我捎点哈尔滨的雪不?我想尝尝,是不是真的比这儿的要甜。 陈东实默默白了他一眼,心里默念一句:虎逼。没搭理他。却在上了火车后,在电话里同他讲:等十二月,天再冷些,我就接你回哈尔滨看雪。 线就是从这儿断的。 等陈东实回到乌兰巴托,人已经没了。 停尸房催了好几次,没人来收尸,家属在国内,短期内赶不过来,遗体由单位出面转到了市殡仪馆暂存,过了小半月才签了火化协议。 陈东实赶到时,丧礼都已经办完了,连哀悼的机会都没有。李威龙家人的意思是,乌兰巴托这头就算了,李威龙他们要带回国——当然,这里的李威龙,已经是小匣子里一抔面目全非的骨灰。 “英杰辞世,昭风长存”——灵堂上八个大字,就是对李威龙半截人生的全部概括。 陈东实不懂,当初劝李威龙报考警校的是他,鼓励他做缉毒警的也是他,支持他留驻在蒙古的也是他。他在想,如果,只是说如果,他从一开始没有劝李威龙念警察,没有怂恿他做缉毒警,更没有替他买来乌兰巴托的车票,是不是就不会有后面的一切? 那天,陈东实在苏赫巴托广场买了一晚上的醉。乌兰巴托的夜并不像歌里描述的那样迷人,相反它很冷,很残酷。 多年后肖楠笑他,傻b兮兮的,人接到时,酒精中毒,直接icu里躺,命都不要了。 只有身边为数不多的人知道,陈东实不擅饮酒,一喝多就易生事。 买醉对他而言,无异于自杀。 他是真的一心想求死。 后来肖楠在病床前拈酸冷笑:“你有几条命能由着你造?连你女儿都不要了?” 陈东实低着头没吱声,肖楠替他更衣,发现胸口湿了一大片,惊叫,“这又是咋回事?咋是湿的?这衣服上是酒,是水?还是你为他流的眼泪?” 陈东实说:都不是。是雪。从哈尔滨带的雪。 肖楠更不懂了,哂笑着问:有病吧?谁没事儿把雪揣兜里,揣一会儿不得化了。你是喝酒喝得脑子都喝傻了? 陈东实奋起争辩:化什么了?什么化了?这他妈的就不能化!老子说它不能化就不能化! 肖楠忙闭住嘴,陈东实脾气她知道,平日里看着温耐,发起火来古板又奇怪。 夜里陈东实吐得不行,前夜火车上吃的快餐都给呕了,病房里老大一股味儿。 肖楠嘴上厉害,心却软,照旧服侍他喝水吃药,替他清理残渣,忙里忙外,几乎整夜没合眼。 第2章 天微亮时,她去食堂买热羊奶,拎回来时陈东实醒了,靠在床头,奄奄一息,好像还没从失魂夜里清醒过来。 肖楠舀出他的那碗,吹凉了,送到他嘴边。不想陈东实说:“肖楠,我们离婚吧。” 肖楠一愣,问他:你想好了吗? 陈东实点点头,想好了。 两口子就这么痛痛快快地把婚离了。 陈东实啥也没要。车子,房子,在葫芦岛老家的地基,甚至童童,全给了肖楠,他赤条条回到一无所有的状态,像是自己把自己重新生育了一回。 李威龙死了,陈东实也“死”了,但另一个陈东实“活”了,新活过来的陈东实只想做好一件事:找到李威龙。 他执拗地相信,李威龙,他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 他一定还活着。 此话绝非空穴来风,但陈东实又没什么实际凭证,证明李威龙还活着,他姑且称之为“直觉”。 肖楠没少为这事儿笑他:人都走了,还直觉,直觉个屁!自己骗自己罢了,你骗不了别人。骗不了别人的事,只能称为“直觉”。 陈东实跟她犟嘴:怎么是骗?我有感觉,他就是还活着,他不会那么轻易地就死了,好好一个大活人,一下子没了,怎么可能呢?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肖楠和他吵,人锦旗都堆成山了,出殡那天,鲜花铺了快半个篮球场那么大。一群警察来凭吊,说他是被毒贩给捅死的。好几刀插在身上,头上浇满了汽油,尸体找到的时候,身上全是洞,法医都不忍心看。 肖楠说这话时,比捅了陈东实还痛快,却也比挨了一刀捅还沉重。 陈东实乍地暴怒:“他没有,不会,躺在停尸房里的不是他!你他妈的少骗我!我没亲眼看见他死,他就一定还活着!” 结婚三年,陈东实头一回在妻子面前失态。 他大吼大叫、又摔又砸,一通发泄后又觉得多余,望着满地的碎片,他觉得,这好像自己稀碎的人生。 没有李威龙的人生,就是稀巴碎的。 肖楠忽地心软了,聚时本非因为相爱,只是因利相合,就算离婚,三年没有白过,她并非对眼前男人毫无感情。 她走过去,将他抱住,耐心地告诉他,人真的已经走了,人死不能复生,我知道你心里有他,可是,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意味着没了。 陈东实泪流满面,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像个被遗弃的孩子。 他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亲眼见到尸体,谁说也不算数。” 肖楠那一刻意识到,她是劝不动的。她参不透,眼前人为什么会如此执着于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 不过参不参得透也不重要了,反正她当初看上陈东实也不是为了他的什么执着,只是因为一个小绿本——有了它,她就有了乌兰巴托的永居权,这是无数异国谋生者梦寐以求的新生活的门票。 陈东实人如其名,老实敦厚,沉默寡言,他为数不多的开朗只给过李威龙。 李威龙走了以后,陈东实离了婚,为讨生计,回去做起了出租车司机。 他没事儿就在火车站附近瞎转悠,拿着张素描像问,有没有见过这个人?有没有见过这个人?这人你们见过没? 有时也会问坐他车的乘客,他们大多来自云贵陕川一带,双腮一抹高原红,眼睛里有和某人初来乌兰巴托时一样的纯澈。 “乌兰巴托市是蒙古国的首都,也是蒙古国最大的城市,它位于蒙古国高原中北部,总面积约4700平方公里,是外蒙古国最大的经济与政治中心......” 千篇一律的开场白,是陈东实兼职导游时惯用的说辞。他答应肖楠一个月给童童一千抚养费,这在当时,并非一笔小数目,开出租的薪水显然不够。 肖楠偶尔会来看他,给他打扫打扫屋子,做做饭。陈东实觉得她大可不必,她已经搞到了小绿本,自己的作用已经没了,当初结婚本就是一念慈悲,为着个女人单独出来打拼不容易,出手拉了她一把。 是肖楠主动开的口,假结婚,她照顾男人起居,而陈东实什么也不需要做,只需要和自己结婚,帮自己拿到小本子即可。 童童是陈东实捡的。 千禧年初的外蒙古鱼龙混杂,三教九流像是一锅动物世界的大杂烩,更像是地下阴沟里的嘉年华。 弃婴这件事,见怪不怪,何况是个女孩。 陈东实下夜班时看到她,那会他还年轻,连上三个大夜不在话下。 他心里清楚,自己这辈子,是不可能有孩子的,哪怕肖楠想和他生,他也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儿,童童是上天给他的恩赐。 离婚时他没要童童,是个人都明白,她跟着陈东实,只会更加辛苦。 “还算你有良心,离婚这么久,每个月该给的抚养费一次没少,你自己够不?” 肖楠一直这样,嘴上像抹了火.药,这样的女人,看着不好相与,实则也有她的好处。 陈东实就着刚出锅的小菜,掂着一盅白酒,浅浅地笑:“咋了,不够你还能宽限我两个月咋滴?” “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肖楠剁着猪大骨,在厨房霹雳乓啷,陈东实兴起,放了个空杯子在对面,假装某人还在。 这样的场景从前并不少见,李威龙休息时常来陈东实家里玩,每次来都带点猪脆骨,哥两个有事没事喝点。 第3章 肖楠像今天一样,在厨房做菜,男人们在厅里喝酒,童童在两头间蹦蹦跳跳,陈东实觉得,那是他这辈子为数不多感觉到在活着的时刻。 “怎么,又想他了?” 肖楠端上拌好的拍黄瓜,看着位置上的空酒杯,将一沓信封放在桌子上。 “没.......” 陈东实还嘴硬,仰头一口将酒闷了。 “这是......?” “给你的。”肖楠服软也没好态度,“你自己看看你这副样子,胡子不刮,澡不洗,篓子里的衣服多久没换了?次次洗好叠好给你放着,你是没长手还是没长脑子,三十岁的人了,活得跟要饭的一样。” 陈东实一个劲傻笑。 “人都说了,怎么离了婚,老婆越活越年轻,老公越活越倒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把你苛待了,让你净身出户,连身干净衣服都穿不起。” 肖楠快人快语,说话跟火箭炮似的,让人应接不暇。从前陈东实觉得她烦,那是因为有李威龙,现在李威龙没了,没人陪自己说话,肖楠是为数不多还愿意跟他说话的人。 多说些,反显热闹,屋子和心就不那么冷清了。 肖楠掂着那信封说,“也不多,两万。我把你那车卖了,就你那破二手桑塔纳,老古董一个,送我我都不要。” 陈东实还是只有笑,什么也没说。 “我打算带童童回哈尔滨,有些手续还在办,去了.......大概就不回来了。” 肖楠这会子语气才松下来,她瞥了眼陈东实,话间似有似无。 陈东实打住笑,往嘴里塞了颗花生,“那我送你们?啥时候的票?” “就下礼拜三。”肖楠想了想,到底还要不要说,“老陈.......我.......” 她抚了抚肚子,低下头去,眼底罕见地温柔。 “嗯?” “.......我怀孕了。” 陈东实蓦地停住正在夹菜的手,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女人。 肖楠看他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又心酸又好笑,“傻子!当然不是你的!” 没等陈东实反应过来,她自顾自道:“我的意思是说......我......又要结婚了。” “这是好事......应该的。”陈东实将信封推了回去,“钱就不要了,当给你们的礼金,祝你们幸福美满,百年好合。” 再好听的话他也说不出来了。 “哪里人?干啥的,人靠谱不?”陈东实漫无边际地问,脑子乱嗡嗡的,跟开了电风扇一样。 肖楠脸上浮起一抹红晕,“我们老家的,家里开服装厂的,也是黑龙江人。” “那敢情好,一个地方的,知根知底,又是开厂的,应该不差钱。” 陈东实给她倒满酒,嘶哈一声,又一口闷下一整杯。 这回够辣,辣,太辣了,辣得他睁不开眼。 “哎你悠着点.......”肖楠替他拍背,恍惚有些悔了,不该同他说这么多。 “对童童好吗?”这是他唯一关心的问题。 “好得很,比亲女儿还亲。” 肖楠眼里带光,两口子的表情都带着欣慰。 “对童童好就好。”陈东实望着空酒杯,低头喃喃:“对童童好就好啊。” “你怎么不问问我好不好?” 肖楠小声嘀咕了一句。 陈东实没啥反应,许是耳背,没听到。也可能听到了,故意没回答。 两口子都没再吭声。 直到吃完饭,肖楠要走了,陈东实提出要送人下楼。从前肖楠回回来看他,都是自个儿收拾完下的楼,今天却破天荒享受了次特殊待遇。她想,或许陈东实自己也知道,以后他俩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六月的外蒙古,风已然迅猛,又夹着绵绵的雨,吹得人七荤八素,连路都看不清。 陈东实替她扛着风,顶在前面,两人在檐角下道别。 “这些年,我心里一直有个疑影儿,再不问,以后怕是没机会了。” 肖楠看着他的眼睛,眼前男人高大如斯,像一堵墙一样站在她面前,为她挡风避雨,亦如这么多年来,在这座城市给她温饱与庇护。 “你喜欢过我吗?” 肖楠攒紧拳头,天知道她说出这句话花了多大的力气。 陈东实面无表情,眼底似古潭水般沉矜,“.......我不想骗你。” 他这么说,答案就已经很明显了。 肖楠面有不甘,“一点都没有?哪怕一点点?一丁点儿?一丁点儿的喜欢都没有?” 她再也忍不住了,风冲破了眼底的闸,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而下。 “你也要好好的。跟童童一样。” 陈东实给她递纸。女人忙着抹眼泪,没伸手接。 “你他妈的就是个混蛋......陈东实,你就是个王八蛋!我.操.你八辈祖宗!”肖楠含泪咬牙,迅速别过身去,逃难似的往街上走。 陈东实站在原地,嘴角一斜,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举着伞,目送她快步走远。 那两万块,他趁肖楠没注意,还是偷偷放回到了她的皮包里。 第2章 人是六点醒的,七点半前上单位。 接班陈东实的是个中年男人,叫老钟,有两儿子,叫啥名陈东实忘了,平时见到喊“大钟”、“小钟”,人老婆河南人,在鄂尔浑搞冻品批发。 陈东实和老钟做了七八年搭档,两人共用一辆出租,日夜两班轮换,这礼拜轮到陈东实上白班。 第4章 关车门时,老钟从副驾驶车门下,陈东实上车闻到一股汗酸味,冲鼻子得很。他摇下窗冲味儿,听老钟在外头骂:““md,跑了三百里,净没开单,一晚上就搞了七十块。” 停车场对面是甘登寺,乌兰巴托最大的佛教喇嘛寺,每天游客络绎不绝。陈东实习惯先围寺周开一圈,再转道去火车站“每日一问”,这是他雷打不动的行程。 另一件雷打不动的事是,每回出发前,他都会将李威龙的素描细细擦拭一番。 “你说人都走了好几年了,费那劲干啥......”老钟杵在外头,话没说完,见陈东实面色生变,忙打住话头。 他绕到车头拍了拍引擎盖,说:“嘚,当我没讲,回头记得给车加点油哈。” 陈东实“嗯”了一声,将素描摆在驾驶台最显眼处,以便后排和副驾的人能看清楚。 每载上一位新乘客,都会看到这幅画,即便无心过问,也会被前排座椅靠背上贴着的“寻人启事”所吸引。 “男,29岁,外蒙古籍,身高181,中等体型。唇上带疤,左腿微跛,身戴祖母绿观音佩,如有线索,重金酬谢,联系电话:xxxxxxxx......” 今天头一位客人是个小伙,揣着个大号尼龙袋,面色惨白。陈东实没猜错的话,尼龙袋里面就是他的全部身家。 作为外蒙古的首都,乌兰巴托的青年覆盖率高达百分之七十四,除了约五六十万原生游牧民以外,也有着十数万和陈东实一样,背井离乡,来到这座城市打拼的中国人。 他们大多有着不那么优越的出身,大部分来自农村,家里上有哥姐,下有弟妹。广东临海一代喜出海捞金,而他们另辟蹊径,选择北渡横穿藏干线,选择乌兰巴托为第二故乡,像今天这位客人一样的打工仔,陈东实一天能在市火车站接三四十车。 “您哪儿人呐?” 陈东实没有和乘客闲聊的习惯,但今天不知怎么的,莫名想找人说话。 “福建......” 小伙言谈涩涩,带着初生牛犊的晦暗,显然对外界的一切仍充满警觉。 陈东实瞅了眼车前镜,说:“福建跑这么远,天南地北的,家里人放心?” 干出租车司机多年,陈东实见人识人的功夫不浅。很多人一上车,他只需瞄几眼,便能大致推断出乘客的年龄、职业、家庭背景等。 眼前这人,光看眼神,就知年龄不大,应该是初中刚毕业,没读书了,一个人跑来蒙古,和自己当初一样,还没成人便被迫学会长大。 小伙没搭理他,紧揣着包,盯着那则寻人启事:“师傅.......这你家里人......?” “是啊。”陈东实淡淡一笑,掰动手刹,没否定。 “你刚来?” “嗯。” “家里人在这边?” “我堂哥在。” “我有个女儿,比你小几岁,不过今天她妈就带她回哈尔滨了。”陈东实扫了扫素描相旁边的小相框,照片上的女孩儿眉眼弯弯,笑容灿烂,出奇地岁月静好,“送完你这单,我就得去火车站送她娘俩儿了。” 说这话时,陈东实是带笑的,只是他自己看不到。 今天他话有些格外地多。 “我十六了。” 小伙子后知后觉,回答了陈东实片刻前问的问题。 “找好工作没?” 陈东实看着后视镜里的少年,想起自己刚来这儿的时候,同样的一脸迷茫,对未来充满了敬畏与恐惧。 小伙点头,“找好了,给我堂哥跑堂,他开了个清真馆,卖羊肉汤。” “每个月给你开多少?” “六百。” “哦豁......” 陈东实乐了,比他当初打第一份工时还要多两百。 目的地很快到了,但却不是什么清真馆,而是巴彦杭盖区的一条暗巷。 巴彦杭盖是乌兰巴托人口密度最小的辖区,地段偏僻,基建等同于无,这里鱼龙混杂,外来人口居多,也是许多违法犯罪活动的活跃区域。 最知名的,就是这里的红灯街。 陈东实把车停靠在路边,透过后视镜,看到小伙子十分刻意地将脸挡在尼龙袋后。 塞完钱后,小伙跑进旁边一家美发屋里。透过影影绰绰的珍珠帘子,陈东实看见三五个女人坐在长凳上,清一色的黑色吊带短裙,各个大浓妆,身后闪着粉紫交替的光,隔老远闻见一股化妆品腌入味的腌臜气。 “臭小子,好的不学,净学些五迷三道,刚来这儿先嫖上了......” 陈东实怒其不争地摇了摇头,转回方向盘,将车徐徐倒出暗巷,后视镜的珍珠帘子一阵微晃,发出一阵气息躁动的声响。 “要死了!□□.他娘的,警.察来了......!” 一群男男女女衣衫不整地跑过。 陈东实放慢车速,探出半个脑袋,见不远处二楼看台上,一个男人光着膀子,边跑边套着裤头。 成群的人闹哄哄一片,陈东实还没反应过来,十数俩警车齐刷刷停在跟前。 “打非扫黄,打非扫黄,干他娘的咧!” 男人边跑边骂,早已来不及走楼梯,三五成群的人直接从二楼阳台一跃而下。 “你还没给钱呢!” 后头女人穷追不舍,半垮的睡衣吊带还没拉上,裙边的蕾丝镶边跑起来如海浪般颠簸。 “你个畜生王八蛋,睡完不给钱,你先把钱给我......!” 第5章 女人紧拉着男人的内裤一角,两人推搡在人群中,互不相让。 “给什么钱,警.察都来了......我去你妈个傻.x.......” 男人叫嚣着脏话,不顾女人拖拽,执意往外头跑。 “我不管,你给我回来.......!”身后女人分毫不让,双手扒拉着他的衣服口袋,全然不顾什么形象。 “去你妈的贱.婊.子!□□.你娘的烂货,免费给我.□□.我都不□□!” 男人横手一推,女人直接被掀翻在地,他来不及纠缠,拉上裤子便钻进巷子口,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东实看得目瞪口呆,见一队便衣持着家伙冲进筒子楼,一窝蜂般将以女人为首的一伙男女围住,当中不乏来不及脱身的嫖客,其中一个连裤子都没穿,就这么□□地蹲在队伍里,活像只脱了水的牛蛙。 “都老实点!听到没!” 发话的是个熟悉的声音,陈东实一怔,很快想起来是曹建德,李威龙以前在缉毒大队的师父,人前他喊一声老曹,两人打过几次照面。 “我们接到群众举报,说有人在这组织卖.淫嫖.娼.......” 现场逐渐安静下来,陈东实将头缩回车里,继续隔岸观火。 “不是......警察同志......刚有人没给钱!我的钱呐!我的钱!” 女人又哭又叫,还惦记着嫖资。 “哎呀......血.......有血......!” 旁边人惊叫起来,大家伙将目光齐齐聚向地上那滩徐徐蔓延开的血渍。 顺着那道红向上看,尽头正是那个讨要嫖资的女人,此时陈东实才看清她的脸,颇有些姿色。只见她双腿微张,瘫靠在地上,素色的睡裙被染得腥红一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味。 “曹队......这......” “别管那么多,先把人送医院。”曹建德往回瞧了眼,正好跟车里的陈东实对上了眼。陈东实二话没说,下车拉开后车门,配合众协警七手八脚地将女人抬了进去。 “其余人,先带回局里审,一个都别想跑!” 曹建德发号完施令,跟旁边人嘀咕了几句,没一会跑来一个女警跟陈东实上了车。 这也是张熟面孔,陈东实是认得的,李威龙从前的小跟班,叫李倩,也是李威龙最爱惜的徒弟。 “陈师傅,去国立医院。” 陈东实没多想,发动车子,径直冲出暗巷。 直到驶出巴彦杭盖区,陈东实才稳住扑通乱跳的心脏。他虽只是过客,却像是被抓包的当事人一般,没有理由地心慌。 车里的汗酸味很快被血腥气覆盖,陈东实开了全窗,又开了通风,以最高马力向医院冲刺。 女人依偎在李倩怀里,呻.吟不止,血透过指缝,隐隐渗出,情况危在旦夕。 “你这老公怎么当的?自己老婆刚做完药流没一个月,就这么不小心被撞到?!”护士当着陈东实的没给好脸色,见陈东实没说话,又夹枪带棒地说,“再晚来一会,她就不能再生育了,腹部重击,你晓得什么概念吧?你老婆小月子都没出,还这么不小心,有没有良心啊你?” 陈东实诺诺点头,一句也不带辩解。 “陈师傅.......” 刚去楼下缴完费的李倩姗姗来迟,见陈东实正挨着训,搭上话茬:“曹队说晚些时候想跟您谈谈,叫您先别走。” 她扭头对护士长说:“他不是病人的丈夫。” “没事。”陈东实毫不计较地冲两人笑了笑,将袋子交给李倩。 里头是他上班路上买的橘子,本想送给童童在火车上吃,看现在情形,恐怕里头的人更需要补充营养。 “谢谢你......”李倩笑了笑。陈东实瞥了眼她胸口的工牌,0823,0823......是某人以前的警号。 李倩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师父的事,我们都很遗憾,听说您这些年一直在找他。今天曹队找您,也是想跟您谈谈关于我师父的事......” 陈东实没说什么,看了眼墙上的钟,“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距离肖楠的火车出发还有一小时,曹建德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 “没了。” 李倩话音刚落,里头医生探出头来,“你等一下,她说要见你。” 陈东实和李倩双双一怔。 “你。”医生看了眼陈东实,重复:“病人说要见你。” “见我?” “她说她有话对你说。”医生上下打量了几眼陈东实,若有所思,“你跟病人......不会以前认识吧?” 第3章 陈东实进病房时,人已经醒了。 两人都有些拘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女人见陈东实来了,忙坐起身,忘了身上还插着管子,陈东实赶忙上前搭了把手。 “哪里人?” 异乡的中国人真的很奇怪,见面寒暄时很少说你好,而是习惯先问哪儿人。籍贯和家乡代表一个人的根儿,国人是讲究落叶归根的。 女人垂下头去,捋了捋鬓边乱发,另一只手抚上小腹:“打长春来的,祖籍在云南。” 看着那只盖住肚子的手,陈东实心有戚戚。 “长春......我也是东北的。” “我知道。”女人抿嘴一笑,露出一丝劫后余生的惬意,“刚听你在外头和警察说话,我听出来了,咱俩老乡。” “孩子爸呢?” 陈东实见她有些不受冷,起身去关窗。 第6章 “不怕你笑,我自己都不知道孩子爸是谁.......”女人脸上刚晕出的笑又淡却了,“知道了也没用,做咱这行当的,遇到的男的有几个不是畜生?” 陈东实下意识一凝,女人很快意识到了什么,忙改口,“我不是说您......您......您是例外。” “我叫徐丽。”女人拉过盖在床脚的皮夹克,从夹层里拿出几张钞票,“谢谢你帮我捡回条命,这钱,当给你车子的清洁费。” “不用,人没事就好。”陈东实顿了顿,说,“这头有家里人吗?你这样子,怕是还要住几天院,总得有人照顾你。” 徐丽眼里的光旋而灭了,抽出一口沉痛的叹息,“没,就我一个。我找你也是为了这事。” “怎么了?” “我想......这段时间能不能麻烦你照看我一下......”徐丽略含愧歉地看了陈东实一眼,又补充,“当然,我会给你钱.......” “怎么不找护工?” 陈东实看着她的眼睛,恍惚一瞬,他想到了肖楠,两人结婚前,她的眼神也和徐丽一样,透着一股内陆女人与生俱来的倔强。 徐丽毫不掩饰:“外头那些护工都讲蒙语,我听不懂那玩意儿,你恰好是中国人,又是老乡,人心又善,除了你,我想不到还有谁更合适。” 陈东实哼哧一笑,后头的话,跟肖楠当初讲的一模一样。与其说是前妻,陈东实更把肖楠当做一个妹妹,两人存夫妻之名,同住一个屋檐下,亲情从一开始注定会取代爱情。 “怎么说,你考虑考虑?” “但我要上班。”陈东实想了想,好像也不是不可以,“照顾你也行,但得等我下班。” “那就这么说定了,价钱......价钱咱们可以再谈。” “不过我今天还有些事......” 陈东实想起还得送肖楠娘俩上火车。看这个点儿,估计也快了。 “没关系......你有空来看看我就好。有空来就好。” 徐丽说了这会子话,已经有些累了。听医生讲,她需隔断静养,病中不宜讲太多话。 陈东实见她面露疲倦,也没跟着往下说,只将窗帘子拉上后,轻轻退出了病房。 刚出来就看见曹建德站在走廊上等他。 陈东实笑了笑,两人默契地一同往楼下走,一直走出医院,才止住脚。 “吃了没?要不一起吃点?” 曹建德指着对街一排早餐铺子,此时临近中午,大部分铺面已经打烊,只有零星几家在做午市。 陈东实点点头,啥也没说,只挑了家就近的馆子钻了进去。 “想起刚来乌兰巴托的时候,哪儿吃得惯蒙餐。天天都是牛羊肉,一闻到那味儿都要吐了。” 曹建德替对面人掰好一次性筷,毕恭毕敬放到陈东实跟前。对陈东实,他是心中有敬的,不为别的,就因为他是李威龙最好的朋友。 陈东实抿嘴不语,不肖一会,两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端了上来。陈东实拿起筷子,一片一片剔着汤面上浮着的香菜末,他不爱吃香菜,从小就不好这口。 “呦......你这不吃香菜的性子,还没变啊。” 曹建德看他的脸,意味深远,“但一个人,终究还是要适应环境,像我再不爱吃牛羊肉,也要不得不学会接受它们。” 陈东实稍稍一止,放下筷子,听出了曹建德的话外之音。 “可万一有些人,偏偏不认命呢?就像我,就不爱吃香菜,生下来不爱,到死了也不爱,不能接受的事,你让我怎么适应?” “他已经死了。” 曹建德点明来意,他此番约谈,就是为了点醒陈东实,不要再做一些无用功。 “要我说多少次你才明白,李威龙已经死了,案发现场十多位目击证人,丧礼上人人都在,大家都看见了。” “人人都在?”陈东实眼底泛起猩红,“那我怎么不在?我不在......这事儿就不算数!” “你太犟了,”曹建德一脸苦口婆心,“你可以不相信我,甚至不相信任何人,但是你不能不相信警察。” “我只信他。” 陈东实低下头去,汤面儿泛起轻微涟漪,是液体坠落的声音。 “我只信他......!” “人都没了!信什么信啊!不是我说,你这人脑子有病吧?!” 曹建德遽地暴怒,周围食客吓得纷纷一怔,事到如今,他也顾不得别人怎么看他们。 “他死了!李威龙死了!你特么是傻帽儿吧?还是在这儿跟我装傻?!一个死了的人,你干嘛还要忙不停地找他呢?!人死不能复生,你搁这儿演电视剧呢?脑子有泡吧?!” “我不信.......” 陈东实抬起脸,曹建德这才看清他眼底闪烁的光。 “我不信.......他没有......他没死......!” “你真是无可救药。” 曹建德放软口气,整个身子塌了下来,看着陈东实忍着泪,他的眼睛也跟着有些酸涩。 “你以为我不难受?他走了,我心里不难受?” 曹建德吸了吸鼻子,两碗面,两人愣是一口没动。 “陈东实我告诉你,我今天还愿意同你说这些话,是因为我还惦念着和威龙的情分。”曹建德越说越恸,又抹不开面儿,只好侧过身去,用手捂着下半张脸,“他临走前.......嘱咐我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让我替他照顾好你.......” 第7章 陈东实虚闭上眼,任两行清泪滑落而下,“啪嗒”一声,坠入汤碗。 “我知道你很难接受这个事实,我也明白了,旁人劝是劝不动的。”曹建德抹了把脸,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市监狱所的电话都在上面,你抽空去一趟,那里有你想见的人。” 陈东实呆坐不言。 “请你相信我们,那些伤害威龙的人,一定会绳之于法。” “绳之于法.......”陈东实冷笑一声,抬起眸直勾勾看着曹建德,“绳之于法又怎么样?他能回来?” “你去了就知道了,你有些话说得很对,许多事只有自己亲眼看到,才会真正领受。” 曹建德不想再与他纠缠,起身去后厨结账。结完发现陈东实还坐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最后再告诉你一句,陈东实,你听好了。”曹建德路过他时,抚了抚他的肩,是男人间给予托付的最高礼节,“人有时,定不能胜天。” ....... 陈东实出面馆时饭点早过了,出来前他看了眼钟,好死不死,距离肖楠娘俩火车出发只有不到半小时。 他一路风驰电掣地冲到火车站,挨个站口寻过去,终在一处角落,看到焦灼等待的肖楠和童童。 肖楠一脸阴沉,显然不满他卡着点来的行径,没等陈东实上前便犯冲道:“怎么了,被阎王拖住脚了?自己女儿走了都来不及见一面?” 陈东实上气不接下气,不停哈腰致歉,“来晚了.......有事耽搁了。” “有事?什么事儿能比你女儿重要?!”肖楠瞪了陈东实一眼。语音播报开始催促进站,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童童,跟叔叔说再见。” 叔叔...... 陈东实心头一寒,不用多想,这话一定是肖楠教的。 “爸爸再见。” 所幸童童没有如她所愿,仍亲热地唤着旧称,陈东实凉了半截的心这才回升了些暖意。 “爸爸什么爸爸?”肖楠翻了个白眼,语调尖酸:“告诉你多少次了,方文宏才是你爸爸,陈东实不是,你已经有新爸爸了。” “我怎么不是?”陈东实有些生气,“离了婚,孩子爹都不让认了?” “你还知道你是他爹?”肖楠这脾气点火就着,她毫不畏惧与陈东实抬杠,“狗日的陈东实,漂亮话说得顶破天,跟放屁一样!说得好听,送我们来火车站,结果还是食言了,你们男的嘴里就没一句诚心话。” “我说了.....我遇到点事.......” 陈东实无力地解释着,他不在乎肖楠怎么想,他是怕童童多心。 “童童,以后记得听妈妈的话,乖乖吃饭,可不许再挑食,听到没?” 陈东实从钱夹里抽出两张大红皮,塞进女孩兜里。 “爸爸来得匆忙,没给你买芭比娃娃,回头让你妈带你买去,行不行?” 女孩痴痴点头,似乎还没有意识到,今日之别,很有可能再也见不到这个男人了。 “走吧.......” 陈东实别过身,才在面馆止住的痛,此刻又涌上心头。 “那我们走了......” 肖楠见他如此,哪还忍心苛责,即便她自己对陈东实有再多怨气,看在童童的份上,也不好多说什么。 “童童.......” 若干秒后,陈东实回过神来,想回过头去寻母女二人。可人山人海,擦肩接踵,他哪里还寻得见踪影? 陈东实站在送站口,听远方汽笛声悠悠不绝,他的视线渐有些模糊,无数虚影将世界搅作一团。播报员开始恭迎送站,闸机口的人们像沙丁鱼般穿行而过。密密麻麻的人群里,无一不是陌生的。 都走了......大家都走了.......终究还是离开了....... 陈东实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台阶上,手里拽着那张名片,思绪游离。 “你知道吗?mnhnnxanpt,在蒙古语中,是‘我所挚爱之人’的意思。” 耳边飘起一阵熟悉的话音,陈东实心下一震,如坠入渊薮之感。 “我所挚爱之人,翻译成大白话就是,我爱你。我——爱——你.......” 每个字的尾音被拖得无限地长。 陈东实慌忙站起身,拨开人群往声音的源头快步探去。 说话的是个年轻男人,只留给自己一个侧影。他拎着包,正和同伴说着话,陈东实没有走近,却对那侧颌轮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陈东实深吸一口气,整个身体莫名滚烫起来,血液像熔浆一样迅速苏醒,他甚至能在脑海中听到噼里啪啦的爆炸声响。 他几近震撼地迟疑上前,伸出一只手,另一只手稳住心口,害怕心脏因跳动过于激烈,刺出皮肉,冲出天际,冲出宇宙。 只见那年轻男子面带春风,边走边笑。 他唇上带疤,左腿微跛,脖子上明晃晃吊着一枚观音玉坠。 最关键的是,他蒙语讲得很好听。 第4章 “威龙.......” 陈东实嗫嚅上前,十米......五米......三米......炽烈近在咫尺。 “李威龙!” 他颤着双唇,用力唤了那人一声。 然前头人并未转过身来,反是一只大行李箱从脚底穿过,陈东实一个没注意,右脚绊在轮子上,整个人连滚带爬摔下台阶,引得周围人如鸟兽般散开。 “您没事吧......?!” 箱子的主人一脸惊厥。陈东实没空理会,急忙转头去看刚刚说话人的位置。可那人早已不知去向,只有无数陌生面孔在跟前穿来走去。 第8章 “李威龙——!李威龙?!” 陈东实似是怒号地吼叫了两声,如疯牛般强闯在无边的人潮里。 “李威龙——!威龙?!” 他撕心大喊,可无论他叫得如何卖力,都很快被人群的嘈杂声所掩去。 “先生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别管我......” 陈东实撇开好心人搀扶,踉跄着向前虚扯两步,很快又摔回到地上。 旁边人不忍恻隐,纷纷伸出手来关切,“真的没事吗?可是你都流血了哎.......” 陈东实这才注意到自己后脑勺磕破了一块,血水顺着头发潺潺而出,一直淌进后脖领。 “要不要带你去医院啊.......没关系的......” 陈东实摆摆手,强作镇定地站起身,双手抓在栏杆上,不停向周围探寻着。 怎么会呢?怎么会这样?明明才一眨眼的功夫,怎么人就不见了? 李威龙,你到底在哪里?到底藏在哪里?你为什么不肯出来见我?为什么不肯出来看看我? 陈东实万念俱灰,心头一口闷气怎么也提不上来。他强忍悲痛,一路飞跑回车上,好在他有常备急救箱的习惯,简单包扎好伤口后,他这才缓过一点神来。 “我见到他了......”陈东实拨通了曹建德的电话,“老曹,我见到他了......他没死......他没死......” “你魔怔了。”电话那头的声音清醒又干脆,“你的情绪很不稳定,你现在在哪里?” “我没有魔怔.....没有......”陈东实努力调整呼吸,慌不择言:“真的......我刚刚在火车站看到他了,我发誓......没有看错.....不是做梦......” “你能不能不要再发疯了?”曹建德失去了最后的耐心,“按我给你的名片,去一趟那个地方,你就能彻底死心了。” 这一次对面没给陈东实反驳的机会,迅速挂断了电话。 陈东实不死心,又翻出了肖楠的号码,拨出去时,却提示不在服务区,想必已出国境线了。 他泄了气似的将手机扔到一边,看着车前镜里的自己,人不人,鬼不鬼,早不复年轻时的意气风发。 如果再早几年,陈东实走在路上还称得上一句小帅,可随着年龄增长和某人的离去,伤心和憔悴让苍老更显深刻。 他已不再年轻,不仅是容貌,还有心智与体态。原先还算清矍的躯干,因这几年的颓废与堕落,初露臃肿。 工作关系,陈东实常久坐,过劳肥和脊椎病是意料中事,相比李威龙在时,整个人的精气神大不如前。 陈东实循着后脑勺上的伤口,渐次拂过乌青的头皮和鬓角,粉刺和色沉掺杂着日益可怖的法令纹,让这个曾经清风朗月的大男孩变成了伤痕累累的男人。 他别过镜子,目光一转,落到那幅素描画上,。画上男人眉眼端正,身姿浩然,亦如记忆中的那样青苍挺拔。 两厢对比,陈东实更觉自己狼狈丑陋,果然,活着有时比死去更加煎熬。 陈东实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上完那一天班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他只记得那天下班后,他一个人回到火车站,在送站口找了很久,他抱着那张素描相,不停询问着路人相同的问题。 “你见过这个人吗?” “你好,见过这个人吗?” “这个人你们见过吗?” “你们有看到过这个人吗?” ....... 无数次的报以希冀,换来的是无数次的沉默和摇头。陈东实从烈日走到黄昏,从黄昏走到夜幕,还是没有找到他要找的那个人。 “人呐,最怕的就是自己跟自己较劲。” 最后是老钟发现的他,找到陈东实时,他正坐在甘登寺前的小广场上,看音乐喷泉发出许多五颜六色的光。 红绿黄蓝依次打在陈东实脸上,照见他空洞的双眼,也照见他稀散的魂魄。老钟怕他出什么事,啥也没说将人拽进了车里。 “好好一个人,干嘛要把自己搞成这样子?” 老钟由衷生叹,李威龙在时,他眼里的陈东实可不是这样。 虽然一样话少极了,但至少比现在开朗,偶尔还会和同事们开几句玩笑。李威龙常来单位找陈东实,他跟陈东实不同,热情、风趣、肚子里有料,大家伙都喜欢和他处。 久而久之,大家惦记李威龙胜过陈东实,有时他三五天没来,还有人问,“欸那小开心果咋没动静了?” 这回是真没动静了。 万千感慨化作一声长叹。老钟将车停在陈东实家楼下。 “先别走。”他递给后头人一袋东西,“买的灌汤饼,好家伙,还没吃饭吧?” 陈东实接过好意,轻声说了声谢,头也不回地下了车。 可走出两步,他像是想到什么,回过头来看着老钟,“他走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在?” “是,我在。”老钟有意别开陈东实的目光,淡淡然道,“他出殡时我去了,人是实实在在地走了,真的。” “那你看到他遗体了吗?!” 陈东实一提到这个,情绪遽尔激动。 “没有,那会子他已经火化了,我只看到个骨灰盒.......” “那就是没有看到.......”陈东实像抓住一丝稻草,挤出一丝死里逃生的笑:“那就说明他可能还活着.......他可能还活着!” 老钟听着这句在耳边重复了千万遍的话,心中汗然。他比曹建德更早意识到,没有人劝得动一个装睡的人。 第9章 “快回去吧,外头风大。”老钟示意他赶快往回走。 陈东实痴痴然转过身,抬头望向远处。 寂寥的夜空里只剩一轮钩月,月明星稀,光芒终究是会退散的,什么都会退散,什么都会走,而他,一如既往地一无所有。 接下来的日子陈东实片刻不歇。他比从前更加频繁地溜达在火车站附近。从前还会为业绩考虑,时不时去景区附近拉几个大单子,如今他眼里只有那件事,也不在乎赚多赚少,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消瘦了好几斤。 外人不知道的是,除了火车站,他这段日子还常去一个地方,便是徐丽所在的医院。他没忘记,答应徐丽照顾好她的事,这便是陈东实最大的好处,他总是擅为他人考虑。 这天陈东实煲了一锅母鸡汤,给老钟分了一盅,剩下半锅带去了医院。 经过这些日子的调养,徐丽气色好转,已经能下地走路了。 李倩常代表局里来看望徐丽。依照规定,徐丽痊愈后,要和其他同类案犯一起走审讯流程。往简单了说,出院即拘留,而这天,恰是徐丽办理出院的日子。 为着陈东实的面子,李倩允许徐丽在上警车前,喝完那一罐母鸡汤。陈东实拿着小碗,给她舀了其中最大最肥的几块肉,找不到桌子,只能将就在花坛边,徐丽捧着碗,看着那碗鸡汤,迟迟没有下嘴。 “不好喝吗?” 陈东实伸头探问,出门前他尝过,咸淡相宜,许不是口味的问题。 徐丽摇摇头,咬着唇说:“不是......是我在想,已经很久没人对我这么好了.......” 她说这话时,面儿上带着笑,眼里却是波光粼粼。头一回见面时陈东实就被她吸引了,徐丽有一双摄人心魄的眼,无关男女,也无关情爱。 “你还年轻,出来以后,好好做人,别再做违法乱纪的事了。” 陈东实打心底为她可惜。 徐丽泪水涟涟,“可我还能做什么......日子总该要过下去,我也总该要活下去......” “谋生的法子有很多,不一定非要做那个......”陈东实见李倩往这边走,忙打住话头,“你快些喝,等出来了,我帮你一起想办法。” “东哥,”徐丽抹了把鼻涕,大义凛然地看着陈东实,“我肯叫你一声哥,是真的把你当亲人。你如果不嫌弃,以后只当我是你干妹妹,咱们虽无血缘,认识时间也不长,可我认定了,你是个可以托付的,以后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 话没说完,徐丽折身下跪,吓得陈东实来不及点头。 他心里是高兴的,自打肖楠走后,徐丽来了,他不止一次感觉到,上天有意在他最孤独的时候,指派一个人到身边。 那个人不需要做什么,只需要在就好。只要在那儿,陈东实就有走下去的希望。曾经的童童是,肖楠是,现在的徐丽也是。 “我知道那儿。”趁李倩还没走近,徐丽凑到陈东实身边,言语低切,“你手上拿着的那个名片,名片上的监狱.......” 陈东实登时愣住,止住本想揣起名片的手。 “你这些天,常望着这张名片发呆。”徐丽哽咽了一下,眼眶通红,“我虽然不知道你心里藏了什么事,但我看得出来,你一直很纠结,到底要不要去。” 陈东实不置可否。 “去吧,大胆向前走,别回头。” 李倩逐步逼近。 徐丽识趣地后退一步,与陈东实拉开距离。 男人抬眼看向眼前女人,短短几秒,恍如世纪。 他果然没有看错这个人。 “快走吧,待会回局里还有很多东西要审。” 李倩领着两协警前来催促,动作麻利地将镣铐戴在徐丽手上。 徐丽一口饮尽碗底的鸡汤,如水泊梁山的女豪杰,毅然决然踏上了警车。 陈东实望着徐徐远去的一行人,捏着名片的手,隐约发烫。 不知为何,他扑哧一声,笑了。 他终于又有家人了。 第5章 一张名片,记载的信息永远有限。 陈东实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徐丽没有说错,自己的确是在纠结。 曹建德为什么会说那个地方有自己想要的答案,陈东实其实不太敢承认,或者说害怕。他害怕那个答案是真的,残酷又血淋淋的,把自己最后一点希望给掐灭。 但他转念一想,自己已经没什么东西可以再失去的了,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徐丽上警车前说,“大胆走,别回头”,像是给了他一个明确的指向。在周围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在做无用功时,只有她坚定地站在自己这边,告诉自己,万事皆有可能。 陈东实捏着名片,如约出现在市监狱所大门前。七八月份的乌兰巴托,气温居高不下,光干站着就能焖出一身的汗。陈东实没着急进去,而是先等了一会,等到身上短袖都湿透了,才不紧不慢抬腿迈过斑马线。 “我......”没等他把话说完,保安亭外的护栏徐徐升起,显然提前就打过招呼。 陈东实顺着指引走进大门,在一栋水泥楼房前,见到了两位身穿制服的狱警。 “曹队朋友?”对方远远打上招呼,陈东实往旁边一眺,左边是犯人的休息区,正值放风时间,劳改犯们三五成群荡在铁丝网后,像是一团聚散随心的蚁群。 陈东实看得头皮发麻,有意离铁丝网远了一些。狱警引他进安检室,犯人还没带出来,按规定陈东实须坐等片刻。 第10章 其中一位狱警说:“曹队说过了,您是李威龙的家属.......?” 陈东实点点头,家属.......这么说好像也没有错。 “今天要见的是甲类案犯,危险度极高。你们只有十分钟时间,如果遇到紧急情况,记得按旁边的警报铃,还有,即便有玻璃罩,也绝对不能和犯人近身接触。” 狱警一边吩咐着,一边替陈东实做着搜身流程。搜到一半时,陈东实听到闸门开锁的声音,没猜错的话,要见的人已经带来了。 陈东实的心忽地收紧在一起,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朝会面室走去。 “犯人名叫王肖财,道上人喊瘤子,他就是杀害李威龙的凶手。” 陈东实瞳仁猛缩,一股澎湃的血气涌上喉头。 “记得,十分钟。” 狱警指了指手上的表,退出会面室,房间里只剩一面玻璃之隔的陈东实和他要见的人。 玻璃那端的王肖财神色堪堪,唇边还挂着没结痂的血渍,他的样貌普通到不能再普通,就像每天陈东实会在火车站看到的那些脸。陈东实实在想不到,这样一个看起来普通到甚至有些淳朴的男人,居然会做出虐杀警察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情。 王肖财嗤笑一声,逢人便扬眉挑衅地问,“你是李威龙什么人.......?” 陈东实躬身坐下,冷冷看着对面,唇角抽搐:“朋友。” “朋友.......?”王肖财将脸贴到玻璃上,如一只贪婪的抱脸虫,细致地检索着,“不对......我认得你......那小警察身上一直揣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就是你。” 陈东实下腹一痛,像被捅了一刀。有些仗还没开始打,他就已经感觉到输了。 “你跟他什么关系?”王肖财愤愤起身,若非有镣链禁锢着,他早离了座椅,“怎么,你今天来是想替他报仇的?哈哈哈哈......做梦......我在这里吃好睡好,你放心,我一定会过得比你和那小警察潇洒百倍!” “你住嘴!” 陈东实狠狠一拳砸在防护罩上,连带着整面玻璃,隐隐震颤。对面见状非没有收敛,反愈发狂浪大笑,可怖的笑声充斥满整个会面室。 “李威龙.......哈哈哈好你个李威龙......没想到连你这种货色,都有人惦记着你......”王肖财神色癫狂,顶着满脸血痕,笑意狰狞,“他死了,你一定很难受吧?想知道他怎么死的吗?我告诉你,是他活该......” 陈东实瘫回到椅子上,他捂住双耳,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栗。冷汗浸没了整个后背,他甚至连看王肖财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李威龙,他罪有应得.......是他罪有应得。一个屁也不是的警察,一个连给我提鞋都不配的小喽啰,也敢挡老子的财路?我不杀他杀谁?哈哈哈老子不杀他杀谁?!” 陈东实捂住两只耳朵,压抑得喘不过气来,他的面前一遍又一遍浮现出李威龙拼死挣扎的样子,他浑身带血地翻滚在泥里,周围满是惨痛的吟叫。 葱郁的丛林罅隙里映透着淅沥火光,汽油、弹壳与不计其数的刀痕陈列在李威龙身上,绽开的皮肉里,露出浑浊的污血,当中鼓动着拥挤的内脏,俨然一场地下黑市的畸形奇观秀。 “四刀,我整整捅了他四刀,刀刀精准,刀刀致命.......”里头人自说自话,整张脸快拧成了一团,“一刀这里,”他指了指脖颈,“一刀这里”,他又指了指大腿根,“还有这里和这里,”接着是胸口和下腹,“他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跟一坨猪肉似的,倒在地上,任我宰割.......哈哈哈,任我宰割........!” “你他妈给我住嘴!!!” 陈东实奋然咆哮,声色震耳欲聋。 王肖财像被按住暂停开关一般,呆了一下,他没想到,眼前看着如此孱弱的男人,居然能爆发出如此大的能量。 “等你出来了,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陈东实用力砸着玻璃层,一拳一拳,发泄着喷薄而出的愤恨。 “你等着,哪怕牢底坐穿,我也要让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你怕了?”对面一语中的。 陈东实止住紧拧的拳,全身血液像被冰冻住了一般,寒气嗤啦啦地向外头冒。 “听他们说,李威龙死了以后,你一直在找他.......”王肖财似能洞穿一切,无论陈东实表现得再如何凶猛伟岸,他依旧可以洞穿他虚浮脆弱的底盘,“其实你自己心里清楚,他就是死了,只是你一直不肯面对,因为你害怕,害怕他真的死了,你以后没了指望.......我说得对不对?” 陈东实倒退两步,跌撞在墙上,发尖汗水模糊了视线。 “这一点,你真的跟他很像......一样地固执,一样地蠢。” “你别说了......” 陈东实低声叮咛。适才的愤怒耗费了他太多精力,他提不起太多力气说话。 王肖财只字不闻,“你知道吗?那家伙油盐不进,被关了好几天都不肯交代底细。” “你别说了......” 陈东实被逼出些许哭腔。 “我们试过用电棍打他,用烟头烫他,给他灌粪水、扔死老鼠,他还是不肯松口。”王肖财放缓语气,看着瑟瑟发抖的陈东实,表情享受,“后来终于找到了突破口,你就是他的突破口,他的软肋......我们把那张照片抢了过来,告诉他,弄死你是分分钟的事。他怕了,哈哈哈,一身铁骨的警察也怕了。他跪在地上,哭着求我放过你,我从来没有看到他这样。对,他当时害怕的表情和你现在一模一样,简直一模一样........哈哈哈,一模一样!” 第11章 “我叫你别说了!!!” 陈东实抱住脑袋,倾尽全力,发出一声悲恸的长嘶。 两人的动静很快引发警铃作响,狱警破门而入。陈东实像被抽干精气一般,跪坐在地上,冷汗顺着刘海,淌了一地。 “你还好吧?”旁边人搭了把手。 陈东实伸手扶住,见王肖财被人连拖带拽带了下去。他临去前还不忘瞥自己一眼,像是宣告着某种胜利,这一战,陈东实溃不成军。 “肖楠.......” 陈东实出来后,第一件事是给肖楠打电话。他坐在马路边,痛哭流涕,俨然没了一个成年男子应有的风度。 “他杀了李威龙......他杀了李威龙.......” 陈东实举着话筒,手止不住地哆嗦。 “我什么也做不了......肖楠,我什么也做不了.......” 电话那头是通的,但没有一点儿声音。陈东实知道肖楠在听,他不奢求女人能说些什么,只要别挂就好,他只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 “我见到了......见到了那个人......他杀了他......”又是一段泣不成声,“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这么没用,他就在我面前,一米不到的距离,可我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替威龙做不了.......” 陈东实胸口发紧,极致的悲痛与抽噎让他喘不过气。听着电话那头的呼吸,陈东实靠在电话亭一角,拼命在口袋里翻找着镇定药剂。 良久,肖楠温温开口,“说完了吗?” 陈东实抿下药片,“嗯”了一声,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一声甜甜的“爸爸”。 “妈妈说,爸爸哭了,爸爸是因为太想童童了吗?”女孩奶声奶气地叫唤着。 陈东实拼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他在含糊的哭腔里哽呜了几声,生怕女孩察觉到自己的悲伤。 “妈妈说,爸爸什么都不会怕的,童童有爸爸在,也什么都不会怕,对不对?” “对,”陈东实隐忍含泪,极力调整着呼吸,“.......爸爸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会怕,爸爸超厉害的。” “那爸爸想童童吗?” “想.......” 陈东实亲吻着话筒,眼泪顺着鼻尖,滑落到唇间。 “想得不能再想.......爸爸好想你......” “童童也很想爸爸.......”女孩似是失望地唉了口气,“爸爸,你什么时候才能来看我?” 陈东实稳住心绪,擦了擦泪,“爸爸现在有很重要的事情做......等做完了,一定回去看你。” “真的吗?” “真的。” “骗人是小狗。” “嗯,骗你爸爸是小狗......” 陈东实抹了把脸,狂跳的心略有平复。 “童童乖,让妈妈跟爸爸说几句好不好......”肖楠替女孩接过话筒:“陈东实,请你以后不要再拿李威龙的事来烦我们了,烦我就算了,不要牵扯进童童,她还只是个孩子。” 陈东实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他忘了,肖楠是看不见的。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肖楠话锋一转,口吻中难掩关切。 “今天是你的生日,往年都是咱们一起过的。” 往年......陈东实惨淡一笑,他的往年,无一不充盈着某人的身影。 “所以别难受了,回家好好洗个澡,给自己做顿饭,我上次临走前给你包了好几屉饺子,在速冻里,你要不想做饭,自个儿烧水下点饺子吧。” 肖楠的话带着烟火的温度,将陈东实从冰冷的执拗里拉回到生活。这也是陈东实离不开她的一点,人生三十载,李威龙教会了他激.情与爱,而肖楠,教会了他如何生活。 “你三十岁了,不是十三岁,要学会照顾好自己。”肖楠闷闷一笑,“陈东实,生日快乐。” 陈东实乖乖放下电话,心境彻底平定下来。会面室里的暴.乱与狂放,仿佛亘古之前的事,童童的一声“爸爸”和肖楠的关爱,是抚平陈东实心头伤痛的良药,比任何镇定剂都好使。 陈东实一语不发地回到车上,今天的阳光有些刺眼,但这次有所不同。从前他从不敢直视太阳,本能的生理反应告诉他,会灼痛他的眼。 可这一次,他毫不避让,就这么直直看着天边的耀阳。 哪吒剔骨还父,自己献祭了自己,这一刻,陈东实觉得,自己也像是献祭了自己,那个软懦、卑怯,庸庸碌碌的自己。 从今往后,他不再畏惧,不再畏惧失去,哪怕真的失去某人。 “想通了?” 回程路上,曹建德打来电话。 “嗯......” 陈东实将车停在门口,趁着前头人开门,健步踩上楼梯。 短短一下午,还真有大梦万千的沧桑感,像历了一场劫。如今脱胎换骨,功成身退,一切都显得轻盈而梦幻。 “想通了就好.....我知道这些对你来说很残酷......但只有你自己亲身感受了,才知道什么是现实。”曹建德露出满意的语气,“——欢迎你,来到人间地狱。” 陈东实垂首一笑,在挂断声中抬腿,踏上最后一级台阶。 楼道里的老鼠发出吱吱吱的声响,陈东实循声望去,再回头,目光落到门口的小蛋糕上。 那是一个四寸的蓝莓小蛋糕,外面用蓝色包装盒裹着,边缘系着一圈蓝丝绒。陈东实本能地扫了眼四周,除了肖楠,没有人会记得自己的生日。 第12章 那么会是谁送的呢? 思忖两秒,陈东实走上前去,拾起蛋糕上的小卡片。只见上头印着六个小字,“东子,生日快乐。” 男人脸上的笑立马凝固。 他满是惊恐地看了看身后,全身血液像被煮沸般,在胸腔内咕噜作响。那只捏着卡片的手就像触电一般,情不自禁地颤抖。 一件只有陈东实自己知道的事——会喊自己东子的人不多,除了自己,只有两个。 一个是他老母,死了十多年了。 另一个,是李威龙。 第6章 “是谁?!” 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陈东实扶墙探进楼道,一声轻喝将声控灯激亮,暗处发出一阵“吱吱吱”的声音,他一路小跑下楼,只见到一扇半开的铁门,在风中孤独地摇摆。 “你别走......!” 陈东实想也没想,拔腿追了出去,可等他出筒子楼,人早没了去向。 又被跑掉了。 陈东实满心挫败地回到家门口,想起几天前在火车站,历历在目的侧颜,还有王肖财那细致入微的描绘。真与假对冲成一道巨大的沟裂,将陈东实的脑仁向两边拉扯。 他拎起蛋糕,回到屋里,看着手里蛋糕,它完好地用蓝色丝绒带包着。这一抹蓝,是陈东实生活里不该有的柔色。 或许是真魔怔了....... 陈东实坐想片刻,等头痛消解后,还是决定臣服于现实。王肖财都亲口说了,那样鲜血淋漓的细节,那样逼真详尽的勾勒,李威龙怎么可能还活着......? 至于火车站......大概是自己最近真的累了,走花了眼,如今自己看谁都像是在看李威龙。 至于这蛋糕,没准是老钟让人送的呢?他虽不知道自己的小名,但东子这一称呼,并不难想到,这不是老母和李威龙独有的称谓,老曹说得没错,一切的一切,都只怪自己太过偏执。 如此想着,陈东实不由心宽,搁在沙发上浅眯了一会。大概过了半个钟头,他昏昏醒来,决定听从肖楠的话,给自己下锅饺子。 趁煮水的功夫,男人拿来扫帚拖把,将许久没打扫的屋子里外收拾了一遍。 徐丽曾对自己说,人总是要活下去,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童童,他不能让童童没有爸爸。 陈东实一想到这里,身体随烛光一起,渐活络几分。 陈东实没有过生日的习惯,往年都是肖楠和李威龙帮着过。他们心思多,会来事儿,每年都会订蛋糕、点蜡烛,给自己唱生日歌。 东子命苦,老家在葫芦岛一个贫穷落后的小村寨里,十二岁前没穿过跑鞋,没见过彩电,连洗发水和沐浴露都是来乌兰巴托后才知道的,原来洗澡有洗澡的家伙什,洗头有洗头的家伙什,两样东西不能混着用。 他那时常在想,自己以后一定要赚大钱,做人上人,这个世道,有钱等同于拥有了一切。 陈东实坐在桌子前,任柔和的蜡烛光线铺洒在自己脸上。他双目微闭,双手抱作一团,作祈祷状,许下自己三十岁的心愿。 十四岁的陈东实梦想留下那只小牛,那是家里唯一一只老母牛生下的牛犊,也是他最爱的小花牛。它有个特别的名字,叫“花儿”。为了给老母治病,他不得不牵着它去畜牧厂,两百贱价出售给了农场主。 二十岁的陈东实只身来到乌兰巴托,他的梦想是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四轮汽车。那时他刚进出租车公司,用的还是公家车,稍微磕点碰点,黑心老板就会索要高额维护费,还会从佣金中抽成。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汽车,也是无数男孩心中的梦想。 现在到了三十岁,陈东实发现自己一无所求。如果早一天,他会奢求某人回到他身边,可恰恰是这天,他醒了过来,放下了萦绕在心头的千千结,一时之间,他竟不知道该许什么愿了...... 那就祝童童,健康快乐、永远平安吧。 陈东实露出一抹欣慰,睁开眼,“呼”地一声吹向蜡烛。他切出一小块蛋糕,装进泡沫盘里,端起来,放到客厅的电视柜上。 柜子正中端放着一张黑白遗照,遗照上的人眉眼漆黑,五官刚劲,脸上荡漾着恒久如初的笑。 陈东实把蛋糕放到他面前,还选了个他最喜欢的绿色小叉子,他坐在沙发上,看着那张照片,张大嘴巴,一口咬在了蛋糕上。 ........ “哎老陈,咋回事,今天该你白班啊。” 陈东实是被老钟电话吵醒的,迷迷糊糊里,他听见一阵嘈乱的脚步声。楼道里走过一群孩子,叽喳个没完。他看了眼手表,早上七点十三分,是差不多上学的时候。 短暂挣扎后,陈东实爬起来洗漱了一下。昨夜的蛋糕没吃完,喝完饺子汤的碗筷也还没收拾。陈东实简单归整了一下,出门前擦了擦遗照,待一切完好后,出门交班。 乌兰巴托一入夏,沿街商铺十有八九都会关门停业。外蒙古国有公休的习惯,每年夏末秋初,大部分人都会放一到两个月的长假。所以七八月的乌兰巴托,宛如空城,大街上人烟寥寥,至于生意,自然也是惨不忍睹。 陈东实溜达一上午,才接了两单,营收不到十万蒙图,连油费都不够,而这个月月底,按约定又要给童童打生活费了。 陈东实瞅着日渐微薄的钱夹,心里发愁。吃中午饭时,他找到老钟,问了嘴关于保健品的事。 第13章 大概一两个月前,老钟曾无意提起他的儿子大钟捯饬保健品的事,据说收入颇丰。当时陈东实不以为然,现在用钱紧巴,就是另一番说法了。 “你早说呀,昨个儿我家老大还跟我说,让我问问单位有没人入伙。”老钟为人爽朗,对待陈东实,他也是抱着半个老大哥心态,很多事情上,能帮则帮。 陈东实难掩担忧,“靠谱不?我听好多人说,现在很多保健品都是骗人的.......” “哪儿能啊,你这话说得没头脑.......”老钟勾上他肩膀,亲近道:“咱认识这么多年,我坑谁也不能坑你啊,再说了,我儿子说了,那东西可是美国进口的,抗癌专家研发,耗资几千万呢,有钱人都喝这玩意儿,喝完以后,癌症都好了,不跟你吹的!” 陈东实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他说:“那啥时候领我跟大侄儿见一面,我先看看货,再决定投不投。” “领啥领,直接来我家吃饭呗,就今晚好了。” 两人一拍即合。 老钟捅了陈东实一胳膊拐,陈东实受用得很,把今早刚买的两条烟塞进他兜里。 临下班点,陈东实寻思去趟菜市场,想着头回去人家里做客,总不好空着手。打算买两条鱼和一些水果,礼节这方面,全靠肖楠教。 可当陈东实买完鱼,却忘了水果得趁早,到了晚上,摊上净是些挑挑拣拣后的残次品,要买品相好的,还得去水果市场。 陈东实又马不停蹄往水果市场赶,经过南郊时,在博格达汗冬宫三四公里处的一片小树林前,见到一群黄毛正围殴一个孩子。 一群十五六岁模样的屁孩儿,下手没轻没重,周围人迹罕至,挨打的人惨嚎连天,听得陈东实不得不管。 他将车停在路边,打着手电上前。众人见有光束照来,飞似的跑开了去,陈东实没追,先关心起地上人的伤势,他没看错的话,地上流了好多的血。 “你这是怎么了?” 陈东实拿手电晃了晃他的脸,强光刺眼,地上的男孩别过脸去,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模样。 “咋回事?蒙古人?” 陈东实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是本地土著,听不懂普通话。怎知男孩冷哼一声,一把推开陈东实,起身便要逃跑。 “你跑啥,不怕他们回头堵你?!” 陈东实看着小孩儿一身倔强的模样,想起当初的自己,只是没他那么傲。 男孩像是觉得陈东实说得有理,慢慢放慢脚步,最后站在了原地。 “你家里人呢?电话多少?我让他们来接你。大晚上,怎么会跑到这里?” 陈东实受着风,虽入了夏,可乌兰巴托到夜里,还是生冷。 “别风口站着了,要不进我车里......?”陈东实半问半催促,见人不吱声,又说:“我不是坏人,你放心,不会把你拐跑的。” 男孩半信半疑地转过身子,陈东实这才看清他的脸,他想了两三秒,想起来了,这孩子正是头段日子搭他车的孩子,说自己堂哥开清真馆,结果自己跑去嫖.娼的那小娃娃。 陈东实埋头一笑,收起手电,说:“老朋友啊。” 男孩似乎也认出了他,抹了把鼻血,愤愤然道,“不是冤家不聚头。” “怎么成冤家了?”陈东实乐了,“我跟你无冤无仇,看你挨打,好心关心你,被你说成冤家,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打你?” 陈东实领他上了车,车里有急救箱,他让男孩自己上了点药。 “你堂哥呢?把他手机给我,或者你告我他地址,我送你过去。” “不用。”男孩撇过头去,只顾自个儿低头擦药,态度冷漠。 陈东实打亮车里的灯,没接话。过了几分钟,男孩自己开口了,“我没堂哥,那是骗你的。” 陈东实猜到了,他这样子,便不像是有人照应的,身上衣服许多天没换了,头发也乱糟糟的,上车时一股馊味,短短几天,活像个小流浪汉。 “那我该带你去哪里,不然,把你送派出所去......?” “不要!” 男孩忙摇头拒绝。 “你这样子,只有警察能帮你。” 陈东实瞄了眼后视镜,见男孩神色犯难,他不知道这孩子经历了什么,总归没什么好事。 “我是偷渡来的......”男孩略带颤音,“你别把我交给警察,他们知道了,会把我抓起来的......” “抓起来也只是让你遣返,”陈东实有些想不通,“回家不好吗?” “我不要!”男孩的情绪忽然有些激烈。陈东实停下车子,男孩说:“我已经没家了,我来这儿,是来找我妈的,我现在只剩她一个亲人了。” “那找到了吗?” “嗯.......” 男孩怯怯点头。 听到这儿,陈东实再次心软了。他并不喜欢自己的恻隐,总觉得做人太过慈悲,并不是一件好事。可每次遇到这样的事,他总是忍不住想帮一把,却很少想,有多少人能帮自己。 “能借我些钱吗?”男孩盯着陈东实放在驾驶台上的那一沓现金,“我保证还你。” 陈东实想也没想,抽了几张蒙图给他,谁想男孩说,“再给点儿呗,把那些都给我。” 陈东实犹豫了一下,把剩下的都给了他。那是他今天所有的营收。 “谢谢你,你会因为你的善心,得到好报的。” 第14章 下车前,男孩让陈东实靠边停就行。陈东实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照做了。 “记得按时换药,还有头上的绷带,隔夜就要换一下。” 陈东实多嘴吩咐了几句,男孩啥也没说,转身跑进旁边巷子里。 到底还是小孩子,伤痛忘得快。陈东实自嘲一声,目光落在车头处童童的照片上。他伸出裹满茧的大手,轻抚了抚,见男孩彻底没入夜色,才掉头离去。 老破出租车在大马路上突突突地开,陈东实想起,附近恰好有家水果店,开过头了。 他调了个方向,赶到时店没打样,果子放在铺了冰的泡沫箱子里,还算新鲜,陈东实提了五六斤葡萄、芒果,顺手抱了个西瓜。 等他一一将东西拎上车时,车头灯一闪,他绕到前头看,扭头见刚刚分别的男孩扬着那一沓现金,做贼似的钻进了一家发廊。 陈东实看不真切,悄默声儿地跟了上去,见发廊里两三妖艳女郎拉着男孩,脸上挂着熟客来访的招牌微笑,众人嘻嘻哈哈往后头的暗厢里走。 到这里,陈东实懂了,这小王八羔子,又耍了自己一回。 第7章 陈东实没进去,嫌脏。 他没有招.嫖的习惯,刚来乌兰巴托时,他在一家华人餐厅洗碗。一起负责后厨帮工的有个年纪相当的男人,每回发薪水,陈东实都会一分不差寄给老家亲戚,让他们替自己存着,以后回村里盖新房。倒是那人,常拉着陈东实去按摩洗脚,说是按摩洗脚,其实内有乾坤,在男人堆里,风流快活算不上什么大事。 陈东实因此常被工友取笑,说他“那家伙什”不行,可老实有老实的好处,不然肖楠也不会看上他。那时肖楠在化工厂做车间女工,年轻,身材好,性格又明媚,追她的小伙子不少。 陈东实一穷二白,屁也没有,唯这老实巴交、古道热肠的性子对了她的味。结婚三年,陈东实黄赌毒三样,一样不沾,除了不爱肖楠,你很难从他身上挑出什么错。 这当然都是后话了。陈东实不傻,怎么会不明白肖楠和自己结婚是带着目的而来?只是他无所谓,他需要这样一个人,照应自己,陪自己说说话,给自己一个寄托,像童童一样,有时陈东实觉得童童和肖楠是一体的。 在马路墩对面蹲守了个把小时,那男孩终于出来了。陈东实踩灭刚抽完的烟蒂,快步上前,从后勾住那小兔崽子的脖子。 男孩腹背受敌,吓得哇哇乱叫,陈东实捂住他的嘴,将他往停车场拽,那儿没什么人,正方便说话。 陈东实压着嗓说:“你特么又骗我?嗯?是觉着我傻?” 他气的并不是被骗了钱,而是感觉被当了冤大头,没人愿意被当冤大头,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 男孩被压着脖子,看不清陈东实的脸,但从声音能辨出是借他钱的那个人。他掰开陈东实的手,清咳了两声,争辩道:“我没......没骗你......” 陈东实被气笑了,“没骗我?那你拿钱进那种地方?那可是我一天的工钱,你说你是不是又拿去嫖了?!” 男孩别着脸,上气不接下气,两人情绪都有些亢进,都不像是能好好说话的样子。 “骗我说找你堂哥,又说借钱找你妈,结果拿了钱跑这种地方来?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你才多大,就出来玩女人?” 陈东实指着马路对面五颜六色的霓虹招牌,声色俱厉,宛如一位严父在教导犯错的孩子,他自己也没想到,在教育孩子这件事上,会如此得心应手。 男孩一脸地不服气:“我才不是去那儿找乐子的,你污蔑我!” 话音刚落,他推了陈东实一把,径直向外头跑。 陈东实三步并作两步将他扯回到身边,拽着他说,“那你给我说清楚,不然就把钱还给我,然后跟我去警察局!” 男孩一听警察局三个字,顿时怕了。他立马服软,“我没骗你......我就是去找我妈来着.....” 说着说着,他不知是急了,还是真怕了,两颗眼珠子里跟灌了汤汁似的,吧嗒吧嗒往下掉眼泪。 陈东实看他这副模样,微微松开钳制他的那只手。只听男孩一边抽泣一边说:“我是拿钱给我妈了......她生病了......” 陈东实心头一涩,却不忍怀疑,这又是他为博同情编织的谎言。这一回他可没那么好糊弄。 陈东实说:“你妈咋了,那发廊跟你妈有啥关系?” “她在那儿上班......”男孩哭作一团,“染了病,不敢去医院,每天都要吃药。” 陈东实烦躁的心变软几分,说:“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我,你要信我,带我去见见?” “嗯.......”男孩收起泪,引着陈东实往马路那头走。 陈东实跟在后头,忽然觉得自己甚是可恶。早知如此,刚刚不该对他如此凶蛮,刚刚自己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小兔崽子,你叫啥名?”陈东实这才想起,自己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陈斌,我妈叫我斌儿。” “那斌儿,你知道你妈得的啥病吗?” “梅.毒。” 轻飘飘的两个字,从这么从陈斌嘴里轻飘飘说了出来,陈东实脚底一滞,想到,或许在一个十六岁男孩的意识里,还不知道梅.毒意味着什么。 “那你知道你妈做......帮人洗头吗?” 陈东实在他面前说不出那两个字。 第15章 “知道。” 陈斌的声音哑哑的,带着一丝揠苗助长后的伪熟感。 陈东实暗自叹了一口气,跟着男孩穿过前厅,进了厢房。 屋子里很黑,只有一盏裸灯泡亮着,连个灯罩也没有。女人躺在床上,下身盖着一床厚褥子,房间里满是香烟和香水交织在一起的刺鼻味道。 “妈.......” 陈斌打开门窗,让屋子亮堂了些。陈东实这才看清楚女人的脸,虽有些皱纹,但难掩清丽,她年轻时一定也不输徐丽。 “这是.......”陈斌看了眼陈东实,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陈东实说:“朋友。我是斌儿的朋友。我来看看您。” “我有什么好看的......”女人淡淡一笑,摸了摸自己的脸,说:“今天我不上钟。” “我不是来......”陈东实顿了一下,很快调整道:“我不是来找你上钟的。” 他想起车上还有些水果和吃的,分一些给他们母子不算什么大事。 “现在你总信了吧?” 趁出来提水果的功夫,陈斌问陈东实,出来前他将那沓钱拿了来,打算交还给陈东实。 陈东实看着他那只干柴黑瘦的小手,二话不说,从钱夹里又抽出几张钞票,连带着原本的那一沓,一并塞回到陈斌怀里。 “我就不进去了,你把这些水果,还有这钱,拿给你妈。” 陈东实看着陈斌,后知后觉想到,他们是本家姓,都姓陈。 他并非滥做好人,只是见不得人受苦。独在异国他乡,相逢即是缘。肖楠从前总埋汰他装大尾巴狼,自己泥菩萨过江,还要为他人做衣裳,就是成天闲的。 “叔能别举报我妈吗?”上车时,陈斌追出来问。 陈东实蹙了蹙眉,“举报啥?” “卖.淫......” 陈斌蚊子叫似的说出了那两个不体面的字眼,陈东实突然想扇自己一大嘴巴子,就不该问这么蠢的问题。 他略亏欠道:“我又没看到她.......我是说,我只知道你妈在这里帮人洗头。” 话音刚落,他一个大老爷们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 “你不用替我遮掩,我不是小孩子。”陈斌一脸桀骜,“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是个好人。” “你个小屁孩,知道什么是好人坏人?”陈东实靠在车窗边,指了下那些水果,“就不怕我在里头下了毒,那些钱,也没准是假.币。不要随意接受陌生人的帮助,你妈没跟你说过吗?” “你不会。”陈斌看着他的眼睛,神色坚定,“陈东实,你不会。”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你车头有名牌,”陈斌扬了扬下巴,目光一移,投向那幅素描相,“我该拿什么报答你?” “你不需要报答我。”陈东实哈哈一笑,果然还是个孩子,说话做事一板一眼,不失天真可爱。 陈斌说:“我见过那个人。” “谁?” “你画上的那个人。”他抬手一指,“在火车站,就搭你车那天。” “你说真的?!”陈东实立马坐直身子,拉开车门跳了下去。 “你真看见他了?”他扶着男孩的肩膀,一个劲地摇,“你发誓你没逗我!” “没有。” “所以你也看见他了,对不对?你也看见他了.......?”陈东实高兴得舌头打了结,“我就说我没看错......我没看错......” “对,是他,一定是他。”陈斌走近半步,看向那画,语气斩钉截铁,“唇上带疤,腿脚带跛,身上戴着一条观音佩,我确信我见过。” “我果然没有看错.......”陈东实几近疯泣,“我果然没看错!” “可是,我除了告诉你我见过他,什么也帮不了你。”这次换陈斌扶住陈东实的双肩,换他做那个大人,“对了,我还记得,他那天出了火车站,朝市公.安局打了个车,说是什么报到,像是新来乌兰巴托,还跟身边人说要去办暂住证。” “这就够了.......够了......” 陈东实强捺住激动,眼眶闪动着莹莹的光,他感觉死去的某片盐碱地重新抽出了枝丫,熬过漫长的冬季,春天终于要来了。 “那个人对你很重要?” 陈斌看着他的眼睛,表情冷静,完全不像是一个十六岁少年该有的姿态。 陈东实弯下身,幸福地颤抖着,他不知道自己是何种心态。 李威龙,威龙......你还是回来了......你果真没有死.......你果真没有离开我! 陈东实含泪大笑,张开双臂,无所顾忌地转着大圈,好似整个天地都是他一人的游乐场。 陈斌看傻了,他不懂,为什么一个人的出现,可以让另一个人高兴成那样。 但他想他以后会明白的,就像他从前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做这个,但等他来了乌兰巴托,一切都明朗了。 这里是外蒙古,是乌兰巴托,这里有辽阔的草原,成群结队的骏马,和数以万计的蒙古包。这里有黄沙,陡壁和蓝天,也有激.情、犯罪与欲.望。这里有好人,有坏人,这里是地狱,也是人间。 狄更斯说,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 陈东实却认为,这是李威龙和他的时代。 独属于他们的,绝无仅有的,花样年华。 第8章 陈东实推迟了和老钟的饭局。他觉着自己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第16章 和陈斌分开后,他回到出租屋,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去翻垃圾桶。 前几天丢弃的蛋糕盒包装还在,最重要的是那张卡片,陈东实翻了很久,没翻到,最后把整桶垃圾都倒了出来,一一拨开,才找到那张被奶油糊得连字都看不清的小卡片。 “东子,生日快乐。” 这一次陈东实没忍住,看着上面的字,眼泪夺眶而出。 他凑近台灯,反复摩挲着卡片上的字迹,哪怕只是一行冰冷的印刷体,但他觉得,仍带着一种生疏的温度。是李威龙的温度,死去之人的温度。原谅他太久没有拥抱李威龙,已描述不出他胸膛的炙热和滚烫的皮表,那是何等四季如春的存在。 稍平息了一会,陈东实打算打电话给曹建德,告诉他自己在火车站看到的一切,和陈斌说的那些话。 可等他翻出号码,正要拨出去时,他悔了。 以曹建德的脾性,一定又会觉得是自己在胡言乱语、异想天开。在没有十足十确定那个人是李威龙之前,他和大部分人一样,都不会相信自己。 想到这儿,陈东实还是把电话给撂下了。 一夜没合眼,第二天陈东实趁闲时,有意往市公.安局方向开。他把车停在公.安局对面的胡同里,坐在车里,正好能看见大门口进出的每一张面孔。 坐等了一会,陈东实忍耐不住了,下车往局里走。走到一半想起来,总不能毫无由头地进去,警察局不是菜市场,什么闲人都能往里凑,陈东实脑筋一转,搁旁边买了点香蕉苹果,双手拎着,告诉门卫自己来找曹建德。 很顺利地放行了,陈东实一溜烟儿往办公区跑。他没往曹建德办公室去,反折道去了刑侦科。李威龙从前就在那儿办公,里头好多都是熟面孔。 陈东实站在门口,见里头人各个红光满面,正忙着挂彩带,吹气球,像是在筹备什么活动。 他向里探了探脑袋,没见到想见的人,正欲开口,身后传来一声孔武有力的“嘿”。 陈东实扭过头,见曹建德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后头。见到陈东实,他高兴得很,没等人走上前就拥了上来,两人相互抱了一抱。 “听门口人说你来看我?”曹建德瞅着他手里两袋水果,喜笑颜开,“来就来呗,这么客气干啥?” 陈东实扯了扯笑,“没啥事儿,就路过,进来看看你跟倩儿。” “那你可赶上时候了,”曹建德领他上二楼办公室,“今儿单位联谊,大家伙忙着布置呢,一会还要切蛋糕,你也留下来吃点。” 陈东实放下水果,看了圈曹建德的办公室,一切如旧,什么都没有变,又什么都变了。 他静静地叹了一口气。 “最近怎么样?一切可还好?” 曹建德泡了茶,还冒着汽儿,陈东实接过时,没想到会这么烫。 他将茶杯放到桌子上,暗搓着手,“就那样儿呗,不死不活的。每天上班下班的,我能翻出啥新花样。” 两兄弟哼哼一笑,曹建德见陈东实没喝茶,又端了盘点心给他。 “吃,倩儿买的,牛肉干,蒙古特产。” “这有啥吃头,”陈东实抹了抹嘴,“这儿最不缺的就是牛羊肉,牛肉都吃吐了。” “也是。”曹建德笑笑,拿起块扔嘴里,卖力咀嚼着。 陈东实挣扎了一小会,终忍不住问,“你们这儿,最近有新来什么人吗?” “新来人?”曹建德的腮帮咕咕作响,“没有啊。问这干啥?” “没啥,随口问问。”陈东实一时语塞,还没想到怎么往下接,门“吱呀”一声开了,李倩钻了进来。 “师父!”小姑娘与生俱来带着一股子伶俐劲,看着陈东实也在,娇唤道,“陈师傅也在?陈叔好!” “叫什么陈叔,没规没矩的,都把人叫老了。”曹建德拿起那盘牛肉干,“吃不吃?” “谢谢师父。” 李倩欢欢喜喜地跟他们坐到了一起。 陈东实门儿清,李威龙走后,身为李威龙徒弟的李倩被调到曹建德麾下,原来带李威龙的曹建德,负责带李倩,师祖一下变师父,李倩的那声“师父”,不算叫错人。 “过几天就是威龙的忌日了。”曹建德突然感慨,众人脸色都往下拉了拉,“没事儿的话,到时候咱们一起去看看他.” 陈东实抿着嘴,心想:人可活得好好的呢,他今天来就为了这事儿,谁也别想拦着他。 “哦对了师父,楼下人说,布置得差不多了,副局说今天不单是联谊,还是欢迎会。” “啥欢迎会?” “也没啥,就隔壁缉毒队的,新来了一批驻外武警。” 李倩没头没脑说着,大眼睛忽眨忽眨,还带着初入社会不久的天真。 “你不是说没来新人吗?”陈东实问曹建德,“你逗我玩呢。” “我哪逗你了,”曹建德拍了拍大腿,“你没听见吗,是缉毒队来人了,我们这儿是经侦科,不是一个系统的。” 话没说完,曹建德反应过来,问:“你这么关心来不来人干啥?不对,你不对劲......” “我能有啥不对劲......”这下轮到陈东实慌了,他一脸强笑:“这不好奇吗?好歹是威龙以前待过的地方,我还不能关心关心了?” “你少来,别扯这些没用的。” 曹建德刑侦多年,对自己的第六感充满自信,眼前人眼神闪避,体态局促,一定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第17章 “好吧.......”陈东实投降认输,顿了顿,说:“我这次来,的确是为着别的事。” “什么事?” “为着一个人,”陈东实低下头,不敢直视曹建德审讯犯人一样的眼,“一个女人。” “是徐丽吧?”李倩从旁开解,脑子里过了遍那人的轮廓,“师父,这事儿我知道。徐丽住院期间,曾乞求陈东实照料自己。两人接触过一段时间。” 陈东实.......陈东实苦涩一笑,刚刚还叫自己陈叔,一聊到公事相关,就“陈东实”,这铁面无私的性子,跟李威龙简直一模一样。 “原来如此。”曹建德的目光微缓和几分,“你别怪我,做刑侦久了,职业病。” 陈东实悬着的心幽幽落地。 “她上回被带到警察局里,然后就没音讯了,我今儿来是想问问,她最后怎么处理的?我能看看她不?” “你不早说,人上午刚走,”李倩一扫稚气,有模有样道:“她情节不算重,按规定,拘留十五天,并检讨教育,早上刚出拘留所。对了,临走前她还留了个号码,猜到你可能要找她,让你得空给她回个电话。” 李倩将一张纸条塞给陈东实,曹建德接过话,“老陈,别怪我没提醒你,社会上的三教九流,少来往,徐丽这样的人,成分复杂,别为了个女人,违背自己的初心。” “我心里有数。” 陈东实捏着号码,心绪翻飞,盘算着找啥新借口,再去楼下缉毒科看看。 “没事儿咱切蛋糕去吧!”曹建德切换回一开始热情好客的状态,三人依依往楼下走,刚下楼时,对面楼走来三五个穿着制服的年轻人。 陈东实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天—— 惠风和畅,艳阳高照,像是所有故事的新开始。那人从暗处走到明处,唇上结痕的疤,那条走起路来带跛的腿,还有那一只在阳光下闪烁如猫眼的祖母绿玉佩。 他像是老了,脊背不似从前挺拔,肌肤不似从前光滑,和自己一样,那人带着年岁的洗礼和时间的淬炼,仿佛从异世中来。 陈东实大脑一片窒息,千言万语奔腾而过,留下一片广袤的白。他凝在原地,久久难以相信,那人真真切切一步步走来,迈步,张唇,谈笑,昂首,回头,每一个动作都散发着柔润的弧光。 “威龙.......” 陈东实扶住楼梯把手,以防因为过分激动,摔个天昏地暗。曹建德听到低唤,转过头来,跟随他的目光,一同往不远处探去。 “李威龙——!” 陈东实不顾他人目光,越过栏杆,疯跑到那群人面前。 众人停下脚步,正眼看向这个不知所云的男人。当中也包括队伍末尾中的他。 “李威龙.......”陈东实压抑不住的狂喜,他拨开前头人,挤到那人跟前,“我就知道你没死......” “这什么情况?” 旁边一年龄稍长的中年男子扯过陈东实,曹建德跟李倩快步赶上前来。 “抱歉副局,这是.......这是李威龙的朋友......” 李倩忙将陈东实扯到身边,小声道,“副局在呢,别认错人。” “我没认错.......” 陈东实甩开李倩的手,细细盯着那人的五官,没错,是他,一定是他,就算是烧成灰、化成粉,他也认得出眼前人就是李威龙! 一定是李威龙! 众人一时摸不着头脑,只见那人微微颔首,抬起头,浅笑了笑,伸出一只手,“你好,我叫梁泽。” 第9章 梁......梁泽.......? 陈东实双腿一软,险些摔倒在地。他不禁痴愣:“你啥时候改名了......?” “先生,您认错人了。”梁泽指了指胸口工牌,“5495,梁泽,我是新公派来这儿的驻外特警,今天是我第一天报到。” “不可能.......”陈东实摇摇头,看向身旁的曹建德,抓着他手问,“老曹你看,他是不是跟威龙长得一模一样?是不是是不是?!” “你又犯病了。”曹建德无奈地泄了口气,看着梁泽的脸说:“他哪儿像了?不过就是神韵有点相似罢了。” “是啊叔,他跟我师父一点儿也不像,你是不是最近太累了,精神太紧张了?” 李倩上前搀扶,结果被陈东实狠狠甩开。他看了圈周围人,最后将目光定格回梁泽身上,诚惶诚恐,“你们都在骗我......明明就很像,明明很像啊!” 陈东实再也把持不住了,他躬上前去,一把牵起梁泽的手,贴到脸颊边。 “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威龙.......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很久?一千两百六十四天,每一天,每一天我都在找你。思念就像沙漏的下半部分,只会越堆越多,你这些年到底藏到了哪里,为什么都没有来找我.......?” 陈东实抖如筛糠,整个人几乎跪在了地上。泪水顺着面庞无声滑落,他不顾其余人异样的目光,吐出的每个字都带着卑微的哭腔。 他不要了,他什么都不要了,什么矜持,什么脸面,什么尊严,他都不要了!他只要李威龙回到他身边,回来吧,迷路的人,远方凶吉未卜,请回到你梦里的故乡,回到这一方岁岁无忧的乌托邦。 眼前的梁泽显然被陈东实的反应给吓坏了,但他没有急着缩回那只被抓住的手,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方纸巾,递了上去。 陈东实看着那张纸,抿住唇,咽下一口积压许久的寒气,无奈地笑了。 第18章 梁泽攀上他的肩,一字一句,格外分明,“我很同情你,但是这位先生,我真的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那你怎么会有这条玉佩?”陈东实一把拽住他脖子上的红绳,大声质问,“你嘴上又为什么有条跟他一模一样的疤?就连你们的腿都一样是瘸的,怎么会有这么多巧合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 梁泽扶住他手腕,目露悲悯,“玉佩是从老家的玉石批发市场带的,这次给同事带了很多,每人都有一块。嘴上的疤是小时候玩啤酒瓶爆的,至于腿.......是以前骑摩托车摔的。” “是啊,这些都有迹可循,您要是不信,可以一一去查。” 李倩上前将两人拉开。 陈东实只字不闻,固执地抱住梁泽的大腿,生怕他又不经意间化作青烟散去。他望向梁泽,像在观望一棵铁树,“你怎么会认不出我呢?你一定是故意的对不对,威龙......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或是难言之隐,你告诉我,我理解你,我能理解的......你放心,你告诉我你的苦衷,我不会缠着你的,我不会纠缠你,求求你......求求你看看我......看我一眼吧.......” 陈东实字字哽咽,一下又一下拉着梁泽的裤管。像是错失末班车的放学童,回家的万里长征路,相伴的只有无尽的黄昏和深邃的良夜。 曹建德看他这副走火入魔的模样,不忍道:“陈东实,你冷静点。这里这么多警察,信我老曹一句,我们警察不会骗你的。quot; “你特么的少放屁!”陈东实骤而大怒,像是被触碰到了逆鳞,“不会骗人?谁说警察不会骗人?姓曹的你扪心自问,四年前你答应我会把威龙完好无损地带回来,你做到了吗?李威龙临走前口口声声说会等我回乌兰巴托,他做到了吗?!” “你们都没做到......都没做到.......”陈东实哭丧着脸,活像个被抛弃的破布娃娃,“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着,连葬礼都没赶上,他就没了.......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你让我怎么甘心?你让我怎么甘心——?!” 陈东实一把抓起曹建德的衣领,声泪俱下地控诉着。他的心间仿佛一座隐火跌宕的熔岩,猩红色的熔浆透过缝隙,透发出骇人的红光。那是愤怒的颜色,是不甘的颜色,是他这四年苦苦寻找、一意孤行的血泪相缠的写照。 “所以要我说,你们都是骗子,大骗子!你们一个个合起伙来,都是骗子!” 陈东实仰天长叹,又哭又笑,仿佛精神失常一般。别理解,不要理解,不需要理解,他自嘲自解,一厢情愿地策马孤行。 在这片江湖上,他与他的李威龙,如影随风。 “别闹了,你再闹下去,他也不是你要找的李威龙。” 曹建德冷冷撇开陈东实的手,只见陈东实闻声一怵,如遭电击般,从疯癫的迷醉中惊醒。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陈东实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用力掐了自己一把。 疼痛纤毫毕现,这不是在做梦,这是真的,眼前人是真的,他的模样是真的,眨的眼、风吹动的头发、抽搐的脸部肌肉、递来的纸都是真的,只有说的话是假的......只有这些人说的话是假的。 警察又怎么样?警察就不会撒谎吗?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合起伙来骗自己,总之李威龙没有死,眼前人一定是李威龙! 陈东实止住愤懑,双眼猩红,像熬了一场大夜。没等其余人反应过来,便一个猛虎扑身,朝梁泽身上压去。梁泽顿被卷倒在地,任陈东实如野豹般撕扯着他的衣衫和纽扣,现场一片混乱。 “陈东实,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曹建德和众人齐手钳住失控的男人,无奈他早已失去理智,双手似钩爪般在梁泽身上扒拉。他扯开身下人领口,见到的是一片完好无损的皮肤,这似乎与他所想象的不同。 王肖财说过.......四刀,他捅了李威龙四刀,其中一刀,就在脖子上!那为什么梁泽身上连个伤口都没有?! 陈东实不甘心,又掀开梁泽的衣下摆,依旧的完好无损,连一点儿疤也没有,这一刻,陈东实彻底崩溃了。 “你疯了.....?!”曹建德将人拽开,气得满脸涨红。他鲜少在人前失态。 陈东实没得到想要的结果,活像个犯错的鹌鹑般缩在一边,双手无处安放。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曹建德勃然大怒,“这里是警察局,不是少年宫,别仗着和李威龙的几分旧情,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了!” “那你派人来抓我啊!”陈东实伸脖对吼,已然无所畏惧,“把我抓起来、关进去,正好让我杀了那挨千刀的王肖财,好让他把威龙还给我!” “还你什么还你?还你个屁!”曹建德丝毫不顾众人在场,声嘶力竭:“你三岁小孩?你杀了王肖财他就能回来?你杀了我们这里所有人他也回不来!” “我不信!”陈东实狠狠抓着自己的头发,四肢乱蹬乱甩,“我不信!你们一个个串通好的来骗我,老子死也不信!” “你们根本不懂,根本不懂他对我来说的意义......我穷得只有他了!我可怜得只有他了!你们没有人能理解我!” 陈东实奋力长嘶,如悲鹤鸣空,似要呕出一滩极尽抖擞的精血。他衣衫凌乱,蓬头泪面,体面于他已无足轻重,此刻的陈东实,觉得自己只是一个被现实一次又一次戏耍的、狼狈的落水狗。 第19章 “我找了他四年了.......四年......他就算活着,恐怕也认不出我了.......” 相比空有牵挂的失去,陈东实更恐惧这咫尺之距的陌生。它像是在告诉自己,过往的执念都成云烟,流入无人在意的心壑,勾兑成一道冲天的新痕。 “我问你们........人生能有多少个四年?这四年里,我没有一天不活在痛苦里,这一千多个日夜,我每天晚上都生不如死,就像是被钉死在棺材板里,每天都有人拿刀,一刀一刀凌迟我......割着我的皮,我的肉,每分每秒我都在流血。 我多想那个死了的人是我,我也在害怕,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威龙才会不肯见我。我宁愿他对我说陈东实我厌倦你了,我烦透你了,你滚吧.......我想我会滚的,滚得干干脆脆.......可是他一句话都没留下,就这么没了.......威龙.......难道你真的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了吗?” 陈东实一点一点,一点一点跪爬到梁泽身边,他仰起头,瞻望着他,泪流满面,“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陈东实,我是你的陈东实、你的东子。是你说的,陈年老酒的陈,东南西北的东,老实巴交的实........你难道不记得我了吗?” 他折下脖颈,滴滴答答的泪和鼻涕像一场微观的雨,降落在膝前。悲伤的漩风吹进在场每个人心里,这场只有他在苦苦坚持的寻找,被熬煮成一锅陈年的烂粥,早已长毛、生蛆,只有陈东实自己将它视作珍馐,并乐此不疲。 他拉着梁泽的裤腿,涕泗横流,“我们在哈尔滨一起住过的,我们每天都会在天台上喝酒唱歌,你说过你会乖乖等我回乌兰巴托。你还让我给你带好吃的,带哈尔滨的雪........” 陈东实胡乱比划着,翻出空空如也的衣兜裤兜,无助痛哭,“哈尔滨的雪我给你带来了,可是........”他捧着双手的空气,像捧着一颗跳动的心脏,“可是它已经化了........它早就已经化没了.......等我回到这里,他们都说你死了,说你被毒贩给捅死了........有时候我也感觉自己也死了,死在了四年前的冬天,威龙,请你理一理我吧,你的东子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男人跪倒在地,抓肝挠肺,撕心嚎啕,而那位被他错认的故人,就这么无恙地站在一米不到的位置。眉目骄矜,神色寡淡,似逡巡宇宙的神使,只是暂时降临到人间。很快,他就要化作辰光散去,融化在日色倾颓的天与地间。 “对不起.......”陈东实看着他那张无动于衷的脸,话锋一转,开始说起莫名其妙的话,“如果我真的认错了你,我跟你说对不起.......” 他伸手替眼前人捋平发皱的裤脚,将头抵在地上,字字锥心。 “我知道.......他们都以为我是个疯子,是个认不清现实的傻瓜........”抽泣声断断续续,“可我就是不相信他会一字不留地扔下我,我情愿他不留情面地甩了我,至少他还能活.......对不起梁警官.......如果我真的认错了人,我现在就跟你道歉.......” 陈东实重重地磕下头去。再抬起头,眼中情愫并未随言语得以半分克制,半愈发隐忍滚烫。 “你——” 曹建德见他如此惨烈,刚要劝阻,身后人一把拉住。陈东实越过曹建德,抹泪看去,竟是梁泽。 “我不会纠缠你的......你放心,你放一百万个心.......”陈东实捶打着胸脯,强有力的保证着,勉强从地上爬起。他婉拒了所有人的搀扶,像是在刻意证明着什么,证明自己并非是这里最狼狈的一个人。 然而没等他站稳,脚底不知怎的,一阵发软,陈东实整副身子又软塌塌地折了下去,脑袋“咚”地一声,磕在消防栓上,更添几分此地无银的窘迫。 “东叔.......” “别管我.......” 陈东实捂住额头,摆了摆手,任血透过指缝,滴滴渗出。血滴顺着刘海,混夹着汗液,泡发在三伏天里,熏得人眼泪直流。 “没事,我可以的.......你们谁都别管我,你们谁都不要可怜我........谁都不要来扶我!” 梁泽顺势理了理警服,爬起身来,温温开口,“我不知道你和那个人之间有着什么样的过去,但是,我想他一定对你很重要。所以我不怪你。你还是先稳定下情绪吧。” 他伸出一只手,递到陈东实眼前,“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试着找找那个人,只是,你别再这样了,你看你,头上都流血了。” 陈东实渐松开拳头,长舒一口气,忽而不出声了。 ........ 夜里李倩去会议室送饭——没错,陈东实在这儿待了一天。曹建德无奈,只好将他安排在会议室坐着,陈东实就这么水米不进地坐了一天,李倩进门时,中午送去的盒饭一筷子也没动。 她轻轻关上门,将中午的盒饭收进餐盘,再将新鲜的盒饭放到他面前。椅子上的人丝毫不动,宛如一樽泥塑,他的眼里没了光彩,说是行尸走肉,一点也不为过。 “还是不吃?”曹建德透过窗,看着里头的陈东实,再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就算他允许陈东实在这里坐上一辈子,可陈东实的身体也吃不消。 李倩试探地问,“不然.......让梁泽来跟他聊聊?” 曹建德想了想,为今之计,好像也没啥别的法子了。 入夜的风吹过甬道,此时早过下班点,警局内只剩下寥寥几位值班干警。陈东实透过窗,看见对面办公楼上仅剩的几盏灯,心如死海般广袤无澜。 第20章 “陈先生,”熟悉的声音应声响起,“吃点吧。” 陈东实垂下举烟的手,脸上的肌肉终于松动几分。 “曹队跟我说过了,您和李威龙的故事。”梁泽拉开椅子,坐到陈东实对面,“很感人,陈先生,我很敬佩你。” “你真的不是他......?”陈东实知道,这个问题多此一举得不能再多此一举,可是他还是想问,这一次不是问别人,而是问这个问题里的“他”。 亦或许........不是那个“他”。 梁泽吸了吸鼻子,颔首一笑,他太爱笑了,这一点,和李威龙如出一辙。 “我非常理解您对您朋友的思念,甚至于,我非常羡慕您的朋友,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福气,能有一个人一直惦念着自己。” 陈东实惨然一笑,像是自嘲,也像是一种自我的怜悯。梁泽的回答挑不出错,正如他从一开始走进自己的世界里时,真实得挑不出错,让他连找到一丝破绽的机会都没有,仿佛这些年所受的苦痛与煎熬,都在为今天做准备,前面的一千多个白昼与黑夜,都只是餐前的开胃小菜。 一切痛苦才刚刚降临。 “我记得,威龙常爱看电影,那时我们最常做的事,就是去录像店搜罗碟片,然后回家放dvd。”陈东实夹着烟,掸了掸掉落在裤管上的烟灰:“他最爱的电影叫《美国往事》。看过吗?” 梁泽静静地托着腮,如实地应,“没有,但我很乐意听你讲。” “电影里有一段话,我觉得说得很对。”陈东实吐了口雾,看着梁泽的眼睛,目光温和,“当我对所有事情都厌倦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你。想到你在世界的某个地方生活着,存在着,我就愿意忍受一切,你的存在,对我来说很重要。” 你的存在,对我来说很重要。 梁泽眸色微转,脸上的笑意隐约淡去。 “白天的事,对不起。”陈东实将烟掐灭,收起煽情的口吻,主动拿起手旁的一次性筷子。 盒饭还是温的,两荤一素,里面有他最爱吃的番茄炒蛋。 梁泽递给他一杯温开水,“你慢点吃。” “没扯疼你吧?” “什么?” “我是说白天的时候.......” “不至于。”梁泽噗嗤笑了,“哪儿这么娇气,真这么娇气,还做什么警察?” “怎么会想来乌兰巴托?”陈东实埋头刨着饭,“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是人都有执念,”梁泽止住笑,一脸真挚地望着对窗,眼底如漱石枕流般闲阔,“陈先生有陈先生的执念,我也有我的执念。” “你也吃点吧?”陈东实将多余的一盒饭推到他面前。 梁泽没有拒绝,接过筷子,和陈东实一起吃了起来。 吃完收拾完已过宵禁,单位人走楼空,陈东实陪梁泽拉灭办公室的最后一盏灯,两人并肩走出公.安局。 大门口前,一个向左,一个走右,迟早会有的分别。 陈东实揣着兜问:“还有机会再见吗?” 梁泽笑了笑,“希望陈先生遵纪守法,警察局这种地方,还是永远不要来的好。” 陈东实笑了,确实,他像极了李威龙,却又有很多地方不像他。比如口音,李威龙半蒙古血统,自小在东北长大,成年后国籍随父亲转到了外蒙古,他的口音,带着明显的草原味儿,那种轻快的、明朗的,像呼和浩特大草原上的风。 而眼前人,音色沙哑、粗粝,有种沧桑阅尽的韵律,两者是不同的味道,截然相反,无关好坏。 “那......再见。”陈东实恋恋不舍地看着他的脸,害怕这又是一场永别。 梁泽含笑点头,小声说了声“bye”,徐徐走入月色之中。 “我叫陈东实!” 待人走出十数米外,男人振臂高呼。 “你可以叫我东子!也可以叫我东实!”陈东实隔着呼啸而过的汽车,与他在数道斑马线两头隔岸对走。 当然,他是说,有缘再见的话....... 陈东实停下脚步,摊开掌心,痴痴然看着手中的名牌。 5495,梁泽。 请原谅一个心灰之人的自私。 这是他白天趁梁泽不注意时,偷偷从他衣服上扒下来的。 这样就可以再见面了。陈东实望向人走的方向,乌兰巴托的夜,开始吹起暖风....... 第10章 “来来来,今天你必须得喝,你不喝,就是没把我当大哥!” 陈东实刚上楼,就被老钟半推半拉往里头带,他刚从菜市场回来,手上提着大包小包的菜。 上回陈东实推了老钟的约,害他老婆白做了一大桌子菜,陈东实心里过意不去极了,今天交班时特意打了招呼,让嫂子好好休息休息,自己买菜,上门给他们一大家子做一餐饭。除了饭菜,他还买了好些个滋补品礼盒,尽是给老钟和他老婆准备的,聊表自己心中的一点歉意。 进了门,陈东实撸起袖子一头扎到厨房。老钟两口子看他忙得满头大汗,纷纷竖起大拇指,做人做事这方面,陈东实的确是个可堪深交的。 “我大侄儿啥时候回来?别等会菜都凉咯。” 陈东实掂着勺儿,刚出锅的糖醋鱼,撒上一圈葱花,完美。 老钟在一旁剥着蒜,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说:“快了,平常六点下班,我把小的也一起叫过来了。” 第21章 说曹操曹操到,老钟话音刚落,大小钟闹哄哄地进了门。陈东实探出半个脑袋,见有客人在,大小钟一一喊了声“东哥”,听得男人心里热乎乎的。 饭吃得很是顺心,老钟老婆比肖楠还健谈,聊起天来那是一个吐沫横飞,陈东实难得尽兴,多喝了几杯。席间老钟把陈东实此行前来的目的同大小钟说了,两小家伙自然喜不自胜,多个合伙人多条财路,大钟还拿了好几盒产品让陈东实回去喝喝看,喝一段时间再做决定。 陈东实是被扶着下楼的。 老钟夫妇也没喝少,小钟留下来照顾他们。大钟将人搀下楼,陈东实的车停在后头院子里,在乌兰巴托,带院子的平房是标配。 陈东实趁着酒意,递给大钟一支烟,两人靠在车头,没有散去的意思。 “这玩意儿......真能治疗癌症?” 陈东实醉得浅,没有完全失去理智,他掂量着手里的几盒保健品,从外观看,平平无奇,甚至有些简陋,对不上它一盒三千的天价。 大钟啜了口烟,清了清嗓,说:“你信吗.......哥?” “你小子.......”陈东实看着他的脸,哈哈哈笑了起来,“我就说哪有这么神的东西,要真能治癌症,那些什么医学专家也不用努力了,你这不是忽悠人吗?” “它的确不能治好癌症,”大钟凑近几分,吐出一口浓雾到陈东实脸上,眼神猛地尖锐,“可是.......我这儿有别的货,能让人忘记癌症。也比你手上这玩意儿更挣钱。” “啥.......?”陈东实被烟熏得有些呛鼻,连话也跟着说不清了。 大钟瞅了一圈,确认周围没有别人之后,拉开拉链,从牛仔外套的内衬里拿出一个小塑封袋,里头装着十来毫升白色的碎粉末。 “这是.......” 陈东实飘飘欲仙。 “这可是个好东西,外头买都买不到的好货色。”大钟拿起小袋子,在男人眼前晃了晃,如诱饵般,勾引道,“得了病的人,用了它,快乐似神仙,比太上老君的仙丹还管用,别说小病小痛,就是癌症,它也能让你忽略,就跟你喝大酒一样.......” 陈东实扶住车引擎盖,目光随着摇晃的塑封袋,逐渐有些模糊。 “这玩意到底是啥?”他只记得自己最后问了这么一句话。 “氯.胺.酮,”大钟露出一丝诡笑,“也叫k.粉。” “开什么国际玩笑.......”陈东实一棒槌从醉梦中清醒,用力揉搓着双颊,“这可是......” “我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大钟收起塑封袋,瞧向别处,“我见你是个实诚人,才把这条财路指给你,跟不跟,你自己决定,别怪我没告诉你,就这小白.粉,小小一袋的利润,就能抵你好几个月工资。” 见陈东实没反应,他又说,“童童该上幼儿园了吧?明年上小学?小学以后还要上初中,然后是高中,大学。毕了业,嫁妆得要有吧?女孩子家总不能一辈子不嫁人,你觉着你开一辈子出租车能挣来房子吗?搞不好以后她连回娘家的地方都没有,嫁出去只能被男方嫌弃。” 草草几句话,句句扎进陈东实心中最柔软处。他自己无所谓苦,哪怕每顿开水泡馒头,吃上一辈子。可他身上系着童童的温饱,他不允许童童没有其他孩子拥有的一切。 “这样,你考虑考虑,考虑好了再告诉我。”大钟拍了拍他的肩,往他胸口塞了张名片,“有问题随时联系我,东哥,你是好人,我爸说了,好人该多帮助好人。” “你不怕我告诉你爸?”陈东实将头沉下去,整个身子没入阴影,“买卖毒品是重罪,这是犯法的!你爸不管你,警察也会出手。” “你舍得?”大钟不以为然地冷笑了一声,“东哥,人人都说你是大善人,既是善人,难道不能成全成全我?你告诉我爸,甚至告诉警察,无非是进去关几年的事,可是我爸......他五十多了,高血压,糖尿病,前年还中过风,你觉着,他受得了知道这事儿吗?” “你在威胁我?” “哪儿敢啊东哥。”大钟高举双手,作投降状,“我啥也没说。” “你做这个多久了?” 陈东实斜眼睥了他一眼,忽而觉得眼前人早已不是那个骑在自己肩膀上“驾驾驾”的熊孩子了,他早脱离了大人的掌控,自成一片天地。 大钟没接陈东实的问,反问他:“你不觉得你有些多嘴了吗?” “你去自首吧。”陈东实想了想,撇了手上的烟,但愿眼前人还能悬崖止步,“我给你三天时间,你自己去警察局自首,不然,我就去禁毒大队举报,就算得罪你们全家人,我也要举报。” “一定要这样?”大钟收起混不吝的笑意:“陈东实,别特么给脸不要脸。” “我谅你还小,不懂这个事情有多严重。这可是毒品啊,吸多了可是会死人的!你要是沾了这玩意儿,你这辈子就完了!”陈东实极力劝解,“还有,你知不知道你今天跟我说的这些话被你爹妈知道了,他们有多心痛?你想过他们吗?” “我怎么没想?!”大钟不留余地地吼了回去,“我过够了行不行?连水电费都交不起的日子我过够了行不行?我爸的医疗费,我妈大腿上打的十来根钢钉,我弟要上学,你告诉我,你是我我该怎么办?!我怎么没想他们?我想得不能再想,没有人能比我更在乎他们!没有!” 第22章 “会有办法的,总不能拿命去犯险.......” 陈东实将人松开,亦心有不忍。 “无所谓,说了你也不懂。”大钟揣紧衣服兜,神色错乱,“想举报就举报吧,毁了我们这一大家子,你也别想好过。” “三天,”陈东实没有阻拦他的离去,两人背着身,各有各的黑白殊途,“我只给你三天时间。” 大钟哼了一声,将烟蒂扔开,什么也没说便上了楼。 回程路上,陈东实心事重重,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他一闭眼,眼前尽是刚来乌兰巴托时,老钟带自己去劳务市场找活计的情景。 那时自己左不过十来岁,跟现在的大钟差不多的年纪,老钟也还年轻,一人能干两三个人的活儿,他是工友里最卖命的那个,每月到手的钱,全寄给老婆孩子,更像挤牙膏似的,明里暗里拿了不少私房钱接济自己。 多年以后,陈东实进了出租车公司,第一件事就是把老钟也引荐了进来。两人的生活这才依稀有了些气色,后来老钟把老婆孩子接来了乌兰巴托,李威龙去后这几年,老钟出力最多,说没感情,那肯定是假的。可正因为有感情,事到如今,陈东实反而不知该怎么办了。 陈东实越想越烦,第二天早饭都没吃,跑了趟禁毒大队。 他将前夜写好的匿名举报信抽出来,在观察周围没有什么路人后,做贼似的跑到检举信箱前,正要投进去,手机响了。 陈东实瞄了眼来电,是个陌生号码,顺手掐了。 结果刚要投,旁边又熙熙攘攘走过一群人。 陈东实忙拉低帽檐,明明贩毒的不是他,却搞得自己像个劳改犯似的,他嗤笑一声,待人走后,重新将信封拿了出来。 手机复又不合时宜地响起。 这一回,陈东实彻底恼了,低头一瞧,竟还是那个号码。陈东实狠狠摁下通话键,没好脾气地问,“谁啊?” 那头传来一阵轻柔的女音,“东哥,是我。” 是徐丽。 陈东实僵硬地“哦”了一声,忙调整了下语气,“我刚寻思下了班打你电话,不想你这么快打来了。” 徐丽说:“我看你迟迟没给我打,先问警察同志要了你号码。怎么样,东哥,没打搅你吧?” “没,怎么说,有事?” 陈东实举着电话走到一边,他做不到一心干二事,何况这信投出去了,老钟一家可就真爆雷了。 电话那头的女人音色柔婉,“东哥......先前的事,我还没好好谢你。来电话没啥事,就想请你来我店里玩玩......” 陈东实老脸一红,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答。 徐丽忙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跟朋友凑了点本钱,盘了个发廊,你放心,东哥,我记着你说的话,不做违法的事,做的是合法买卖,只是洗头......洗头做头发。” “动作这么快,”陈东实几多欣慰,“几天不见,你就东山再起了。” “那能怎么办,我总不能由自己饿死。”徐丽笑了一笑,“说真的,东哥,回头地址我发你,你有空来转转,我请你吃饭。” “行,我抽空就去。”陈东实捏着信封,心里盘算着到底要不要投出去。转念一想,正好徐丽也在,他拿不准主意,听听徐丽的意见也好,上回也是她替自己指明了方向,才让自己坚定去市监狱所见王肖财的决心。多一个人参考总不会错。 陈东实掏心掏肺地说:“妹儿,我问你个事。如果一个对你很好的人,他家里人犯了很大的错,不可原谅的那种,你会选择告诉那个对你很好的人吗?” “那得看他家里人犯了啥错。”徐丽并不觉得男人的这个问题有多突兀,在徐丽这里,陈东实可以说他想说的一切。 “就是......就是......”陈东实就是了半天,艰难脱口道:“就是如果是一些违法的事呢?” “你问我这个问题,心里就已经有你自己的答案了。”徐丽一针见血,“就像你跟那个警察的事情一样。” “你知道了?”陈东实心下一凉,在徐丽面前最后一块遮挡也没了。 “我知道了,是我问李警官的,就那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徐丽放慢了些语气,“东哥,节哀。” “我没事,”陈东实牵强笑笑,哪怕旁边没有别人,笑给自己看也好,“行了,我知道答案了,谢谢你。” 陈东实匆匆挂断电话,走到信箱前,抬头眺向禁毒大队门口的横幅。 “珍爱生命,远离毒品”,八个大字,震耳发聩。 算了....... 陈东实揣回信封,认为还是要给大钟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诚然如他所言,三天,他只宽限三天,三天之后,他要还不自首,自己就亲自来禁毒大队检举。他有自己的准则,哪怕......哪怕会伤害一个无辜的父亲。 回公司路上他一直在回味徐丽的话,还真别说,虽说自己和徐丽认识时间不长,但这个女人说起话来,倒真能次次踩到自己心坎儿上。她甚至比肖楠还要明白自己,这个妹妹,他认到就是赚到。 卖保健品这条财路是断了,要想搞钱,得想点其他路子。陈东实翻出电话薄,找到当初做兼职导游时的负责人的号码打了过去。对方一听是陈东实,还跟从前一样热情。 当初他就不止一次吆喝陈东实辞了司机的活儿,全职做导游。他肯吃苦,心细,对乌兰巴托的地标烂熟于心。 第23章 做好一个导游并不在于他能背书多少人文景观、名胜古迹,而是有真正生活过的底气,像恋爱一样。陈东实和这座城市谈了十几年恋爱,鲜少有外地人能比他更清楚乌兰巴托的脾性。 面对负责人的邀约,陈东实犯了难。这家出租车公司虽薪水平平,但胜在感情深厚,七八年待下来,他和老钟算是最老的一批员工。如果贸然辞职,旁的倒不打紧,只是要离了合作十多年的老搭档,又因为先头有大钟这一档子事儿,陈东实这心里,还真有一丝不舍。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陈东实孑然一人,李威龙、肖楠和童童离开自己后,老钟就是自己的“亲”。陈东实老母在时说过,一个人,可以一无所有,但不能没有“亲”,这么多年,陈东实最看重的便是人与人间的感情。 两厢权衡下,陈东实还是委婉拒绝了对方的邀请,表示还是跟从前一样,做个兼职导游即可。 对方一听,顿没了刚刚那股子热乎劲儿,连压了三个点,把抽成做到七成。这明摆着欺负老实人。 陈东实不乐意,对方便破口大骂,这下他懂了,又一条财路因为自己这软性子,被活生生给掐断了。 第11章 丽丽美发屋。 陈东实站定在涂了新漆的招牌前,望向玻璃上的海报。海报上的女人红唇卷发,眼神魅.惑,只要是男人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 “新拍的啊?”陈东实昂着头,杵在门口,砸吧了好几遍,才认出海报上的女人是徐丽。 前几次见她,要么是捣毁卖.淫窝点时的狼狈,要么是住院期间时的憔悴,谁想换了衣服,化了妆、烫了头,做起封面女郎来有模有样。 徐丽拉开门,见陈东实站在日头下,忙招呼他进门。陈东实路上买了篮鲜花,恭贺徐丽新店开业,徐丽一早将铺面儿里外打扫了个遍,上午没啥客人,两人正好能唠唠嗑。 “东哥......” 有段日子没见,兄妹二人都有些生疏。 陈东实在屋里转了圈,不禁感慨:“不错。地方看着小,但收拾得很干净,到底是年轻,能折腾。” 徐丽受了赞,高兴得笑成了一朵花儿。她将陈东实送的花篮摆到门口最显眼处,今儿天也好,到哪儿都暖洋洋的。 “嗐,凑合着过吧。”徐丽拉来塑料凳引人坐下,“房租可不便宜,忙起来一个人也应付不过来。” 陈东实左看右看,颇为赞许:“敢情生意好,有钱赚还不乐意,你偷着乐吧。” “还得找帮工。” 徐丽刚坐下,屁股还没焐热,进来个客人。 “东哥你自个儿坐会,午饭别走了,咱俩待会下馆子去啊。” 陈东实含笑点点头,见徐丽撸起袖,麻利地帮客人垫毛巾、试水温,俨然一副当家老板娘的模样。 徐丽身高高挑,皮肤又白,腰跟漏斗似的,曲线勾人。难怪那群男人没钱也要嫖她,这样的尤物,生在哪里,都会是一段风流冤孽。 陈东实将目光从徐丽身上挪开,逗起门边一条小土狗。水流声哗啦啦不停,屋里电视放着苦情泡沫剧,男主出轨女主闺蜜的狗血剧情。中途徐丽递了两个橘子给陈东实,陈东实正嫌没事做,吃点橘子,谋算着下午要不要去趟劳务市场,找找新兼职。 徐丽看出某人的心事,帮客人泰式洗的功夫,她说:“这天儿是闷哈,一到中午,身上跟爬满小虫子似的,臊得慌。” 陈东实含着橘瓣,“嗯”了一声,问:“你有认识啥人不?招工啥的,我想找个临时工做做。” “这不巧了吗?”徐丽晃晃一笑,“我刚还想问你,有没有认识啥人,我这儿正需要人手。” 说到一半,她恐觉不妥,又改口:“不过我这儿要坐班啊,你说你开出租车,时间冲突,对不上,不然你来我这儿上班算了。” “我这皮糙肉厚的,哪能干这精细活。”陈东实低头看着自己满是伤疤和茧的手,这样一双糙爪子,帮客人按摩洗头,不被嫌弃死才怪。 何况自己还是个男人,他们才不要男人伺候呢,巴不得都是女的,还得是年轻女的,最好跟徐丽一样,肤白貌美、臀大腰细,陈东实身为男人,最了解男人的心思。 “招个小姑娘就好了。”徐丽合计了一下,“年纪小没事,只要肯吃苦,肯吃苦比什么都好。” “行,我有空帮你留意着。”见徐丽这儿行不通,陈东实只好另想办法。 送完手头客人,这一上午便再也没来啥人。徐丽索性闭门,提前半个小时领陈东实去吃饭。两人一路沿街走看,徐丽非要挑个好点的馆子,两人最后决定去吃涮羊肉。 在乌兰巴托,牛羊肉堪比国内的大白菜,是底层人的“麦当劳”。陈东实是来乌兰巴托后胖的,年轻时候的他,一身排骨,在乌兰巴托吃了几年牛羊,变得精壮许多,收起小臂时,甚至还能看见鼓胀的肱二头肌。 徐丽给他叫了瓶白酒,陈东实甚少喝酒,高兴时会整点。徐丽酒量比他好,没一会功夫,一瓶子见底,两人皆有些醉意,尤其陈东实,脸涨得跟大柿子一样,烟都举不大住,手一个劲发抖。 “我跟你说,就年轻的时候,这玩意儿,我一口气能干半瓶.......” 和许多男人一样,陈东实发醉时,也爱高谈阔论。 “不信你工友里问一问,那时候谁能喝过我?” 第24章 男人拉着个大逼脸,抹了把嘴,起手点了根烟。 “年轻多好啊,天不怕地不怕的,老了反而臊眉耷眼的,被日子磋磨的,没劲死了。” 陈东实吐出一口烟,抓了抓后背。对座的徐丽一脸微醺朦胧,杯沿引满鲜红的唇印。 “这么多年,就没找个伴儿?”徐丽佯装无意地问,筷子不停在锅里扒拉着,眼神忽闪忽闪。 陈东实含羞一笑,摸了摸冒油的鼻头,说:“离了。” “东哥不喜欢女人吧?”徐丽将捞出来的一片肥羊肉放到对面碗里,面儿上依旧挂着滴水不漏的笑。 陈东实猛地清醒,坐正身子,瞬时觉得这个女人好生地不简单。 “我早看出来了。” 徐丽睥了他一眼,掏出女士烟,转动火机,“啪”一声将烟点着,动作比陈东实娴熟百倍,一看就是老烟枪。 “没有男人不好色的,除非......”她啜了一口,眼线微挑,“他压根不喜欢女人。” 陈东实第一次被一个女人审视得如此精准到位,两人不过认识个把月,搭上话的日子屈指可数,可自己好像被她看了个遍,比裸.体站在她面前还尴尬。 “我接触过的人不少,尤其是男的。”徐丽握住陈东实搭在桌上的手,晕出一抹媚笑,“男人不就裤.裆子里那么点事儿?” “别说出去,”陈东实小声开口,眼神中略带恳求:“别告诉别人.......” 他做不到别人那样潇洒,面对性取向之流的秘辛,他无心声张。即便是对李威龙,他对外也只是声称朋友、兄弟甚至家人,他不敢说“爱人”,这一点上,他的确懦弱。 “多大点事,”徐丽替他开解,“人活一世,开心就好。是那小警察吗?” “什么?” “就你喜欢的人。”徐丽埋头吃菜,“叫什么李龙威还是啥来着。” “李威龙。”陈东实见徐丽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觉得自己也必要遮掩什么了。 “就你车头挂着的画上的那人?”徐丽想了一下,努力回忆着什么,“话说我出拘留所的时候,好像见到过一个人,跟那画上人挺像。” “乌兰巴托就这么屁大点地儿,绕城开一圈不过四十分钟。”陈东实闷声一笑,手指叩击着桌板,“你说的那人不是我要找的人,他叫梁泽。” “哦我想起来了,”徐丽后知后觉,“他是缉毒队的,我被拘留的时候,他还跟同事来做过什么普法教育,长得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没经历过啥事的小牛犊子。” “是吧。” 陈东实眼神微虚,想到大钟,今天是第三天了,那头好像还没什么动静,待会是要打个电话问问。 “哦,他还跟我留了个办公室电话呢,说让我有啥线索及时联系他。” 徐丽忙放下筷子,从包里翻出一张折纸。 “啥意思?”陈东实接过号码,速记了一遍,“啥叫有线索及时联系他?” “没啥......”徐丽表情僵了一下,“吃菜,吃菜啊。” 陈东实咳了一声,并不打算任由她这样糊弄过去,他看着徐丽虚掩的客套,表情像结了冰一样冷峻。 徐丽缴械认输,她小声道:“也没啥.......就先前不是认识几个人吗,吸粉啥的......” 见陈东实一脸严肃,她调笑道:“哎呀不是啥大事,我不吸那玩意儿,俗话说黄赌毒不分家嘛,干皮肉生意的,多少跟那伙人沾点瓜葛。” “你确定?”陈东实一改和蔼的常态,正儿八经道:“那玩意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要是敢碰那东西,咱们兄妹没法做!” “我发誓,”徐丽起手立誓,“我徐丽不管是从前,还是以后,都不会碰那些东西一分一毫。” 男人面色稍缓。 “不过是之前有几个老主顾,时不时整点......”徐丽低下头去,“梁警官让我留心着,要是那群人还联系我,让我立刻联系他。” “那你得揣好了。” 陈东实将纸条还给了徐丽,趁她没注意,陈东实默默记下了电话号。 “你一定记住,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咱们要对得起自个儿的良心。” 陈东实意识到刚刚语气有些重,夹了块大肉放到徐丽碗里。 两人吭吭哧哧将剩下的菜一点点给消灭了,午后陈东实还得去趟劳务市场,就此跟徐丽作别。 但他并没有真的去劳务市场,而是半道拐到公用电话亭,给梁泽打了个电话。 对方很快接通了,陈东实高兴得直跺脚,几天没联系,心里怪挂念的。 “梁警官......我.......我是陈东实。” 他小声问候着,生怕哪个字、哪句话说错了,让对方觉得不舒服,不愿意同自己讲话。 “哦,陈师傅,”接听的是个陌生的声音,陈东实并不认识,“梁泽病了,今儿没来上班。” “病了?他怎么了?” 陈东实心头一揪。 “估计刚来,水土不服,这两天请假了,你找他有事?” “没......没有.......” 陈东实放下听筒,一腔雀跃被浇了个透,还平添了几分担忧。 “那你知道他住哪儿不?严重不?”陈东实大气也不敢出,“好端端的,怎么病了?” “这我还真不清楚,您有事吗?有事的话我转告他也行。”对面人讲话清爽又干脆。 第25章 “不用不用,谢谢你......” 陈东实放下电话,坐到马路边,看啥都有些不顺眼。 “喂,老曹,我........” 回到车上,陈东实忙不迭给曹建德去了个电话。 曹建德像是知道陈东实要问什么似的,没等他把话说完,便道:“你等会,我正开会,回头我把他私人手机号给你,你自己问。” 陈东实连声道谢,忙拉下车前镜,理了理蓬乱的刘海。 一个多月没剪头发,是有些邋遢哈,陈东实摸着下巴上的胡渣,笨死了,在徐丽那儿干坐了一上午,怎么就没让她帮自己收拾收拾。 陈东实扳动车刹,将车子倒回到徐丽的店门口,底盘还没停稳,便见一群叽叽喳喳的黄毛拎着铁棍和刀具,直直往丽丽美发屋走。 第12章 “呦,丽姐,开新店儿啦......” 一伙人油光满面地荡进发廊,引头的是个瘦高个,光着半身膀子,背后一条赤花大蟒,模样甚是轻浮。 “丽姐牛啊,这身材,比之前更顶了哈。” 一群男人没皮没脸地淫.笑成一片。 徐丽被众人团团围住,坐在桌子上,毫不慌张。流氓地痞她见得多了去了,眼前人她认识,叫张猴,真名叫啥她忘了,只知道他身板奇瘦,跟猴儿一样,所以身边人都这么喊他。 徐丽大方坐下,搭起二郎腿,收缩的包臀裙向上提了提,露出一节白晃晃的大腿。下半截裹着薄透的黑.丝,隐约散发着一股肉香,引得屋子里的男人都有些燥热,不自觉地纷纷舔起嘴皮,面目饥渴。 “猪仔呢,”徐丽一双凤眼,横来扫去,“你们老大最近可好,出来有段日子了,是找不到新妞儿,怀念起我这旧人了?” “瞧您这话说得,哪儿能啊,”张猴贼精似的拉起徐丽的手,轻轻摸了摸手背,说,“猪进去了,几个月前德叔喊他收拾几个人,不想这家伙下手重了,把对面打成了重伤,德叔搁外地避风头呢。” “少他么跟我这儿揩油,”徐丽触电似的缩回那只被触摸的手,撩撩大波浪,笑:“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家老大要知道了,没你好果子吃。” “是是是,丽姐说得是,”张猴连连应妥,拉来张板凳,坐了上去,“怎么,出来还做以前的营生?还卖啊?” “卖你妹啊卖,”徐丽气得直翻白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她一一环视了一圈屋内众牛鬼蛇神,清了清嗓,有模有样道:“顺带着告诉你们老大一声,我从良了。” “啥——?” 张猴一愣,看向旁边人,双方短暂沉默后,骤而一瞬,哈哈哈哈一片,屋子里满是男人的调笑声。 “从良?你?”张猴乐得不行,“你逗小孩儿呢?” “我没开玩笑,”徐丽双手抱胸,看着张猴的眼睛,一字一顿:“再说一遍,听清楚些,老、娘、不、干、了。” “这事儿由不得你!”张猴一口回绝,仿佛徐丽不过是他手中的一只金丝雀,生杀不过在他一念之间,“我今儿来就是想告诉你,德叔今晚回乌兰巴托,点名叫你陪,你.......必须去。” 徐丽面色微凛,藏在腰后的手,拳头紧拧,显然抗拒极了。 这一切被陈东实看在眼里,他躲在门口,静耳听着屋内发生的一切,心里盘桓着挥之不去的五味。 “一个还不够,德叔说了,把你从前那些小姐妹也叫上,挑几个姿色好的,今晚他有重要客人。” 张猴拎起钢棍,跟抡高尔夫球似的,将桌上一个玻璃杯抡了出去。“啪”一声脆响,徐丽被惊得浑身一激,玻璃渣溅了一腿,她不敢不从。 “看见了吗?碎了。”张猴走近女人,从后一把抓住徐丽的头发,迫使她不得不看着自己的眼睛,“一日为娼,终生下贱,不然要你来干啥?你不就是男人的公共厕所?” 陈东实心里一阵恶寒,这样侮辱性强烈的言语,连他一个男人听了都感觉生理不适,更别说徐丽一个弱女子。 他脑袋一热,一个箭步冲了进去。 “来客人了?” 张猴看了眼门口的陈东实,以为他是来洗头的,渐松开徐丽。 “你刚刚说什么?”陈东实坦步上前,即使赤手空拳,也毫不畏惧这满屋子的刀刀棍棍,“有种再说一遍.......” “啥意思?”张猴吭哧一笑,“英雄救美?” “东哥......”徐丽忙上前拉劝。 “滚开点儿!” 张猴一把将人推开,刚要冲陈东实发难,不想迎头一记重拳袭来,半颗门牙被打飞了出去。 “你她妈再碰她一下试试?!”陈东实举起手旁的烟灰缸,不等张猴儿反应过来,“哐”一声砸在他头上。 眼前人的脑袋立刻蹦出一注鲜血,跟趵突泉似的,滋滋不停。 “你们特么的还愣着干什么?打啊!” 张猴扶着鲜血淋漓的天灵盖,五官扭曲到极致。众人方从错愕中回神,一窝蜂似的上前,跟陈东实扭打在一起。 “别打了,猴儿,快停手,别打了!” 徐丽失声大叫,扒拉着张猴的手替陈东实求情,可张猴哪儿还听得进去话?只见手下喽啰人多势众,不肖半刻便将陈东实制服,压在身下,半分动弹不得。 “牛啊,继续牛啊,你不是很牛吗?”张猴望着眼前男人,蹲下身,顾不上满脑袋往外滋滋滋的血,“是条汉子哈,我记住你了。” 第26章 “滚你.妈的!”陈东实吐出一口唾沫,恶狠狠地望向身前,“就会欺负女人,有本事咱们出去单挑!” “你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是吧?!”张猴一把掐住陈东实的脖子,骨节咯咯作响,“臭他么屌.丝一个,也不看看自己多大能耐?你知道你今天出头的是什么人吗?这可是——” 张猴话还没说完,门口一堵黑影欺压上前。张猴抬头一眺,脸色大变,忙将陈东实松开,将腰身捋得笔直。 “德叔.......” 徐丽垂下头去,不敢看来人的脸。 “您不是今晚的火车吗?”张猴满脸堆笑,瞅着自己满头满脑的血,怪狼狈的,“咋不说一声,提前到了?” 来者是个四十多岁模样的中年男子,与张猴痞里痞气的调性不同,这位被称作德叔的男人一身中山装,内衬洁净,皮鞋锃亮。他的右手手腕处,盘着一串紫檀香珠,每一根发丝服帖在耳后,面容儒雅,不似红尘中人。 “德叔好......!” 众小弟齐声问候,陈东实抽了口气,趴在地上,实在没有力气细看这位德叔。 马德文温温一笑,没有理会众虾兵蟹将,而是径直走到徐丽身前,款款拉起她的手:“来晚了,吓到你了。” 徐丽拢了拢垂落的乱发,尴尬笑笑。马德文替她理了理刘海,垂眼看向张猴,反手一记狠戾的耳光,直接将人掀翻在地。 “德......德叔......” 张猴本就有伤,挨了一巴掌,更是吃痛,血止不住地往外冒。他吓得名字都喊不利索。 “你就是这么跟你未来嫂子说话的?”马德文目光一斜,看向地上的陈东实,“丽丽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你不尊重她的朋友,就是不尊重我。” 张猴吃了瘪,一时无法反驳,只得低头闭嘴。 “原是计划今晚请你去的,可我在车上一直想着你,没忍住,就先来找你了。”马德文看了圈这逼仄的美发屋,和颜悦色,“你何必这样辛苦,亲自操办这些,你要喜欢做生意,我盘几家赌场给你做就是,把自己搞得这么累,故意让我心疼。” 徐丽略带抵触地笑了笑,别过脸庞,似不满马德文对她的抚弄。她上前将陈东实扶起,挨了底下人一顿打,陈东实只沾了些皮外伤,还好不算特别严重。 “今晚你来金蝶,包厢号你知道。”马德文摸了摸女人的脸,满眼是爱慕:“几个月不见,你又瘦了。” 没等徐丽表态,他自顾走到陈东实身边,递上一支烟。 “兄弟有时间,晚上一起来玩儿吧,我老马做东。” 陈东实看了徐丽一眼,堪堪接过,还没弄清楚眼前怎么回事。 徐丽说:“最后一次,我只陪你最后一次,下不为例。” 马德文垂头一笑,领着众人,什么也没说,幽幽散去。 “东哥......你没事吧东哥?让我看看你的伤......” 待人走后,徐丽才敢哭出声音,适才她一直忍着,连悲伤的胆气都没有,满心满眼只有恐惧。 “那群家伙是什么人?”陈东实在徐丽的搀扶下安身坐下,简单上了点药,“好端端的,找你麻烦干什么.......” 徐丽拧着碘酒瓶的盖子,抿嘴不语,陈东实也不好追问。 “算了,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算了。”陈东实看着手上渗出的血渍,惊魂不定,“刚刚那个叫德叔的,让你晚上去什么金蝶,那是什么地方?” “一个ktv,”徐丽抽噎了一声,抬起脸,泪眼朦胧地看着陈东实,“都怪我,平白无故把你卷进来,不然以后我们还是别联系了。” “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陈东实抓住她的手腕,细问道:“那个男人为什么称呼你未来嫂子,怎么,你跟他有婚约?” “没有......没有婚约......”徐丽矢口否认,抹了抹泪,一一坦白:“他叫马德文,打你的那个,叫张猴。马德文是金蝶的股东,明面儿上是做酒水生意,背地也搞些灰产。” “所以你以前是他手底下的.......小姐?”陈东实略意识到事态的复杂。 “嗯......”徐丽点点头,背过身去,不愿面对陈东实,“马德文看着人模狗样,实则杀人不见血,跟张猴是一路性子的人。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几年前就缠上了我,时不时要我做他老婆,和他结婚。我不愿意,他就强要我,逼我卖,后来我好不容易从达尔罕逃回国,又从国内逃到外蒙,结果还是被他找到了......” 徐丽越说越难受,没忍住失声痛哭起来。陈东实看着她娇弱的背影,唏嘘不尽,可他又不知道如何安慰,能做的,只有静静陪在她身边。 “我说认真的.......东哥......不然就断了吧。”徐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马德文不是个轻易能招惹的,连警察都管不了.......他就是个活阎王!” “那你呢?”陈东实于心不忍,挣扎片刻后,又问:“不说别的,今晚你怎么办?你去陪了,也只会纵容他们更加肆无忌惮,下次还得找你。” “那我能怎么办?” 徐丽回过头,露出一双伤心眼。 美女即便是流泪,依旧是好看的。 “我陪你去。”陈东实抚上她的肩,“当哥的保护你。” 第13章 金蝶位于巴彦格勒区最繁华处,与苏赫巴托广场不过一路之隔。为防节外生枝,陈东实没开自己车,选择和徐丽乘公共交通前往。 第27章 巴彦格勒一到晚上,灯红酒绿、人声嘈杂,两人先是去街口夜市塞了点小吃,见马德文远远从一辆豪华轿车里下来,被众小弟众星捧月般护送进金蝶,两人这才放下吃的,跟上前去。 陈东实很少来这种地方,什么酒吧、ktv、发廊,在他这样的农民子弟眼里,都是不正经人来的地方。 年轻时曾有一回陪李威龙庆生,一伙人邀他去ktv里玩,陈东实愣是被那冲天响的音乐声给吓退了,唱到一半就走了,从那以后再也没光顾过类似场所。 这一回为了陪徐丽,陈东实属实连命也不要了。他知道今天跟上回不同,自己不是来唱歌儿的,从踏进金蝶的那一刻起,他和徐丽就将身家性命拴在了一条船上。 “马德文为人奢侈,出手阔绰。他在金蝶有固定的总包,跟外头这些包厢不能比。” 徐丽裹紧风衣,紧贴着陈东实,一脸警惕地看着过道两旁的保镖。 “你瞧那些人,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看着一个个人模狗样,实则是马德文的鹰犬,打起人来,下手一个比一个狠。” 徐丽带着陈东实一路向内走,穿过甬道,上货梯到二楼,最后在一扇厚重的钢化门前停下了脚。 门口站着两位戴着墨镜的壮汉,见来者是徐丽,二话没说,掰动铁把手,钢化门在一片轰隆声中徐徐拉开。 包厢内另有天地,冰蓝色的霓虹灯伴随音乐规律闪烁,桌上放着几套成色不菲的紫砂茶具。马德文坐在沙发正中,一群人乌泱泱地站在两旁,地上半躺着个被打得浑身是血的男人。陈东实一进来便吓了一跳。 “拉下去,别吓到客人。” 马德文擦了擦手,将帕子扔给旁边张猴,起身迎接缓缓走近的陈徐二人。 不同于楼下包房里那些打了鸡血似的摇滚激昂,马德文的包厢更加清静闲雅,和他本人的气质一样,于无声处蕴藏杀机。 陈东实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你看看,我刚到,还没处理完手头上的事儿,你们就来了。” 马德文瞟了眼地上的男人,使了个眼色,众人飞快将人拖了下去。张猴拿来拖把,三下五除二便将血渍清理了个透,陈东实没猜错的话,马德文口里的“手头上的事”,应该就是收拾刚刚那个人。 “外面冷吗?”马德文看着徐丽包得密不透风的身材,淡淡一笑:“穿这么严实,就这么怕被我看?” 徐丽屈身坐到他身边,没等马德文抬手,自个儿解开风衣扣子,露出里头一水儿的大红色吊带裙。 “不愧是我丽姐,”马德文哼哼作叹,眼里不加掩饰的怜爱,“这么俗的颜色上了你的身,还这么漂亮,到底是杭巴的头牌。” 徐丽极牵强地挤出一抹笑,眼底满是隐忍与屈辱,这些只有陈东实能看到。 “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朋友?” “陈山海。”陈东实临时诌了个假名,“叫我老陈就行。” “那怎么行,就叫你山海兄吧。”马德文招呼他坐到自己旁边,一手搂着徐丽,一手勾着陈东实的肩。略一个眼色,不到半分钟进来一队年轻女孩,各个齐臀小短裙,上身穿着清凉的比基尼,清一色连连看一样的浓艳笑容。 “山海兄,随便挑,”马德文随手指了指,见陈东实没啥反应,笑了笑,“我懂了,山海兄品味脱俗,看不上这群庸脂俗粉,猴崽,换一批。” 马德文打了个响指,一眨眼功夫,又进来一批陪酒女,姿色比刚刚那一批更好些,可陈东实仍然无动于衷。 “还看不上?”马德文一脸揶揄,“没有男人不好色的,山海兄,难不成你是喜欢.......” 他将目光徐徐转向身旁的徐丽。 陈东实忙辩解,“不是的马老板.......我跟徐丽......只是朋友.......只是把她当妹妹。” “那你是她哥咯?”马德文拍了拍他的肩,起手为他沏茶,“徐丽的哥,就是我的哥,来,山海哥,我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陈东实接过茶盏,越过马德文忽明忽暗的面色,瞥了徐丽一眼。见徐丽轻点了点头,他才放心饮下。茶是好茶,徐丽没说错,马德文的讲究从一杯茶里便可见一斑。 “德叔,”张猴裹着满脑袋绷带吭哧上前,“他们来了.......” “让他们进来。”马德文立刻收起一脸慈笑,陈东实随他一道望去,见众女郎身后走来几个男人,领头的那个,脸上带疤,看着就不是什么善茬。 “马德文,出息啊。”刀疤男哼笑一声,将手上的布包扔到茶几上,陈东实正眼一瞧,猛地看到,老钟的儿子大钟也在随行队伍里。 他似乎也看到了自己,隔着众人,与陈东实打了个照面。今天第三天,是陈东实给他的最后期限,他没去自首,而是跑到了这里,看这样子,是打算不撞南墙不回头了。 陈东实在心里哀叹一声,没等他细细感慨,张猴上前解开那布包,里头是成斤论的白.粉,陈东实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白.粉。 “你要的,我给了,那我要的,你打算什么时候兑现?” 刀疤男抬了抬手,大钟俯身上前,递上一沓医疗单据。 “你手下猪仔打我二弟时可没留情,人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医生说以后怕是不能下地走路了,这你怎么说?” “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嘛。”马德文温厚一笑,把玩着手上的紫檀珠,气定神闲,“不然,你也打断他一条腿得了,咱们一换一,不让你吃亏。” 第28章 寥寥几句,好像一条鲜活的生命只是酒桌上纵横的筹码,谈笑间极尽冷血。 刀疤男扶膝坐下,脑袋一偏,看到坐在旁边的徐丽。 “丽姐也在啊,”他显然认识徐丽,“看不出咱马老板还是个情种啊,追人追到了这儿,没少费功夫吧?” “追?”马德文将徐丽往怀里拢了拢,“我看上的女人,还需要追吗?她不是一直都在我老马手心里攒着吗?” 众人一阵哄笑。 “行了,不跟你耍嘴皮子,”刀疤男拿起桌上的一串葡萄,毫不见外地塞进嘴里,“你上回让我帮你找的内线,我找了,只是这个人,情况有些特殊,你见到了,一定也会意外。” 马德文眸色微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 “那群吃公家饭的就没消停过,听说前段时间刚从国内调来一批精锐,全安插进了缉毒队,以后走货,怕是要越来越难了。” 刀疤男打了个手势,大钟心领神会,拍拍手,大门“轰隆”一声,那位内线扶着大腿,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陈东实心生不妙,没等他求证心中猜想,那人便坦步上前,露出陈东实脑海里预设出的那张脸。 李威龙......?! 陈东实心头一震,不对,应该说是梁泽。 他居然是马德文的内线?还跟这群不三不四的人搅合在了一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等陈东实从错愕中回过神,只见梁泽垂手一笑,恭敬有礼道:“德叔,久仰大名,想见你很久了。” “这不是.......”马德文也惊了,饶有兴致地放下手里的茶,盯着他的脸,端详良久。 “没错,马老板,这家伙,跟当初王瘤子捅死的那个小警察长得一模一样。”刀疤男走到梁泽身边,搭上他肩:“这就是你一直心心念念的马老板,马德文,金蝶的大股东,也是咱们外蒙走货量最大的分销商。” “你.......”马德文惊叹不已,“真的不是李威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相像的两个人,你们是双胞胎?” 陈东实充耳不闻,同时大脑飞速运转,他想,刀疤男口里的王瘤子,应该就是那个王肖财。 也就是说,王肖财也是他们中的一员,而马德文也知道李威龙的存在,且他们都跟李威龙的死有关。 原来这些零零散散的线,不知不觉都搭在了一起,那么关于李威龙死去的真相,是不是也另有隐情? 陈东实强忍住新发现的窃喜与惊悸,不动声色地望向梁泽。好在他没有注意到自己,全部心思都在马德文一人身上。或许是反卧底,也不是不可能,陈东实莫名相信,梁泽不可能是这群人的走狗。 “马老板放心,我查过了,这家伙底细干净得很。”刀疤男引人坐到沙发上,塞给他几颗葡萄,“老家呼和浩特,福利院长大,无父无母,三代内都无旁系血亲。这还是我从前老东家引荐的,贡献过好些个重要情报,脑子转得也快,最关键的是——” 刀疤男用手指蘸了蘸茶水,点在桌面上。 “他刚进了缉毒队,就在这批新来的干警名单上,帮咱们通风报信,最合适不过。” 陈东实一字不漏地听着,目光微移,用余光细细观察着梁泽的脸。 他不是生病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过好像也不冲突,看他的气色,的确比上回苍白许多,许是大病初愈,还没来得及细细疗养。几天不见,陈东实心中有太多话想说。 “梁警官......” 趁小便的功夫,陈东实找机会将人堵在男厕。马德文等一行人还在包厢畅饮,汹涌如浪的音乐声透过隔音墙,将地上的瓷砖震得嗡嗡作响。 梁泽从洗手池里抬起眼,甩了甩手上的水渍,回身一笑,“您是.......?” “是我啊,陈东实。”陈东实见对方好像忘了自己,不由生出一丝难过,“我们见过的,在......在警察局......” “哦,我记起来了,你就是那个.......那个人。”梁泽恍然醒悟,站定在他身前,“怎么,很惊讶吗?” “梁警官,你是故意来这儿的对不对?”陈东实将人拉到角落,收紧了嗓门,说:“外头那些人是什么成分你不是不明白,你一个人来这儿,很危险的。” “那你呢?”梁泽低头一笑,眼底闪过一丝温润,“守法公民,不该和这些人坐在一起。” “我知道的.......你肯定有苦衷,你有你自己不好明说的理由。”陈东实拉紧眼前人的袖子,乞怜道,“我不管你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罢,离他们远点好不好?他们不是什么好人。” “我是警察。”梁泽扶住他的肩,看了眼廊外,回过头来,目光坚定,“我会保护好自己。” “李威龙.......”陈东实望着他那双眼,纵然皮囊如旧,可眼里的陌生与疏离,如千万根银针刺在心头,“不对,该叫你梁泽......” 梁泽温温不语。 “我是个普通人,没什么本事,连自己最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陈东实握住他的手,反复用掌心摩擦着他手背,“不要让我再一次失去你好不好......不要......不要让历史重演......哪怕你不是他,不是威龙.......请体谅一个思念的人的苦心,同样的事我不想再经历一遍......” “陈先生,你反应有些过激了.......”梁泽抽回被无端触碰的手,眉头微蹙,“请自重。” 陈东实顺着他的目光向下一看,见他左手中指上,一枚钻石熠熠生光。 第29章 梁泽微举起手,索性亮出那枚戒指,说:“没看错,我已经订婚了。” 第14章 订婚...... 陈东实足底一阵发虚,险些摔倒在地。 他怎么会订婚......李威龙不是.......不是和自己一样.......他怎么可能订婚呢? 陈东实望着眼前人的脸,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不是李威龙,这是梁泽。即便先前澄清了千百遍,身边人也告诉了他千百遍,这是梁泽,可他心里依旧把他当做李威龙。 而如今,亲耳听到他的婚讯,他要结婚了?还是和一个女人?陈东实彷如站在一座土崩瓦解的山前,扑面而来的真实像一场泥石流,将他整个人淹没至死。 他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陈先生.......?”梁泽用手在他面前虚晃了晃,“你还好吗?” 陈东实痴痴然抬起眸,强装镇定,“.......你说的是真的?” 多此一举的问题,陈东实没少问,也不缺这一回,可他就是想听梁泽亲口对自己说。 “真的,年底就结婚,她是个老师。” 梁泽一提起未婚妻,面泛微笑,这是装不出来的。 “她也在乌兰巴托?” “在国内,老家。” “认识多久了?” 梁泽没有急着回答他,转身抽了张纸,递给了陈东实。 他见陈东实不知怎么了,头上冒了许多的汗,在梁泽看来,陈东实留给他最深的印象便是执着。 “结婚好.......”陈东实咬紧牙关,愣是没让眼泪掉下来,“结婚好啊......”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像是哮喘发作一般,盈盈的光在眼窝里打转。 “我这辈子没喝过喜酒,也没随过正儿八经的份子,更很少说漂亮的话.......”陈东实自言自语,他半躬下身,腹绞般捂着肚子,“既然这样,那我祝你幸福美满,早生贵子.......” “对不起......”梁泽只想到了这三个字,用来慰藉眼前人的伤心。 陈东实抬起头,目色一沉,“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一直以来都是我在纠缠你。” “我知道你一直走不出去,李警官走了,我们都很痛心。”梁泽朝陈东实伸出一只手,“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帮你.......” “帮我......?” 陈东实一时语塞,仿佛真的看到了李威龙站在了自己面前。他还是那样年轻,那样洁净无垢、不染尘埃。终年的苦等浓缩成这转瞬一刻的肖想,陈东实已然知足,他分秒不让地盯着梁泽的脸,生怕错过他脸上任何一道皱纹。 “听曹队说,过两天就是他的忌日。”梁泽拿出纸笔,将一张抄了自己号码的便签塞到陈东实怀里,“那天我正好轮休。” “你要陪我一起去扫墓吗.......” “你想的话。” “为什么愿意帮我?” “就像你说的,”梁泽回过头,微微一笑,“体谅一个思念之人的苦心。” …… 陈东实回包厢后心情舒缓不少,要他心情好其实很简单,命脉全在梁泽。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木偶,情绪的阀门开关都掌握在梁泽手上,他随心思牵动,自己的喜乐哀怒也会逐一变幻,陈东实为数不多的自我里,装满了李威龙。 在包厢里坐了一夜,出金蝶已经是凌晨四五点,徐丽留在了马德文身边,陈东实观察了一晚上,她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马德文虽行事狠辣,但对徐丽,百般宠爱,要顾忌的只是他身边那群手下。 而梁泽中途便随刀疤男等一伙人走了,陈东实没急着回家,而是先在金蝶门口待了会,见众人陆续走散了才跟上去。 他要跟踪的人是大钟。 喝得死醉的大钟哪里还留意得到后头的动静,走出几百米都没察觉到什么。陈东实见四处无人,“嗖”地一声从后头钳住他,将人连拖带拽卷进了旁边的小树林里。 “我怎么跟你说的?三天,就三天?结果你就这么浪费我给你的机会?” 陈东实气不打一处来,对大小钟,他向来跟亲儿子一样。如今见他迷途不知返,心里何尝不恼,这明摆着是要逼他做恶人,把检举信递到缉毒大队去。 大钟吃了酒,但人不傻,他很快反应过来是陈东实,说,“我早说了,要揭发快揭发去,不用装什么好......” 话没说完,他“哇啦”一声,吐了一地,一股恶臭随之袭来。 陈东实忙摸索出纸,替他擦嘴,忽地一瞬,一张照片从大钟怀里掉了出来,陈东实捡起一看,是张全家福。 照片上的老钟,佝偻着背,笑意慈祥。他驼背不是为着习惯,而是顽疾。 常年出租车生涯让他四十不到就患了腰间盘突出,前年车祸,还撞断了两根肋骨,这个小家唯一的主心骨摇摇欲坠,但在这张照片里,仍坚持挂着看不出破绽的笑。 一切都那么美好,一切又都那么易碎...... 陈东实心底一阵发酸,搀着昏昏欲睡的大钟,缓步朝家的方向走。 一路上,他不再教育,一个字也没说,只是死死捏着那张照片,回到家时,他将照片悄悄放了回去。 整夜辗转难眠。 陈东实大早听到开门的声音,等他跑出去一看,沙发上的大钟已不告而别。门口玄关上放着一沓现金,被一樽招财猫压着,是他给自己的孝敬。 这孩子,路子邪,但心不坏,要怪只能怪老天爷。 第30章 陈东实回头翻出那封举报信,想了想,为时不晚,他还是应该帮他扶正这条路。 乌兰巴托没有早市的习惯,陈东实不吃早餐许多年。他先去公司交了个班,再开车去缉毒大队。正逢大清早没什么人,沿街店铺几乎没一家开门,他干净利落地将举报信投了进去,这回没像上次那样优柔寡断。 “陈东实......” 男人正准备离去,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在叫自己。陈东实循声一探,见梁泽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身后。 他估计也是一夜未睡,两只眼睛肿得跟兔子眼一样。身上的衣服也没换,隔着好几米,还能闻到一股酒精和果盘的味道,是金蝶包厢里的味道。 “梁警官......”陈东实漾起一脸局促,“这么早,你也在啊......” 梁泽看他站在举报信箱前,似察觉到了什么,脸色一变,将人拉到一旁,“你疯啦?你不会是来举报马德文的吧?” “当然不是.......”陈东实赶忙否认,“跟他没关系......只是......只是一个熟人。” “马德文势力庞大,眼线众多,不是你一个小司机就能撼动得了的。” 梁泽警惕地看了圈四处,将陈东实拉到了一个更隐蔽的位置。 “那梁警官呢?跟他们打交道,又是因为什么?” 陈东实顺着他的手腕看去,见他手上的订婚钻戒不知什么时候摘了下来,左手中指光秃秃的,没了那道让自己如鲠在喉的璀璨。 “你不需要知道这么多。”梁泽看了他一眼,望向别处,“我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 “我在乎.......”陈东实低声道,顿了顿,重复,“我在乎的。” “行了,感谢你的热心举报,回头有什么情况,我们同事会联系你的。”梁泽切换回公事公办的态度,无意同他闲扯太多。 “先别走.......” 陈东实倏地想起什么,小跑着钻进车里,拿出原本留作午餐的饺子。 “这个,给你。”他将饭盒塞到梁泽怀里,摸了摸后脑勺:“我老婆包的,给我留了不少。她手艺好,别看是速冻的,可煮了以后,跟新包的饺子一样......玉米猪肉馅儿的。” 梁泽微微一怔,显然被陈东实话里的“老婆”给卡住了,陈东实迅速反应过来,解释道:“是前妻.....前妻......我们已经离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谢你。”梁泽大方收下,不由怀念:“刚来乌兰巴托,正吃不惯这儿的伙食,今天刚好借你的饺子,一饱口福。” “我也是这么想的,”陈东实傻乎乎地笑了笑,“饺子好,饺子吃了,团团圆圆。” 他期待着和某人团圆。 两人随后又寒暄了几句,陈东实还要去上班,聊不了太久。望着陈东实远去的背影,梁泽沉思良久,最后还是决定给曹建德打个电话。 他将昨天在金蝶偶遇陈东实,和他说的那些话,以及他投递举报信的事,一五一十全告诉了曹建德。 “你都把话说明白了?”电话里的曹建德声音闷闷的,像刚睡醒,“我是说你订婚的事。” “嗯。”梁泽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说:“不过他也给了我新思路,没准儿咱们一直使错了力气,坚持不懈地告诉陈东实,李威龙已死的事实。这或许是错的。” “什么意思?”曹建德顿被挑起了兴致。 “我想,与其一直告诉他,李威龙不在了,让他痛苦着清醒,不如就让他把我当做李威龙,更有助于开展我们的计划。”梁泽掂量着手里的饺子,沉甸甸的,隔着铁皮饭盒,还能察觉到划过掌心的热流,“我也是昨天才发现,他跟马德文身边的一个女人有着密切的联系,马德文情妇众多,但对她的态度很是不同。这没准是个突破口......陈东实.......他或许能派上大用场。” “你是说徐丽?”曹建德跟着想到了什么,“李倩跟过这人,有过卖.淫前科和非法入境的案底。你需要,我回头让李倩把她档案发你。” “我得先会会她,”梁泽不自觉地揉了揉眉心,看着那盒饺子,略于心不忍道,“接近徐丽的第一步,先打通陈东实。” “会不会太残忍了?”曹建德问出了梁泽内心深处的忧患,“我是说......对陈东实来说,你这是在利用他......他知道了,一定会非常难过。” 第15章 “求求你救救我孩子吧!求求你了!求求了.......!” 陈东实才转出巷子,车头突然钻出一道人影,他赶忙拉动急刹,“哧”地一声,轮胎被摩擦出数米之远。 “怎么回事?” 他摇下车窗,见有个女人双膝跪地,蜷在车头前,不停向自己磕着头。 “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陈东实下车将人扶起,那女人他隐约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直到她撩起头发,露出那双和陈斌神似的眼睛,陈东实这才忆起,她是陈斌的母亲,两人在发廊的小别间里见过。 细说起来,陈东实最近忙,还真没抽出空去看看陈斌那小家伙。也不知道他最近怎么样,有没有找到份正经工作,陈东实原还想着,去劳务市场帮自己找活时,也帮他留意一下,不想人亲妈自己找上门来了。 陈素茹痛哭流涕道:“好心人,求你帮帮我儿子吧,求求你了......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给您磕头了.......” “到底怎么了?”陈东实有些摸不着头脑,“你怎么找到的我......还有.....陈斌他怎么了?” 第31章 “是我无意从他嘴里听来了你的车牌号,一直在你单位门口蹲了你好久.......”陈素茹一把鼻涕一把泪,“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上礼拜他说,他找了个替人看仓库的活儿,可去了没两天就没了消息,我求了好多人去找,最后在一家宾馆里找到了他,谁想他跟一群男男女女挤在一张床上.......他.......他正往胳膊上扎着针......房间里放着好多针管.......” “扎针?!”陈东实猛然一惊,通体的寒意从后背蹿上后脑勺,“他......” 陈素茹含泪“嗯”了一下,验证了陈东实的想法,短短几天不见,陈斌就学会了吸.毒。 “人已经被抓了......”女人泣不成声,不停用衣角抹着泪,“只是他在少管所,什么也听不进去,好心人,我知道你心肠好,跟我们家斌儿关系好,求你跟我一起去看看他,开解开解他,我就这么一个孩子,我不想他就这么毁了呀.......” 陈素茹越说越是激动,当着满街行人,不顾形象地嚎啕起来。陈东实先将她带回到了车上,开到僻静处,才敢细问具体情况。 “好端端的,他怎么沾上那玩意儿了?” 陈东实胃里一阵恶寒,明明数天之前,陈斌还同自己坐在一辆车上,说自己是他的冤家。两人你来我往地拌着嘴,怎么几天不见,一切就都变了。 自己身边的孩子都变了,大钟是,陈斌也是,他们一个个都陷进了迷沼里,就像失去翅膀的小鸟,莽撞而没有方向。 “我也不知道......”陈素茹渐止住哭声,哽咽不清道:“他从小养在老家,我爸妈看着,刚来外蒙不到一个月,同我也不怎么亲近,许多事只憋在心里。我只晓得他在外头总跟一群混混鬼混,一定是他们教的,带坏了他,一定是.......!” “你先别激动,有话慢慢说......”陈东实转了转方向盘,火速往少管所方向开,“警察那边怎么说?” “说是第一次吸,还不至于成瘾,按规定拘留半个月。” “怎么会这样?”陈东实又气又恼,“这群小兔崽子,孰轻孰重都分不清?那是什么零食糖果吗?知不知道,吸毒是会死人的,他还那么年轻,难不成真一辈子都要毁在那东西上?!” 陈素茹埋头啜泣,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哭得说不出话来了。 两人着急忙慌地赶到少管所,进门便报了陈斌的名字。窗口的工作人员见男人身后跟着陈素茹,不用说也猜到他们来找谁。 但里头人说:“现在不宜会面,要见的话,请改天再来吧。” “怎么不宜见面?就一会,一小会不行?” 陈东实趴在窗口,听着四面八方涌来的惨嚎声,他知道,那是吸毒者们在戒断。 “陈师傅......” 正当陈东实不知如何是好时,李倩从二楼走了下来。上午她得到消息,去青格尔泰区处理一起青少年斗殴事件,刚把闹事的几个小鬼送过来,不想下楼就撞见了老熟人。 “你怎么会在这儿......?”李倩看了眼他身侧的陈素茹,反应过来什么,说:“你认识陈斌?” “认识......”陈东实扯了扯笑,将李倩拉到一旁,熟络道,“能不能请你帮个忙,让我跟他妈见那孩子一面,就一小会,吩咐点事,您帮着通融通融。” 李倩一脸正色:“不是我们不通融,是陈斌现在不适合见面。他......” 女孩看了眼陈东实身后,心事重重,“他现在正在发作......见了面,只会让你们更加担心。” “他怎么了?!” 一直在后头偷听的陈素茹冲上前来,拉着李倩的手,不依不饶,“他怎么了?我儿子到底怎么了?!你快说他到底怎么了.......!” “您先放开我......”李倩疼得叫出了声,迅速抽身甩开陈素茹攀扯的手。陈东实从中阻拦道:“你别急,先听人警察把话说完,急是急不来的。” 陈素茹方才放开李倩,“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要见也行,只是不能进去,远远看一眼就罢。” 李倩甩着被拽疼的那只手,走到窗口前,跟里头的工作人员耳语了几句。不一会儿,李倩领着陈东实等人上里头屋子。里侧有许多房间,不同房间有不同的惨叫,一路走过时,听得陈东实心里发毛。 “就这儿了。” 协警站定在门前,拉开门上的窥视窗,里头还有层玻璃,外面人能看见里面,里面却看不见外面。 陈素茹欺身上前,恨不得将整个脑袋钻进窗户里,站在旁边的陈东实啥也没看着,只能借由女人的脸色,来判断屋子里是何情况。 “陈斌现在正处于危险期,情绪状态极不稳定,所以我们暂停了他的会面。”李倩抱着文件,音色干练,“他所吸食的毒品种类为甲.基苯.丙胺,俗称冰.毒。这是一种刺激性极强的有害化学品,人体依赖性很大,对大脑神经中枢有着不可逆的影响。” 陈东实拍了拍陈素茹的肩,见她一动不动地凝在小窗前,跟死了一样,顿时预感到一丝不妙。 “陈斌虽然是初犯,但据我们了解,他并非第一次吸食毒品,且每次吸入量巨大,更学会了使用注射、烫吸等方式,我们甚至还了解到,他最早接触毒品在来乌兰巴托前,相关情况我们已经问过这位女士,具体的通报,比如有无涉及毒品交易罪、携带罪的可能,还需要进一步调查。” 第32章 “毒品交易......”陈素茹呆呆然回过身,一个劲摇头,“不可能,我的儿子不可能的,他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做这种违法的事......警察同志,你们一定是搞错了.......” 陈东实见机凑上前去,往窗里望了一眼。只见陈斌侧躺在地上,双手捂着肚子,脸色灰青一片。 他的手臂处,密密麻麻布满了十多道抓痕,许是毒瘾发作时的自残反应,整个人的皮肤黑蒙蒙一片,像被附了层尸斑一样,骇人心神。 陈东实忙抽回身子,惊魂未定地靠在墙上,听里面人发出一阵又一阵痛苦的呻.吟。 “求求你放过他吧,警察同志,求求你了.......”陈素茹一下下磕着头,“我自己的孩子我心里有数,警察同志,求你可怜可怜我们,放过他吧.......!” 女人又哭又闹,很快引来了其他协警的注意。众人手忙脚乱地将人拖回到办事大厅,陈东实扶着她,同李倩说了好几声抱歉,最后不得以将陈素茹带回到车子上。 “警察他们有他们的规章制度,不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陈东实拿来纸巾盒,抽了十来张纸给旁边人。 陈素茹抹着泪,哭声比刚刚小了,只是眼里的伤心怎么也抹不掉,看着着实可怜。 “要怪就怪他自己,好的不学,学些邪魔歪道,硬生生把自己毁了。”陈东实恨铁不成钢,气得直拍方向盘,“你说现在我们能怎么办?除了配合警察同志一起帮他戒毒,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我去求......我去跪着求......”陈素茹打住泪,像是想起了什么,拉开车门就要往外面冲。 “你求什么呀求!”陈东实一把将她扯回到位置上,大声呵斥,“你儿子脑子不好使,连你脑子也坏掉了吗?!那是吸毒!不是偷吃了一包零食,逃课去了次网吧那么简单!你去求,你去求佛祖都没用,你求了他们,他们把你儿子放了,你儿子就不吸毒了吗?该吸还得吸,这就跟赌博一样,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到死都逃不出这个怪圈!” 草草几句话,直接将陈素茹镇住。她呆坐在副驾上,脸上泪痕犹在,再也哭不出声了。 “这回还好,只关十五天。”陈东实渐放松了些语气,“我倒不是担心他现在,我是担心十五天后,他出来了,又该怎么办?” “大不了我拴着他,”沉默良久,陈素茹终于开口,“睡觉都拴着,一刻都不让他离开我,我就不信,那玩意儿药性那么大,还真能让我儿子转了性。” “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陈东实话没说完,兜里电话响了。 “陈叔叔.......你快来......”电话那头传来小钟的哭腔,“我爸中风了.......” 第16章 陈东实一路火光带闪冲到医院时,其余人都到了。除了老钟老婆和小钟,还有两三个同公司的工友。 陈东实看了一圈,没看到大钟,大概反应过来是为着什么,心里某块地方不自觉地刺了一下。 “老陈......”老钟老婆见陈东实来了,忙收起一脸泪,招呼道:“老钟他......” “他怎么了?”陈东实没奢望从她嘴里听到答案,扭头问一旁的工友。其中一个跟钟国强走得近的,他说:“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中午还好好的,一起交班去食堂吃饭。吃完饭还说下了班一起去钓鱼,结果中途接了个电话,说到一半人就倒下了。” “电话?”陈东实隐隐发虚,“谁的电话?” “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公.安局的。老钟刚被抬到医院没多久,缉毒大队的人就来了,盘问了好久,还打听了不少他家老大的情况,这不人还没走,在里头跟医生说话呢。” 陈东实没说什么,走到医生办公室门前,刚要敲门,里面的警察钻了出来。 “梁泽......” 陈东实切切地唤了他一声,但对方并无反应,而是径直地越过自己,走到钟家母子身边。 “大概情况我们已经了解了,经过调查,您的儿子钟健翔,涉及非法持有毒品罪,毒品窝藏罪等数项罪名,已经严重违反了相关法律法规,按规定,钟健翔已被警方采取强.制措施,请你们两位跟我们一起回趟局里,配合调查。” 梁泽动作娴熟地亮出警官证,面容无私,他工作时和李威龙一样,冷冽到近乎不近人情。 “毒品......?” 钟母明显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听闻这两个字,差点就要晕过去。 “警官,你是不是搞错了,我哥怎么可能私□□品呢.......”小钟扶着昏昏欲倒的母亲,一脸不可置信,“他.......他不过是个修车工,怎么可能去搞什么毒品?” 梁泽眉也不抬,有板有眼道:“我们接到匿名群众举报,立即展开了调查,在钟健翔位于市火车站东侧的廉租房床底,发现了约400g海.洛因,和十余种兴.奋剂、快乐水等违禁药品。你们不信,可以跟我们回局里慢慢了解。” 话刚说完,梁泽微微抬手,身侧协警立刻上前拉人。 “你别碰我!”小钟条件反射似的护在亲妈面前,自言自语,“廉租房......我哥没跟我说,他还在外面租了房子啊?” “梁警官.......”陈东实按捺不住了,一个箭步上前,挡在母子俩前面,“梁警官,这两人我认识......咱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梁泽面色稍缓,使了个眼色,示意协警退后,他跟陈东实拐到了无人的楼梯口。 第33章 “人是你举报的,我们依法办案,你现在又想说什么?”梁泽看着他的眼睛,并未因为两人的私交而有所宽宥。 陈东实牵强一笑,合上楼道口的门,就着安全指示灯透出的那么一丁点儿光,说:“我不是想要干扰你们办案,我只是想求求你,能不能晚一点。至少等老钟出了手术室,让娘俩放心,你再带他们回去。” “不行。”梁泽一口回绝,语气不容置疑,“我们有我们的规章制度,接到检举信后,上级很是重视,指派我亲自跟进钟健翔这宗案子,时间有限,我只有三天,请你多多谅解。” “可法外不外乎人情,”陈东实仍不死心,“钟健翔是有错,可他家人是无辜的......” “那也不行,”梁泽态度强硬,“公.安局是你家开的?你说宽限就宽限?” “那我打电话给老曹。”陈东实见势只好抄起手机,有中国人在的地方,就有人情,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半小时。”梁泽还是没拗过他,“我职权有限,能争取到的,只有这点时间。” 陈东实略带感激地笑了笑,连连鞠躬,“谢谢梁警官,谢谢......谢谢......” “其实我不懂,”梁泽旋身将人叫住,“早知道会有现在,为什么还要把信投出去?” “这是两码事......” 陈东实停下脚,背对着梁泽,叹出一口长长的气,如身负着千斤顶。 “你就不怕钟国强知道,是你举报的他儿子吗?”梁泽走到他身边,伏在他耳边,“陈东实,你晚上睡觉时会不会觉得,是你.......毁了他们这个家?” 梁泽的最后一问彷如一记重拳,狠狠砸在陈东实的命门处。他看似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揭开了陈东实在这件事里最挣扎、无奈与不可推卸的责任。 陈东实甚至有些悔了,何必要一时脑热搞什么保健品,这样就不会知道大钟涉毒,不知道大钟涉毒,就不会有举报信,没有举报信,自己就不会左右为难、进退维谷,事到如今,陈东实骑虎难下,倒成了这件事里最大的恶人。 陪钟家母子两等了一会,手术室灯灭,医生戴着口罩款款走出。 没等众人开口,医生如释重负道,“病人无碍,血栓清理得很成功,只是病人还在昏迷中,还要些时间才能醒过来。” 陈东实暗松一口气,抬眼见梁泽正盯着自己,一脸不可言喻。 ....... “东哥,咋回事,一下午见你魂不守舍,喊你好几回都没反应。” 徐丽替他拨开头顶上的碎发,将按摩椅调到一个最适宜的角度,挤了两泵护发素,轻轻抹到他发梢。 陈东实虚闭着眼,安然地躺在椅子上,思绪空荡。出了医院他无处可去,唯一想到的,就是徐丽这里。 “还是上回我问你的问题,你记得吗?”陈东实蠕动着嘴皮子:“如果一个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他的家人犯了一个很大的错,你知道了,你会不会任由他的家人继续错下去,还是继续保持这种和和美美的假象。” “哪儿这么多考虑......”徐丽嗤笑一声,替陈东实按着头皮,音色轻柔,“很多事,做了便是做了,做了就别回头看,一回头,就容易忽略脚下,错过许多不该错过的事。” “脚下?”陈东实睁开眼,正对上徐丽倒转的一张脸,神色迷惘,“可是我的脚下,又有什么呢?” “你好像很少操心你自己。”徐丽一语中的,“你发现没,你一直替这个想、替那个想,但你自己,却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你的生活里,除了那个死去的小警察,便什么也没了,你该多关心关心你自己。” “我没啥讲究,”陈东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男人嘛,干净就好,过日子,我喜欢简单。” “那也不能太简单了,”徐丽满是心疼地看着他,手上动作放慢了些,“你看看你这头发,跟干草似的,要多做做保养。” “这不有你吗?有你替我保养。” 陈东实心满意足地闭上双眼,乖乖把手放在肚子上,来徐丽这里待了会儿,说了这么一会子话,他才感觉到一丝放松。 迷迷糊糊间,陈东实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徐丽正在帮客人做离子烫,等仪器的功夫,她坐在柜台前,随手翻着一本过期杂志。屋外人群来往熙攘,正逢下班高峰期,隔壁饭店飘出一股葱油爆炒的菜香。 这才是生活。 陈东实拂过身下的褥子,那廉价却温暖的面料,每一道纹路都如此清晰。那一刻,陈东实忽然有点明白徐丽口中的“脚下”,脚下有热馄饨、白炽灯,撒欢儿的小土狗,闲谈的邻里,有倒过量的酱油,隔夜的菜,彻夜响的摩托车,和晚归的人。 人一生执着于功名与理想,却鲜少驻足品鉴眼前。远处的海蜃美轮美奂,你如夸父逐日般狂奔,近处的歌声却充耳不闻,任山水淌足而过。为“不可得”,而错过“已拥有”,徐丽想表达的意思,大概就是这个。 陈东实会心一笑,从小床上爬了起来,像充满电量的玩具超人。这间平平无奇的“丽丽美发屋”,就像他的充电站,数日的迷惘与苦解拨云见日,等待他的,一定会是万里晴天。 “你醒啦?”徐丽从瞌睡中抬起头,一脸关怀,“饿没?待会咱俩去吃点宵夜?” “好。” 陈东实摸了摸肚子,照向旁边的镜子,人还是那个人,可眼神,却比从前更见清亮。 第34章 十二点关了门,徐丽领陈东实出门觅食。两人找了家东北麻辣烫,这家档口人最多,后半夜里,遮阳棚里坐满了人。 “你不吃香菜?” 徐丽见他将碗里的香菜一一挑了个干净,早知如此,她就提前吩咐店家不往里放了。 陈东实嘿嘿一笑,说:“打小就不好这口,老习惯了。” “叔叔,买枝花吧......”一只小手伸到两人桌前。 陈东实抬头一看,是个约十一二岁的姑娘,小脸粉扑扑的,跟水蜜桃一样。 他不由想起了童童,她要是长这么大,会不会也跟这姑娘一样可爱? “买一枝吧,阿姨这么好看,最配这些花儿了。”女孩卖力兜售着,从花篮里抽出一枝晚香兰,“一枝只要三千蒙图,卖完这些就没有了。” “这么晚还在外面卖花?不怕遇到坏人?” 徐丽调笑着看了她一眼,目光渡向陈东实,期待着他的反应。 “那我都要了。” 陈东实大方应下,抽出一沓钞票,放到桌子上。 “不过我是有条件的,既然花儿卖完了,就早点回家,女孩子家家一个人这么晚在外头荡,多危险啊?是不是。” 陈东实拿起花篮里仅剩不多的几枝,抽出其中一枝,其余的都给了徐丽。 “这枝花,叔叔送你。”陈东实柔柔一笑,将花递到她手上,“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女孩收起笑容,紧捏着花篮边缘,挣扎着说道:“我也没有家。” 第17章 “孤儿?” 陈东实上下打量了她一遍,模样清秀,衣衫整洁,不像是无家可归的流浪儿童。 外蒙古地处中俄相交处,人群复杂,治安混乱,乌兰巴托更是违法犯罪的重灾区,流浪儿、弃婴比比皆是。陈东实不是惊讶于她无家可归的身份,而是没想到流浪儿里也有如此干净归整的孩子,身上的白裙子跟朵百合花似的,仿佛不属于这个肮脏的世界。 “那你平时住哪儿,都怎么生活?”徐丽问。 女孩说:“遇到户好心人,开招待所的,我在那儿帮忙收收账,他们给我提供个床位。没生意时出来卖卖花,别的赚钱法子,我也想不到了.......” 陈东实心疼不已,扭头叫了份馄饨,招呼她一块儿坐下吃点。 徐丽不忍关切:“那你朋友呢?除了招待所那群人,可还有什么别的人陪你?” “本来有一个,可她.......她......”女孩压着头,眼里的光忽而灭了,“她前年被一个自称是她小姨的人带走了,后来好久都没消息,再见到她,已经大着肚子,被逼着卖给了个哑巴,生了好几个孩子......” 陈东实与徐丽双双对视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这无甚稀奇,越是贫瘠的国度,女人越容易沦为资源。男人天性中带着掠夺与侵略,无力反抗的从庸之流,只会沦为陪葬。 “那你不害怕吗?”徐丽拉起她的手,眼中满是恻隐:“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家,走在路上就是活靶子。多少豺狼都盯着你,你那朋友就是个例子。” 女孩低着头,嘤嘤抽泣着,眼泪啪嗒啪嗒掉在桌沿上,仿如夜雨忽来。 “这样吧,”徐丽略微一合计,“你要是信得过我们,就来我这儿做帮工。我是开发廊的,铺面就在隔壁。这是我哥,姓陈,我姓徐,叫徐丽,你可以喊我丽姐,你要是愿意的话,明天可以来我店里看看。” 女孩面色一紧,似乎并没有被徐丽抛来的橄榄枝打动。陈东实在一旁瞧着,心里有数,人小姐妹就是被陌生人拐跑的,徐丽这样一上来便积极示好,小姑娘不害怕才怪。 “不着急,你可以慢慢考虑。”陈东实将自己碗里的荷包蛋夹给了她,“我们不是坏人,当然,这么说你肯定也不信。” “所以我说让你得空来我店里看看,就知道我有没有在骗你。”徐丽也看出了她的担忧,“我给不了你别的,但至少不会让你饿死。你要做得好,一个月我给你这个数。” 她伸出四根手指,莞尔一笑:“四十万图格里克,比外面什么洗碗工、服务员要赚钱得多。” 在乌兰巴托,童工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有些孩子甚至十岁不到便出来谋生。06年的外蒙古,普法覆盖率低,原住民受教育程度普遍不高,作为一辈子生在马背上的国家,工业推进的迟缓与信息的落后让他们更加坚信,草原与黄土已逐渐落后于时代,唯有握在手里的钞票,才是通往青云之路的上上解。 吃完宵夜,陈东实和徐丽将女孩送回了招待所。地方离陈东实家不远,中途送完徐丽,陈东实开车回自己家,到家已经凌晨两点多了。 他洗了个澡,将前些天囤下来的脏袜子、秋衣内裤一并搓了。忙完已经近四点,男人一身酸痛地躺回到床上,洗澡时哈欠打个没完,真要睡了,又莫名没了困意,不知道怎么了。 纠结了一会,陈东实一骨碌坐起,掏出手机,翻出了电话簿。 光标迟迟停驻在首字母l开头的姓氏行,陈东实紧盯着屏幕,将编辑好的短信删了打,打了删,如此反复多遍。 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究竟所为何事要发这条短信时,手指一抖,信息“嗖”地一下发送了出去。 陈东实脑袋一热,狂摁取消键,却还是徒劳。看着已发送里那条“饺子好吃吗”,他懊悔万分,在床上翻来滚去,像是一条油锅里待烹的鱼。 第35章 那么他会看到吗?看到之后会怎么想?他会回自己吗?还是只是当一条无头无脑的垃圾讯息处理了? 陈东实越想越乱,用脑过度后,困意再度袭来。这次他没能扛住,抱着手机,呼呼睡了过去…… 翌日午后,陈东实被楼下汽车声吵醒。他瞧了眼手机,十几个未接来电,全是曹建德打来的。 趁着刷牙的功夫,陈东实回了过去,拨通那一刻时想起,今天是威龙的忌日,自己待会还要去陵园扫墓。 谁知曹建德在电话里说,自己跟李倩已经扫完了,打了陈东实好几个电话,没人接,他们只好先行一步。 “不过你得早些去啊,”电话那头的老曹忍不住叮嘱,“他们四点半就关门了。” 陈东实瞧了眼钟,还有两个半小时时间。他草草洗漱了下,换了身衣服,开车直奔陵园。 人赶到时,梁泽后脚也跟着到了。两人简单寒暄几句,并肩走进陵园。 九月的乌兰巴托,秋寒料峭,一些靠近山野的区域提前飘起了新雪。陵园里的银杏新换了一批枝叶,远远看去,金灿灿一片,如怒海翻鳞。 “好吃。” 梁泽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跟在后头的陈东实一愣,两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陈东实知道,他是在回答昨晚那条短信。 “嫂子手艺不错,”梁泽一脸笑意,“离了婚,该叫嫂子吗?” 好像除了嫂子,他也想不到其他更合适的称呼了。 陈东实蛮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同梁泽一道踏上长阶。李威龙的墓碑在烈士区最内一排,陈东实几乎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来打扫一番。 “我没什么能带的,就买了束花。”梁泽捧起手里的雏菊,递给陈东实,“雏菊的花语是离别和永逝的爱,形容你和他,最合适不过。” “你不觉得别扭吗?”陈东实小心翼翼地瞟了眼他手上的钻戒,声音比蚊子叫还轻,“我是说......你一个正常男人......不会觉得我跟他的关系,不舒服吗?” 这是一个向内的年代,同志是秘而不宣的暗雷。陈东实潜藏多年,不近女色,旁人只以为他性格孤僻,连老婆都处得像个兄弟。殊不知,他心中含暗含一份自卑,在他看来,自己这样,是“不正常的”,不正常的东西,有理由不被世人所接受。 “那你觉得李威龙会别扭吗?”梁泽一脸认真地看着他。 “不会。”陈东实想也没想,坚定地答,“他肯定不会。” “那我也不会。”梁泽噗嗤一笑,勾上他的肩,“看你紧张的,怎么,难不成你还会喜欢上我?” 陈东实忙矢口否定:“怎么可能......你都要结婚了......你跟你女朋友的感情,一定很好吧……” “还好,我们每个月都会写信。”梁泽将戒指大大方方地呈在陈东实面前,“这也是她挑的,我不懂这个,她说适合我,你呢,你觉得好看吗?” “好看。” 陈东实苦笑两声,悄悄掩去心中一滑而过的酸涩。 两人来到李威龙墓前,上头堆着几枝鲜花和些许水果,应该是老曹和李倩留下的。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李威龙。他究竟有什么魅力,值得你爱得这么死去活来的?” 梁泽躬下身,替他拂去墓碑上粘连着的几片枯叶,言语温和。 “我跟他认识.......”陈东实恍惚一笑,昔日光阴如画卷般徐徐铺开,“说起来也很好笑。” “我洗耳恭听。” 陈东实将花放在墓前,双手合十,虔诚地弯下膝盖,对着墓碑上的肖像,叩了一叩。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一声嗟叹,“我刚出社会那年,那会还没来外蒙,在哈尔滨的道外做货工,俗称苦力。有一回下夜班,见一伙人欺负一个小姑娘,我出了手,背上挨了一刀,结果还被警察当成了寻滋闹事,一起带了回去,挨了好一通教育。是李威龙,积极跟进,帮我洗脱了冤屈,还争取到了赔偿,我跟他,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认识了。” 梁泽靠在一旁的树上,安静地听着,目色悠远。 “他那会还不是警察,只是个小小的警校实习生。我挨打时,他就在路人堆里,没出声。后来我埋怨他,看我被一群人打,干嘛不帮帮我,每次他都嬉皮笑脸地回,我那时候又不认识你,干嘛要没事找事,你看,这臭小子精得很。” 陈东实把自己给说笑了,眼里却满是伤感。 “后来这么一来二去,我们就熟悉了。我又问他,既然不认识,你后来干嘛又帮我,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我是看你被欺负得惨了,不想让天下好人寒了心。你不仅挨了打,还被警察埋汰,我实在看不下去才帮你的。结果谁曾想,嘿,你个狗咬吕洞宾,我好心帮你,你还揣度我的动机,那我以后不帮你了,让你活活被冤死算了。” 梁泽颔首一笑,眸底飘过一丝动容。 “这当然是他的气话,后来来了外蒙,来了乌兰巴托,他在信里告诉我,他说东子,我信感觉,我相信你也是。从刚认识你那会起,我就感觉,你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可能你会觉得滑稽,会觉得无厘头,但请你正视一个正道之人的良苦用心,他们从不擅说谎。那时他已经如愿,成为了一名人民警察。他一直想成为一名警察。” 第36章 “你们一定经历过很多事情.......”梁泽向前两步,抚上陈东实的肩,“所以后来他死了,你才会那么难受.......” “死了......?”陈东实自嘲一声,看着身前不动如山的石碑,神色释然,“威龙,他在我心里一直都还活着。” ......... 出陵园天色近晚,梁泽在路口等车,陈东实本来说好送他,结果接到老钟媳妇的电话,说老钟醒了,让他赶紧去趟医院。 警局和医院是相反的方向,陈东实犹豫了一会儿,手沉在口袋里,反复揉捏着那张胸牌。 那是他和梁泽第一次见面时,他趁乱从梁泽身上扒下来的。原想着借机发展一下第二次见面的机会,只是谁能想到,因为金蝶,因为老钟,他们又莫名其妙地卷到了一起,倒白费了自己一番心机。 看着梁泽胸口新补上的名牌,陈东实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还给他了。他也没提,许是以为是自己粗心弄丢了,别说陈东实尽善尽美,他也自私,也有自己的狡黠。 “天要下雪了哎。” 陈东实轻叹一声,手伸到车窗外,想起见李威龙的最后一面。 他站在月台前,呲着满嘴大白牙,仰头问自己,哈尔滨的雪,是不是真的是甜的? “是嘛,”梁泽随他一道接住天际飘来的碎雪花,高大的影子落在陈东实身上,“那我可要尝尝,乌兰巴托的雪是不是甜的。” 第18章 “你也听过这个说法?”陈东实晃晃一笑,“雪是甜的......好像是个谣言。” “曾经听朋友提起过,”梁泽缩回手,面露一丝羞赧,“让你见笑了,看到我这么幼稚的一面。” “哪里幼稚,”陈东实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捏着方向盘,鼓起勇气道,“明明很可爱呐......” 撂完这句意图明显的话,陈东实飞似的逃了出去。踩下油门的那一刻他悔了,自己才是幼稚的那个。三十岁的人了,还没羞没臊说这种话,还是对一个已经订了婚的男人,望着车头李威龙的素描,他愧怍万分,比出轨被抓包还别扭。 陈东实向来如此,自我道德的谴责线永远比别人的要高。这得益于他那老母,一个一辈子没出过村子的农民妇女。即便她两眼昏花、大字不识,却并不妨碍她教会陈东实是非善恶,以及无论何时何地,那一腔炙烈如初的赤诚。 对老钟自然也是如此。 所以这注定陈东实踏进病房时,无法坦然面对这个曾对自己施惠良多的恩人。大钟被缉毒队带走的事,他还没告诉老钟,想必老钟媳妇和小钟也不敢轻易吐露,看着眼前面如死灰的中年男人,陈东实的自责愈发之深,先前排演了千百遍的问候,见到真人一句也说不出来。 老钟耷拉着眼皮,两颗眼珠浑浊无光。身旁的仪器发出规律的轻响,输液袋里的药水似伤者的泪,一滴一滴,永无止境。 “你来了.......”老钟喑着老嗓,声音比从前更见浑厚。陈东实替他拉上帘子,将水果放到床头,假装无事发生般坐到了床边。 “新鲜的草莓,”陈东实把手伸进塑料袋,“给你洗几个?” “不着急,”老钟抽出一声哀叹,问,“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陈东实一脸呆笑,“看你说得,我能瞒着你啥,你这是病糊涂了吧。” 老钟并不理会他的托辞,自顾自道,“我还没傻,脑子还清醒着,病前发生的事没忘,缉毒队的人打电话给我干嘛,还问了很多老大的事,他怎么了?好端端的警察问他做什么,醒来也没见到他人,问娘俩,一个个都跟我装糊涂,老陈,你心眼实在,你告诉我句实话,老大他到底怎么了?” “真没什么.......”陈东实停住抚弄草莓的手,表情僵硬,“就是......就......就是请他去问个话。” “问个话?”老钟惨然一笑,直起上身,咳了两声,“问个话几天不见人?什么话要问这么久?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你别急.......”陈东实忙将人扶回到靠枕上,揉了揉眉心,坦白道:“唉,不妨告诉你吧,他被人举报了,警察说他贩毒,正在走审讯流程呢。” “老陈!你........” 陈东实还没来得及去看老钟的反应,背后乍地传来一声饭盒落地的声音。只见老钟媳妇一脸错愕地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个小钟,同样一脸惊诧。 “我说了,他迟早会知道的。”陈东实无奈地拍了拍大腿,“你们要怪就怪我吧......唉!” “贩毒?”床上的老钟紧抓着床单,面色红涨:“这怎么可能?他哪来的胆子搞这名堂?!这不可能!” “警察都搜出来了,说是在他的小出租屋里,搜出好多毒品.......”陈东实转过身去,不忍心看老钟的脸。 “不可能......”老钟一把掀翻靠枕,“绝对不可能!” “你先冷静点.......”老钟媳妇扑上前去,一脸痛心疾首,“我也想是假的,可.......可这的确是他造了孽呀.......我跟小的已经去过公.安局了,那头留了话,说等你醒了,还要来问你。他不止害了他自己,连带着我们一家都被他害惨了.......” 女人话说一半,又哭了起来。 “不对......你说是人举报的?”老钟像是反应过来什么,看向陈东实,“是谁举报我家老大的?是谁举报的?一定是他想陷害我儿子,一定是他想害死我们一家人!” 第37章 陈东实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任老钟冲自己无脑发泄着。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拔光毛的鸵鸟,被放在高高的桌子上,任一屋子人品评围观。 “有力气发脾气,看来恢复得很好嘛。” 就在陈东实手足无措时,门口哒哒哒走进几位警察。 曹建德领着李倩、梁泽等人,全到齐了,看来钟健翔所涉及的案情并不简单。 经侦办联动缉毒科,少有的跨部门合作,陈东实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看来大钟不仅是贩毒这么简单,兴许还夹带着刑事责任,否则也不会惊动曹建德出山。 “钟国华,是你吧?”曹建德亮出警官证,一同出示的还有大钟的照片,“钟健翔是你儿子,没错吧?” “明知故问......”老钟俯下头去,没了适才吼天吼地的胆魄。 李倩朗声道;“我们也只是例行公事,核对一下您和钟健翔的身份,请您配合调查。” “我什么都不知道,”老钟气息奄奄,“我要是知道,刚刚也不会发那样大的脾气.......” 说着略带歉意地看了陈东实一眼,像是在为刚刚的宣泄说对不起。 陈东实从中调解:“病人刚醒,情绪还不是很稳定......他也是刚刚才知道,自己儿子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要不然您看,能不能先给他一点时间,等他身体好些了,我亲自带他去警局沟通,乌泱泱的扎在这屋子里,其他病人也不方便呐。” 陈东实言辞恳切,句句落到实处。这便又体现出他的好处,平时看着多不善言谈,其实做人做事活络得很。 “不过我有个问题,”老钟并没承陈东实的意,让警察避开盘问,他厉声问,“听老陈说,是有人举报我家老大贩毒的,能不能请你们告诉我,是谁举报的他?是谁举报的我儿子?我一定不会放过这个人,一定不......!” 陈东实心下一凛,做贼心虚似的瞄了后头的梁泽,病房中一片死寂。 “这是匿名投递,我们也不知道。”梁泽徐徐开口,语速平缓,挑不出一丝破绽,“知道了也不能告诉你,举报者有权利受到保护。” “不说我也能查,”老钟抽搐了下嘴角,毫无缘故地勾起一抹冷笑,“他最好别栽在老子手里......” ....... “我觉得那个钟国华,今天后来的反应很可疑,不排除他有报复举报人的可能。梁泽,这些天你多留留心,最好跟进下这件事,有必要时可以派人暗中保护下陈东实,别让这案子节外生枝。” 出了住院大楼,曹建德对身后一行人细声吩咐着。陈东实跟在他们身后,代钟家人送送他们。 “陈东实,谢谢你的举报线索,这对我们接下来的行动很有帮助。”曹建德一脸感激,“公归公,私归私,威龙在天有灵,知道你初心不变,一定也很欣慰。” 陈东实与梁泽相看了一眼,笑了笑,心中的负罪感淡了些许。 “行了,别送了,早点回去多陪陪病人吧。”曹建德拍了拍他的肩,随众人跨上警车,“有新的线索,记得及时联系我们。” 曹建德扫了眼陈东实,摇上车窗,绝尘而去。 “陈叔......!” 陈东实正欲抬脚,背后突然炸出一声呼唤。他忙转过身,见小钟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自己身后,满脸写着“我不相信”。 “是你举报的我哥——?!” 男孩失声大叫,没等陈东实反应过来,拔腿便往楼梯间跑。 “小钟........?!”陈东实大惊失色,慌忙追上前去,铆足力气紧跟其后,“你听我跟你解释.......” “你别碰我!”小钟边跑边回头嘶叫,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你为什要这样.......为什么?!你明明......明明跟我爸最要好了.......” “你听我说.......等等我......等等我行不行?” 陈东实上气不接下气,才跑了两三层,便有些追不动了。 “你跑慢点.......听我跟你说......给我一分钟,就一分钟……” 陈东实扶住膝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再抬眼时,男孩已停下脚,静静地站在高自己半层的台阶上,冷眼相望。 “你听我跟你说......说.......”陈东实向前蹒跚两步,叉腰捋了捋气,“你哥的确是我举报的.....你没听错.......但是......陈叔绝对没有害你哥的心思,你是个好孩子,老师一定教过你分辨是非善恶,我是打心底为着你哥好呀.......” 小钟满眼不忍地看着陈东实,渐放下紧拧的拳头,似有动摇。 “别告诉你爸,行不行?”陈东实踏上与他同级的台阶,两只手无力地搭在他两肩,几近哀求,“我不怕被你爸骂,我是怕他受不了.......他才刚做完手术,知道太多,对他并不见得有多好.......” “那你为什么还要举报我哥?”小钟一脸赌气地别过身去,“你既然那么在乎他的身体,就该知道,我爸知道我哥被抓了进去,身体肯定会吃不消.......” “你还小,我想你有天会明白我的.......”陈东实摸了摸他的脸,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显得苍白肤浅,唯有实实在在的关切,才能为自己的行为稍作弥补。 陈东实掏出皮夹,从中抽出一沓钞票,塞到小钟手上。 “拿回去,给你妈。”陈东实咽下一口寒气,表情痛苦,“不是什么封口费,单纯是叔对你爸的一点子心意。” 小钟痴痴然接过那一沓钞票,半懵半醒,“真的.......?” 第38章 “什么真的?” “你说你是为我哥好,是真的?”小钟看着眼前一脸憔悴的男子,他记得,爸爸说过,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叔叔,世界上第二好的叔叔姓李,他已经死了。李叔叔死了,陈叔叔还活着,好人总是命不久矣。 “是真的.......”陈东实用尽全力,重重地点了下头。 “那你先别走.......”小钟忽地将他拦腰抱住,夹着哭腔:“那陈叔能不能也救救我爸.....他骗了你......” “骗了我?” “他骗了你......跟警察。”小钟擦干泪,抬起小脸看着陈东实,说:“我爸......他其实早就知道我哥在贩.毒。” 第19章 “你爸知道.......?” 陈东实猛然一惊,这一场局,也显得更加错综复杂。 “对,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小钟确有其事地点了点头,稚嫩的脸上,浮现出几分突兀的成人感,陈斌亦有同样的气韵。 “我哥有段时间总是很晚回来。我爸觉着不对劲,便回回夜里在门口堵他。后来有次在他房间的书柜上,发现一个小铁盒,里头放着一打一打的钞票,他逼问了我哥好久,我哥才说出实情,他求我爸不要说出去,还说这是为全家人好.......”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一问未解,陈东实又生一问,“你妈知道这些事吗?” 小钟说:“她不知道,我也是凑巧,那天跟同学吵了架,回家躲在衣柜里生闷气,迷迷糊糊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听到外头在吵架,我哥说什么赚钱什么不会出事,让我爸放心,我爸被说烦了,只让他干最后一次,就不许干了,他答应我哥不会说出去。结果没想到我哥还在偷偷做,后面的事情,你也就都知道了。” 陈东实满心错乱,如此一来,他竟不知道该怪谁了。 大钟这孩子他吃不准,但老钟的性子,他最清楚不过。钟国华生性安稳,在单位向来淡泊。平时也只爱钓钓鱼、养养花,从不愿在旁的事上多费心思。谁想这回却犯岂了糊涂,包庇起自己的儿子来。想到他在曹建德面前满口否认的样子,陈东实恍惚感觉,自己有些不认识他了。 “乖孩子,你妈没白养你。”陈东实将思绪落回到眼前,当务之急,不是钟健翔和钟国华父子,而是眼前的小钟和他背后惴惴难安的母亲,他将小钟搂在怀中,轻声哄慰,“钟家幸好还有你明事理,你比你哥你爸要强得多。” “那陈叔叔,我现在该怎么做?”孩子终究是孩子,很多事情,仍需要引领。 陈东实说:“你现在是男子汉了,男子汉最重要的事,就是照看好身边最珍爱的人。” “最珍爱的人.......”小钟若有所思,眨巴眨巴两下眼,豁然,“我懂了,我要照顾好妈妈。” “好孩子,”陈东实替他擦去眼角残余的泪:“至于你哥和你爸,陈叔叔会和警察叔叔一起,给你和你妈妈一个交代。” 是夜,陈东实独坐良久,直到对面楼的最后一盏灯灭了,才从昏想中回神,起身离开阳台。 他将床脚一堆没叠完的衣服叠了个遍,七扭八斜的,远不如肖楠在时整理得那般清爽。 陈东实提溜着短袖,坐在床边,看着那一摞杂乱的衣物,轻叹了一口气。他还是没忍住,掏出手机,给肖楠打了个电话。 “衣服该怎么叠?”陈东实自己也想不到,三十岁了,连这样一件小事都做不好。 电话那头的肖楠微微一怔,很快反应过来道,“怎么,就没再找个女的帮帮你?” “我想童童了,”陈东实说出这通电话真正的目的,“肖楠,最近我身边发生了很多事,我前天遇到个卖花的小女孩,漂亮极了,今天又看到老钟的小儿子,懂事得让人心疼。看着他们的脸,我总是在想,童童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外面这么危险,她是否能平安长大?肖楠,我很害怕......” “你又开始胡思乱想了,”那头的女人唉了一声,小声地说,“要不是童童已经睡了,我可要让她好好听听你刚刚说的那些话。你这话就好像在说,我对童童就不上心似的。她每天吃好喝好,在幼儿园新交了好多朋友,晚上刚吃下一大碗火腿炖肘子,虽然她也不是我生的,但我爱她,一点也不比你少。” “我不是这个意思......”陈东实挠了挠头,在口舌上,他远不如肖楠那般灵活婉转。 “这个月的抚养费你还没打。” “能不能宽限我一点时间.......”陈东实难堪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那你记得下个月补齐。”肖楠的语气不冷不热,“快入冬了,记得自个儿去淘两件羽绒服。” 陈东实浅声应下,静静挂断电话,那堆没叠好的衣服还是没叠好,就像他一团乱糟的生活,周而复始地一团乱糟着。 那天晚上,陈东实少有地梦见了老母。他很少称呼她为“妈妈”,或“娘”,或者母亲。 在他印象里,自己的老母总是眯着一双眼,她幼时被蜡烛油烫伤,双目几近失明,泪腺也跟着出了问题,总是莫名其妙地流眼泪。陈东实很小时就学会了一件事,就是帮老母亲擦眼泪。 同龄的孩子,周岁左右便会扶着小板凳走路,在一众长辈的鼓舞声中,迈出人生中第一个完整的步伐。 但陈东实不是。 他的童年里,父亲是模糊的,甚至可以忽略不计。母亲是具体的,丰沛的,就像她发达的泪腺,爱意笼罩、降临至每一寸骨血。 第39章 陈东实的小脚丫子还没站稳地面前,他就会扶着小板凳,一点点抬起小手,擦去女人眼底的泪水。他会说,母别哭,那时他还不会规范发音,“ma”读出来像“mu”,老母的称呼由此而来。 陈东实梦见她坐在老家的田埂上,编制着鸡篓,脚边是那头小牛,他习惯叫它“花儿”。“花儿”是头母牛,再养大些能卖得更贵,但花儿的结局也注定好了的,为了帮老母治病,陈东实没等它长大,便草草卖给了农场主。 “老母......”三十岁的他顺着漫天萤火虫,穿过麦田,有无数飞花在舞。 女人坐在田边,一下下抚摸着那头小牛,她告诉怀里的孩子,有业力的人,死后会化作他最心爱的小动物,静静地守护着他。 三岁的小陈东实仰望天空,抱紧小牛,说,“我喜欢花儿,那阿母死后会变成花儿吗?” 女人衔着笑说,“会的,阿母以后会变成一头小牛,永远跟在你身后,陪你一直走下去。” 三十岁的陈东实在麦田中狂奔,泪如泉涌。慢点走,远方的路凶吉未卜,请你等等我。 让我再看你一眼,就一眼,让我替你再擦一次眼泪,最后一次。哪怕是最后一次。 我知道没有你的路会万分凶险,但我更害怕的是,你不在我身边。 这世间太多颠转因果,我盘桓潜行、步步见血,却还是放不下这思念情长。 “花儿.......”陈东实抿着泪,重重摔倒在田野里,他翻过身,将头没入枕巾,触及到的,是一片刺骨的冰凉。 果然是梦。 陈东实猝然惊醒,泪淌了一脸,汗也淌了一身。 天微微发亮,照见他小麦色的脚踝。他坐起身,扯过件外套擦了把汗,扭头去浴室冲凉。 “谢谢你,好心人。” 陈东实洗完澡,还没擦干身,就瞥见信箱里弹出的短信。 他想了几秒,想起上回陪陈素茹去少管所看陈斌时,给陈素茹留了号码。这声“好心人”,实打实叫到他的心坎里,陈东实迟钝地意识到,自己并非真的一无是处。 “他今天出来了,谢谢你,陈师傅,您可真是个大善人。”电话那头的陈素茹喜不自胜,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冒着生机,“要不是您疏通打点,据说还要再关一段时间。” “疏通打点.......?”陈东实听得满脑袋问号,但很快应道,“啊对.......出来就好,出来就好......有空我就去看看斌儿。” 挂了电话,陈东实火速拨通李倩的号码。对方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似的,开门见山道:“是梁泽开的口,也不算走后门。陈斌是初犯,且暂时没具备成瘾性病理,又是未成年,所以按照规定,可以适当放宽首次拘留的时间,但如果再犯,就不单单是拘留这么简单了。” 果然是梁泽。陈东实粲然一笑,翻出某人的号码,在编辑框里输入一句“谢谢”,毫不犹豫地发送了出去。 许久没去公司报到,陈东实不得不在周会上露个脸。下楼时想到,车子好像快没油了,得绕道去趟加油站,给车子加点油。 陈东实一上车便在车座四周翻找,那加油卡被放在哪儿来着,他东塞西塞地给忘了。正当他往车座屁股底下检查时,头顶传来“噔噔”两声,有人在敲车窗。 “什么事?”陈东实摇下窗户,见外头站着个男人,戴着口罩,看不清脸,但身材很是魁梧。 男人打了个手语,陈东实没看懂,以为他是要搭车,忙解释道:“还没开始接单,得先去公司交个班,才能跑哩。” 见对方无动于衷,陈东实以为他是蒙古人,听不懂普通话,于是又用蒙语说了一遍。 那男人摇了摇头,又打了一连串手语。这回陈东实看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能不能顺路载自己一程,他已经在这里打了很久的车了。 做惯善事的陈东实想当然没有拒绝,还主动下车替人拉开车门,请他坐了进去。不想等他回到驾驶座上,后头突然伸出一只壮臂,死死勾住自己的脖颈,陈东实还没来得及呼喊,一把银匕亮闪闪地比到他的喉结上。 后排两边车门“唰”一声钻进两个人,其中一个戴着墨镜,比其余两个看着要年长些。 陈东实不敢向后细看,只隐约闻到一股佛性的檀香调,类似的味道.......他好像在哪儿闻到过,却实在想不起来了,人老记性越差。 “陈东实,你很精嘛.......”墨镜男摘下墨镜,幽幽吐出一口鼻息。陈东实凭着声音,一下子反应了过来,喜用紫檀木的人,多少会沾染檀香调,来者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正是金蝶的大股东,徐丽口中的活阎王,马德文。 “本以为你看着呆呆笨笨的,是个老实人。”马德文略一示意,手下立刻将匕首放下,换了一种更加牢靠的方式,将陈东实扣在座椅上,“还骗我说叫什么陈山海......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儿?” 马德文哼哼一笑,“啪啪”两下,拍了拍前头人的糙脸。透过车前镜,陈东实能看到,此时的马德文是带着笑的,那种不把人当人看的笑,像厨师在看一只待宰的活鸡。 陈东实立刻明白了,当初陪徐丽去金蝶见马德文时,自己留了个心眼,给了他一个假名字。谁想这么快就被人家揭穿了,还找到了自己家楼下,看来他知道的远不止自己的真实姓名这么简单,来找自己之前,马德文肯定把自己摸了个透。 第40章 “我就说呢,怎么最近下面人老是不太平,不是被扫了窝点,就是被截了货,要么就是被举报,突然被掐断了货源,合着源头在你这儿啊,嗯?” 一只戴着皮手套的大手从后头绕过来,狠狠掐住陈东实的喉咙,是马德文的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陈东实拼死挣扎,两条腿在座位下乱蹬着。手机在驾驶台上,他的双手被安全带绑着死结,够不到分毫。 “东哥!” 马路对面飘出一道倩影。 陈东实隔老远便听到了徐丽的呼唤,见她踩着羊皮小高跟,朝自己车子一路小跑过来,完全没有意识到车内的另一番天地。 “德叔,这.......”手下面露为难。 马德文微微抬手,意简言赅:“把人放开。” 见手下似有犹豫,他又说:“我答应过她,不在她面前干脏活。” 陈东实这才如愿地顺了口气。 几乎是不带任何痕迹地,陈东实从车前镜里清楚看到,前一秒还杀气腾腾的马德文瞬间换上一副和善面孔,他冲着徐丽走来的方向,柔柔带笑,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东哥.......”徐丽走上前来,见车里似乎还坐着人,以为是闲客,扬了扬手里的饭盒,“我炖了点燕窝,给你拿点.......怎么,你要出门?” “丽丽也在啊。”后头的马德文摇下车窗,“燕窝,有我老马的那份儿吗?” “你怎么在这里.......”徐丽的脸色立刻暗了几分,她倒退两步,满是不安地将目光转向陈东实。 “这不来体验生活吗?”马德文摸了摸后脑勺,哈哈一笑,“没事坐坐出租车,兜兜风,看看路上的美女帅哥,你说是不是,山海兄?” 第20章 没等陈东实回答,马德文摇上车窗,伏在他耳旁,低声道:“随便找个由头,把她支开。然后找个没人的地方,咱们再好好算算这笔账。” 陈东实不敢违背,他确切地感觉到,腰后顶着一把坚硬的匕首。如果不按马德文说的做,那把匕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刺进来,他相信姓马的做得出来。 不肖多想,陈东实冲外头人说:“是的了,马老板知道我开出租,照顾我生意来了。” 见徐丽面色稍缓,他又说:“放下燕窝就回吧,我去加点油,得空找你吃饭。” “好........”徐丽扫了眼后座,给饭盒的功夫,给陈东实递了个“多加小心”的眼神。她也不多废话,给完东西便走了,车内气氛一下又紧张起来。 陈东实按吩咐将车子开到一处荒郊,马德文换回黑脸,抚着皮手套上的走线,说:“那天在金蝶,你也看到了吧?那个小警察,长得跟李威龙一模一样。” 陈东实心口一滞,似被戳到了软处,李威龙一直是他的死穴。 “我想你应该比我更纳闷,这世界上,真的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还不是双胞胎.......”马德文微眯着眼,看着后视镜,款款地笑,“陈东实,你说句实话,你就没怀疑过那个小警察的真实身份?” “他不是李威龙........”陈东实的心咚咚咚跳得飞快,“咱们之间的事,跟他无关。” “跟他无关?”马德文一把薅住他的头发,向后扯去,“跟他无关那你还天天跟他搅合在一起?你那天早上前脚刚递完举报信,下午警察就带人扫了下面的窝点。动作快到像是串通好的一样,倒是让我有些不敢信你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早上递的举报信?”陈东实强忍住发根处的剧痛,后知后觉,“.......你找人跟踪我?” “我用得着跟踪你?”马德文嗤声一笑,“告诉我这些的,正是你心心念念的梁警官!” 陈东实耳边“嗡”地一声炸开,像蜜蜂抱团的协奏曲。他似乎忘了,梁泽本就是刀疤脸介绍给马德文的内线,只是陈东实没想到,梁泽连这个都要告诉马德文,他.......就当真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安危吗?! “下来吧你——!” 手底下的打手将男人扯下车子,陈东实无力反抗。他被一路拖拽到一处平地上,不远处刚好有块半封闭式的建筑工地。 陈东实虚视前方,任马德文手下将自己摁倒在土堆前。他的双手被绳子紧紧缚着,一动也不能动,看这样子,今天铁定是逃不脱了。 “原想着给你个痛快,快点了结你,但转念一想,你也不是毫无作用。” 马德文走到他跟前,半俯下身,抬起陈东实的脸,“现在给你两条路。一条,你自己拿着枪,把子弹吞了,你的前妻和女儿,我保证不找她们麻烦。另一条路......” 马德文顿了一顿,说,“替我守在姓梁的身边,帮我监视他。”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马德文没给他太多思考的时机,一把将他的头按进污泥里,直到身下人咕噜噜灌了一嘴的脏水,才把陈东实的脑袋从泥巴里拎起来。 “他是别人引荐的,不是我手底下提拔起来的人,底细虽然干净,但我总觉着不安心。梁泽是我内线不假,但我也怕他跳反,明面上替我办事,实际上又是个卧底在我身边的奸细,你晓得吧?碟中谍,那群吃公家饭的,一个比一个狡猾。” “呵.......”陈东实突然笑了,掀起眼皮子看向眼前人,泥水糊满五官,“原来你也会怕......你不安心什么?就为着他长了一张和李威龙一模一样的脸?他对你来说,不过就是个小警察,就算背叛了你,捏死他,对你来说易如反掌,不是吗?你在担心什么?” 第41章 马德文堪堪回过身,夹起一根雪茄,不说话了。 “老大,不好了——!”守在外头的手下来了信,面色煞白,“警察来了!” 马德文放下刚到嘴的雪茄,旋身一望,见数十米开外警笛闪烁,红蓝一片,近在眼前。 “先把人扶起来。”马德文丝毫不乱,捋了捋头发,攀上陈东实的肩,“我说的话,你考虑一下,考虑好了,待会送你一份大礼。” 话刚说完,警车戛然停下,陈东实这才看清,车里只坐着梁泽一个人。 “你说巧不巧,刚说到梁警官,您就来了.......”马德文一脸热情地拥上前去,同梁泽握了握手:“刚还在跟山海兄说,多亏了梁警官的通报,通知我们尽早转移,这才避免端掉更多窝点,这份大恩,马某没齿难忘。” 梁泽没有理会马德文,笔直走到陈东实面前,问,“你还好吗?” “我没事。”陈东实拍了拍裤腿上的泥巴,想到若干分钟前,马德文告诉他是梁泽泄露自己投递举报信的话,不由生出些许愤懑,难免对眼前人抵触。 “我好不好重要吗?”陈东实出言相讽,“梁警官好就行了,我不过就是贱命一条。” 梁泽听出了话里的敌意,看了陈东实一眼,没搭理他,扭头对马德文说:“我们接到群众举报,有人意图对举报人不轨,陈东实现在是我们的重点保护对象,我有义务前来查看。” “群众举报?”马德文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什么群众?是个女群众吧?如果我没猜错,那人是不是姓徐?” 在场人都不是傻子,就算马德文不点破,陈东实也猜到,一定是徐丽见自己跟马德文待一块儿,怕他对自己不利,扭头报了警,徐丽并非只是个花瓶。 “好了,既然没事,那么我也就放心了。”梁泽放松了些口吻,对马德文说,“虽然我帮你做事,但面子上,总还是要过得去,请马总多多理解。” “理解,”马德文跟着他笑,“我一直都很尊重警察。我是守法公民。” 梁泽背影一顿,慢慢转过身去,正眼看向生着闷气的某人,“你眼瞎?自己东西掉了都不知道?” 陈东实顺着他的目光向下一瞧,见不知什么时候,那张胸牌掉在了地上。 好死不死,还是正面朝上,姓名和警号被看了个全。陈东实登时尬住。 梁泽没戳穿他,闷不吭声地走回车上。陈东实忙捡起那张胸牌,擦擦上头的泥,揣进了裤兜里。 “看不出来,你还挺念旧。”马德文难藏揶揄,瞟了瞟陈东实,“偷偷藏着梁泽的工牌,怎么,见他长得跟李威龙一样,追忆起前尘往事了?” “没有......”陈东实将头低了下去,待在兜里的手,隐约地颤。 听马德文的口吻,应该已经知道自己跟李威龙的过去了。他猜到马德文吃透了自己,只是没想到,他能掘地三尺把自己跟李威龙的那些陈年往事也一并吃了,他并不喜欢这种毫无边界感的窥探。 “所以我说嘛,你监视他最合适不过,”马德文凑近几分,“他要真是李威龙,发现最亲近的人,一直以来都在背叛他,不得难受死才怪。” “可他不是。”陈东实想起梁泽那张毫无情绪的脸,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他刚刚多哄自己一句都不肯,哪怕稍微低个头,说句好听点的话,哪怕就一句,可他什么都没有,什么也没表示,吝啬就像个陌生人。 比之李威龙,梁泽更加隐忍、淡漠。陈东实偶尔会想,如果他真的是李威龙,那样自己会更难受。因为相比死去,他更恐惧这近在眼前的陌生。 “这个给你,”马德文将一个布包塞到他手上,“大礼,你不表态,我就当你同意帮我监视梁泽了。” 陈东实没拒绝,也没否认。对梁泽的气是有的,但不至于因为这个就答应马德文。可现在的情况是,他看似有的选,其实没得选,否则死的只能是自己。 “这是什么?”陈东实掂量着手里的布包,硬邦邦的,不像是白.粉。 “拿回去看看就知道了,”马德文打了个哨,领着手下上了出租车。 送完马德文回金蝶是半小时后的事,陈东实再开车去加油站加油,到公司时,周会已经开完了。 他不可避免地被老板痛批了一顿,扬言再不好好工作就尽早卷铺盖走人。陈东实挨了训,又想到梁泽出卖自己的事,一整天都没什么精神。 到了夜里,陈东实去了趟丽丽美发屋,正赶上店里高峰期,十平米不到的地方坐满了人。 陈东实发现,前些天那个卖花的小姑娘也在。果不其然,她听从了徐丽的建议,来这儿做起了帮工。看着小姑娘有模有样地替客人盘头按头,陈东实几多欣慰,他的童童长大后也差不多像这样吧,漂亮、洁净,和动画片里的贝儿公主一样。 陈东实还问到,这女孩叫香玉,名字还是徐丽现取的。这倒让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香玉时,在她手上买的那枝晚香玉。 也没啥别的事,陪徐丽吃了顿饭,帮她修了修店里的水管,也就零点翻篇儿了。 再回到车上,陈东实第一个看到的是副驾驶座上的布包。马德文说,这是大礼,“回去看看就知道了”。瞎忙活了一整天,陈东实这会才想起这茬。 他难免多留了个心眼,将车拐到抹黑的角落里,连灯都没开,仅凭手机屏透出的光照明。 第42章 只见四四方方的灰帕里,完好躺着一只小巧的便携手枪,和几枚散弹。 陈东实吓得瞪足了双眼,忙扯过布将枪盖住,托住帕底的另一只手,不受控制地冒汗。 他突然明白,马德文后来在车上对自己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姓马的说,“必要时候,替我杀了梁泽。” 第21章 车前灯猛地一闪,陈东实眼前划过一道亮光。他下意识将枪塞进夹板,定睛一看,车头处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他捋了捋气,待那人走近,问:“还没跟够?” 暗处的人摘下兜帽和别在左耳的耳机,露出那张清俊的脸,“陈东实,我是在保护你。” “保护我?”陈东实瞄了眼脚下的夹板,适才动作匆忙,有半截布还露在外面,他伏下身,用身体挡着,将那截布往里塞了塞。 梁泽浅浅带笑,“怎么,不请我去车上坐坐?” 陈东实还憋着白天的气,没好脸色地说:“坐我车得收钱。” “给你二百,不用找了。”梁泽掏出两张纸币,自行拉开副驾车门,一屁股坐了进去。 陈东实没吱声,摁亮车内灯,两人第一次距离如此之近。 “抽烟吗?”梁泽掏出一盒康希19+1,这是外蒙最畅销的香烟,原产地在呼和浩特,陈东实许久没抽过了。 “不抽。”陈东实冷漠回绝,从衣服里掏出自己的,他只抽绥芬河。 “真不抽假不抽?”梁泽跟逗小猫儿似的,拿烟头在他鼻子前晃了晃,“我记得你是抽烟的啊.......难道我记错了?” “我是抽烟,”陈东实略蹙了蹙眉,刚调解好的委屈又涌上心头,“我是不想抽你的烟。” “为啥?” “不为啥。”陈东实闷头开车,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能往家的方向开。 “你不大对劲,”梁泽摇下车窗,靠在门后,抖了抖灰,“白天马德文在那会儿,我就觉着你不对劲,好像对我有气,我哪里惹到你了?” “你哪里都惹到我了,”陈东实平时看着憨实,心肠却是比女人还细软。他愤愤道,“还没问你谁让你跟踪我的?你们不会是连我都当嫌疑人一样看了吧?” “哪儿的话。”梁泽哼哼一笑,“是我白天见你跟马德文处一块,怕有他在,你不好告诉我实情,就想着跟着你。也是怕他们回马枪,又对你做什么手脚。” “那看来我还得谢谢你了。”陈东实紧握着方向盘,不知有心还是无意,转弯一个闪电漂移,梁泽直接撞在车门上。 “我靠.......你慢点开啊......” 梁泽推了他一把,这火.药味够重,看来这家伙远没有看上去的那样好糊弄。 陈东实说:“马德文找我没啥事,只是问了些有关徐丽的事。” “哦......?”梁泽两眼一亮,“你跟徐丽......你们很熟?” “我干嘛要告诉你?”陈东实白了他一眼,“你少来套我的话,我能告诉你的是,我跟你不一样,我不想搅进马德文和你们之间的那堆事儿里去,我举报钟健翔,也只是因为我从小看着他长大,不想他误入歧路,至于徐丽,她和马德文那些事,要问你自己去问她,别来烦我。” 话刚说完,目的地到了。陈东实别了眼紧闭的储物层,将白天拿出来的加油卡放了进去。 “这你家?”梁泽这才反应过来,陈东实东开西开,居然开到了他自己家。 “不然呢?”男人松开安全带,关灯熄火,一气呵成,“难不成是你家?” “到都到了,不请我上去坐坐?”梁泽趴在驾驶台上,像只大狗:“哎呀,跑了一天了,可把我累坏了。” “你少来,”陈东实又气又想笑,“明明就想监视我,还说得那么好听,从前也没见你找我找得这么勤。” 被看穿的梁泽并不生气,反笑嘻嘻道:“监视多难听,我说了,我这是为了保护你。曹队也说了,要确保你无恙,我这是在执行组织派给我的任务。” 两人你来我去地拌着嘴,一路上了二楼。进门前,梁泽想,陈东实为人清简,他的家,也一定井井有序,和他的做事风格一样。可谁想开了门,见到的却是一屋子杂乱,衣服、袜子随处堆砌,空着的快餐盒、闲置的衣架、掉在地上的枕头和水槽里漂浮的碗筷,梁泽一眼望去,杵在门口倒不敢动了。 “怎么了,进来啊。”陈东实招呼他进门。 梁泽一脸迟疑:“这是你家.......?” “是有点乱.......嗯.......”陈东实跟着有些不好意思,弯腰捡起脚边掉落下来的几本书。 梁泽垂眼一瞧,尽是些什么《教你如何一夜暴富》、《三十天巧赚一百万》、《聪明人才知道的财富经》,怪好笑的。 “不知道你要来,没收拾.......将就着看吧。” 梁泽小心翼翼地探进一只脚,仿佛这里的地板布满了生化武器。屋子倒不大,一室一厅,左不过三十平。乱是乱了点,可不算脏,只能说有些疏于打理,不过倒也符合陈东实平时不拘小节的性情。 陈东实将人领进屋,刚想邀人坐下,发现沙发缝里还塞着一只袜子,赶紧揪出来扔进了脏衣篓里。 “没关系.......”梁泽尴尬笑笑,主动给他找台阶下,“俗话说,臭男人臭男人,不臭怎么当男人?我懂的.......” 陈东实被说得脸上火辣辣地疼,事出突然,他根本没想到梁泽会来自己家。要是知道了,肯定不会让他看见这一番凌乱,事到如今,他先别扭上了,臊得自己没皮没脸。 第43章 陈东实将泡好的茶递给梁泽,坐到他旁边,嘿嘿一笑,“别说我了,你也一样,挺臭的......” “瞎说!”梁泽放下腿,提起自己的脚闻了闻,“我哪儿臭了.......” “你没狗鼻子,当然闻不见,”陈东实嘿嘿一笑,说,“身上那股味儿,跟被火烧烂了似的。” 撂完这话,陈东实赶忙埋头饮茶,同时用余光偷偷瞥了梁泽一眼。很好,他当真了,戏耍梁泽的感觉很好填平了白天的不满。 “我看你是蓄意报复。”梁泽很快反应过来,睥了旁边人一眼,“陈东实,原来你也这么不老实。” “我又怎么了?”陈东实放下杯子,一脸大义凛然地看着他。 “我怎么不老实了?” “你偷偷藏我名牌的事儿,我还没找你算账呢。”梁泽挪近几分,看着陈东实的眼睛,隐隐含笑,“你该不会.......暗恋我吧?” “说的什么鬼话.......”陈东实赶忙后撤几寸,连连否决,“我是男的,你也是,两个大老爷们能干什么,你说这话吓到我了......” “别装了,”梁泽扬了扬下巴,嘴角略微勾起,“欸,话说你跟李威龙,你对他.......也这么痴汉吗?”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陈东实扯过抱枕,砸了过去,“别这样看着我,都是男的,蛮恶心。” “其实我有个秘密一直没告诉你......”梁泽接过抱枕,一本正经道:“我就是李威龙。” “我还说我是刀郎呢。”陈东实哧了一下鼻,刀郎是他最爱的歌手,也是他心中的偶像,“你知道刀郎吗?土鳖。” “拜托,大叔,现在谁还听刀郎?”梁泽笑得不行,“我们就算没听过,也至少知道好吧?” “我最喜欢他那首《2002年的第一场雪》,”陈东实仰在沙发上,双目微闭,细细哼唱,“2002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来得更早一些.......” 这是独属于他们“老年人”的浪漫,陈东实开车时,最常听的也是刀郎。 梁泽打住笑,抿了口手里的茶,甜中带苦,和眼前人唱的歌一样。 “他也是2002年冬天死的。”陈东实睁开眼,眼底波光粼粼,似能荡漾开一切浮华。 原显轻松的气氛急转直下。梁泽发现,自己无论和陈东实聊什么,最后都会扯到李威龙,就像不可规避的悲剧之源,一种注定发生的临终审判。 “我该回去了。”梁泽站起身,打住这突如其来的煽情,好不容易让陈东实活泼了会,一首歌的时间,别又让这份快乐飞走了。 “不监视......哦不对,不保护我了吗?”陈东实停下追思,随他一道起身,“现在已经两点多了。” “这么晚,坏人也要休息的。”梁泽往门口走,走了两步,又回头。 “怎么了?” “没什么,”梁泽拍拍他的肩:“一屋子脏乱差,但照片擦得很干净。” 陈东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李威龙的遗照。陈东实一直将照片放在电视柜最显眼的地方,每天出门之前,都会例行公事般擦一擦,比洗脸还勤。 “你知道吗?看着那张照片,感觉挺奇妙的......看着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的遗照,那感觉就像.......就像在看自己的遗照一样,”梁泽扶住门口,眼底划过一丝沮丧,“好似能一眼望见这辈子的尽头......” “不会的。”陈东实安慰他,“你还年轻。到了他这个年纪,你肯定会比现在更好,活得也会比他更长。” “借你吉言。” 梁泽套上手套,扭头走了出去。 这一次,他没再不舍,也同样没有说再见。 晚风晃晃醉人,梁泽步行到楼下,守了会,抽了两根烟。沿街还有出租,路途并不远,到家不过十来分钟。 梁泽住的地方,是单位分派给他的集体公寓,在一个老小区内。同住的都是警局同事和他们的家属。中规中矩的单人间,独卫,干湿分离。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张写字台,墙上贴着各式电影海报,梁泽爱看电影,最喜欢的演员叫阿兰德龙。 床底下的行李箱,就是梁泽的所有家产。他才算得上真正的清简,生活被压缩得只剩基础的温饱,唯一的情.趣就是行李箱里那些电影碟片。房间里没电视,这些碟片暂时没有用武之地,梁泽也没时间欣赏,只能偶尔拿出来,看看它们的封面。 守门的狗狂吠两声,异国的夜里,更显孤寥。梁泽从浴室里走出来,身上的水汽还没擦干,额头前翘起一块胶皮。 他抬起手,轻轻一撕,“哧啦”一声,整块被扯了下来。 他疼得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 望着额头上那块皲皱的烧疤,梁泽面色一沉,顺着那疤,继续往下撕去。 一块、两块、三块、四块.......足足二十八块烧痕,错落地分布在他的右半边侧脸。 梁泽堪堪忆起,在陈东实家里,他打趣提到的,“身上那股烧烂的味道”,不由得惨淡一笑。 的确是被烧烂了,身死之人,又何所谓具备活人气息呢? 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自己,不肖多想,拾起洗漱台上的卸妆膏,点涂在棉布上。将棉布盖在锁骨处,轻轻一拭,被粉底掩盖的切口长出了粉嫩的新肉,拆完线这么久,就只剩下一道亮白的旧痕。 大火,男人的哭喊,枪声,血尸,泻湖,西伯利亚的风.......痛苦的往事如潮汐般回溯,梁泽将水温开至最高,任由自己的双手浸泡在滚烫的热水中。 第44章 急速升腾起的热水很快灌满整个盥洗池,梁泽将伤口尽数没入其中。每逢秋冬交际,这些烧伤都会如蛊虫般定时发作,奇痒无比。起先还能用一些止痒药膏抑制,到后来,无论什么膏药都无济于事。 但聪明的他很快发现,镇压一种痛苦的方式,就是逼迫自己遭受另一种更极端的痛苦—— 就好比他每天晚上都会用滚水,来缓解自己双臂因为烧伤带来的灼痒。一种是接近烫伤的火辣辣的痛,一种是旧年沉伤的啃噬的痒痛,就像中医里常提到的以毒攻毒,多年以来,他日日如此,身体本能地达到了麻木的阈值,梁泽常有种魂肉分离的错觉,仿佛这副身体不属于自己,它的舒适与疼痛、快乐与心酸,都和自己无关。 他才是那具躺在棺木里的“活人尸体”,看似活着,实则早已腐烂。 远看如硅似玉,凑近一瞧,才觉已成蠹木,白骨森森。 至于刀疤.......这样的刀疤,他全身一共四处。一刀在脖颈,一刀在胸前口,一刀在大腿,一刀在后腰。 从地狱里爬起来的人啊,这就是赫赫在目的军功章。 梁泽抚摸着那些伤,看着镜中被烫到扭曲的容颜,微笑招呼,“你好啊,李威龙。” 第22章 “过图拉河,走和平桥。一路看到大天口国宾馆,和市百货大楼。” 陈东实站定在斑马线旁,手里拿着新鲜出炉的烤红薯,后头的陈斌埋头听着mp3,鬼晓得他有没有在听陈东实讲话。 “你往这头看,会发现它跟北京的王府井百货大楼一样,”陈东实指着百米开外的红墙建筑,“那就是百货大楼,起建于六十多年前,比我们两个加起来的年纪还大,它也是这座城市最大、最高档的商场。” 绿灯亮,陈东实领人穿过马路。他们并没有朝百货大楼走去,而是穿进了旁边一条小巷。 “听着,我不管你现在怎么想的,既然我答应你妈替你找工作,就请你好好听我讲话。”进了巷子口,陈东实扯下陈斌黏在耳朵上的耳机,这家伙从一上车就没摘下来过,蹲了十多天少管所,陈东实觉得他比从前更难管教了。 “你别这么看着我,我不欠你的。”陈东实将耳机线绕mp3好几圈,收进包里,“先没收了,找到工作再还给你。” “我要回家。”陈斌双手插兜,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你又不是我爸,管这么多闲事干嘛。” “你以为我想管?”陈东实被气笑了,大方让开路,“想走,你现在就可以走,只是别忘了你妈治病还得要钱。” “那就找咯。”男孩无奈地耸耸肩,“要不是我现在没本钱,我妈的病早好了。” “就你,还要本钱?”陈东实轻掐了掐他后脖子上的肉,“怎么,不想打工,想做生意啊。” “这年代了,谁还苦哈哈地给老板赚钱啊,”陈斌嗤了一声,瞅准四下无人,冷飕飕道:“叔,我告诉你一个妙宗,一本万利,你有没有兴趣入伙?” “什么?” “就是那个.......”陈斌挤眉弄眼,“你懂的......” “我不懂。”陈东实立马回绝,他知道陈斌说的是什么,和大钟一样,起歪心思对他来说只是一念之间的事。 “切,胆小鬼,一辈子也就只能开开出租车,拿拿死工资。”陈斌哼唧一声,自知无趣,走到了前头。 陈东实追上前去,一把抓住他衣摆,“你知不知道你刚刚在说什么?刚出来没几天,皮又痒了?” “行行行,你说什么都对。”陈斌一副完全没听进去的样子,蛮不耐烦地打断男人的话,“真搞不懂你们这群大人,观念落后,脑筋死板,一点都不懂得什么叫生财有道。” “生财有道?”陈东实揪住他的以后领,将他推到旁边墙上,“我告诉你,小家伙,你要是再起这样的念头,你就完了。你是怎么被关进去的,你自己心里清楚。那些东西是什么,你不是不知道,为着你妈三番五次来求我,我才多跟你说几句,你要不把自己当回事,就烂死在这里算了!” 陈东实撂完狠话,烤红薯也不吃了,随手一扔,抛进了垃圾桶。东子看似脾气温耐,很少发火,但这并不代表他完全没有性格,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他不仅是为陈斌生气,也是为大钟。好像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早已脱离了自己那时候的环境。毒品、枪支、淫.欲、权色.......有太多纷乱的诱惑等待他们开启。陈东实十四岁离家打工,先是青岛和二连浩特,再到哈尔滨,最后来到乌兰巴托,他曾有无数次走入黑暗的机会,但都挺过来了。但自制只发生在极少一部分人身上,大部分疏于管教的孩子,最后都会变成陈斌或钟健翔。 叔俩一前一后进了劳务市场,说是劳务市场,更像是个地下拍卖会。妓.女和廉价劳动力就像笼中待售的鸡鸭,有的只是价格和品相上的不同。 陈东实娴熟地上前同门口一人搭话,三言两语便要来一堆名片和报纸。 “搞那么多报纸干嘛?”陈斌不忍好奇。 陈东实没好气儿地说:“要不怎么说你没常识,现在找工作,谁还挨家挨户地问?厂工招学徒都会把招聘信息登在报纸上,咱们看到合适的,打电话去问就行了。” “厂工?!”陈斌一惊,“我才不要进厂!” “不进厂你要干嘛?”陈东实忙着搜罗东家,没心思搭理他,“厂里包吃包住,作息规律,工资也不低,做的事也简单,你不想帮你妈治病了?” 第45章 “病得治,但我不进厂.......”陈斌夺过男人手上的报纸,揉成一团,丢了出去,“待流水线上跟坐牢有什么区别,你是嫌我在少管所待得还不够久吗?” “你也知道自己坐过牢啊,”陈东实有些生气了,忙将报纸捡了回来,“你再跟我闹脾气,我现在就回去了,你自己慢慢找吧。” “自己找就自己找,”陈斌一头扎进市场,“一天天的,装什么好人啊.......” 陈东实看着男孩骂骂咧咧的背影,暗暗叹了口气。也罢,不管就不管了,自己本不该操这份闲心,合着人家还不领情,到头来埋汰的是自己,得不偿失。 待了一会,陈东实也替自己看了看。童童的抚养费还没着落,肖楠虽然答应宽限自己一个月,但这也意味着自己下个月要交两个月的钱。就算他从工资里挤出花儿来,也堪堪只够一个月,还得要找办法找点新营生。 正发愁着,刚刚跟陈东实搭话的大哥走了上来。陈东实很快也注意到了男人,没等那大哥开口,便毛遂自荐道:“哥,招工不?我啥都能干,能吃苦,浑身都是力气呢。” 那人上下打量了陈东实几眼,捏了捏他那肱二头肌,又瞅了眼陈东实的身份证,说:“你也辽宁的啊?” “对啊,我葫芦岛的。”陈东实一愣。 “我也葫芦岛的,”那大哥蹦出一口地道的东北话,“你葫芦岛哪儿的?” “我沙河营的,你呢?” “我塔山。”男人拍了拍他的肩,“姓黄,黄彪,你叫我老黄就行。” “老乡啊......”陈东实痴痴看着眼前的中年男子,同他握了握手,“虽说外蒙不少中国人,但一个地方的,确实少见哈。” “找工作呐?”老黄看了他手上厚厚一沓的名片,瞅了瞅四周,“刚那小孩儿呢?你儿子?” “什么儿子,就一个朋友。”陈东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自己看起来有这么老吗? “我这正缺个保安,”老黄递上一张自己的名片,“承顺物流,运冻品干货的,需要个看门的。” “这我行啊,”陈东实拍了拍胸脯,“工资给到位就行。” “夜班,”老黄递给他一支烟,“也没啥工作内容,就是帮运货的司机开开门、装装货,清点清点库存,傻子都能干。” “没问题。”陈东实心情略有好转,刚被陈斌气得,差点没缓过来。 “得嘞,没啥事你晚上就来。”老黄又瞅了瞅他的脸,不知道为什么,陈东实总觉得他的眼神怪怪的,却又说不上哪里怪。 “记得带上被褥,我那有床,晚上没事儿你可以在那儿躺会。”老黄笑了笑,说:“电话在名片上,来之前记得告诉我一声。” “好好......”陈东实喏喏点头,说不上什么滋味,也可能是自己想太多了。 回到车上后他迫不及待跟徐丽分享了这个好消息,陈东实自己也意识到,不知不觉地,他将徐丽慢慢当做了自己的家人。 从前这个位置是肖楠的,一有什么事,他都会告诉她,现在换成了徐丽,她每次都会认真地听自己讲,哪怕是一堆废话。这是她最大的好处。 “行啊,我就说嘛,东哥没问题的.......”电话那头的徐丽语气淡淡,像强撑着在恭喜。 陈东实心有不安,“你怎么了?不高兴?” “没什么.......”对方否认得飞快,越是这样,陈东实越觉得她心里有事。 “是不是马德文又来骚扰你了?”手机后盖被陈东实捏得咯吱作响,“还是他手底下那个什么猴的,欺负你了?” “不是......不关他们的事.......跟他们没关系。”徐丽抽噎了一下,紧接着一阵杂音,电话那头换成了香玉,“陈叔叔,你快来看看丽姐吧,她被人打了。” “被人打了?!”陈东实心里咯噔一下,“被谁打了?” “我不认识.......”香玉的声音忽近忽远,像是在同徐丽抢夺着电话,“陈叔.......我.......我只知道是个男人。” “把电话给我.......”说话人又换回了徐丽,她略平复道:“别听她乱说,我很好,有马德文作保,谁敢打我?香玉刚刚逗你玩的。” “你别跟我来这套。”陈东实听都懒得听了,放慢了声音说,“你跟我透个底儿,谁打你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对面沉默了十数秒,复又开口:“是我前夫......他来找我了。” “前夫?”陈东实懵了,他都不知道徐丽结过婚,还有个前夫。 “还记得咱两第一回见面吗?”徐丽抽了抽鼻子,“我运气不好,遇上扫黄,大出血,是你把我送进的医院。” “我记得,医生后来还说,你刚做完药流,我还问过你,孩子爸是谁.......”陈东实好像有些印象,“可那时你告诉我,你自己都不知道孩子爸是谁.......” “那是骗你的,”徐丽逼出淡淡的哭腔,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他就是个畜生.......!” 第23章 陈东实回公司交了个班,然后直接去了丽丽美发屋。今儿店没开门,但徐丽和香玉都在。陈东实进门时,见徐丽顶着个大墨镜,脸上泪痕犹在,应该刚哭过不久。 “来,香玉,还没吃饭呢吧。”陈东实把路上买的牛河递给了女孩,除了吃的,他还买了些外伤药。他知道徐丽挨了打,却不清楚伤势如何,用上用不上的,都是一份心意。 第46章 徐丽没等陈东实开口,自个儿把墨镜摘了下来,只见她右眼角处,浮着一块乌紫的淤青,陈东实又顺着她的脸向下看,见她露出的半截手臂上,还有十多块大小不一的伤痕。 “这还只是一小部分,”徐丽抬手拉下半边肩膀的衣服,毫不见外地说:“这里还有。这样的伤,几乎全身都是........” “这个王八蛋.......!”陈东实看得牙根直痒痒,“他干嘛下手要这么重?” “他一直这样,”徐丽倒是一脸平静,像是已习惯了逆来顺受,“从结婚到离婚,哪怕离婚了之后,没钱就找我要钱,要不到就打......” 女人别过头去,略稳了稳情绪,说:“我那没来得及出世的孩子......也是被他强行带去引掉的.......” 徐丽涕泗滂沱,哭声一声赛一声地凄婉。旁边的陈东实听得冒火,又难受得紧。他知道徐丽命苦,受马德文掣肘,却不想除了马德文,她还有个这样凶狠残暴的前夫,在他看来,徐丽这半辈子都是被男人磋磨的,如果没有这些男人,她会比现在过得更加顺心遂意。 “他叫啥名,知道他住哪儿不?我现在就去找他!”陈东实气得直犯哆嗦,连话都说不清了,“香玉等会吃完给你丽姐上点药.......□□他妈的......老子现在就去杀了他.......!” 说着就要去厨房拿刀。 陈东实很少说脏话,除非非常生气。能让他非常生气的事很少,那位不知名的前夫成功地做到了。 “你要干什么?!”徐丽猛转过头,拉住男人的衣袖,一脸乞求,“东哥,不值当.......别为了我自找麻烦.......这本不关你的事.......这不值当啊!” “那你就没告诉马德文?”陈东实看着那些交错的伤痕,满是心疼:“他财大势大,替你料理一个渣滓不难.......你为什么不向他求助?” “马德文.......?”徐丽一声苦笑,擦了把唇间泪,“他只怕比刘成林更狠,告诉了他,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动静......更何况......更何况他们碰过头,马德文没杀得了他,他就因为聚众赌博被抓了进去.......前段日子刚出来,没钱.......打听到我在这儿,便上门来索财.......我.......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女人低下头去,泪水似洪水般泱泱难绝。陈东实找来纸巾,替她擦了擦泪,两人对坐在矮脚凳上,相顾无言。 旁边的香玉扒拉着饭盒里的牛河,匀出一小份来,递到徐丽面前,“丽姐,吃点吧......你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徐丽略带感激地笑了笑,接过饭盒,却没动筷,转手将饭盒放到一边。 陈东实强稳住心绪道:“刘成林是吧?我记住了.......他有说下回什么时候来吗?” “今儿没要到钱,说三天后再来。”香玉跳过徐丽,答得干脆。 “你是个好孩子。”陈东实拍了拍她的肩,想到小钟那孩子,怒火渐有些平息。 陪姐俩吃完饭,陈东实又带徐丽去了趟隔壁诊所。确认都只是些皮外伤后,男人这才放下了心。 回店里的功夫,陈东实发现有人跟踪自己,其实来之前他就察觉到了,只是没戳破,看样子,那人是跟上瘾了。 拜别了徐丽和香玉,陈东实溜达着去街口小卖部要了两包烟。辛苦人跟了这么久,可不得买包烟犒赏犒赏?别回头说自己没良心,把保护说成监视,又阴阳自己一通,受些平白无故的气。 梁泽见陈东实身边没了闲人,佯装路人走到柜台前,拿了支雪糕。初冬吃雪糕,冷上加冷,别有一番风情。 陈东实斜了他一眼,哼唧道:“不怕吃坏胃啊?” 梁泽舔巴着上头的巧克力脆,眨巴眨巴眼,“我好吃甜,怎么,犯法?” “不犯法不犯法,”陈东实抠了抠上眼皮,这节气不知道哪飞来的小虫子,叮得他发痒,“咋也不给我来根儿?让我也尝尝。” “钱不够.......”梁泽吐了吐舌,在对方一脸“我不信”的审视中,解释:“真没带够。我来乌兰巴托换的蒙图不多,都用完了,还没来得及换呢,刚刚是最后一点儿了。” 陈东实将烟扔给梁泽,两人就近找了个坐的,一个抽烟,一个吃冰,难得的松快。 “实在不行......你吃我吃过的吧?”梁泽将啃到一半的雪糕递到他嘴前,“都是男的,忌讳啥?” “我才不要吃你的口水。”陈东实故作嫌弃地往旁边撤了撤,矜持只持续了两秒,两秒后,他又贴了上来,“好嘛,就一口。” “好吃吧......”梁泽心满意足地看着陈东实满嘴留汁的样子,融化的巧克力液顺着他的嘴角,缓缓渗落。 没等陈东实察觉,梁泽便用大拇指抹了上来,指腹黏过唇周的软肉,还能触碰到微微刺扎的胡渣,柔中带硬,连目光都纠缠了起来。 “梁警官.......”陈东实忙弹开身子,仿佛一只受惊的猫,“我去自己买一根......” 说完头也不回去往小卖部走。 梁泽颔首一笑,看着刚刚试探着伸出的大拇指,残留的巧克力液还在上面,隔着空气,还能闻到隐约的香甜。他找来纸擦了擦,就着陈东实刚刚咬过的地方,狠狠啃了一大口。 “我发现了,怎么哪哪儿都有你?”陈东实买了根一模一样的雪糕回来,他清楚地记得,李威龙也钟爱这一个牌子,李威龙也爱吃甜。 他在的时候,陈东实常给他做糖水炖梨。一整颗鸭梨,洗净切开,放进开水里煮,加上冰糖、枸杞、红枣,步骤简单,清新养胃,李威龙一人能吃掉四五个。 第47章 梁泽吮吸着剩下不多的冰棍,说:“我都说了,这是我的工作,确保你的人身安全,也是我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 “我就不信,没人跟你换班。”陈东实咬了一小口新买的,也是奇怪,明明是同一样东西,吃起来,却没有梁泽手上的可口,“你二十四小时跟熬鹰似的跟着我,这也是工作规定?” “不是.......”梁泽嘻嘻一笑:“别人守我不放心,我就申请全都自己来了。” “你呀.......”陈东实撇了撇嘴,明面上不待见,心里热烘烘的,跟捂了大棉被一样。 “你说咱两这样子,是不是特没规矩?”梁泽很快把自己那根冰棍吃完了,转头眼巴巴地看着陈东实手上的那根,“谁二三十岁还吃这玩意儿啊?这不都小孩子吃的吗?” “小孩子吃的我们怎么就不能吃了?”陈东实将手上的冰棍塞给他,“给我吃!狠狠地吃!这玩意儿......齁甜,吃多了还真是犯腻。” “那我就不客气啦。”梁泽欢天喜地地接了过去,张开大嘴,将整根雪糕塞了进去。 “欸你悠着点.......”陈东实替他捏住冰棍底头的小木签,生怕他一口吞了,梗住了喉咙,“你这吃个冰搞得跟几百年没吃过似的,说你是个孩子吧,还真是没长大.......” 两人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天外晴光见好,风也渐渐小了。 “陈东实,”梁泽的眼神突然正经,“你说死了的人,他的爱还会存在吗?” “好端端的,问这个干嘛?”陈东实没心没肺地笑了笑,似乎还沉浸在刚刚不经意的惬意里。 李威龙死后,和梁泽待在一起成为他为数不多感到心安的时刻。哪怕他不是李威龙,却依旧有着镇定的奇效。 “没,就最近看了部电影,《泰坦尼克号》,你知道吧?”梁泽将雪糕从嘴里拿了出来,吐出一口凉气,“杰克死了,把生还的机会让给了露丝,露丝活到了一百零一岁,我一直在想,杰克死了,那么他的爱还会存在吗?” “要我说的话......”陈东实低下头去,欢好的氛围骤地落寞,“他的爱是不存在的。” “为什么呀?”梁泽往他身边挪近了几分,隔着衣服布料,他能明显感觉到眼前男人发热的皮表,“我以为你会主张存在呢,毕竟你跟......你跟李威龙......你们好了这么多年......” “那是我对他,不是他对我。”陈东实咬了咬唇,似有挣扎,“其实我比任何人都清醒地认识到,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是不复存在。这么多年来,是我一意孤行,是我偏执成狂,其实我很想告诉他,让我一个人活在世上一点儿也不酷,如果一定要死,我想最好的结局是我跟他一起。” “东实.......”梁泽第一次这样叫他,去掉了姓,名谓自带一种隐晦的亲密,“我想他会明白的。” “可是我不能死,”陈东实抬起头,朝梁泽极勉强地笑了笑,“我是个普通人,有着普通人的胆怯,也有着普通人的懦弱。我不敢真的去死,我怕疼,我还有女儿,她很可爱,我还有肖楠,就我那远在国内的前妻。我记得我家老母说过,有业力的人,他死了以后,就会变成一只小动物,回到他最放不下的那个人身边。我一生行善积德,就是为了替威龙积攒业力,我想等我攒够了业力,他就会以另一种形式回到我身边。可能是树上的一只鸟,水里的一条鱼,或者是街边某只不起眼的流浪狗。总之不管是什么,我还是要好好活着,哪怕他的爱不在了,我也不会任由心中的泰坦尼克号沉没。” 梁泽幽幽然合上嘴,看向身后飘落的雪。乌兰巴托的冬天比哈尔滨还要早一些,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寒冷与风。 “我得回去了。”陈东实站起身子,抖了抖有些发麻的腿,“谢谢你,梁警官,愿意听我说这么多废话。” 梁泽躺坐在长椅上,双臂舒展,似有回味:“没关系,我很乐意听你说这些。” “下班来我家看电影吧,”陈东实发出邀约,“我家有dvd。” 他不需要梁泽回答“好”或“不好”,因为他明白,有时不答比答了更加隽永。 默许这个词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给太多不能宣之于口的好感一个留白的契机。陈东实万分确信,梁泽一定会如期到访。 陈东实一路轻快地朝停车场走去,穿过小巷,还有百十来米的距离。 身后的脚步声还在,陈东实不禁美滋滋地想,可真是个敬业的好警察,居然还跟着。有必要这么粘人吗? 他回过头,刚想对后头人说别再跟了,眼前蓦地闪出一道黑影。 下一刻,刀光灼眼,黑影以摧城之势迎面扑来。陈东实下腹一痛,只听得“噗呲”一声,一柄水果刀直直插入自己的身体。 “东实——!” 马路对面的梁泽一脸惊厥。 陈东实捏住刀柄,眼前一黑,还没看清那人的长相,重重摔在了地上。 第24章 “东实......你醒醒......陈东实?!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陈东实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下腹的痛牵引着神经,略微动弹个手指都能激出一阵痉挛。 他艰难地翻了个身,低头看了眼肚子,血,好多的血,温热的红色液体顺着刀柄,流过指缝凝在地上,刺目又惊悚。 梁泽轻放下陈东实,拔腿去追那逃之夭夭的罪魁祸首。那人许是第一次作案,吓得不轻,没出五六十米就被身手敏捷的梁泽抓住了后衣摆。 第48章 两人原地撕打在一起,娴熟的擒拿格斗在作案新手面前,锐不可挡。梁泽几乎不费什么力气便将那人制住,他掰过那人的脸,一把扯下他脸上的口罩。 身下人下意识弯肘挡住了自己的脸。 “老.......老钟.......?!” 陈东实只记得自己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心口一涩,彻底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经是两天之后。 徐丽守在旁边,正替陈东实剪着手指甲。偌大病房里只住着他一个病人,除了机械的滴液声,只剩下徐丽似有似无的抽泣。 “疼.......” 陈东实蠕了蠕嘴,徐丽抬起头来,见人醒了,忙漾出一脸笑。 “我的祖宗,谢天谢地,你终于醒过来了.......” 徐丽立刻放下指甲剪,跑到门口冲外头喊,“醒了醒了,人醒了!” 香玉、曹建德和李倩一股脑涌了进来。 唯独不见梁泽。 “你没事吧?”曹建德上前拉住陈东实的手,激动得快要哭了,“老陈,你可是真是吓死我了,你要真出了什么事,我还怎么跟威龙交代.......” 陈东实牵强地笑了笑,指了指旁边的水杯。他要喝水。 徐丽和香玉合力将人托起,支撑着陈东实的上半边躯干,方便他坐着和众人说话。昏睡良久的陈东实记忆有些混乱,他只记得是老钟行刺了自己,梁泽制服了他,后来的事,他一点儿印象都没了。 “梁警官呢.......?”陈东实捧着水杯,四顾茫然,“他没事吧?” “他没事,现在在局里,有事抽不开身。”曹建德接过杯子,又倒了杯新水,说:“作案人已被我们控制......你.......放一万个心。” “是老钟.......”陈东实不肯面对似的闭上双眼,“你们不用刻意瞒着我,我都看到了.......” 曹建德与李倩双双对视了一眼,见陈东实什么都知道,也不隐瞒了,李倩直截了当道,“钟国华不知从哪儿得知到了是你举报他儿子钟健翔的消息,于是蓄意跟踪蹲伏,终于找到时机对你下了手.......具体情况我们还在调查,千防万防,没想到还是被他钻了空子。” “这事儿怪梁泽,”曹建德唉了一声,“我料到钟国华可能会报复你,特意叮嘱了梁泽,这几天暗中保护你,据他说,事发当天他就在场,也是他擒住了钟国华,可这又有什么用呢?你还是被他捅了一刀,好在医生说只伤到了皮表,刀刺进去不深,没伤到内脏,静养个一两个月也就没什么大问题了。” “一两个月........”陈东实想起还答应了老黄,去报到的事,如此一来,肯定是去不了了,好不容易找到的兼职没了影,童童下个月的抚养费又成了难题。 “钱的事你别担心,”徐丽像是看出了他的窘迫,趁着曹建德师徒出去找医生的功夫,替他掖了掖被,“我这儿还有些积蓄,你先拿着,医药费我已经结了,这些钱,你自己拿着用。” 徐丽将备好的厚厚一沓信封放到陈东实怀里,两日不见,她似乎比从前更加憔悴。 陈东实心酸不已道:“你赚点钱不容易,一下子全都贴给了我。这可都是你为自己存的嫁妆,我怎么好意思用?” “什么嫁妆不嫁妆?”徐丽呛笑了一声,抚了抚渐老的容颜,“都快奔三的人了,还嫁个屁。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不嫁了不嫁了,以后只待在你身边就好。” 徐丽低了低头,脸上浮出一丝少女才有的羞色。陈东实不是不知道,除了那份共患难的兄妹之情,徐丽对自己的心意里,还包含着一番别样的私心。 “那......我只要这些就好。”陈东实打开信封,抽出其中的一小叠,将剩余的大部分钱还了回去,“这些只当是我问你借的,童童那边,我得有个交代,我也就不装什么客气了。” 这是实话,陈东实能力有限,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出门赚钱,更没法大言不惭地说“我一分不要”,都是俗人,该低头得低头,谁都有周转不开的时候,他没那么高洁的品性,容许自己做个无懈可击的完人。 徐丽收好信封,想了想,说:“那也行,只要你好,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你身上的伤,好些了吗?”陈东实不忍关切,“算起日子,今天刘成林该来找你了吧?可惜我这个样子,连下地走路都费劲,没法帮你教训他了。” 徐丽扯了扯嘴角,没吱声,就代表陈东实说到了褃节上。 曹建德等人很快回来了,几人在屋子里坐了会,陪陈东实说了好一会子话,才依稀离去。 店里还得有人,香玉一个人应付不过来,曹建德和李倩手上都还有事,临走前曹建德打过招呼,麻烦护士看紧着点,这是警局定点医院,内外都是熟人,陈东实一个人在这儿还算安全。 不想众人前脚刚走,梁泽来了,刚好交个班,陈东实看他手上还提着一打香蕉,怪客气的。 “怎么样?好点没?”梁泽气喘吁吁,像是刚跑完马拉松一般,脸上汗冒个不停,“一听说你醒了,我立马放下手头上的事赶了过来,怎么样,还痛不痛?医生说没啥事吧?” “没事,”陈东实目光一紧,抬手摸了摸他的领口,“你这是.......” 如果他没看错,梁泽的领口上,沾了不少小麦色的粉底液。 眼前人的脸色一下子紧张起来,他忙理了理衣领,有意挡住那片斑驳:“天真热,连妆都花了.......” 第49章 “你一个大男人,化什么妆?”陈东实别过头去,算了,他也没心思想那么多,又不是李威龙,画不画的,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单位联谊......我排个诗朗诵。”梁泽尴尬地笑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女同事帮我画的,我自己画那玩意儿个干啥,娘们唧唧的。” “我饿了。”陈东实看向窗外,好像理所应当在索要关爱。 “那我去买吃的,”梁泽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屁股都还没捂热,“你想吃啥?” “糖水炖梨,”陈东实目色迷惘,“双倍冰糖的那种。” “这会子上哪儿给你弄炖梨,”梁泽面露难色,“炒粉吃不吃?” “也行,”陈东实当然知道炖梨难买,他只是一时兴起,人脆弱时,就想做回小孩子,小小任性一下下。 梁泽一路直下扶梯,正想着附近哪有炒粉可买,曹建德的车出现在眼前。 原来他一直都没走。 “陈东实这事儿,我得严厉批评你。”上了车,曹建德做回威严有余的刑侦大队长,不留情面道:“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你保护好陈东实,除了监视他跟马德文和徐丽的动向,也是防着钟国华对他下手。可是你呢?你这些天在干什么,又是上门做客,又是吃雪糕,你在拍偶像剧吗?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把这事儿交给你。” “这次是我疏忽大意......”梁泽满脸愧怍,“我原以为,只要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别人就没有下手的机会。却还是被抓住了空档,就几分钟的功夫,我赶过去时,他已经得手了.......我.......都怪我放松了警惕,我罪该万死。” “你别忘了你这条命是怎么捡回来的,”曹建德看着后视镜里某人的脸,“也别忘了组织对你抱了多大的期望。” “我知道.......” 梁泽隐隐抽泣了一下,他没哭,只是红了鼻子,想到陈东实挨刀时,自己就在十米不到的地方,他一点忙也帮不上,只能任由他倒在地上,不由心如刀割,比自己挨了一刀还难受。 “可是师父,”梁泽心有余震,“我也是人,是人都有感情。我只要一靠近东子,心就忍不住惊颤,忍不住离他更近一点。四年,我蛰伏了整整四年,才不人不鬼地回到乌兰巴托。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为什么是我?相比近在眼前的形同陌路,还不如当初一了百了.......”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曹建德的声音立刻提高几分,“儿女情长,是为大忌。成大事者,就该摒弃这些阻碍,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我也是这么过来的,你以为这个位置很好坐?威龙.......你知道的,在我的几个徒弟里,你是最有望做我接班人的那个。” 梁泽默然,他心知,曹建德的过去同样惨绝。他原与大部分普通人一样,拥有一个世俗而幸福的家庭,然而命途多舛,妻子被毒贩杀害,双胞胎儿子被活活浇了汽油,一个重度烧伤,成了植物人,一个当场毙命,六岁不到。原本的完满支离破碎,就只剩下经年之后一声悠远的苦叹。 “你要趁早和他做个了断,这样下去,苗头不对,只会离我们的计划越来越远。”曹建德捏紧方向盘,目光锋锐而清冽,“三天,三天时间,别再让我看到你和陈东实纠缠。” ........ 住院部,二楼,陈东实沉思良久。最后终没能忍住,拿起身旁的手机,给李倩打了个电话。 “倩儿,叔问你一件事。” 陈东实看向外头,有鸟掠过云间,一切显得都那么平常,又都不那么平常。 “啥事啊陈叔?”李倩满是关切。 “你们单位今天有什么活动吗?”陈东实紧抓着床单,后槽牙滋滋作响,“联谊什么的,比如.......诗朗诵。” 第25章 “你是我的情人/像玫瑰花一样的女人/用你那火火的嘴唇/让我在午夜里无尽的销.魂........” “你是我的爱人/像百合花一样的清纯/用你那淡淡的体温/抚平我心中那多情的伤痕........”[1] ....... 电梯门徐徐打开,徐丽走向长廊尽头。高亢的歌声透过装饰墙,一浪盖一浪地铺卷而来。 引路人站定在门前,淡定地敲了敲门,不一会儿,门被两旁保镖合力打开,徐丽朝里头一望,马德文刚放下话筒。 徐丽今天穿了一双细长的高跟靴,鞋跟踩在玻璃地板上,清脆而有力。金蝶的硬装出了名的豪华,马德文注重脸面,在看得见的地方无不用心。 “是你把陈东实举报钟健翔的事告诉钟国华的?”徐丽开门见山,连最起码的寒暄都没有,对于眼前男人,她实在勾不起兴趣同他细细拉扯。 “陈东实?”马德文笑了,反问:“不是叫陈山海吗?” 马德文仿佛猜到了徐丽此番前来的目的,往日里,只要他不找徐丽,徐丽几乎不会主动找自己。 “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把他害死?”徐丽走到他面前,冷眼看着马德文,“除掉陈东实对你有什么好处?他不过就是个过路人,本不该被卷进你我之间的事里来。” “除掉?”马德文仰在沙发上,双臂大展,左右两位美女在侧,实在风流,“我什么时候说过要除掉他了?没错,举报钟健翔的事是我叫人告诉他的,但我只想给他一个教训,没想到钟国华看着老实巴交,下起手来会这么狠,直接上了真家伙,差点要了那夯货的命。” 第50章 “叫人告诉他的.......?是谁?”徐丽惶惶小退半步,包厢里光线昏暗,她看不清马德文的脸,“难道是......是梁泽?!” 马德文笑而不语。 “为什么?”徐丽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明知道梁泽对陈东实来说意义非比寻常......” “可梁泽对他未尝如此!” 马德文大手一挥,怀中美女立刻识趣散去,包厢中只留下他与徐丽二人。 “我一直就对梁泽心存怀疑,他长了那样一张脸,和李威龙一模一样的脸,我怎能不千防万防?”马德文扯了扯领带,站起身子,荡了两步,“四年的牢没有白坐,要不是李威龙.......我现在早已今非昔比,别说金蝶,整个外蒙的货源都在我手里!” “所以当我发现,那天你带来的那个陈山海跟李威龙有那样一段过去时,简直高兴得整晚都没睡着.......”马德文对着镜面墙上自己的倒影,笑意惊悚,“从看到梁泽的那张脸起,我就知道.......没能亲手杀了李威龙,但能让他最爱的人生不如死,也不枉我这一番筹谋.......而我手上不会沾一滴血,因为这一切.......我都会让梁泽去做。” “就为了报复李威龙?”徐丽满是厌憎地望着眼前人,“可他早已经死了,杀了陈东实,你那四年也回不来。” “其实他是不是李威龙对我来说不重要了,”马德文似是解脱地摇了摇头,“之前我还会计较,现在的话,他是不是,也完全不会影响我的计划.......只要让李威龙心爱的人痛不欲生,即便他在地底,也魂魄难安........” 马德文转过身,慢悠悠地走到徐丽面前,支起她的下巴,“怎么了,你今天从一进门到现在,对我一句关心也没有,张口闭口就是陈东实,他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 徐丽狠狠撇开马德文的手,“像你这种没有心的人,怎么可能会懂.......?” “心?心值几个钱?”马德文哈哈一笑,坐到徐丽身边,一把将她锢在怀中,“我是个商人,商人眼里只有钱。且我告诉你一个真理,是我老马这么多年摸爬滚打总结出来的经验——” “真心,”他吹出一口热气在女人耳边,“那是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 “诗朗诵?”李倩微微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啊对......有啊,我们单位今天有诗朗诵。” “那诗朗诵都有哪些人?”陈东实进一步深问。 不想李倩答,“这我就不清楚了,今儿一上午都在医院和师父一起看你,我们也不太了解。梁警官今天不是在去医院看你了吗?你自己问他呗。” “好啊,谢谢......”陈东实悻悻然挂断了电话。 难道......真的是自己想多了吗? “这天儿啊,可真是比女人翻脸的速度还快.......” 陈东实正想着,梁泽拎着一份炒粉走了进来。 “快趁热吃,我已经在楼下吃过了,这家味道还不错。” 他替陈东实掰好筷子,又将窗帘往下拉了拉,屋外强光刺眼,陈东实的床正对着窗,看多了晃眼睛。 “怎么去了这么久,”陈东实边吃边看着男人的衣领,粉底液的残渍还在,“有点辣......” “辣吗?”梁泽皱了皱眉,嘀咕道:“没让老板放辣椒啊......” “不信你尝尝。”陈东实将碗推给他,“哎呦......这辣得,都要辣哭我了。” 梁泽半信半疑地接过筷子,小心尝了一口,接着很快反应过来,“欺骗人民警察,好玩吗?” “那你为什么要骗我?”陈东实心满意足地摸了摸肚子,“明明没吃过,还骗我说吃过了,一进门我就听见肚子咕咕咕地叫,以为我聋?” 梁泽噗嗤一声,笑了。的确,他忘了,陈东实是老实,但不是傻,许多事情还是该打磨一下演技。 “我们一人半碗,”陈东实看着那碗炒粉,“人民警察人民警察,人民警察也要吃饭的呀。” 梁泽看了看四周,也没什么多余的碗用来分装,筷子也只有一双,难不成要他一口我一口?怪别扭的。 “你先吃吧。”陈东实看穿了他的烦恼,静静躺了下去,“剩点给我就好。” “真的不吃点?”梁泽摸了摸发虚的小肚子,别说,忙活了大半天,自己还真有些饿了。 “我有一件事,想麻烦麻烦你。”陈东实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若有所思,“徐丽有个不成器的前夫,叫刘成林。好像是前段时间刚出狱,三天两头问她来要钱,她不敢告诉马德文,怕闹出人命。但那姓刘的又是个混蛋,每次要不到钱就打她。我原想着,帮徐丽教训教训刘成林,可现在这样子........” “你不会是想让我去帮你打他吧?”梁泽嘴里的炒粉突然不香了,“我是警察,不是黑地痞流氓。你这是寻滋闹事懂不懂?” “肯定不是让你去打他啊,”陈东实睥了他一眼,“我是说,让你替我照看着点徐丽,刘成林要真欺负了他,你帮我适当教训教训他.......你们警察不是有个词儿,叫什么,正当防卫?对,就是正当防卫,你正当防卫就好。他今晚可能就去找徐丽要钱,你帮我看着点,别让刘成林伤着她和她身边那个小姑娘就好。” “你自己都这样了,还替别人操心。”梁泽顿时没了好脸色,“你跟人非亲非故的,干嘛这么.......” 陈东实眸色一寒。 第51章 “行行行,我不说了,我不说。”梁泽忙打住话头,夹了一筷子炒粉递到他嘴边,“啊,张嘴。” “我不吃。”陈东实撇过脸去,像是在闹小娃娃脾气。 梁泽束手无策道:“我答应你,帮你照看照看她,行了吧?” 陈东实这才转过头来,将炒粉含下,笑嘻嘻说:“好像确实没有辣椒哈。” 梁泽陪陈东实用完饭,又坐了会,下午他还有集训,得回单位一趟。答应陈东实的事他没忘,他打算晚上去一趟丽丽美发屋。 夜幕降临时,彦巴杭盖区满是归家的人。这是乌兰巴托最大的外来人口聚集地,近四分之三都是底层老百姓。这里也是乌兰巴托犯罪率最高的辖区,梁泽从前在地区报告上看到过,本市每五起刑事案件里,有三起都出自彦巴杭盖。 陈东实的担心,并非多余。 梁泽先是在丽丽美发屋对面的糖水铺子里坐了一会,蹲了个把小时,见无可疑人员,想着干脆去剪个头也好。更何况.......他有些问题一直想问问徐丽,正好今天陈东实不在,把没弄清楚的事一次性弄清楚了,倒也不虚此行。 结果没等他走两步,旁边蓦地钻出个高高壮壮的男人。多年的从警经验告诉他,这就是刘成林。说时迟那时快,刘成林跟只大老鼠似的,逮着没客人的间隙一头扎进了店里。梁泽别上腰间的枪,悄步上前,绕到门头后一堆废弃钢管堆旁,观察着屋里的一动一静。 “我就这么多,这些天店里生意不好,别的我也没有了。” 徐丽将钱包里的钱哗啦啦倒在桌子上,香玉缩在角落里,垂眼看着那堆祸端一般的现金。 “就这点?”刘成林抓住女人的头发,一脸犹嫌不足,“妈的,这么点碎子儿,半晚上都不够,你他妈打发叫花子呢?” “你放开我.......!”徐丽掰扯着刘成林的手,疼得眼泪直掉,“你把我打死吧!打死了你连这些钱都没有........我看你到时候怎么办!” “臭婊.子!”刘成林甩过一记耳光,将女人直接扇倒在地上。香玉赶忙上前将人护住,只可惜,她不是男人,即便她和徐丽合力反抗,也不是眼前人的对手。 “你说你是不是犯贱?!嗯?”刘成林抬起腿,一脚踹在徐丽肚子上。女人爆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如被抽去虾线的龙虾般,蜷缩成扭曲的“c”字。 “说好的要三千块,你这连一千块都不到。”刘成林啐了口唾沫,似是憎恶地瞪了徐丽一眼,“看来还是太久没打你了,连我的话都敢当耳边风........” “我没有.......”徐丽咽下一口血沫,气息混乱,“没有这么多钱......” “没有?”刘成林诡谲一笑,目光瞥向她身边瑟瑟发抖的香玉。 “你想干嘛?!”徐丽大惊失色,起身挡在香玉身前,“她还只是个孩子.......你想干嘛?!” “孩子?孩子好啊......”刘成林把玩着手里的钥匙串,一脸轻浮:“小妹妹,有没有兴趣帮叔叔泄泄火?” “别理他......”徐丽捂住香玉的耳朵,血泪交错在一处,糊了彼此一脸。 “你他妈滚开点!”刘成林将徐丽一脚蹬开,蹲下身去,看着香玉:“你知道你丽姐以前做什么的吗?小妹妹?” 徐丽伏地不语,屋内唯余女人断断续续的哭声。 “她妈的就是个鸡——!是个鸡,哈哈哈哈......”刘成林反手抓住徐丽的衣服,迫使她露出半截肩膀,“看到没?人尽可夫、水性杨花,这样的女人,你跟着她?指不定哪天把你也卖了!你说你长得这么干净漂亮,与其卖给别人,不如先让我爽爽.......这八百块钱,就当叔叔给你的奖励好不好啊?” “你混蛋!!!”徐丽奋起抗争,猛地扑向男人,“你这个畜生,王八蛋!我跟你拼了!” 第26章 “你特么跟我来真的是吧?”刘成林毫不客气地将徐丽从身上推开,双手死死掐住她喉咙,“没人要的破鞋.......从了几天良,就真忘了以前自己什么样了是吧?” 徐丽流下痛苦而屈辱的泪水,她胡乱摸索着,终于触碰到旁边一只矮脚板凳。没等刘成林反应过来,她拎起凳子,狠狠朝对方脑袋上砸去。 男人“啊”地一声,应声倒地,发间瞬时蹦出一注新血,有些溅到了香玉脸上,吓得角落里的她哇哇直哭。 “快进去.......”徐丽忍住下腹剧痛,将香玉推进厕所,然后将门反锁,用身体死死抵在门板前。 刘成林很快站了起来,却分不出太多力气同女人抗衡,他望着自己满脖子的血,惊恐而无措。显然,他没想到向来柔弱温顺的徐丽也会有如此凶残的一面。 “你打吧......你打死我我也没有多的钱给你......你不怕再多坐几年牢你就打吧!” 徐丽毫无畏惧地嘶吼着,抄起桌上的弹簧刀,架在自己脖子上。 “反正我已经没什么好顾及的了,你今天要不怕闹出人命,大不了就鱼死网破!!!” “你——”刘成林抡起胳膊,正要挥拳,背后一只大手忽地将他钳住。下一刻,一脚重重踢在膝盖后,男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徐丽面前。 “来晚了,好像也不算很晚......” 梁泽掰着他的手,向后用力一扯,只听“咯啦”一声,是骨头脱臼的声响。刘成林疼得大叫,整张脸白得跟张纸一样,横在地上翻来滚去,十分狼狈。 第52章 “大老爷们一个,只会在这儿欺负女人算怎么一回事?”梁泽亮出警官证,面无表情,“民事纠纷也是纠纷,怎么说?走一趟吧。” 警车很快抵达了现场,街坊邻里听到警笛声,纷纷挤在店门口看热闹。徐丽被香玉搀扶着去就近诊所验伤,梁泽将现场交给同事们善后,陪同徐丽一道去了诊所。 “今天的事......多谢。”这是徐丽第一次正面同梁泽说上话,就是这个男人,这个男人的脸,让陈东实魂不守舍、情义痴缠。女人似是落寞地垂下头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有着某种隐秘的不甘。 梁泽替她拎着药,帮着香玉将徐丽扶住,边走边说,“是陈东实让我来的,要谢的话,你得谢他。” 徐丽说:“今天的事,还请麻烦梁警官不要告诉他。” 梁泽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他本就不打算说,说了也只会让陈东实病中多思。他太了解陈东实了。 “刘成林会怎么样?”徐丽问。 她的伤势并不重,当然,是相较前几次。如果走常规诉讼、索要赔偿,过程漫长不说,结果未必如意。 梁泽没想到这时候徐丽还操心刘成林,他皱着眉说:“人我们已经抓起来了,但考虑到具体情况,估计不会关太久,我担心的是出来以后他还是会找你,你想好怎么办了吗?” “我能怎么办?”徐丽勉强地笑了笑,“难不成为了他,连店也不开了?遇上这种无赖,没办法的。” 梁泽选择性地闭上了嘴,旧日夫妻这种事,当局者清旁观者迷,他作为一个外人,不好置喙太多。 “其实,我一直有些事情想问你......” 徐丽看了香玉一眼,女孩默契地走到数十米开外,将场地留给二人。 “你跟马德文,到底是什么关系?”梁泽换回那副审讯犯人时才会露出的表情,“情妇.......追求者.....还是同僚?” 徐丽捋了捋满头的大波浪,挨了打、受了伤,我见犹怜的样子还是那样美。连梁泽也忍不住生疑,这样一个女人陪在陈东实身边,他真能忍住诱.惑?一点儿也不心动? “巧了,我也有问题想问梁警官。”徐丽微微一笑,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反客为主道:“你为什么要告诉老钟,是陈东实举报了他儿子?” 眼前人神色轻惶,却很快被那招牌式的笑容掩去。梁泽插着兜说:“事在人为,我替马德文办事,不表表忠心,怎么能获取他的信任?” “只是因为这个?”徐丽一脸怀疑,“你不是不知道你对陈东实来说有多重要.......” “那又怎么样?”梁泽讥笑一声,满脸地不在乎:“我又不是李威龙。” “你有没有想过,钟国华那天但凡下手重一点.......”徐丽含泪切齿,“跟刘成林比,你一样丧心病狂!” “问够了吗?”梁泽走近一步,看着女人的眼睛,神色淡淡:“现在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我不是他的情妇。”徐丽转过身去,抱住自己,满是无助:“我也没有掺和进他那些生意场上的事,你从我这里套不出什么来的。” “希望你没有骗我。”梁泽背对着她,这不是一次争锋,更像是一场座谈,他还是希望同徐丽好好说话的。 “你当真.......当真没有考虑过他的安危?”徐丽回过身,红了眼眶。 “没有。”梁泽垂下眼皮,眼底不见一丝波澜,“他在我这里,从来就只是一个办案工具。” ....... “明日北方气温将持续新低,西伯利亚冷空气沿南俄罗斯下行,今冬或将提前,自下周起,市温将跌破零下十五摄氏度,请各位市民朋友做好保暖,尽量避免出门.......” 陈东实瘫坐在病床上,窗外大雪盈空,司空见惯。乌兰巴托常年严寒,顶峰时可达零下四十度。每年的冬天都会比往常来得更早一些,十月伊始,风涛霜虐,实在算不得什么新鲜事。 “好心人.......” 陈东实正看着电视,门“呼”地一声被推开。陈素茹领着陈斌双双走了进来。 几天不见,陈斌那小子清瘦不少。想起上次见面还是在劳务市场,也不知道他工作落实了没有,陈东实又犯起了替别人操心的烂毛病。 “喊人。”陈素茹推了陈斌一把,男孩方涩涩唤道:“陈叔叔好。” “你们怎么来了.......”陈东实虽不喜陈斌,但好在他妈妈还算会做人,能主动探望已属难得,他向来是别人给自己一分,他要还十分的人。 陈素茹擦了擦手,说:“我是向上回在少管所遇到的那个小妮子打听的,她说你最近遇了事,住了院,吓得我赶紧带孩子过来看一眼。好心人......我该怎么称呼你?斌儿说你是他朋友,我想总不好直呼你大名。” “叫我老陈就好。”陈东实客气地笑了笑,抬眼看向旁边的陈斌,“怎么样,工作落实好了吗?你说要自己找,成果怎么样了?” “找好了找好了,”陈素茹忙替男孩答,“帮我一个老主顾,在他店里做事,擦盘子。” “也好,”陈东实满是欣慰地摸了摸男孩的头,“靠双手赚钱,不寒碜。你叔我像你这么大,也擦过盘子,算不得丢脸。” 此话不假,陈东实进社会早,服务员、仓储、保安、货工、泥瓦匠.......凡是能赚钱的,对学历要求不高的,他几乎都做过。这也练就他一身的慈心,因为见过太多的苦,很多时候并不单是他想帮,而是良心告诉他不得不帮。 第53章 对陈家母子,也是如此。 陈东实从给童童的那一沓钱里抽出一两张,塞到陈斌手上,“长身体的时候,想吃啥自己买点,别苦了自己。” “这怎么好意思.......”陈素茹赶忙将钱推了回去,赔笑道:“说好的是我们来看你,怎么好意思让你掏钱?” 说罢从皱巴巴的钱包里拿出一封红包,递到陈东实手上。 “我没什么本事,这都是我这些天辛辛苦苦攒下的,您别嫌脏.......” 陈素茹说着说着,神色又伤感起来。陈东实捏着那红包,如千斤压顶,诚惶诚恐。 他深知,女人口中的“攒”,无非又是开张接客,乌兰巴托色.情业发达,像陈素茹这样的女人数不胜数,扫黄打非这么多年,这行当非但没有落寞,反而日益昌盛。 “你看看,你妈多不容易。”陈东实看了陈斌一眼,知道他不爱听,但还是多嘴,“你已经是个大人了,要学会帮你妈多分担分担。做错事不要紧,只要别一错再错,再让你妈担心就好。” “嗯。”陈斌难得有了些反应,他向来反骨难驯,得到他的表态难如登天。 “对了,我进来时,看到有个女的一直站在门口,慌兮兮的,不知道在干什么。”陈素茹像是想起了什么,“她身边还带着孩子,比斌儿小一点,也是个男孩。” 陈东实瞟了眼门口,没猜错的话,门外守着的应该是老钟老婆和小钟。 陈家母子坐了一会便走了,临走前洗了好些个水果放在床头。陈东实让陈斌出去时把外头两人叫进来,不用想也知道,他们一定是为钟国华求情来了。 “我知道这是万万不该的,可是大兄弟,我一个妇女家,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呀.......”老钟媳妇进门便是一通哭嚎,差点就要给陈东实跪下,“老钟现在就在局子里,警察二十四小时看着。你说这要咱娘两怎么办?这个家不能没有他呀.......” 陈东实听得心里一阵酸楚。短短数日,大钟和老钟就接一连二出了事,虽说是他们自作孽,可归根源头,还是那封举报信惹出的事。后续一连串因果皆因自己而起,陈东实不得不背负着一份负罪感。 可是,刀子是实实在在捅在自己身上的,他又何尝不心灰?昔日的施恩者对自己拔刀相向,相比生理上的疼痛,陈东实更后怕那转瞬即变的人心。 “这事我做不了主.......”陈东实躲开老钟媳妇那双泪汪汪的眼,强忍住挣扎:“就算我出面谅解,也抹不去他蓄意伤人的事实。警察那边,该怎么判还得要怎么判。” “不会的.......”女人抹了把泪,支撑着从地上站起,“老二说你同那帮警察熟,您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放过老钟一马吧........” 陈东实看了眼旁边的小钟,从进来到现在,他一字未发,还是像从前那样温和平静,有着他那个年龄段不该有的成熟与淡定。 小钟将母亲扶住,细声安慰道:“这事本就是我爸做错了,你又何必让陈叔难做人.......” “你个没良心的,他是你亲爸!”老钟媳妇瞬间垮了脸,“养不熟的白眼狼,你忘了你哥是怎么进去的?” 陈东实心下一紧,乍地想起了什么,问:“对了,我还纳闷呢,老钟怎么知道是我举报的大钟,难不成.......” 他将怀疑的目光瞥向钟健飞。 “不是我,”小钟忙摇了摇头,“我没说。谁都没说。” “那是谁说的?” 陈东实抓起他的手,厉声质问。 “一个跛子,男的。”钟健飞往后扯了扯,没扯开,索性坦白,“好像是姓梁。” 第27章 梁泽....... 陈东实如坠冰窟,通体的冷意从骨血深处向外爆裂,直接瘫倒在了床畔。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偏偏是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梁泽在告诉老钟这些时,当真一点都没考虑过自己的感受吗? 陈东实强撑着床把手站起,踉跄两步,又失魂落魄地坐回到床头,思绪凌乱。 梁泽不是不知道钟国华对举报者的态度,钟国华在病房里又摔又砸时,他和曹建德就在门外。梁泽明白老钟知道是自己举报的大钟后,自己会面临什么样的结果,但他还是做了,全然不顾自己的处境。那股熟悉的陌生感又迎面扑来。 而这并非是第一次。 陈东实紧抓住床单,冷汗顺着鬓角,湍流直下。 上次马德文绑架自己,也是梁泽告诉了马德文,自己投递举报信的细节。他没有直接告诉钟国华,而是借马德文的口,先背后捅了自己一刀,然后又不知道怎么,告诉了钟国华,生生地让这一件事的利益得到了最大化。 好你个梁泽,好你个梁警官,亏自己还对他百般示好,不成想自己早成了人家那里一颗可以随意牺牲的棋子! 陈东实心如乱麻,再也没心思应付钟家母子,只胡乱敷衍了几句,便把人匆忙送走了。现如今他谁也不想见,谁也不想理,他必须要当面问梁泽,必须! 陈东实午后就给梁泽去了电话,电话里只说要他来医院一趟。梁泽听着语气不大对,没顾得上细问。当天事情有些多,他直到夜里十一二点,才腾开身子往医院赶。 清风常伴入夜,病房里寂若无人。国立医院住院部一到凌晨,便全区熄灯,只在公区供应基础照明。深不可见的昏暗里,钻进一丝狭长的光,紧接着,地上飘出一道瘦长的身影。 第54章 “你叫我来有什么事?” 梁泽自午后接到陈东实电话便心中有数,电话里的他语气并不好,甚至称得上前所未有的冒犯,陈东实从未如此。 病床上的人似乎还没从思忖中回神,他望着窗外月色,面如灰土,“你为什么要告诉老钟,是我投的举报信?” 梁泽站定身,拂了拂窗台上的灰,像是意识到这是一场迟早到来的审判,温吞开口:“是马德文让我做的。” “马德文让你做你就做?!”陈东实猛地起身,“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天钟国华下手但凡重一点,现在你见到的就是我的尸体?” “我没想到他会下手如此狠心。”梁泽快步走到门边,将门反锁,“他答应过我,只是给你一个教训。我想......我想有我在你身边,一定会保护好你,最多只是吓一吓你,我也好向马德文邀功。却没想到......他会真的伤到你.......” “你不用给自己找补。”陈东实双眼猩红,音色几近颤抖,“那我问你,上次马德文把我带走的时候,他告诉我,是你告诉的他我投举报信的细节,这是不是真的?一直以来你都说是在保护我,实则是为了监视我,我起初以为是老曹的意思,却不知道马德文同样是在利用你来监视我!你说是不是?!” 梁泽默默然闭上了眼,有时不回答比回答更残忍,陈东实从沉默里就窥见了答案。 “我的命对你来说就这么不值钱?所以从头到尾,我就只是你讨好马德文的一个工具?”陈东实扪心自问,泫然欲泣,“你要对马德文效忠,要对他纳投名状,就可以毫无顾虑地牺牲我?我的命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值钱?” “我没有.......”梁泽一脸哀伤地走上前去,刚想拉住陈东实的手,却被他冷冷甩开。 “他们说得没错........”陈东实止住眼底酸意,抹泪哽咽,“你的确不是李威龙。” 梁泽满是无助地蹲在原地,坐跪在病床前的他,仿佛在做一种独有的忏悔仪式。其实他何尝不知,陈东实迟早会有得知真相的一天,他们迟早会出现一道既定的裂痕,千回百转,仍糜不如初。 “我有我的考量.......”许久,梁泽噎呜开口,少有的无力紧紧包裹着他,让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心酸,“我发誓......我从没有想要伤害你,东实.......请你相信我........” “你不用再惺惺作态。”陈东实满是憎恶地看着眼前人,“我不是傻子,很多事情不说,不代表我不知道。 你跟踪我,明面上是保护,实则是监视。就为着我跟徐丽的那层关系,系挂着马德文。你讨好了我,才有机会接近徐丽,接近徐丽,才有机会找到马德文的弱点。你一步步的计划里,一步步的私心我不是不知道。 是我,天生就爱犯蠢,甘心被你利用;是我,与生俱来的下贱,哪怕只是对我笑一笑、多说几句话便觉得心满意足。归根结底,是我自己又蠢又贱,纵得你真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其实你何尝不是漏洞百出、荒诞可笑?梁泽,你真的让我感觉到恶心!” “是吗........”梁泽渗人一笑,眉头陡然一沉,“我让你觉得恶心.......?” 陈东实紧捏住拳头,撇过头去,不再言语。 “我让你觉得恶心——?!”梁泽复又重述,颤颤巍巍从地上站了起来,“是,我是阴险小人,我是荒诞可笑,那陈东实你呢?你对我的好里,又包藏了多少你自己的私心?” 陈东实拧过身来,直勾勾地看着身前的梁泽。脸还是那张脸,人还是那个人,但却恐怖如斯,再无半点温存可言。 “要不是我长了这样一张脸......”梁泽凑近到极致,几乎要与陈东实脸贴着脸,“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陈东实,要是没有这张脸,你现在会在这里质问我这些?!” 两人都憋着愤恨,像是两只蛮壮的野牛,无间的焰火在心头跌宕。 “李威龙已经死了,你装什么深情大义?”梁泽掐住陈东实脖子后的软肉,迫使他不得不正对着自己,“我告诉你,他——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你听不听得懂人话?!” “他没有死!” 陈东实形同疯迷,抄起身旁的枕头砸了过去。他本可以做一个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人,可只要一提到某人的死,他就瞬间堕落成疯狗。 “他没有死.......威龙没有死!” 陈东实泪水飞驰,如瀑流般汹涌。 “你跟他们一样,就想让我接受,就想骗我接受.......我不听,我什么也不听!谁说我也不会听!” “你以为不接受就代表没发生吗?”梁泽掰开他捂住耳朵的两只手,目眦欲裂,“你醒醒吧!陈东实,泰坦尼克号该沉还是得沉,杰克的爱也一定会消失!你自欺欺人一辈子,也换不回你的李威龙!” “我不听........”陈东实如孩童般蜷缩在被子里,神情痛苦至极,“我不听.......你不要讲.......不要讲这些给我听........” “这就受不了了?”梁泽掀开被褥,放任他偌大的躯干曝露在白炽灯下,如一只被拔光毛的鸟畜,丑态毕现,“你说得没错,我就是在利用你啊。蠢货,陈东实你个大蠢货,也只有你才会以为我跟李威龙一样会喜欢你。 我喜欢你?真是天大的笑话,男的喜欢男的,还想搞同性恋,你恶不恶心?你明知道我有婚约在身,还成天缠着我,给我送饺子、和我吃一支雪糕、邀请我去你家看电影.......你不会真觉得,没了李威龙,我就可以安心做个替代品吧?陈东实,我告诉你,待在你身边的每时每刻,都让我想吐!想吐!!!” 第55章 梁泽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脸上流满了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液体。反观陈东实,宛如死尸状蜷靠在床脚,他像是十分畏寒的样子,全身止不住地狂抖,似乎要将魂魄抖出来一般,眼中生息全无。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陈东实抱紧自己,俯身卷起地上的被子,轻轻拢到自己身上,“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他将头埋进被子,哭声愈嚎愈烈,“我到底犯了什么错,你们一个个要这么折磨我.......我明明只是想做一个好人,可为什么从来就没有得到过好报,威龙.......你看见了吗?他们都一起来欺负我,合起伙来骗我、逗我........我究竟哪里没有做对.......?” 梁泽走近两步,伸出一只手来,想要摸一摸某人,却在伸到一半时冷冷打住,颤抖着将手缩了回去。 窗外明月隐于云后,楼下走过一群男男女女,有说有笑,更显得数秒钟前的争吵恍如隔世。 “说开了也好,”梁泽理了理情绪,回归到素日里的自己,骄矜、淡漠,永远高昂着头,“说开了,也让你对我彻底死了心,少了些不必要的幻想。” 这话是说给陈东实听的,也是他说给自己听的。 陈东实悬泪不语。 “我局里还有事.......你安心休养。病中发怒,实在不利于伤口恢复。” 梁泽扣回警帽,敛了敛制服衣摆,掩门而去。 出门前,他停下步,忍不住又回头补了一句,“以后没什么事的话,我看我们还是别联系了吧。” 梁泽顾不上去看陈东实的反应,跌跌撞撞地荡下楼梯。直至来到楼下无人的空地时,才哆嗦着掏出手机,给曹建德打了过去。 “我说完了........”他强忍住泪,整个身体萎缩在一起,就像一株霜打的植物,“请师父放心……从今往后,他都不会再来找我了.......” 话音刚落,梁泽还是没能忍住,哭声破口而出,两行热泪似泉涌般,纵情滑落。 “我是不是做错了.......师父?”梁泽失声嚎啕,俯在花坛边,手臂上的烧痕一阵痛痒,“我今天对他说了好多难听的话,他一定恨死我了,师父,我再也没办法原谅我自己了.......” “你现在在哪里?”曹建德察觉到对面有些不大对劲,“你先别动,我现在过去找你。” “我再也没有他了.......”梁泽泪流不止,另一只手,反复抓挠着身上的伤疤,“再也.......再也没有东子了........” 十五分钟后,曹建德姗姗赶来。见到梁泽时,他正横卧在一张公园长椅上,警服外套里的衬衣半敞着,露出那片像是被硫酸腐蚀过的烂皮破肉。上面布满了不计其数的抓痕,有些甚至破了皮,还出了血,但梁泽仍固执地抓挠着,整个人魂不附体,犹如附魔。 “梁泽!”曹建德赶忙上前,一把将人托在怀中。只见怀中人面色如雪,眉尖浸满了汗。曹建德抬手替他擦了擦,见梁泽奄奄道:“师父.......我疼.......好痒.......” “不疼.......好孩子,不疼........”老曹德将人搂在怀中,有意把住他的双手,不许他继续抓挠,“忍一忍就过去了,听话,再坚持一下........师父带你回家........师父现在就带你回家!” “我已经没有家了........”李威龙俯在曹建德肩头,任凭他将自己背起,快步往车上走,像只被族群抛弃的幼兽,“东子已经不要我了........他已经.......已经不要我了........” “不会的,他不会不要你的,你们都会好好的。”曹建德飞快将人塞进车里,将他紧紧抱住,同样湿了眼眶,“都怪我,都怪师父没用,四年前没能把你完好无损地带回来给他,是师父言而无信。如今大错已经酿成,你我再难抽身,威龙.......我情愿当初是我去替你受这些苦........” 李威龙瘫倒在座位上,低头看着身上重重叠叠的烧痕,眼泪顺着面庞,淅沥滚落。 他抬头看向独属于某人的那一扇窗,暗夜里倏忽一灭,彷如心海孤灯,浇云盖雨,顷刻没了光芒。 ....... 往后一连十数日,陈东实茶饭不思。好在伤口恢复得还算不错,不到半月,便可出院回家。 依照医生嘱咐,陈东实还需静养两周,待伤口痊愈后,再返院拆线。期间不能洗澡,不能剧烈运动,不能喝酒吃辣,许多事情都要避讳。为图方便,他搬到了徐丽店里小住一段时间。 陈东实无亲无故,唯一能照顾他的,只有徐丽。只是这段日子苦了徐丽,一边要看店,一边还要照顾陈东实。陈东实也不闲着,偶尔帮忙扫扫地,叠叠毛巾,做些无关痛痒的粗活,日子就这么一天天不咸不淡地过着。 老钟被判故意伤人,因为伤势不重,最后还是由陈东实出面谅解,只羁押了一个半月,已然出拘留所。自他释放后,就再也没跟陈东实联系过。遥想到从前两人何其要好,他也算是自己为数不多的知心老友,陈东实不免心中凄凉。 而大钟则没有那么好运,被抓进去才知道,这并非是他第一次贩卖毒品。根据相关法律法规规定,他被判处一年以上、三年以下有期徒刑,这也注定成为陈东实和钟家人之间无法填补的鸿沟。 生活就是这样,再难捱的日子、再撕心的痛苦,都会融化在流水淙淙的朝夕时光里。短短数月,陈东实感觉自己仿佛经历了一场重大的割席。旧日的好友、前尘的往事一一埋葬于朔雪。远去的不止是回忆,还有那些熟悉的陌生人........ 第56章 至于梁泽....... 陈东实偶尔还会想起,想起他在病房里说的那些话,心中依旧会有刀割一般的痛。 这一日,寒雨夜,风吹雨打,街上人烟寥寥。 陈东实掀开毛衣一角,看着下腹一道微红痊愈的刀疤,思绪万千。 “叔,吃饭了。”香玉挑开帘子,递来一碗胖乎乎的饺子,“韭菜鸡蛋馅儿的,老样子,没放香菜。” 陈东实放下衣服,捧过那一大碗的热气腾腾。湿润的雾气烘得他眼底发酸,男人没吃两口便放下碗筷,拿来纸巾擦眼睛。 “咋的了?”徐丽凑上来问。 陈东实笑着摆摆手:“不打紧,就是被熏到了,眼睛疼。” “好端端的,怎么会熏到呢?”徐丽小心翼翼地替他吹着眼睛,“没事吧?” “真没事,欸........” 陈东实咳嗽了两声,余光不自觉落到墙边的日历上。 12月17日,梁泽没联系他的第78天。 第28章 “仔细着点搬,别没上一会班就累得跟什么似的,倒显得我虐待了你们一样。” 黄彪站在一堆集装箱前,头顶黄色安全帽,俨然一副老板架势。 不远处,工人如排队的长蚁般,依次往皮卡上驮运着冷冻箱。陈东实尾随其中,背上担着比别人重两三倍的货。刚有人去小解,陈东实替他顶了一小会。 “唉大哥您慢着点.......”黄彪一眼瞅到了人堆里的陈东实,赶忙上前帮扶,“没事吧?您看您这身上的伤才刚好就出来上工,不怕影响恢复啊?” 陈东实将货放到一旁台子上,擦了擦汗,稍作休息道:“不碍事,这不都是为了挣钱吗?快年关了,我想给我女儿多备点年货。” “你可真是个好男人,”老黄颇为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递去一瓶水,“渴不渴,我那儿还有可乐,或者你想喝别的,我给你买去。” “不用.......”陈东实摆摆手,捋着气说,“我不爱喝糖水,那玩意儿越喝越渴,提不上劲儿。” “也行。不过话说回来,你说这人......怎么就这么不顶事儿呢?”老黄一想到陈东实近来的境况,不免感慨,“本来说好的你来做保安,结果你住了院,原来的岗位被别人顶了,就只能辛苦你做做货工,帮帮搬搬货,也真是难为你了。” “难为啥?”陈东实扛起货,使出吃奶的劲向前迈了一步,回过头说,“要是有别的能用得到我的地方,您尽管找我,我价钱便宜,有的是力气,包管您满意!” “好.......好.......”老黄连连点头,微微一笑,脸上飘过一丝晦暗的别意,“你要用钱急,今晚我正好有个差事交给你,干完就可以当场结钱,晚上我们就在这儿见。” “得嘞,我看行。”陈东实咧嘴笑了笑,掂了掂肩上重物,继续向前走去。 “童童的抚养费,我已经打过去了。” 中午吃饭的功夫,陈东实随意买了份盒饭,站在公用电话亭前一边刨着泡沫盒里的青菜,一边核对着刚刚的汇款单据。 今天晴光大好,陈东实觉得筋骨格外舒络,一大清早就打了老黄电话,问他还有没有差事给自己做。到手的钱当然没这么快,给童童的是徐丽先前借给自己的,这段时间要是没有徐丽,陈东实还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想到这里,陈东实合计着晚些回家时给她捎两斤排骨,陈东实虽不擅家务,但做起饭来,丝毫不逊色于酒店大厨。暂居徐丽那儿的这段时间,她和香玉最爱自己那口糖醋排骨,这也是陈东实最拿手的一道菜。 “快过年了,外蒙一定冷死了吧?” 许久没听到肖楠的声音,陈东实怪想念的。 最近自己身边发生了太多事,陈东实一个字也没提,他知道以肖楠的性格,说了也只会徒增担忧。她还怀着孕,又要照顾童童,已经够辛苦了,自己没必要再拿自己的事去影响她的情绪。 如此想,陈东实便有选择性地应承,“冷,可冷了......可把我冻坏了。” “我就知道,”电话那头的女人吭哧一笑,“幸好我有眼力见,一星期前就给你寄了两件羽绒服,还有一床大冬被。跨国托运可能有些慢,你别忘了收。” 陈东实心头一暖,肖楠还是那个肖楠,一点儿也没变。三年婚姻,贵在情重,在衣食住行上,她无不将自己照顾得细致体贴。这份恩情,丝毫不亚于骨肉血亲,陈东实十有八九的换季衣物,就连脚上的袜子,都由肖楠选购。她勤快、爽利,会来事,是大部分中国男人的理想伴侣。 “你也要注意身体。”陈东实闷头乐呵,下意识挠了挠头,“这次汇过去的钱里,除了给童童的抚养费,还多出一部分,是我给你的.......” 电话那头陷入缄默。 “谢谢你,肖楠。”陈东实面色潮红,“谢谢你哦.......” “老夫老妻的,说这........”那头的女人似有凝噎,但很快调整了过来,稳声道,“没事就挂了吧,长途电话费死贵.......” 陈东实悄悄然放下听筒,长舒出一口气,终于见到了一点云后的阳光。 午后陈东实还得回去开计程车,交班前得去趟单位销个假。住院养伤这段期间,单位特批了他近三个月的停薪留职。现在人好全了,回头的亏空得补上,哪怕他知道........去单位会不可避免地跟老钟碰头。 再见老钟,两人之间的气氛已经彻底变味。陈东实听同事说,修养在家这段时间,老钟特意申请了调组,这也意味着,合作七八年的老搭档即将离自己远去,以后两人再也不用开同一辆出租车,也不必再有过去那样的欢歌笑语。 第57章 想到这里,陈东实不由自主地难过了几分。老钟就站在那里,距离自己左不过五六尺的距离,他老了,几个月不见,两鬓斑白,双颊凹陷。陈东实也因刀伤气血亏空,面容疲惫,两人都不似往日那般志趣盎然,取而代之的,只有状若无人的冷漠与有意为之的疏远。 “老钟!”旁边有人在叫,陈东实顺着声音,同众人一起看了过去。只见那人招呼道:“老板有事叫你。” 老钟点了点头,一脸愁云地进了办公室,陈东实好奇,有意往门口的方向凑了凑,假装在一旁抽烟。 “为什么是我走,不是陈东实?!” 屋子里响起一阵激烈的争吵声。 “明明是他先来诬陷的我家孩子,我儿子什么也没做就被抓了进去,凭什么要开除我!?” 争执声愈演愈烈,陈东实忙扑灭燃到一半的香烟,整个身子贴到了门上。 “我不服,你们凭什么开除我?该开除的是那个姓陈的,没有他,这公司还更太平!” “这是我们管理层深思熟虑后的决定,警察那边留了档,你已经有了捅人的案底,像你这样的员工,我们实在不敢用。” 紧接着又是一番争论,陈东实没细听,总而言之就是公司要开除老钟,但老钟不允,双方就此事纠缠不止,足足拉扯了有一个多小时。 许久,钟国华愤愤推门而出。一出来见陈东实刚好也在,不忍快人快语道:“这下你满意了?” “我.......”陈东实有口难言。 “把我们家搞垮,你满意了?!” 钟国华将手里的一沓单据悉数拍到陈东实的脸上,纸张如翩飞的落叶般飘满整条长廊。 “我没有........”陈东实揉搓着手指,不安地跺着脚,“对不起.......” 他只想到了这三个字,对不起,这是他此时唯一能完整说出口的话。 “我跟你说,咱们俩没完!” 老钟揪起陈东实的领子,第一次显露出老实人独有的狠厉之色,那是一种弹尽弓藏、背水一战的决绝,那是陈东实所想不到的前所未有的孤冷。 当天下午老钟就走了,临走之前,老板将陈东实叫到办公室,特意将他褒奖了一通。缉毒队为了感谢热心市民陈东实的举报,特意送来了一面锦旗。望着墙上那抹绚丽的红,再想到老钟抱着纸箱独自远去的背影,陈东实百味交杂,刚有些松泛的心情又沉重了起来。 老板反过来安慰他说:“现在你可是公司的大红人,表扬的大字报上,印满了你的名字。你也不用多想,老钟有一天会明白的,回头做好自己的工作,少不了你的奖励。” 说没说完,老板从抽屉里抽出一沓红包,甩到桌子上。 “缉毒大队奖励的,公司也出了一部分,听说你最近手头紧?到处找活干,你也别客气了,该拿着就拿着,权当东家的一点心意了。” 陈东实诺诺应下,心里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当他揣着红包从房间里走出去的时候,他很想告诉那些看热闹的人,自己不是因为奖励才举报的钟健翔。可外人只看到表面,看到陈东实荷包里那鼓鼓的奖金,那一刻,陈东实甚至真的觉得自己有一些卑劣,这厚厚的奖励里,是不是也有老钟的一丝血与泪? 晚饭时分去了徐丽那儿,做糖醋排骨时,陈东实走神,多加了两勺醋。意识到问题时菜已经出锅,陈东实满是歉意地在开筷前告诉徐丽和香玉,今天的排骨有点酸,下次自己再做更好的。 究竟为什么会这样,他自己也不知道。可能是为着肖楠,也可能是为着老钟,亦或者是.......他还有什么别的牵挂。 没有梁泽联系的第79天。 陈东实将东西搬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想起白天答应黄彪晚上还得过去一趟,连口水都没喝,便急冲冲下了楼。 坐上车以后,不知怎么的,心里毛得慌。陈东实左摸摸,右看看,总觉得哪哪儿都膈应,哪哪都不爽。这样的状态从下午看到老钟被开了以后一直到现在,在车里坐了半天,他悟了,他还是没能如愿处理好自己跟梁泽的关系。 手机划拉到菜单页,通讯录一行旁边是“短信”,在收件人栏里打出一个“l”,下方很快显示出一个熟悉的号码。 关于这个号码,陈东实在过去79天里早已倒背如流。他停停顿顿地打了一串省略号,食指停留在发送键上,迟迟没有摁下。 算了,两个多月没联系,人家肯定都把自己给忘了,自己又上赶着示好干什么?闲的。 陈东实想了想,迅速删空短信内容,像扔手榴弹一样把手机扔回到夹板里。窗外飘起似有似无的碎雪花,早冬多风霜,这是习惯到不能再习惯的事。 他也应该习惯,没有梁泽的日子,该如何在雪夜中独自前行。 “来啦?”黄彪老早候在路口。货场的货已经被搬空,偌大的仓库里,只有门口保安亭里的灯还亮着。 陈东实停好车,下来时顺便看了一眼,屋里放着几道热卤菜,还有烫好的二锅头,隔老远闻着酒香菜香,像是要搞什么招待。 “有啥事您尽管吩咐。”陈东实摘下毡帽,拍了拍上头的雪粒子,笑得憨厚。 老黄拉着他的胳膊将他往保安亭引,热情洋溢,“不急不急,外头这么冷,咱们先喝点再干活。” “不用,”陈东实半是推诿:“这么客气干啥,您出钱我出力,活儿干完了,我还得回去收拾屋子呢。何况喝了酒就不能开车了......” 第58章 “就陪我喝一杯.......一杯.......”黄彪努了努嘴,冲着里头说,“你看,酒菜都备好了,多难得呀。” “真不用.......”陈东实笑得用力,“你这样子,倒让我不好意思了。” “有啥不好意思的,”话说着,人已被带到桌子前,陈东实半推半就地被摁在了椅子上,老黄亲自为他倒酒,“我是见大兄弟你一个人在外,不容易.......难得与你投机......” 热气熏得老黄的脸迷蒙一片,陈东实腆脸一笑,啥也没说,闷头便将酒给干了。 “陈兄弟豪气!我喜欢........”老黄满脸堆笑,抬手又续一杯,“来来来,我陪你一起喝,喝完了,我那儿正好有床可以休息.......” 陈东实咂摸着嘴巴里的味儿,第一次见到黄彪时那种怪怪的感觉又浮上了心头。他总觉得黄彪看自己的样子奇怪得很,像是.......像是在看一块食物,就像狗看到肉,对,就是像狗看到肉! 陈东实皮肤一紧,猝然间意识到了什么,满眼惊恐地看向黄彪。只见眼前人的笑容逐渐模糊,依依化作一团重叠的虚影,这酒.......这酒有问题.......! 他低下头去,手指本能性地伸进喉咙,想要催吐,却不知怎么的,四肢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 一只男人独有的糙手托住陈东实的胸膛,将他从桌前带到一旁的单人床上。陈东实浑身潮红,像是过敏一般,全身皮肤鼓起无数风团。 他隐约意识到有人轻轻解下自己的皮带,没等他挺起身挣扎,下一刻,便歪头昏死了过去。 第29章 “不可以......你不能这样......” 陈东实强撑开眼皮,推了眼前人一把。屋内哐当一声巨响,是杯碗碎地的声音,黄彪热气烘烘踢上房门,朝自己扑了过来。 “大兄弟.......你一个人也不容易.......应该能体会我的难处是不是?” 陈东实忍住呕意,不断抵触着他胡乱触碰的手,跌撞着往门边走。 “你一个人难道就不觉得孤单?不想再找个伴儿?”黄彪从后将他拦腰抱住,气息错乱:“好弟弟,当疼疼我.......就一次.......我可以给你钱.......你不是很缺钱吗?” 陈东实只觉头痛欲裂,酒中的药物没使他神智昏乱,反惹出一身红疹。他反复抓挠着手臂上的风团,一次又一次试图撞开紧闭的门,好在门没有插销,几下便被撞开了。 男人发疯似的往外头逃。 空无一人的停车场,连灯也没有,陈东实的每一步都踩得毫无底气。黄彪紧追其后,一口一声兄弟唤得犯呕。陈东实忍住不适,起身攀过一堆废弃钢管,跳上沙堆。他的车停在另一头,还有百八十米的距离,他不得不暂时躲在这里。 “你去哪儿了?”黄彪跑到沙堆前,对着齐声高的杂草大声呼喊,“你别躲.......你先出来!我保证不碰你!” 陈东实抱紧自己,尽量压低身子,蜷在那扇阴影后。完美的视觉盲区,亦可同自己一道,包裹得不见分毫。 良久,外头的脚步声渐次走远,陈东实蹬了蹬生麻的腿,才敢一点点挪动身子,从沙堆后走出来。 “原来你在这儿呀。”黄彪呲牙一笑,突然出现在男人身后,这一次陈东实无路可逃,他被黄彪牢牢抱在怀中。 “放开我.......!”陈东实使尽蛮力试图挣脱,岂料黄彪立刻将刀抵在他小腹,凶狠道:“你再动一下试试!” 陈东实立刻停止了挣扎。 “我不动.......我不动........”陈东实高举双手,作投降状徐徐蹲下,“求你放过我......放过我.......我还有个女儿........别杀我........!” 黄彪顺了顺气,缓缓放下小刀。说时迟那时快,陈东实一个推搡,将对方手上的刀拍落在地。没等黄彪反应,陈东实抬腿便是一脚,将刀踢出数十米远,接着一拳打到了黄彪脸上。 “快......快住手........”底下人呜呼哀哉。 陈东实一下又一下挥着拳头,扎扎实实的击打声如同战舞前的擂鼓,直至些许血液溅到了脸上,他才恍然从暴虐中惊醒。 陈东实赶忙松开黄彪,漫无目的地朝停车场一路狂跑。不知跑了多久,只听见“咚”地一声,陈东实撞到一堵敦实的肉墙上。他还没看清楚那堵墙的模样,便奄奄然摔在他肩头,整个人似被抽干精魄般,瘫倒在了那人身上。 “威龙........”陈东实几近哽咽,伸出一只血迹斑斑的手,勾住他脖领,“救我.......” 梁泽怀抱着陈东实,探向停车场深处,在一处拐角处,他见到了满脸是血、哧哧赶来的黄彪。似乎是被自己一身警服所震慑,黄彪一见到自己,拔腿便跑,玄色夜里,消失得如同鬼魅般迅捷。 “我.......”陈东实扒开衣领,露出锁骨处一片密密麻麻的红疹,“难受......” 梁泽轻轻伸手一碰,似火一般滚烫,得赶紧找地方降温。 “车里有急救箱.......”陈东实指了指车子的方向,“救救我......救我........” 梁泽二话不说将人背起,快步穿过鹅毛般的雪,来到车前。 他先给陈东实喂了颗氯雷他定,常见的过敏药,待陈东实气色稍好了一些,又将自己的警服脱下,盖到了他身上。 前后车窗紧闭,空调开到了最高温,但陈东实仍止不住地打喷嚏,一会热,一会冷,连带着他的脸也一会明一会暗。 “还是冷吗?”梁泽摸了摸出风口,明明自己都出汗了,眼前人为什么还在发抖。 第59章 他想也没想,一把将人抱在怀中,用体温给他取暖。这一次,陈东实没像推开黄彪那样推开梁泽,比任何药都神奇的是,陈东实果真停止了喷嚏。 “你怎么了.......?”梁泽翻看着他全身各处,幸好,他暗松一口气,幸好没受什么伤,一切都好好的,只是身上起了点小红点,“刚刚那人对你做了什么?” 陈东实虚闭着眼,侧脸紧贴着他胸膛,毫无半分开口的心思。 梁泽没再细问,他知道,陈东实此时一定累极了,不管他刚刚经历了什么,此时的他只需要休息。 他将衣服往陈东实身上扯了扯,上肢贴得更近了些,怀中人的呼吸由快到慢,很快变为一种规律的酣畅,梁泽抚摸着他耳边的绒毛,趁他没知觉时,轻轻啄了一啄。 “为什么两个多月都不联系我?”梁泽将人横抱在怀中,像抱着一条大狗,“我让你不联系我你就不联系了?那我让你去死你怎么不去死?” 陈东实似是回味地舔了舔唇,他应该是做梦了,梦里有啥好吃的,让他连睡时都带着笑。 车子稳稳地朝家的方向开。 梁泽将人安放在副驾驶座上,为防止他东倒西歪,不得不让陈东实的头全程靠在自己肩上。到陈东实家楼下时,他的肩膀也麻了,在车里扭了许久。 陈东实恰时醒来。 “我睡了多久?”他看着盖在自己身上的警服,显然,这是梁泽的,是他救了自己。 梁泽活动着肩胛骨,淡淡道:“不久,半个多小时。” “谢了。”陈东实的反应比梁泽想象中要平淡许多,沉默半晌,他问:“你怎么会出现在那儿?” “监视你。”梁泽省去动听的说辞,答得毫不避讳:“反正说保护你也不会信。” “保护?”陈东实摸了摸肚子上的刀疤,斜过脸看着他冷笑:“两个月前才拆完线,鬼信。” “既然人已经安全到家了,我就先撤了。”梁泽快速抽回警服,穿回到自己身上。下车前,他像是忘了什么,扭过头来提醒,“别忘了每天一枚氯雷他定,治你身上的小红点,别以为过敏是小事,那玩意儿严重起来,会死人的。” “看不出你还懂医.......”陈东实抬眼嘲讽,“关心我做什么?我死了就死了,跟你有个屁关系。” “你少说这种疯话。”梁泽瞪了他一眼,“砰”一声重重合上了车门。 “喂——”车里探出半个脑袋,陈东实向前头人招手,“到都到了,不上去坐坐?” “不坐!”梁泽抬起一只手,做了个“拜拜”动作,步伐潇洒。 “真不坐假不坐?”陈东实不甘心,露出整颗脑袋:“我家有dvd,上回说好的,去我家看电影,骗人是小狗。我女儿说的。” 梁泽垂首一笑,这笑只有他自己知道。僵持了两个月,终于有了些回暖,谁说男人不小心眼来着? 进了门,比上回来整洁许多。看来陈东实没少进步,要不是提前知道这是陈东实的家,梁泽还真以为是自己走错了门。 “拖鞋在玄关下,你自己穿。” 梁泽从一排拖鞋里随便挑了双,脚码刚刚好。 “是挺合适.......”陈东实愣了下,如果他没记错,这双鞋是自己买给李威龙的。陈东实家的鞋柜里常备一双他的拖鞋,他没想到梁泽不仅和他长得像,连鞋码都一样。 梁泽踩着拖鞋,百无禁忌地在屋内闲逛了一圈,像是领导视察般,检查着屋里的角角落落。 不错,维系得很好,看来某人还是要脸皮的,不至于像上回那样,整个房间乱成垃圾场。 “坐吧。”陈东实给他沏茶,“碟片在电视柜下面的抽屉里,我这儿片子不多,你看有没有你想看的。” 梁泽随手翻了翻,大多都是他从前爱看的片子。准确来说,都是李威龙爱看的。陈东实搬了十几次家,但这些存在过的痕迹一直都还在,他在努力用自己的方式留住李威龙。 “就这吧,”他晃了晃手里拿着的那张光盘,依稀念出包装封面上的字,“叫什么,《蜀山传》......?徐克拍的。” 陈东实端来两杯茶,又备了些坚果点心,家里没别的能招待,但也不能太寒酸。 “仙侠片儿?”梁泽咀着手头的南瓜饼,看着片头张柏芝的绝美侧颜,顺手将灯摁灭。 屋里顿时只剩下电视机和dvd发出的光,单一地投射在两人脸上,连粉刺、毫毛都清晰可见。陈东实的侧颚轮廓涤荡在红黄蓝绿交替的电视屏光芒里,自带一层雾化蒙版,空气中流动着暧昧的隐形羽毛。 “这飞天,太帅了吧!”陈东实忍不住赞叹。 梁泽小心翼翼地挪过去了一点,眼角余光尽落在某人身上。那故事说的什么,他一字没听,他只记得,眼前人的侧颜好看过张柏芝,好看过屋子里的一切。 “你变.态啊,干嘛一直盯着我?”陈东实抓起一把花生,朝他脸上扔过去,“你这样看着我,感觉怪怪的。” 梁泽收起那略微逾矩的眼神,低头吭哧:“看看也犯法?只是想多看看你而已.......” “那你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联系我.......”陈东实把玩着遥控器,他的心似乎也不在电影上,“我让你不联系你就不联系了是吧。” “你不也没联系我.......”梁泽抬起头,轻轻推了他一下。 陈东实说:“拆线那天我一个人去的,可疼了,那医生下手没轻没重,我眼泪都快出来了.......” 第60章 “你几岁?”梁泽扬起脸,似富家少爷般,调笑着摸了摸他的下巴,“这点痛都受不了,你还是不是男人?” “你就埋汰我吧。”陈东实怒其不争地甩了甩头,轻笑两声,“算了,我懒得跟你计较。” “你不怪我吗?”梁泽主动提起那件他们都不大愿意面对的事,“我先前跟你吵得那样凶,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又两个多月没联系你,你不恨我?” “恨,”陈东实倒也坦诚,露出老实人惯有的呆滞表情,“但也都过去了。” “真的?” “真的。” “我就知道你最好了!”梁泽一把将人抱住陈东实,喜不自胜,“陈东实,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你。” “好了,”陈东实轻轻挣开某人的怀抱,憨憨地笑了笑,“你也别多想了,我没那么小心眼,才不会那么记仇呢。” “嗯!” 梁泽兴致满满地点了点头,将剥好的花生和开心果全部推到陈东实面前,听到陈东实这样说,他这才安心百分百投入到电影里。 一旁的陈东实垂眼瞧着,神情玩味,眼底微光一闪而过,如暗夜飞刀,猝不及防。 原来警察........也这么好骗啊。 第30章 成年人的和好往往就在一瞬间。 从陈东实家看完电影出来的那一刻,梁泽就决定,他们已经回到了从前。 路是跳着走的,原本三步走完的台阶,被他合成了一步。梁泽记得小时候常玩一种游戏,叫“跳房子”,用粉笔或树枝在地上画出不同距离的格子,别的孩子最多只能跳两三格,而他腿长,一举能跳五六格。 良好的体格很快吸引了学校老师的注意,梁泽从中考后,就逐步脱离了文化课,成为了一名田径生。那年市文化节办话剧表演,他涂着大红脸,演一位屠龙的勇士,翻越刀山火海拯救公主的俗套剧情,也是在那一年,他在同学录里写下立志做一名警察的心愿。 多年来,他勤勤恳恳,奋战在缉毒第一线,同穷凶极恶的毒贩撕咬周旋。那时他单纯地以为,那些阴沟地渠里的丑恶嘴脸就是他人生中的“恶龙”。可等他“再一次”活过来,脱胎换骨一次,以梁泽的身份重新出现在这座城市,他意识到,陈东实才是他心中难以战胜的那只龙。 最强大的敌人不是你的对立面,而是就在你身边。他是你组建不死铁躯的软肋,是你通神之路上无法消除的弱点。 梁泽什么都知道,李威龙什么都知道,却一样心甘情愿,任这支爱欲之箭射入心脏,穿进皮血,哪怕再死一次,哪怕....... 真的无法回头地死去。 “我怎么跟你说的?你现在就是这种态度吗?”曹建德在例行周会上将人驱尽,会议室里只剩他和梁泽,“我让你离陈东实远一点,监视陈东实的事交给别人去做,你现在的任务是尽心潜伏在马德文身边,你昨晚又干什么去了?!” “再给我点时间,”梁泽将头压进黑影里,语气平平。昨晚离开某人家有些晚,他只睡了两三个小时就赶来开会,实在提不起太多力气。 “我已经两个多月没有联系他了。昨天也是事发突然,他遇到了危险,难道我真的可以见死不救吗?” “不是说让你见死不救,”曹建德放柔了些口气,耐心劝诫,“而是他不应该让你来救。” “事发突然,我来不及叫人。”梁泽抬起脸,“啪”地一声合上原本摊开的文件夹,“总而言之,我会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师父,您就别替我操心了。” “好......好.......”曹建德自嘲般笑了笑,“不愧是我带出来的好徒弟,现在连我说话都不顶用了,你是铁了心要让我们数年来的计划都功亏一篑是吧?你忘记自己当初是怎么跟我保证的?” “我没忘.......”梁泽目光隐忍,似有不可摧毁的坚定,“但我也会以自己的方式,保护好陈东实。” “你跟他真是一模一样,”曹建德盯着梁泽的脸,由衷感慨,“一样地犟。” 没等梁泽发话,他又放下茶盅,掏心拿肺地讲:“当初你那群战友是怎么死的,那六七十号无辜群众又是怎么命丧火海的,如今那些无字碑就竖在博格达的烈士园里,你在陵园守了那么多年,每一天,每一夜,不是痛定思过,不是忆旧思新,难不成都在想着陈东实?!” “我没有!”梁泽大手一挥,少有地在曹建德面前失了态,等他意识到自己反应有些过于激动时,又悔了。 他愤恨道:“我没有忘记身上这二十八处烧伤,没有忘记那四刀,刀刀致命的重创,我没有忘记西伯利亚的那场大雪,也没有忘记汽油浇在身上,皮肉烧焦的味道。我在博格达隐姓埋名、韬光养晦的四年,从来没有忘记这些置我于死地而后生的痛苦!可是,这四年,也是我对他最亏欠的四年,如果我真的可以做到无情无欲地执行任务,那我跟那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毒贩有什么区别?!” “那请你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曹建德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字字诛心,“你有没有想过,陈东实如今对你的爱,我是说对梁泽的爱,不是对李威龙的爱,比得上你作为李威龙,对他的爱吗?” 市监狱所大门,晴。 陈东实捏着那张泡水发黄的名片,站定在防护栏前。树影遮住他视线,使他无法看清门上的字,陈东实往旁边挪了点,手上烟一抽完,他立刻朝里走了进去。 第61章 遥想上一次,自己来之前还反复踌躇,思量了大半个月,如今却是另一番心境,像是回自己家一样,熟悉得有些淡然,甚至麻木。 “你确定要见他吗?”负责引见的狱警做着最后确认,“这次可没有曹队的批示。” “没事,我想好了。”陈东实微微一笑,对那人说:“您就当是私人探访,我是犯人朋友就好。” “也行,但注意控制时长,老规矩,你只有十分钟时间。” 一扇铁门缓缓打开,陈东实走进安检室,搜完全身后,被带到会面厅。 长长一排柜台,像银行一样,里外用玻璃罩阻绝。旁边坐着三三两两的案犯家属,同另一头的犯人们聊着体己的话。陈东实不动如山地坐在凳子上,等待独属于他的那位“老朋友”,那位曾击溃他理智,让他几近疯狂的老朋友,王肖财。 “你还有胆儿来?”小半年不见,王肖财愈见消瘦,可见他在里面过得也并不轻松。 没有上一次的一击击破,这一次的陈东实,冷静到可怕。他如机械人一般,拿起话筒,对着里头似有似无的细喘声说:“你错了,李威龙还活着。” 王肖财面色一僵,很快被强作的镇定掩去,他诡笑道:“怎么可能?他活生生死在我跟前,被我捅了好几刀,人都被烧烂了.......怎么可能还活着?” “我没必要骗你,”陈东实拨弄着电话上的纸标签,神色平稳,“他现在就在乌兰巴托,也就在缉毒大队,改了名,换了姓,叫梁泽。” 里头一片山雨欲来。 陈东实就着细微的电流声,回味着刚刚听到的自己的声音,经过电导线与播音器的过滤,原本浑厚的音色多出几分沉稳。 无需他多言,玻璃罩里的人自能体会到这一番姿态,和前一次的狼狈落败不同,这一次交战,陈东实稳坐上风。 “听说你还有半个月就刑满释放了?”陈东实不经意地笑了笑,透过厚厚的玻璃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骄傲,“看着过去的仇人还活着,你应该很难受吧?” “为什么要告诉我?”王肖财扯了扯下沉的嘴角,露出一脸不知是愁是笑的苦相,“他不是你的心头肉吗?你告诉了我,不就等同于将他置于险地?你就不怕我出去以后.......” “想做什么是你的事,”陈东实迅速摁断通话,想了一想,自语道:“什么都跟我没关系.......” 梁泽,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出来时天下起大雨,变天比变脸还快。陈东实没带伞,在门口站了好久,仍不见停。 里头人出来送伞,让他不必着急着还,陈东实没要。他想的是,这雨真好,雨中扫墓,才显得诚心可鉴。 半山陵园自打十二月起,改推起冬令时制度,不到三点就关门。大部分扫墓的亲属家眷都选择避开冬季,他们也只有在清明、中秋等节日想念逝去的亲人,不比陈东实,风霜雨打,眷念如旧,李威龙去世这么多年,陵园就是陈东实的第二个家。 雨水蔓延在台阶上,经登山靴踩踏,溅射出无数水花。长阶直通丘坡的最高处,风中松树针飘散,整座山包晕染出一层灰青色的冷调。 陈东实慢步在雨中,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踏上台阶。他一手插兜,一手持花,咆哮的风吹乱他的头发,雨水浸透衬衫长裤,如磁铁般吸附在躯干上,将他包裹得不留余地。 “威龙.......我来看你了........”陈东实站定在墓碑前,目光炙热而鼎烈,“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威龙........” 满园风雨招摇,无人应答。 “我想你一定听得见对不对.......”陈东实蜷膝跪下,如信徒般伏倒在坟前。 石碑上,逝者容颜依旧,还残留着些许晚秋剩下的枯银杏叶,陈东实轻轻将它们择去,一下下擦拭着上面的裂痕,“如果有一天我做了伤害别人的事,你一定会原谅我的,对不对........?” 同样地寂静和沉默,风声、雨声、鸟鸣声交杂,唯独不见那声他所期待的“会”。 “我遇见了一个和你很像的人,一个.......一个简直和你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人。”陈东实苦涩地摇了摇头,从地上爬起,雨水模糊了面庞,“曾经我也以为那是你再次回到了我身边,直到.......” 他撩起衬衫,露出肚脐眼上方那道刺目的疤痕,眼神深邃莫测。 “可他终究不是你啊!”男人狠狠抹去脸上的水,“哪怕你们长得一样,同样喜欢吃冰,同样好甜口,穿一个码数的鞋.......可不是就是不是.......他永远也替代不了你.......威龙......他永远也不能替代你........!” 天空一道闷雷闪过,银白色的电光乍见男人抖乱的睫毛,将他的整张脸照得煞白。 “你从前总说我脾气好,心也善,可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我容忍不了一个人一次又一次地伤害我.......所以这次我会以我自己的方式去解决问题……我要他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去品尝我所经历的所有痛苦……” 所有。 所有…… 所有!!! 陈东实微躬下身,吸了吸鼻子,将手上那束花放在了墓碑前,对着碑郑重地拜了三拜。 雨还在下,今冬湿气漫长,只是身体再冷,终不及那一夜在病房里所感到的那般彻骨心凉。 梁泽不会真的蠢到以为他在自己家看了部电影,两人就会回到从前那般谈笑风生的日子里去了吧?血热的人,只要被痛伤过一次,就会转化成成倍的冷冽。先将你狠狠砸碎,再对你施舍一些自以为是的好意,就真以为能和好如初吗? 第62章 真是可笑。 陈东实如幽灵般飘回到车上,待擦净身上水渍后,将目光停留在半开着的夹板上。 里头堆放着成日用不到的杂物,有加油卡、风油精、创口贴、钥匙串,还有马德文给自己的.......那把枪。 陈东实面无表情地抽出那把手枪,配套的子弹匣,沉甸甸一盒。 他抚摸着上面的纹路,凑近鼻前,似美味般嗅吸着金属的味道。那是一把全新的便携式手枪,体量纤纤,小巧玲珑,对于陈东实这种从没摸过真枪的人而言,握在手里,有一种翻山倒海般的禁忌的痛爽。 “我想通了,”陈东实举起手机,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说,“我答应你,监视梁泽。” “这个时间有点久啊,”那头的马德文语气堪堪,“两个多月了,才想通,怎么,终于认识到,他不是你心心念念的李威龙了?” “那我能得到什么?”陈东实咬了咬唇,见车前有人走过,下意识将枪放回到原处,“你是懂生意的,既是生意,就要有交换。我替你监视他,我能得到什么?” “你想要什么?”马德文语调轻快,“张个嘴的事。” “我要钱,好多好多钱。”他的目光落在童童的照片上,“大概要多少,我也不知道,左不过能将一个孩子养大所需要的钱。” “你不是贪财作恶的人,”对面顿了顿,说:“告诉我,真的至于如此?” “我只帮你监视,告诉你他每天都在干什么、说了什么。”陈东实咽了口气,另一只闲着的手,扶在刹车杆上隐约颤栗,“别的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不想参与,也别让我参与........” “可以,”马德文一口应下,远比想象中爽快,“那那把枪.......” “留给我吧.......”陈东实复又抽出那把还没装上子弹的手枪,对着车前镜里自己的眼睛,摁下扳机,“就像你说的,必要时候,我可以替你杀掉梁泽。” 第31章 “欢迎光临,下次再见。” “你好,欢迎光临——” “你好,欢迎光临,里面请.......” “里面坐先生,欢迎光临.......” …… 男孩站在门头前,不管有人没人,重复地弯腰低头,抬身问好。连续的夜班熬得他双眼通红,这已经是他跑前堂的第十五天,前十五天里,他还只是个负责后厨洒扫的洗碗工。 陈东实瞅准时机,拎着一袋提子走上前去。男孩很快注意到了他,并无太多表示,而是一如之前那般重复鞠躬道:“你好,欢迎光临。” 陈东实受得坦然,大大方方走进店里,坐到了离他最近的一张桌子前。 陈斌拿来菜单没好气地问:“吃什么?” 陈东实看他这副死样,调侃道:“怎么,上了几个月班,不洗碗,改跑堂了?” 眼前人满是不屑地嗤了一声,将菜单直接甩到他面前,“快点,我还等着翻台。” “啥时候下班?”陈东实没理他,将那袋提子放到桌子上,“给你买的,待会咱俩吃夜宵去,我请客。” “不用,我有钱。”陈斌捏了捏臌胀的钱包,神采飞扬,“老叔叔,您还是省点花吧。” 陈东实一听,不乐意了,梁泽叫自己大叔就罢了,连陈斌这小子也叫起了自己老叔叔。自己不过三十出头,算上虚岁也才三十一,正是龙精虎猛、血气方刚的年纪,当真有这么老吗? 他越想越气,下班路上没好脸色地说,“你知不知道说别人老真的很没有礼貌?” “您不老吗?”陈斌白了他一眼,特意加重了“您”字,“您不说,我以为您四十了。” 陈东实背后一箭,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禁自疑,“有这么夸张?我只是糙,没保养,不至于看上去四十多吧?” 陈斌笑嘻嘻地领他进了店,一家寻常不过的蒙古烧烤,主打重油重辣。是他这个年纪的最爱。 “想吃啥,随便点,我说了,今天我请客。”陈东实瞅了眼菜单,眼珠子一转,心思在别处。 他今天来找陈斌,吃饭是其次,主要还是想看看陈斌这小子。毕竟他妈精力有限,管不了他,自己最近得闲,没了黄彪的差事,得空就帮陈素茹关照关照。 陈斌扫着菜单,模样仔细,他边看边说:“我妈又让你突击检查来了?” “这话说得,”陈东实在桌下踢了他一脚,“怎么了,没你妈批准,我就不能来看看你了?” 陈斌说:“今天不用你请客,我有钱。” 说罢从兜里掏出钱夹,陈东实瞟了眼,厚厚一大沓现金,比他的存款还多。 “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男人预感不妙,忙将钱夹抢了过来,略微一估,足有一两万人民币,塞得钱包满满当当,“你上班不到半年,一个月不过几百,这些钱哪儿来的?!” “把它还给我!”陈斌起身争抢,嘴上嘀嘀咕咕:“这是我自己挣的.......” “你干什么挣的?”陈东实将钱夹扯远,“今天你不说清楚,这东西我绝不会给你。” “你这是耍无赖。”陈斌一脸懊恼地坐回到位置上,菜也不点了,愤愤然道:“这是我自己赚的钱。” “我问你,这钱哪儿来的?”陈东实厉声逼问,玩归玩,闹归闹,但在正事儿上他从不犯糊涂。 陈斌见状紧了紧身上的外套,提起兜帽,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说:“就.......就......卖点丸子呗.......” 第63章 “丸子?什么丸子........” 陈东实吓得不轻。 “就.......就是那个啊........”陈斌伸出一只手,放到桌子下,点了点陈东实,示意他往下看。 “叔你瞅,我试过了,这玩意新潮多了,不仅能口服,还能碾成粉,和白.粉混到一起,兑上生理盐水,注射进身体里,不到半小时就能起效,那感觉,跟要升天了一样!” 陈东实顺着他的示意往桌底下探去,只见陈斌撩起半截袖管,露出一节白皙的小臂,上头密密麻麻扎着十多个针孔,有些还隐隐发着红,明显是刚扎上去不久。 “你疯啦?!”陈东实差点叫出声,意识到身边还有人,忙压低了声,“这可是犯法的......” “你可别说这种没意思的话,”陈斌大眼忽闪忽闪,嘿嘿笑说:“怎么样,有没兴趣一起试试?” “你不怕上瘾?”陈东实摁住咚咚咚跳的心口,不知为何,口干舌燥。 “有什么怕的,只有自己试过了,才知道是不是好货。”陈斌拉上袖子,将手放回到桌面儿上,店里人声嘈杂,没人在意他们的交谈。 陈东实暴汗不止,冷静片刻后,说:“我看你是少管所没蹲够?还想再进去?你不怕你妈知道?” “我妈不会知道!”陈斌咬紧牙,点了点桌面,“除非你出卖我。” 出卖,陈东实整个人都软了,简单两个字,就把道德的重责推回到自己身上。好像这个时候告诉陈素茹,反是他的不是,就像他举报钟健翔一样,到最后,自己反而成了最大的恶人。 “你听着,斌儿,”陈东实仔细想了想,还是过不去良心那道坎,他好言相劝道,“别的什么事我都可以替你保密,但这事儿不能,你可别一错再错!” 钟健翔的事木已成舟,自己知道时他已泥足深陷。但陈斌没有,他只是起了个苗头,尚处在误打误撞的阶段,陈东实看不得他如此自甘堕落。 “你说吧,你现在就说。”陈斌将自己的电话塞到他手上,“你说了,惹到的,可不止一个我,而是断了千千万万人的财路。” 陈东实下腹一寒,想起第一次见王肖财时,他讲起李威龙的死因时,也是这样一句话——“财路”,他说李威龙断了他的财路,于是他把李威龙杀了,杀掉之前,还有长达数十天的凌虐。 同样的恐惧和话语重现在一个十六岁孩子身上,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年轻版的王肖财,一只等待破壳而出的欲.望怪兽。 陈东实颔首饮茶,抿着微热的茶水,神思错乱,“那你告诉叔一句实话,给你货的上家,是谁?” 他隐约觉得,这事儿跟金蝶脱不开关系。上回跟徐丽去金蝶,他在包厢里见到的那个刀疤脸,他手上纹着一团蛇盘牡丹,今天一见到陈斌他就发现了,这小子的手上纹着一模一样的图案,像是某种组织的象征。 “你问这个干什么?”陈斌人小,但不傻。 陈东实随口糊弄道:“既能发财,当然是多打听打听点财路,你叔我最近缺钱。” “这条路可没那么好走。”陈斌伸手抓出陈东实乱晃的肘,表情亦正亦邪,“买房得验资,做我们这个,也得先验个资。” “什么意思?” “回头跟我去见个人你就明白了。”陈斌抻直半边身,凑到陈东实身边,“既然这样,我带你入门,你替我保密,别告诉我妈吸毒的事。你一定要管好自己的嘴,千万不可以走漏了风声。” 陈东实微点了点头,且算默认。陈斌见状拿起一串刚烤好的肥羊肉举到他面前,嬉皮笑脸地说,“我觉得叔你做起坏人来,比做好人顺眼多了。” 乱糟糟的一顿饭,吃得陈东实心不在焉。饭后他魂不守舍地回到了住处,一整夜,陈东实都在脑海里重复回想着陈斌那截满是针孔的手臂。 怎会如此?他感觉自己的生活一片混乱。好像从徐丽、梁泽、马德文、陈斌等人陆续出现在自己生活里时,自己就不自觉地被卷入危险之中。 在这之前,他不过只是个出租车司机,一个放进人堆里从不会被多看两眼的司机,平庸是陈东实刻进血脉里的保护色。可如今,轨道分歧错乱,前方迷雾重重,他身不由己,一次又一次面临着相看两难的抉择。 他不知道哪一天自己会错失了方向,弄丢了良知,他害怕自己变坏,却又不可挽回地看着自己没入漩涡,他到底该怎么做?前面的路该怎么走?自己的坚持又是否正确?有太多问题一个接一个等待他解决,对于向来稳健的陈东实而言,在刀尖起舞的每一刻都像是煎熬........ 遐想间,眼前电话铃响起,陈东实打住思绪,从床上翻了个身。 “东实,我在你家楼下。”是梁泽打来的电话,少有的主动问候。 陈东实迅速跳下床来,光脚跑到阳台,瞧了眼楼下。果不其然,门前荒草地上,站着位瘦瘦高高的男人,一手抱着肚子,一手打着招呼,在看到陈东实后,一瘸一瘸地走了上来。 陈东实为他开门,有些惊讶,“怎么这么晚来?” 梁泽这才掏出怀里的宝贝,一大盒满满的cd光盘,最上面的,是那部《泰坦尼克号》。 “想起我那儿有好多闲置的录像带,没dvd放,想拿来跟你一起看。” 梁泽抱着箱子,东西不多,但确实沉。梁泽怕刮花这些宝贝,全程用手托着,来不及擦满脑袋的汗。 第64章 “放那儿吧,”陈东实指了指电视柜,拿来纸巾,“自己擦,喝水还是喝茶?” “我不喝。”梁泽站在门口,却没有进去的意思,他笑了笑,一脸满足地说,“就上来看看,看看你,看你没事,我就心安了。” 陈东实心尖微触,露出那副老实人惯有的笑。老实人,这是陈东实听到过的最多的评价。如今却像是一根刺般,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的庸懦和无能。 “你刚回来?”梁泽往里看了眼,眼里划过一道别意。 “啊.......?”陈东实一时没反应过来,口不择言道:“啊是啊.......刚回来,刚回来。” “那你早点休息,”梁泽笑而不语,抚着瘸着的那条腿,往后退了两步,“晚安。” “要我扶你不?”陈东实伸出一只脚,越过门槛,突然又想起自己脚上穿着拖鞋,出门还得换鞋。 梁泽蛮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摆摆手,“不用啦,我自己下楼就好,你早点睡。” “还是送送你吧。”陈东实想,该死,真该死,就如此这般,他居然还想要报复梁泽,自己怎能如此恶毒。 那条残疾的腿,连跛脚的姿势都和李威龙一样,上下楼梯时,必须用一只手扶住膝盖。否则小腿便会不受控制地走外八拐,一摇一晃,像极了游乐园里逗人一笑的小丑玩偶。 梁泽没有拒绝,搭着陈东实的肩膀,两人一级一级往楼下走。 说是走,更像“蹭”。梁泽那条瘸腿是完全使不上力的,就像一枝颓败的柳条,拖在水泥地上,牛仔裤摩挲出“嗤”“嗤”“嗤”的声响。 陈东实托着他的手,永远站在比他第一级的台阶。原本几分钟就能走完的楼梯,两人愣是磨了大半个小时。对别人来说轻而易举的上下楼,对梁泽来说,难如登天。一想到刚才梁泽就是这样抱着一整箱光碟一个人走上七楼的,陈东实心中更加酸楚。 “你不用可怜我。”到了楼下,梁泽主动提起这茬。他将那条残疾的腿搭在石凳上,撩开裤管,露出小腿处乌黑发紫的死肉。 因年岁太久,那一部分的神经早已坏死,从外看像是淤青一样,任梁泽怎么揉捏都没有知觉。 “他也跟你一样,腿坏了。”陈东实不忍相看,“从前冬天我总替他按摩,抹上藏红花油,挺有效的,下次有机会给你按按。” “是吗?”梁泽低头笑了笑,浅酒窝里盛满白梨花似的月光,连呼出来的气都是白的,“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好羡慕他,那个叫李威龙的人。能被一个人这样记挂着,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其实并不是我有多好,”陈东实露出堪堪的愁色,挣扎的回忆依次浮上心头。他走到一边,喘了喘气,说出那句只有扶住墙才能宣之于口的话。 “我想我是愧欠他的,”陈东实说,“他那条腿,本就是因为我才瘸的。” 第32章 “计程车到了。”梁泽放下裤腿,一瘸一拐地走到马路边。 陈东实打住那股想讲故事的冲动,罢了,他也不是李威龙,告诉他太多自己和威龙的事,他也做不到真正的感同身受。 “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跟着你了。”上车时,梁泽特意摇下车窗来说话,他表情认真,不像是玩笑。 他没说“监视”,而是用“跟着”,仿佛“跟着”这个词的温软,能冲淡“监视”带来的冷漠。从上回病房里大吵之后,两人的地位发生了微妙的转变,梁泽成了多思多虑的那个,每一句说出口的话、每一个涉及到的词都带着筹谋许久的谨慎。 陈东实问:“怎么了?” 奇怪,他明明不喜欢梁泽跟着,可真听到他不跟了,心里又莫名失落。 梁泽说:“队里指派了新任务,你这一部分,会有新同事来负责。” 顿了顿,又补充:“你是不是挺开心的?” “什么?”陈东实明知故问。 “就挺庆幸能够离我远远的.......”梁泽摸了摸鼻头,没等陈东实回答,噗嗤一笑。“见谅......最近是有些过于敏感了。” “梁警官,”陈东实好像第一次这样叫他,客套里带着距离,坐实了心里那一道隐隐作痛的伤痕,“您是警察,警察不应该带入太多个人情绪。” 他抬起手,轻晃了晃,示意梁泽手上还戴着钻戒。诚然一切如梁泽自己所言,他已经是快要订婚的人了,很多话太直白,只会伤了第三个人的心。 “你说得对,”车窗徐徐摇上,一句注定不被外面人听到的话溜进风里,“鬼知道骗你需要多少力气.......” ........ 陈东实恢复了出租车司机的日子,每日例行在甘登寺和火车站拉单载客。闲时就去徐丽那儿坐坐,给她和香玉做顿饭。中途刘成林来闹过几次,都被陈东实给赶跑了。最后一次来要钱时,他骂骂咧咧地对徐丽抛下一句“你给我等着”,便气冲冲摔门走了。 陈东实反而最担心香玉。 徐丽很早便告诉过他,在陈东实住院期间,刘成林来闹的那一次,刘成林曾对香玉流露出险恶的意图。香玉人小、不经事,如果没有徐丽和陈东实保护,结局多半也是被刘成林这样的社会败类给染指。陈东实亲眼看到过刘成林每次上门讨钱时,对香玉那两眼放光的垂涎作态。出于安全考虑,他将香玉暂时接到了自己家,由他亲自负责每天的接送,确保香玉的人身安全。 第65章 只可惜,最后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不安的暴雨夜,像是预示着将有大事发生。陈东实送完当日最后一单乘客,在电话里告诉香玉,让她站在路口,等自己开车去接。 左不过五分钟路程,陈东实想着,应该不会耗费太多时间。也是在那五分钟里,陈东实眼睁睁看着一辆银灰色的小面包车越过红灯,赶在自己前头停到了香玉所站的十字路口。 下一秒,面包车侧门大开,从中伸出数只大手,女孩和陈东实都来不及反应,前者便被连拖带拽地卷进车里,噼里啪啦的大雨声中,呼救声聊胜于无。 陈东实脑门一热,火速踩下油门,紧随其后。同时迅速拨通102[1],十数辆警车很快跟来,跟随陈东实的出租车一起,齐齐飞驶在暴雨之中。 “刘成林我日你祖宗——!” 陈东实破口大骂,车头对准前头面包车行驶的方向,加快前进。 如果他没记错,这是通往城外的必经之路。图拉河近在咫尺,远方烟灰色草坪上,蒙古包如疥疮般错乱分布,四周一切都就着雨色,蒙上一层惨淡的云烟。 “车上有未成年,女孩,约13、4岁,穿一身白........”陈东实紧捏住方向盘,满是哆嗦着同接线的干警描述着受害者特征。 “求求你了,你们一定要救救她,一定要救救她呀!”男人无助地乞求着。出租车刺过雨帘,车前灯如利剑般捅破浓雾。 惘乱的雨夜里,众车随面包车一道,绕上高架,又穿过五六条隧道,最终停在一处废弃工厂大门前。 “在那里——!” 陈东实拉门下车,顾不上撑伞,快步往里冲了进去。后头警车陆续跟上前来,十数名警察尾随其后,几分钟后,曹建德同李倩也火速抵达了现场。 “什么情况?”老曹穿过警戒线,望向风雨中屹立不摇的危楼,“你看清那伙人长什么样了吗?” “我看清了,”陈东实来不及抹去脸上雨水,指着那楼说,“那人叫刘成林,是徐丽的前夫,被绑架的是徐丽店里的帮工,叫香玉。” 陈东实胸口发紧,不知是否是因为太过心急的缘故,差点喘不上气。 “你先把人带回车里,”曹建德对后头的李倩加紧吩咐,“敢当街实施绑架,这人当真不想活了?” “查到了曹队。”身旁另一位干警迅步上前,“刘成林,男,1973年生,籍贯云南。其四年前因赌博与非法集资被收押至达尔罕监狱,有过屡次家暴与短期拘留的案底,与徐丽有过一段长达两年半的婚史。” “应该还不止他一个.......”陈东实再度上前,牢牢抱住曹建德的手,“你一定要救救她......老曹......她还只是个孩子.......求求你.......一定要救她.......” “你先冷静冷静。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把她平安无事地带回来的。”曹建德拍拍男人的肩,扭头冲喇叭喊,“里面的人听好了——你们现在无路可逃!这里已经被我们包围起来了,请把人质安全无恙地送还给我们,否则,我们将即刻采取强.制措施!” 雨越下越大,连带周遭景色也愈发迷乱。雨水冲洗着腐烂的黄泥,露出没入地底的锈迹钢管与建筑废料,红蓝色的警示灯是为数不多的亮色。 “你们都给老子退后!” 二楼天台处,露出一对男女的头,香玉被胁扣在前方,一身白裙沾满污水,瓢泼之中彷如受尽摧残的枯萎百合。 身后男人目露凶光,将军用瑞士刀比在女孩脖子上。陈东实瞪眼一瞧,仔细探去,果不其然是刘成林那王八蛋,是他绑架了香玉!他就知道会是这样! 刘成林放声道:“我要见徐丽!让她过来跟我说话!不然我现在就把这女的捅死!” “你先把刀放下!”曹建德回头看了陈东实一眼,陈东实心领神会,即刻拨通徐丽电话,催促她尽快赶来。 “我们保证不会伤害你,也请你不要伤害人质!” 众狙击手一一到位,静心潜伏在危楼四处,等待下一步指令。 “你让她来!让她来跟我说话!”刘成林往前动了动,刀尖一转,轻而易举刺破香玉的皮表,从中滚出两颗殷红的血珠。 “臭婊.子,让她准备十万块!”刘成林一脸狰狞,“看不到钱我就杀了她!我先奸后杀,就是要那死女人挫骨扬灰!!!” “东哥——!”徐丽闻讯赶来,一样吓得不轻。刚刚刘成林的话她不是没听到,刘成林只是想要钱,她如他所愿,带来了她能够给出的所有现金。 “让我跟他说几句.......”徐丽夺过曹建德手里的喇叭,迈上前去,对着二楼处的男人说:“你不就是想要钱吗?我给你.......我现在就给你!” 她将手里的黑色塑料袋高高举起,从中抓出一把红色人民币。 “你看!我没骗你,都是钱!都是你要的钱!” 陈东实微微一愣,看着那一大袋钞票,竟不知,徐丽有如此多的积蓄。 “你先把人放了好不好?”徐丽痛哭哀求,“你怎么样我都可以,但她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刘成林你能不能先把人放了?!” “那用你换她!”楼上人又向前迈了一步,二楼天台虽不高,但摔下来,也是足以骨折的程度,“用你自己来换!不然我现在就割断她的脖子,大不了一了百了!” “我跟你去!”徐丽雨泪交横,单手作投降状,一步步试探上前,“你放了她,我跟你走!你想把我怎么样都行!” 第66章 “徐丽......”陈东实伸手将女人拉住,面露艰难,“一定要这样吗?” “你放心东哥,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我还有马德文........”女人强挤出一丝笑,“不管怎么说,都是因为我香玉才会这样.......” 她甩开陈东实的手,义无反顾地冲进危楼里。几分钟后,香玉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换作徐丽被扣在刘成林身前。 “让他们走!”刘成林冲底下人怒喊,“一个都不许跟着!一个都不许!” “现在该怎么办?”陈东实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曹建德,用力护住瑟瑟发抖的香玉,女孩被李倩搂着,暂时带回到了车上。 “徐丽是他的前妻,应该暂时不会把她怎么样。”曹建德略一思考,冲对讲机道,“先部分撤离,给他们开路!” “曹队.......”底下人亦有迟疑。 “按我说得做!”曹建德的口吻不容置疑,“同时跟派人手,待会跟紧刘成林跟徐丽,乌兰巴托就这么点儿大,除非出城,否则再藏也藏不到哪儿去。” “那徐丽怎么办?”陈东实满是担忧地看了眼徐丽的位置,她被刘成林死死扣着,匕首就在胸前,稍一激动就可能刺穿女人,以刘成林的兽.性,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其余人先退后!”曹建德再次叮嘱,转头问陈东实,“你不是说还有别人吗?怎么就看到刘成林一个?” 陈东实一怔,是啊,不是还有帮凶吗?刚才明明看见面包车里抻出来好几只男人的手,怎么就见刘成林一个人? 陈东实旋即朝危楼的方向望去,眼波横扫,目光直直落到陆续上前的几名协警身上。 “曹队........”其中一名快步上前,贴在曹建德耳边,一阵耳语。 曹建德目光顿敛,望向陈东实的眼神里,多出几分意外与不可思议。 “怎么了?”陈东实看向众协警,见他们身后,还跟着个刚押着的犯人,这应该就是刘成林的帮凶之一。 “他们说在附近几个关键的出入口,抓到一个从犯........”曹建德又瞥了陈东实一眼,难以置信道:“有一个.......你一定认识。” 第33章 “陈斌........?” 陈东实拨开人群,见男孩直愣愣站在跟前,他面庞铁青,浑身早已被雨水浸透。水渍顺着镣铐嘀嗒流下,在地上形成一条蜿蜒的小蛇。 “你跟刘成林........”他一眼瞥见陈斌手上那团蛇盘牡丹,回忆闪现,面包车里伸出的那些手,每只手的手臂上都有相同的图案。 也就是说........陈东实大脑一片空白,转身眺向雨中的废墟—— 也就是说,刘成林和陈斌一样,都是一个团伙的人。参与香玉绑架的不止刘成林,还有眼前的陈斌! “........你疯了?!” 陈东实几近暴走。荒唐的事太多,他不是没遇到过,但将荒唐贯彻得如此到底,他还是第一次遇见,还是在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身上。 眼前少年面对警察与陈东实等一大群人的审视,非但没有害怕,反一脸冷笑着说,“怎么.......我出现在这里,很意外吗?” “你简直混蛋......!”陈东实抬手一记耳光,“啪”一声扇在陈斌脸上,若非旁边人拉住,只怕恨不得要拳脚相向。 陈东实满腔愤懑道:“你为什么要跟这群人搅在一起?你到底有没有脑子?!你对得起你妈跟我的一片苦心吗?!早知道你这副德性,当初就该由你在少管所关一辈子!” 陈斌抬起头,露出藏在刘海下的那双死气沉沉的眼,说:“我就是因为她才变成这样的.......她是什么样的人,我就是什么样的人.......” “你........!”陈东实意欲再打,但抬到一半的手却被后头人拦住。他向后一瞧,见曹建德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身后。 “老陈,知道你生气,但这种人,连他亲妈都管不好,你又着急上火地干什么?” “我知道他,”从车上下来的李倩走上前来,打量了陈斌两眼,抓起他的手腕,“陈东实和一个中年女人曾经去少管所探望过他,当时他因聚众吸毒被抓,可现在看他手上的针孔,怕是已经复吸了。” 陈斌微微一挣,没能挣脱开李倩,只得任她将自己的那半截手臂公之于众。 陈东实瞪了他一眼,反手抄起手机,将在绑架现场遇到陈斌的事一五一十说给了电话那头的陈素茹听。 声音是免提的,陈斌也能听到。陈素茹的反应远比所有人想象得要激烈,她几乎嚎啕地将陈斌痛骂了一顿,又哭嚷了半晌,最后听见那头传来“晕倒了”的呼救声。 陈斌的脸上方才流露出一丝淡淡的愧疚。 “这就是你妈用心养的好大儿,”陈东实举起手机,走到他面前,“你妈都被你气进医院了,知道吗?你妈要被你气死了!你为什么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你还他妈的是不是人?!” “老陈.......”曹建德从后扶住他的肩,“算了.......何必气坏自己的身子。” 他扭头冲旁边人讲,“先把人带下去,其余人按照原计划,跟好刘成林。不管他逃到哪里,务必不要让他离开视线。” 天外的雨越下越大,丝毫不见收敛之势。陈东实被曹建德搀进车里,两人听着淙淙雨声,四下无言。 “你跟那小子什么关系?”曹建德递给他两张纸巾。陈东实随便在脸上抹了抹,心绪缭乱道:“没什么关系,就是从前搭过我车的一小子,我给他借过一次钱,拿了点水果看过他妈一次。” 第67章 “刚听倩儿说你们还在少管所见过一次?” “嗯,”陈东实点点头:“上回这小子吸毒,被抓了进去。他妈蹲我单位门口找到我,让我陪她一起起看看陈斌.......我后来被钟国华捅伤住院的时候,母子两还来看过我.......他妈还给我塞了个红包.......” 言至深处,陈东实鼻头发酸,忙抬手捂住了双眼。 “这小子我是看着他一步步毁掉的.......”男人的声音忽近忽远,“没人管,没人教,他妈也管不住,不成想现在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 曹建德轻轻拍打着陈东实的背,安慰道:“你先别急,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他妈的错。是他自己走错了路,一而再再而三让身边人失望,你何必担这么重的责?” 他哀叹一口气,话虽如此,但也深知,眼前人的慈悲深入血髓,非一日之功。否则他也不会执着于李威龙这么多年。 陈东实的性格里,良善与执着是他的大小王。很多时候曹建德都觉得,他身上有着一种近似女性的品质,即那种过高的道德束缚感和共情力,才让陈东实这么多年来总为些毫无血缘关系的人悲伤难过。 陈东实顶着猩红的眼说:“他跟钟健翔不同,钟健翔有爹有妈。他自己坏是一回事,但爹妈监管不到位也是一回事。可陈斌.......我打心底把他当干儿子似的养,他爹死得早,他妈又得了病,连吃药的钱都没有。你说摊上这事儿我怎么能不管,我要真把他扔大街上那我还是不是人了?” “你呀,就是慈心太重。”曹建德说出一句当初和肖楠一模一样的话,“你自己过得很好吗?你自己都算不得多顺遂,还成天操心别人,就今天这事儿我不得不多说你一句,男人,心软有时更容易坏事。” “我不管了,”陈东实抹了抹眼底,打住那股子伤心,一脸置气,“他想怎么样怎么样吧,我说到底也不是人家亲爹,人家还不稀罕我管呢,我就是讨人嫌的。” 他想了想,陈斌先前在烧烤店还说要“引自己入门”,看这样子也引不成了,但至少可以明确一点,陈斌和刘成林的背后,应该还有一个更大的靠山。 “你看到陈斌手上的纹身没?”陈东实将陈斌之前在烧烤店说的话事无巨细地复述给了曹建德,“一样的纹身,我不止在刘成林和他的手上见过,还在金蝶的包厢里见过。” “金蝶?”曹建德的表情一下紧张起来,“你是说他们很可能跟马德文挂钩?” “也不见得是这样。”陈东实努力回忆了下几次见到马德文时的情形,他的两臂清爽得很,好像没什么蛇盘牡丹的纹身。“但至少咱们知道一点,陈斌和刘成林只是个小口子,更大的首脑,咱们现在是谁都没摸到。” 话刚说完,曹建德手机响了。陈东实识趣地挪开几寸。 “行......好.......我知道了........你自己注意安全。” 曹建德神情严肃,一放下电话便迫不及待地同陈东实说,“是梁泽,他说马德文今晚约他单独见个面,要给他介绍一位老朋友。” “什么老朋友.......” “准确来说,也是你的老朋友。”曹建德点起一根烟,摇下车窗,向外抖了抖灰,“瘤子,也叫王麻子,本名王肖财。” 他出狱了....... 陈东实刚平静下来的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也对,真算起刑期,今天正好是他出来的日子。 可自己半个月前才去市监狱所探望过王肖财,告诉过他梁泽同李威龙一模一样,而王肖财又恨极了李威龙,让梁泽只身前去,那岂不是明摆着去送人头?! 陈东实浑身一激,恨不得原地抽自己一大耳刮子。他承认自己早前的确有报复梁泽的心思,但当报复真要即将达成,他又悔了,自己怎能真让梁泽只身犯险?梁泽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自己岂不是就成了间接害死他的凶手?! 陈东实坐在位置上,左右难安。他努力捋着脑海中杂乱的思绪,没让其他人陪同,申请开车先回了公司。 徐丽被刘成林扣着,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香玉被曹建德带回单位安置,也不需要他操心。他现在要做的事,是赶紧通知梁泽别去,就算要去,也不能一个人去。 现下除了他自己,陈东实想不到还有谁陪着梁泽,能更自己更加安心。 “你知道你今晚要见的那个人是谁吗?”陈东实懒得兜圈子,电话一通,便直言不讳道:“那个王肖财就是杀害李威龙的凶手,你跟李威龙长得那么像,他保准会把他当成你,你不怕死?” “我知道,”不似陈东实的激亢,电话那头的梁泽格外冷静,“我是说.......我知道你不会袖手旁观。” “什么意思........”陈东实登时愣住。 梁泽说:“前段时间不是你去市监狱所看王肖财的吗?这一类重要案犯,每一次外人探访都有严格的批示审核。你不会真以为,凭你耍耍嘴皮子,他们就放你进去看他了吧?傻子,那是我请老曹打过招呼,故意放你进去的。” “你都知道.......?”陈东实瘫回到座椅靠背上,似被抓住了行窃一般,顿时尴尬得无地自容。 “我不止知道你看过王肖财,”梁泽哼哼一笑,像是在说一件无可厚非的小事,“我还知道你跟王肖财全程的通话内容。是你告诉王肖财,有个警察叫梁泽,还骗他说,我就是李威龙,想借他手教训我。但你忘了重要的一点,所有案犯的通话录音都受内部监听,你们之间说的所有的话,我一字不漏地全都知道。” 第68章 “所以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想报复你........”陈东实后知后觉,迷朦的雨夜,连身边的人和事都是迷迷蒙蒙的,让人看不真切。 他心尖一寒,不由反问,“那你就不恨我........?就像我当初恨你一样........?” “上一次老钟的事,是我伤害了你,对不起,东实。”梁泽收起那副无关轻重的口吻,清了清嗓,郑重其事地说,“这次算你也伤我一次,我们就此两清。” “两清吗?”陈东实揉了揉滚烫的脸,“可我觉得,我们之间还算得不够清楚。” 两人看似在袒露心扉,但陈东实话里有话,没告诉梁泽自己偷偷留了张底牌——他只承认自己的确怂恿了王肖财报复梁泽,却没坦白答应马德文、暗中监视梁泽的事。自己还是没有完全涤清罪恶,在梁泽面前,陈东实从执意留下那把手枪起,就算不得什么真正的好人。 “还叫我梁警官?”梁泽说,“我不大喜欢这个称呼。” “那该叫你什么?” “叫我小梁吧。”梁泽的声音哑哑的,像砂砾在铁板上跳舞,厚重中带着欢快。 或者...... 梁泽在心里回:mnhnnxanpt。 蒙古语中的意思是,我所挚爱的人。 第34章 最后是陈东实陪梁泽去的。见面地点约在一处地下赌场,马德文提前派人清了间包厢,除了必要的张猴和两个女陪侍,就只剩下马德文自己和王肖财。 出狱的人,排面自然不同于往日。陈东实进门瞧着王肖财,才十多天没见,他便人模狗样地像是换了一个人。穿了西装,打了领带,皮鞋也是他没见过的牌子货,要不是那一咧嘴还是一口熟悉的大金牙,陈东实还真看不出这是监狱里待过的人。 王肖财见到陈东实,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两人的确是“老朋友”,且今天因着梁泽也在,彼此间的关系更增一丝微妙。 马德文从中引荐道:“都别干站着了。老王,还记得吧,这是我给你说过的,陈东实,徐丽认的老大哥。陈东实,这是王肖财,也可以叫他瘤子。” 陈东实同梁泽齐身入座,女陪侍随即为二人倒上香茶。要说享受,马德文称第一,没人敢称第二。 金蝶的总包不仅装修得像个紫禁城,就连今天会客的赌场包厢都采用苏州园林的构造,亭台楼阙,青烟袅袅,连陪酒女郎都穿着齐臀的改良式旗袍,柔中带骚,颇有些文化人的情调。 王肖财一脸痞笑,“我们见过,知己知彼。” 确实是知己知彼,陈东实笑而不语,接过美女递来的茶盏,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 梁泽温温开口:“早听德叔提起王伯,大赞您当初连剿警察窝、一人干翻一整个缉毒队的故事,梁某佩服,一直都很想向您讨教问询。” 王肖财神色一飘,目光如游魂般渡到那张与李威龙如出一辙的脸上,故作惊讶道,“这是......?” “这就是我刚刚跟你说的那位,跟那个小警察长得一模一样的小梁,梁泽梁警官。”马德文将糕点推到梁泽和王肖财面前,“你们都是有眼界的人,知道刀疤脸大势已去,一个两个地来投靠我,有你们这样的精兵良将,我老马何愁那群吃公家饭的?” 众人一阵哄笑。 陈东实垂眼观望,还好,王肖财见到梁泽的反应比他想象中的要冷静,他不是傻子,有马德文在,自然不敢轻易对梁泽下手,就算有疑心,也得挑个方便的时候。 “我没什么文化,但也知道,良禽择木而栖。”王肖财撸了撸袖子,将胳膊上那一大片蛇盘牡丹的纹身曝露在陈东实眼前,“蹲了这么多年,《孙子兵法》没白读。我要是早几年有这意识,当初又怎么会中那小子一刀?” 话一说完,王肖财微侧过身,将里头的衬衫一把撩起,露出背上那道半米多长的巨型伤疤。 那是一条已经黏连痊愈的刀疤,从王肖财左肩胛处,斜穿整个后背,远远看去,就像一条怪异扭曲的紫色蜈蚣。 王肖财惶惶回忆道,“那小警察可不好对付,骨头硬得很。幸好我命硬,还了他四刀,不然现在各位就看不到我坐在这里喝茶了。” 陈东实瞟了眼身边的梁泽,只见他眼皮都没眨一眼,只顾轻抚着手上那枚隐隐含光的钻戒,表情深邃而不可测。 “你说呢?梁警官?”王肖财将一杯新茶推到他面前,“这样的人,他该死不该死?” “该死,”梁泽接过对面递来的茶盏,吹了吹气,柔声慢语:“要我说,四刀哪里够,该多捅几刀才是,最好让他永远不能翻身。不然以后哪天诈尸还魂,来索你的命,德叔可就少了一个得力帮手咯。” “梁警官幽默风趣,我喜欢。”王肖财勾起一笑,目不转睛地看着梁泽的脸,“不过我想,还魂怕是不可能了。我那四刀就算要不了他的命,但我还杀了他那么多同事,想必他不死也得掉层皮。” “什么杀不杀的,怪吓人的。我老了,听不得这样动刀动枪的事。”马德文忙笑了笑,示意张猴先把闲人带出去,他站起身,高举着杯,对着在场三人道:“今天我老马以茶代酒,正式欢迎王兄和梁警官加入金蝶!” 茶杯叮当碰撞在一起,男人们都有些沸腾。尤其是梁泽,陈东实顺着桌底向下瞧去,见他那只半藏在袖子里的手,早已拧成了颤抖的拳。 第69章 “梁警官一表人才,年纪轻轻,就作为一线精锐,被特调到了外蒙,负责乌兰巴托的毒品清缴工作。”马德文“嘶”了一声,似被茶的余韵所惊艳,“现在他作为我的内线,埋伏在公.安集体中,上次多亏了他提前通风报信,我们才避免被查处十多处重要窝点。” “这都是应该的。”梁泽提起壶,毕恭毕敬地为马德文又续了一杯,“能为德叔效力,是多少人做梦都求不来的福气。” 陈东实望着杯中浮沫,皮笑肉不笑。 “听说梁警官年底要结婚了?”王肖财瞅了眼他手上的戒指,“想不到啊,这么年轻就要成家了,我要有你一半的模样,何愁光棍到现在。” “王伯胸有大志,另有一番事业等待施展,我是个俗人,追求的也就只有老婆孩子热炕头了......” 梁泽嘴角含笑,这段话里,五分真五分假。假的那部分,是说给王肖财,真的那部分,是说给这里的另一个人。可显然,他没听懂话里的意思,他的心里只有李威龙,哪怕是自己,在他眼里也只是一个聊表慰藉的替代品。 梁泽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的位置。 陈东实说:“茶要凉了。” 梁泽这才反应过来,光顾着看王肖财,竟没留意刚沏好的茶已褪了温。 他伸手准备拿壶,不想陈东实也刚伸手,两人手心碰手背,在空气中短暂摩擦了一下,梁泽顿觉一阵微麻。 “老王出来了,我打算放一批货,让你先热热身。”马德文垂眸饮茶,面色和缓,“只是这批货,还有点麻烦,中途得让梁警官替我使使力。” 梁泽按兵不动。 “收货方是北蒙的大户,连我见了都要敬重三分。他要的还不少,以往的法子怕是送不到接头人手上。”马德文扶了扶滑落鼻梁的金丝边框,难掩忧愁,“所以我想.......人说艺高人胆大,这回咱们是不是也该换个思路,用点别的法子把货弄出去........” “人体□□。” 梁泽眸色微亮,放下喝到一半的茶,说:“这是迄今为止,逃脱严打最有效的手段。以目前的排查力度和侦查办法,没有一时半会,警察察觉不出来。” “够装吗?”马德文点了点桌面,“总共十多斤呢。” “那就多找几个人。”王肖财蛮不在乎地摆摆手,“只是上哪儿找合适的人......?” 众人目光不由得瞟向角落里的陈东实。 “你们看着我干啥?”男人吓得差点没拿住杯子,否决道,“我说了,我不掺和你们之间的事。我今天来这儿,完全是为着徐丽,她.......” “她不会有事。”马德文微微一笑,仿佛看穿了陈东实的担忧,徐徐说道:“徐丽给刘成林那十万块,是我给的。上头盖着金蝶的红章,刘成林见到那些钱,知道钱是我出的,他不敢贸然对徐丽怎么样。” 陈东实悬着的半颗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你放心,知道你是好人,你只需要做好你手头上的事就行。”马德文别了他一眼,起手叼起雪茄,“货就在纳来哈一个二手市场里,为着这次是个大单,回头我会亲自去现场清货,交给老王,同时梁警官记得,那一片辖区的检查.......” “您放心,我肯定提前打点好。”梁泽会心一笑,对对面人碰了碰杯,一切尽在不言中。 从赌场里出来时,暮色近晚。马德文还有些明面上的客户要见,没留他们吃饭。陈东实跟在王肖财和梁泽身后,一语不发,他一直在想刚刚在包厢里,王肖财提到捅了李威龙四刀时,梁泽的手为什么会发抖。 他难道也在为死去的同僚而感到愤怒吗?还是说是在害怕,怕王肖财像报复李威龙那样报复他?自己之前是不是真的有些过分了,平白无故地去拱王肖财的火,害得梁泽现在跟只担惊受怕的小白兔一样,一想到这里,陈东实又自责了起来,恨不得原地扇自己一百个耳光。 “梁警官,”前头人一声轻喝打断陈东生的哀思,王肖财上前一步,撇下手头还没抽完的烟,说:“这里没别人了,你说句实话,你——是不是李威龙?” 梁泽对上他的眼,默了片刻,噗嗤笑出声,“你怎么跟他们一样,见到了就说像?这话很多人都说过。” “你知道吗?每个人身上都有他独特的气味.......”王肖财走到他身后,凑近嗅了嗅,“那种气味,跟用什么香水、肥皂、沐浴露都无关.......就是骨子里的气味......李威龙死前那几天,一直是我守在他身边,就连最后死了,被浇汽油、点火、抛尸、沉河,也是我在他身边......” 梁泽凝然不动,一颗不易察觉的冷汗滑落眉尖。 “我太熟悉他的气味了......那种自以为是充满正义,以为单凭自己就能改变世界、维持光明的伪君子气味.......”王肖财将鼻子凑到他耳后,贪婪地闻了闻,“嗯......梁警官,你身上那股伪君子的味道,跟李威龙一模一样......”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梁泽略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 不远处的陈东实一脸木讷,不知道两人在嘀咕着什么。风声太大,他什么也听不到。 “其实要验证你是不是李威龙也很简单。”王肖财将头轻轻靠在梁泽的耳边,微微一笑,指着前头的陈东实说,“你说他要出了什么意外,你会不会跟那个小警察一样........很难过啊?” 第35章 第70章 “你敢动他?”梁泽讥笑一声,转过头来看着王肖财,“他有马德文作保,你动陈东实,就等于动马德文。” “谁说我要动他......”王肖财退后两步,哈哈一笑,“我可什么都没说,怎么梁警官......好像一听到他要出意外,就格外紧张呢?” “我没有。”梁泽微抬起眼,眼神、表情皆冷漠。 “这样啊......”王肖财拍拍他的肩,“那可别怪我没告诉你,这个陈东实.......他没他看上去那么老实.......” 梁泽面无波澜,“你想说什么?” 王肖财说:“你也知道,他是跟徐丽一条心的,跟徐丽一条心,就意味着跟马德文一条心,别哪天被人背后捅了一刀都不知道,梁警官,没别的意思,你好自为之。” 话一说完,王肖财便戴上老头帽,钻进路边一辆出租车。 陈东实走上前来,刚想问问梁泽说了些什么,便听梁泽先发制人道:“饿了吗?吃不吃炒饭?” 陈东实一下没反应过来,梁泽又问了遍:“我问你饿不饿,喝茶喝得人傻了?” “你才傻。”陈东实这下听清楚了,走到他跟前,心下略有些恼,“好好说话会死?” 梁泽没搭他话茬,“唔”了几秒,说:“我问你个事?” “啥?” “你会害我吗?” “平白无故问这干嘛?”陈东实压了压头,看着路面上的碎石籽儿,佯装随口问:“是王肖财跟你说了什么吗?” “没,随口问问。” 梁泽把手搭在他肩上,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仿佛到这一刻,他才真正卸下包袱,同马德文他们饮茶不叫饮茶,只有和陈东实独处时,他才会有片刻的心安。 陈东实说:“好端端的,我为什么要害你......” 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 梁泽笑嘻嘻地说:“我信,就算所有人都背叛我,我都会相信你。” 陈东实推了他一把,怒其不争地摇摇头,“你就这么好骗吗?这么好骗,还做警察?” “我才不好骗。”梁泽睥了他一眼,神情突然正经,“那也只是因为骗我的人是你。” 陈东实拉了拉脸,似乎并没有多欣慰的样子。梁泽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知道他心里还记挂着徐丽,放不下事儿的烂毛病,这么多年了,倒真是一点儿都没有变。 “你放心,见马德文前我已经打电话问过曹队了,人好着呢。”梁泽自然而然地勾上他的肩,“曹队发了通缉令,全市搜查刘成林的下落,刘成林不堪负重,把徐丽放了,然后他自己跑了。现在徐丽跟那小姑娘一起,在局里做笔录呢。” “放了?”陈东实有些意外,“好端端的,那姓刘的就这么把人给放了?” “你是不是傻,”梁泽白了他一眼,两人说话的方式态度越来越像一对损友,“当然不是真放,刘成林会真心放过徐丽吗?不过是看徐丽暂时满足了自己的贪欲,放她回来,好为他下一次敛财做准备。” “他还敢回来?”陈东实冷哼一声,袖管底下的拳头略有些发痒,“当真不怕被抓?” “所以啊,至少你可以放心,近段时间他不会再来骚扰你们了。”梁泽停下脚,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冬来多寒雨,他没记着多添衣。 陈东实看他一副着凉挨冻的样子,没有多想,把外套脱下来披到他身上。 “天太热了,”陈东实说:“衣服穿多了,臊得慌。我告诉你,我可不是看你打喷嚏才把衣服给你的,别自作多情。” 梁泽轻轻一笑,没戳穿他,两人依依往夜市街走。 恰有一轮月当空。 ........ “陈叔叔,东西都收拾好了,你要不要再来看一眼。” 香玉把打包好的纸箱搬到更高一级的台阶上,陈东实替她托着底,腾开只手说:“你歇会,我给你丽姐打个电话。” 刘成林的事告一段落,香玉也从陈东实家搬回到徐丽的住处。只是这回图方便,没让她们两个女人单独住店里,而是找了个就在陈东实家对面的房子,左不过十来步距离,抬头不见低头见,彼此间好照应。 陈东实上午跟房东打好招呼,下午就请了假帮两姐妹搬家。香玉东西不多,距离近,主要是徐丽,自几天前从公.安局回来以后她气色便不大好,总像是心里藏着什么事儿,整天无精打采的,连搬家都得三催四请。 “你啥时候过来?”陈东实看了眼天,连日暴雨后终于迎来了天晴,这是最适合搬家的时候,而徐丽已经拖了一个多星期。 那头女人像是刚睡醒,迷迷糊糊道:“几点.......?我闹钟哪儿去了.......” “我的祖宗,已经下午了。”陈东实瞥了眼旁边的香玉,生怕她再被人掳走,时不时得看两眼才肯放心。 徐丽说:“要不......还是明天吧。” 陈东实不加掩饰道:“明天明天,你有几个明天?你到底咋回事,话里有话,问你又不说。” 徐丽惶惶地笑:“没什么......就是来日子了,身子不大爽。” “赶紧的,别让香玉等着。搬完我给你们做饭,咱们今天吃大餐。” “小丽姐,陈叔今天买了你最爱吃的海鲜。”香玉倒和从前一样,文静乖巧,让人省心。刘成林的事似乎并没对她产生太大影响,“告诉你哦,他还偷偷给你准备了礼物。” 第71章 陈东实忙打了个噤声的手势,这事他原不想告诉徐丽,谁知香玉快人快语的,把自己捂了好些天的惊喜就这么给说破了。他是看徐丽这几天总打不起精神,想着逗逗她开心。他嘴笨,说不了太多漂亮话,便只能学猫画虎地照着别人去做。 “东哥,你还会这套?” 徐丽笑了,她想过一百种受惠男人的方式,却唯独没有把陈东实计算在内。在徐丽心里,陈东实挑不出缺点,除了不爱自己,或者说不爱女人,他简直是完美的生活伴侣。 “我不大会挑.......”陈东实老脸一红,这么多年过去了,在男女之事上,他仍有种难以适从的羞懑。 “我知道了。”徐丽止住笑意,“你先别急着开火,等我去给你打下手。” 陈东实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继续帮香玉收拾那堆纸箱。天色一点点变暗,日暮西沉,地平线上浮光跃金,像泼了橙汁打翻在画布上,万事万物都镀上金粉般的光璨。 终于要一点点变好了...... 陈东实于繁忙中抬手,擦了擦汗,看向窗外金乌散尽、酒饭飘香的市井。这个城市终于恢复它凡人的一面,没有枪杀、绑架、毒品,也没有犯罪。这是乌兰巴托,一个一半海水、一半火焰的国度,陈东实和大部分人一样,只是千万个普通人里的一个。他所希望的,也不过只是千万种平凡里最平凡的幸福。 铁锅炖煮着梭子蟹,混着酱油香,从通风口飘往客厅。陈东实备着青葱小米辣,徐丽在旁剥蒜,香玉早早放好碗筷,在客厅逗着一只三花。那是前些天陈东实在楼下捡到的,香玉求了他很久,他才同意让她养。这样的情形,像足了一家三口。 “开饭啦.......”男人端着一整锅蟹,满面红光地从厨房里小跑出来。徐丽端着拌好的白糖西红柿,环顾了屋子一圈,“收拾得蛮好嘛,比你自己的房子都要好。” “女人家,总是要金贵些.......”陈东实跟着瞅了眼房子,“我特意挑了个最大的房间,想着你们是两个人,总不好太小,离我就对门的距离,平时换个灯泡、修个下水管啥的,招呼一声,我随叫随到。” 三人哄笑入座。 陈东实今天高兴,多喝了几杯。今天这餐饭,既是为劫后余生的姐妹俩抚平心绪,也是展望将来的美好新生活。菜都是可口的,陈东实的厨艺随心情起伏,到后半段时他就快不行了,飘飘欲醉里突然想起,给徐丽的惊喜还没拿出来,揣了这么久,也该揭晓答案了。 陈东实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小礼盒,嘟着个大脸说:“快打开看看.......” 徐丽纤纤接过,启开盖子,见盒子里装着的,是一条极别致的金手链。 “没想到吧.......”陈东实嘿嘿一笑,拿指头蘸了些酒,在桌子上胡乱画着,“那天去公.安局接你,我无意瞟到了你的身份证,发现刚好今天是你生日,礼物几天前就备下了,但我可没准备蛋糕哦.......” “东哥.......”徐丽如鲠在喉,摩挲着手链上的装饰,眼眶微红,“你干嘛花这冤枉钱......” “咋哭了呢?”陈东实甩了甩脑袋,将手旁纸巾扔了过去,“多好的日子.......你哭啥.......” 徐丽默默流泪,“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好......你很好便是。” “告诉你一个秘密,”陈东实抻近脑袋,看着女人的眼睛,“这金手链,还是梁警官帮我挑的。” 女人的眼泪一下凝固住了,稍有迟疑,但很快又恢复那股哀愁,“那.......可真是谢谢梁警官了。” 徐丽将手链放回到盒子里,“这么贵重的东西,都舍不得戴了。” 陈东实摆摆手,夹了根烟,起身去门外吹风。 “我送你回去吧,”徐丽跟了上来,“时候不早了。” “就这几步路,送啥?”陈东实似乎并没听懂徐丽话里的别意。 “我有话同你说,”她走到陈东实更近一步的位置,近得几乎要贴在他耳边,“香玉在,不方便。” 陈东实放下还没点着的烟,跟她拐到了楼道里。 “马德文跟我说,你答应他监视梁泽了,”徐丽抹去眼下泪痕,“真的要这样吗?” “我只答应帮他监视。”陈东实一棍子从醉意中惊醒,“别的我不管。” “我虽然不喜欢梁泽,但他终究和你的.......”徐丽顿了一顿,“你就没想过,他.......” “他不是,”陈东实直勾勾地看着徐丽,“他不会是他。” “我只是怕万一.......”徐丽打开楼道里的门,让光透进来了一些,“既然你想好的话,那就当我没问吧。” “送你的手链干嘛不戴?”陈东实抬了抬下巴,“就因为梁泽?” 徐丽低头不语。 “给我,我帮你戴。”陈东实伸出一只手,“哥哥送妹妹,你有什么好避讳的?” “我.......”徐丽半推半就,陈东实没给她拉扯的机会,一把拿过她手上的小盒子。 楼道里响起一阵脚步声,一长一短两道影子揉着月色,笃笃踏上前来。 陈东实礼貌托起徐丽的手腕,将金手链的卡扣启开,顺着腕线,扣上卡扣。 徐丽的手极美,五指纤细,指尖水灵,抹了酒红色指甲油的甲贝拧在一起,仿佛一团簇拥的玫瑰花瓣。腕处粼粼闪光的细手链,似金蛇盘蜒,带出几分诡艳料峭,月色之下,更显清莹。 第72章 多完美的一只手。陈东实不禁感叹,多俊秀的一个人。 “陈东实.......?!” 正砸吧着,耳旁倏地传来一声女人的惊叫。 陈东实循声一探,立马触电似的将手撒开,整个人差点坐到了地上。 “肖.......肖楠?!” 第36章 “陈东实?!你在搞什么鬼?” 肖楠踏上两级台阶,挺起的大肚如免死金牌般,将陈东实与徐丽阻绝开来。她上下打量了徐丽一眼,拉起旁边女孩的手,抬脚越了过去。 “肖楠.......”陈东实略有慌乱,忙理了理衣摆,端正脸色,“你怎么来了......?你......你不是在哈尔滨吗?” 肖楠没理会他,反将目光一直停留在徐丽脸上,嘴皮子蠕蠕地动,“干站着就不知道搭把手?” 陈东实这才看清她身后还拖着一只巨大的行李箱。童童也跟在身后。 徐丽捂住手腕,面容复杂,“那我先走了,东哥。” 陈东实领人吭吭哧哧地进了门,肖楠牵着童童的手,半刻也不松。直到进门后她才问,“那女的是谁?” 陈东实如实答,“认的干妹妹。” “你倒是很清闲,”肖楠阴阳怪气地接了句,拉起童童手,“童童,叫爸爸。” “爸爸。”童童张开双臂环抱住陈东实,奶呼呼道:“童童想你了。” “爸爸也想童童了,”陈东实蹲下身来,亲了女孩一口,转眼看向一边气色阴沉的女人,“怎么说来就来了,一声招呼也不打?好歹让我去火车站接你们。” “我哪儿敢劳烦您,”肖楠一把将皮包扔在沙发生,扶着大肚缓身坐下,“当初走的时候,说有事,自己女儿都不送。现在来找你了,哪儿还敢联系你,怕不是打扰你跟门口那女的约会,陈东实,半年不见,你又改喜欢女人了?” “当孩子面,说话一定要这么难听?”陈东实将童童耳朵捂住,待肖楠别过脸后,他对女孩说:“童童去房间里玩会儿好不好,让爸爸跟妈妈单独说会话。” 女孩听话地点了点头,抱着一路上都舍不得撒手的小熊,蹦蹦跳跳进了卧室。 陈东实方舒一口气。 “聊聊吧,”他拉开一张椅子坐到肖楠面前,“一声招呼都不打,怎么就回来了。” 肖楠抽了抽鼻,双手盖在肚子上,像盖着一樽金元宝。她说:“孕检结果不太好,孩子他后爸怕影响安胎,我只好先把童童送到你这儿来,麻烦你帮我带一段时间。等我生完.......出了月子我就领回去。” “只是因为这个?”陈东实看了眼她手臂,被纱袖遮着,可还是能瞥见似有似无的淤痕。 肖楠说:“吵架了,我不想把她送过来,着急忙慌地就和他动了手。” 见陈东实不说话,她又补充,“我没吃亏,我好着呢。那方文宏的脸被我抓得跟大花猫似的,全是血,我可不是忍气吞声的命!” “你没事就好,”陈东实瞅了眼房间的方向,放低声音,“我是没问题的,我巴不得童童多陪我一段日子.......只是.......”他扫了眼她的肚子,“快八个月了吧?是不是快生了?” “是,”肖楠咬住下唇,像是挣扎了很久,说:“我只是个普通女人,能力有限,我也很想对童童好.......” 陈东实宽慰地拍了拍她的手,“我知道,我想童童也会知道的。” 肖楠的脸终于缓和几分,她指着那行李箱说:“东西都在里面,她每天早上都要喝牛奶,还有每周三片维生素泡腾片,你女儿吃不了海鲜,春天花粉过敏,天气凉快时记让她少吹风,还有......回头要有什么别的不清楚的,你再打电话问我.......” “肖楠.......”陈东实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你过得好吗?” 眼前女人一愣,似乎并没意识到陈东实会问这个问题。她印象中的陈东实,虽与自己有过三年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即便是日常关心,也都带着相敬如宾的客套与距离,他几乎很少,或者说从来没有,真正地问过自己到底好不好。 肖楠积压已久的委屈倾闸而出,她苦不堪言道,“陈东实,原来你会疼人啊?” “你走之后的这大半年,我遇到了很多事。”陈东实看着她的眼睛,无不认真,“我遇到一个和李威龙很像的人,我认了一个新的妹妹,我还遇到一个和童童很像的小姑娘,她比童童要大几岁。还有老曹、李倩......还有很多其他人,我感觉,我从前好像真的挺忽略你的。” “你结婚前说这话多好。”肖楠抹了把眼睛,“还记着咱两离婚时怎么说的吗?” “记得,”陈东实娓娓记起,“你在民政局门口说的,你说陈东实,婚离了,人情就没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以后你要是想复婚,是绝对不可能的。这三年光阴,你实打实要记住了。” 女人噎泪无言。 “我记着的,”陈东实给她递纸,“肖楠,我一直都记着的.......” “你从来没给我买过金手链,”肖楠抹了把脸,才吸回的鼻涕又流了下来,“就楼道口那个女人手上那样的手链......” 这次轮到陈东实汗然。 “我不是计较手链不手链,你知道的,我从来就不喜欢什么狗屁首饰。”肖楠拍着自己的胸脯,字字掷地有声,“我要是个贪财好物的女人,当初怎么会跟你结婚?你那时候穷光蛋一个,除了乌兰巴托的永居权,你什么也没有。何况年轻时,我长得不比刚刚那女的差,追我的小伙子也不少,这些你都知道……” 第73章 “我的错.......”陈东实抱住脑袋,狠狠低下头去。 “我只是觉得咽不下这口气,”肖楠摇了摇头,“不甘心这三年一无所得。我不是说钱,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我知道,”陈东实满是歉疚地看了她一眼,“我能给你我所拥有的一切,除了爱。” 除了爱。 肖楠忽地不出声了,话说到这儿,彼此间的态度明确得不能再明确。她对眼前人爱恨参半,陈东实对她何尝不是万分愧疚。一个女人,无论爱不爱,只要肯跟着自己,那便是吃亏的。最好的几年青春,她都用来照顾自己,等到人老珠黄、风华不再,再来谈爱,就只剩下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肖楠说:“那人跟李威龙很像吗?” 她明白,她一直都清楚,自己的不甘不止源于门口那个女人,还有那个阴魂不散的警察。 陈东实点点头,气氛到位,他的眼眶也跟着泛起了微微的红。 “到底有多像?”肖楠冷笑一声,双手抱胸呈防御姿态,“所以呢,你又开始了是吗?我以为他死了这么久,你能放下。结果——” “我放不下。”陈东实迅速打断她的话,“他没死。” “我不想跟你吵。”肖楠转过头去,喃喃自语地说:“反正他死不死的,你也就这个鬼样。” 肖楠最后还是留了下来。陈东实特意为她收拾了张床,表示自己可以将就几天沙发。吃晚饭时她跟陈东实提起,自己不确定会待多久,陈东实明白,她在等丈夫低头。 肖楠的脾性向来高傲,即便有错,也不会低头。何况这类家务事本就难分谁对谁错,陈东实找不到拒绝她的理由,只能顺她心意,随她暂住。而且童童也需要一个过渡,贸然离开朝夕相伴的妈妈,她心里也不好受。 陈东实发现了,这孩子年纪虽小,但心思敏感,早早便学会察言观色,在家从不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有时陈东实鼓励她多玩、多闹,觉得那样孩子才有生机,可童童只会安静地坐在房间里玩她的熊,她有小半个行李箱的玩偶,肖楠说那是出发前女孩哭着求她带上的。 对她们母女,陈东实自觉亏欠。对肖楠是情分上的亏欠,对童童,则更多的是生不逢时的唏嘘。 他总感慨自己不够有钱,给不了她更好的生活。而自己也因为工作,缺乏陪伴。自李威龙死后,每当他面对自己该何去何从这一类的问题时,他总会想到童童。如果没有童童,他怕早已随某人去了。童童是他仅存的企盼,一丝求生的残念。他哪怕牺牲一切,也要守护好这来之不易的慰藉。 日子依稀回到从前波澜不惊的时候,陈东实规律上下班,回到家,肖楠做好饭菜,他陪娘俩聊天吃饭,偶尔去对门看看徐丽和香玉。 而梁泽便像是人间蒸发一般,一连数日消失在陈东实的生活里。等到再出现,便是半月之后,他挂了彩,胳膊上打着绷带,在陈东实家楼下坐着发呆。 “所以,爸爸为什么没有套到那只粉色的小狗?” 女孩一手拉着陈东实的大手,一手拉着肖楠,一步一跳半回头。 陈东实摸了摸女孩的头,说:“那是爸爸手不够长呀,等你以后长大了,长得能赶上爸爸了,就能自己套到那只小狗了。” 三人不约而同地轻笑了笑,活像挑不出错的三口之家。梁泽随笑声望去,见陈东实少有地放松,他那样惬意,合该永远待在那样的蜜乡里。 “梁警官.......”陈东实一怔,没想到梁泽会出现在这里,他恍惚想起,这些天来忙着陪童童和肖楠,竟浑忘了还有梁泽这一回事。 他体察到了自己心中微妙的转变,在李威龙和梁泽之间,他更能清醒地意识到,此人非彼人,而此人,要不是答应了马德文替他监视,往往不太需要上心。 梁泽笑了笑,弓背上前,看着其乐融融的三人说:“这是......” “我前妻。”陈东实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将女孩推到跟前,“这我女儿,肖童。” “原来是嫂子.......”梁泽呛笑一声,伸出一只手,“幸会幸会,东实跟我说过你。” “梁警官好。”肖楠礼貌地同他握了握手,“陈东实也跟我说起过你,你.......”她盯着梁泽的脸看了许久,“.....果然很像。” “你手上怎么了?”陈东实望向他手臂上的绷带。 梁泽尴尬地抓了抓头,“前几天出警,出了点小状况,不过不要紧,已经快好了。” “那好,”陈东实拉起女孩的手,“你还有事吗?” “啊?” “没事的话我得回去了,”陈东实看了眼天,“还得给娘俩做饭。” “没.......没事了......” 梁泽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大堆话吞回到肚子里,膝盖不知为何,隐隐地更痛了。 “那.......”陈东实面露难色。 “什、什么?”梁泽显然没听出对方话里的别意。 陈东实挠头道:“你挡着我们的路了。” “啊.......挡着你们的路了?哦哦,不好意思,挡着你们走路了........”梁泽连连哈腰,赶忙后退半步,整个身体快要贴到了墙上。 陈东实牵着童童的手,领着肖楠,毫无眷恋地越过梁泽,径直往楼道里走。 身后的肖楠回头一瞧,看着那张如是相仿的脸,轻轻叹了口气。 第37章 第74章 “你的胳膊到底怎么了?” 陈东实终究放心不下,趁做饭的功夫,给梁泽发了条短信。 肖楠陪童童在客厅看电视,寓教动画,小蝌蚪找妈妈,童童百看不厌。 五分钟后,对面回复:“说过了,没多大事。” 陈东实握着手机,沉思两秒,冷静地回:“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又是一阵漫长的等待。陈东实掀开锅盖,往里添了些水。将燃气灶上的火关小了些,再看手机,梁泽一口气回了五条。 “真的没事,我说了,出警意外。” “没事,你放心。” “好吧,我的确有事,但不是因为胳膊......” “胳膊是前天上大夜班时被打的,局里还在查,我找你是有别的事,别的,很重要的事......” “东实,我想你了。” ....... 陈东实深吸一口气,本能地退回到厨房门后,轻轻合上门。他将眼睛凑得更近了些,确认发件人一栏的名字是梁泽后,他将那句“我想你了”翻来覆去腹读了十多遍。 “你怎么不说话了,是太突然了吗?” 陈东实看着新进的短信,思绪恍惚,他印象中的梁泽,不应该会说这样露骨的话。 “你订婚了,”陈东实敲出一行字,斟酌两秒,补充:“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对不起,”隔着屏幕,陈东实依旧能想到对面晕乎乎的语气,“我喝了些酒......” “你在哪儿?”陈东实瞅了眼客厅,动画片还在放,灶上的排骨还差最后一步焖炖,“你先别动,我去找你。” “我还在你家楼下........”对面回应迅速,像是正等着陈东实说这句话。 陈东实立刻放下手机,走到客厅抓起衣架上的外套。肖楠察觉到了什么,没等她开口,陈东实便说:“酱油没了,我去楼下买点。” 女人不置能否。 “童童,你在这儿玩好不好,妈妈去厨房看着火。” 待陈东实走后,肖楠溜进厨房。她的眼睛自然而然落在那一排调味料上,满打满算的酱油,还有一瓶都没来得及拆封,哪还需要买新的? 天外大雪飞空。 陈东实出门前留了心,给某人捎了件毛衣。刚见他在楼下,衣衫单薄,还是跟之前一样不会照顾自己。 见到人时,梁泽已不大清醒了。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天气的缘故,他像只小猫似的蜷在长椅上,无数雪花落在他眉头、发间,远远望去,就像一樽雪塑。 “梁警官.......”陈东实涩然弯唇,意识到什么后,复又改口,“小梁.......” 他记得,梁泽说过的,他不喜欢梁警官这个称呼。 梁泽虚睁开眼,莞尔一笑,有气无力道:“你来啦.......” “大下雪天的,你在这儿干什么?”陈东实将毛衣塞到他手上,拂了拂椅子上的雪,同他一并坐在大雪中。 梁泽说:“我好累.......” “怎么了?”有人的心“咯噔”一声漏了半拍,今天的梁泽很反常,连带着自己也很反常。 “还记得马德文说的那批货吗?”梁泽靠在陈东实肩头,回归正题,“我被摆了一道。” “什么意思?” “纳来哈根本没有货,马德文说他会亲自去盘货,北蒙的接头人也根本没现身.......”梁泽沉下头去,措辞混乱,“都是圈套.......都是马德文设下的圈套.......” “你是说,上回在赌场,马德文故意当着你的面,告诉你有一笔大买卖的事,实则是故意放风,引你出洞,就想看那天警察会不会真的查纳来哈的场?是这个意思吗?” “嗯。” “那你胳膊上的伤,也是因为这个事?”陈东实抚上他的手腕,小心地碰了碰。 梁泽说:“是我自己弄的.......” “自己弄的?” “当马德文透风给我以后,我立刻联系了大队,定时蹲点,想来个一波集剿。”梁泽长叹一口气,“可惜谁知正中了马德文的计,这老狐狸,让队里扑了个大空。两方对峙时,我在胳膊上弄了点伤,演了出苦肉计,在马德文面前拉回了点信任。” “苦肉计……”陈东实瞅着那条打着绷带的断手,眉尾抽了一抽,“我看你是一点儿也不在乎自己这副身子。” “这是有必要的牺牲。”梁泽眼神一转,望向别处,“我好不容易进去,不能因为我自己一人的判断失误,就让整个队的人跟着我牺牲。” “那你也不能自己害自己啊?”陈东实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看着梁泽手上厚厚的绷带,只觉眼前人自有他的狠厉。 “我跟你说这些,是完全把你当自己人.......”梁泽被风吹红了眼,“曹建德不是一次两次让我离你远一点,为着李威龙的缘故,我们凑一起只会平添彼此累赘。可是......可是我在最无助时,能想到的只有你.......东实,你千万不要背叛我。” “你吃饭了吗?”陈东实没有正面回答,或者说,他无颜正面回答,他没想到自两人病房大吵后,梁泽对自己的依赖会如此加剧,反倒是自己,在那次争吵后,彻底对眼前人死心,反没了那份着魔般的执念,他爱的是李威龙,不是梁泽,这是一个在心中重复千千万万遍的事。 “没有。”梁泽略平复了下情绪,望向远处,“我的身体已经残破不堪,活在世上,也只是为一个人和一条使命。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说的那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陈东实有陈东实的,我梁泽——也有我的。” 第75章 “没吃的话上去吃顿饭吧。”陈东实抚上他的肩,面对眼前人的感慨,他无从安慰,或许自己才是需要开解的那个,他有些怀疑答应马德文监视是否是件正确的事。 梁泽说:“等天气好些,能不能陪我去个地方?” “好。”陈东实想也没想,一口应下。他甚至连哪里都没问,去哪儿都行,他在心里说,原就是我欠你的,梁泽,你别怪我。 梁泽随陈东实上了楼。还没进门闻到一股排骨香,是幸福的味道。 “梁警官来做客了。”陈东实把钥匙放回到玄关,换鞋时才想起,说要买的酱油给忘了,如此明显的破绽,正验证了他不善撒谎。 梁泽像只听话的鸡崽般换鞋进门,肖楠在厨房盛饭。陈东实过去将童童一把抱起,对着微有拘谨的梁泽说:“来,叫梁叔叔。” “梁叔叔~”女孩伸出小手,毫不见外地捏了把男人的脸。梁泽外形优越,老少通吃,招孩子喜欢并不奇怪。 “让我看看这是哪家的小公主呀......”梁泽嘻嘻蹲下,跟着捏了捏女孩的脸,随后掏出几张现金,“叔叔来得突然,没给童童准备礼物呢,这点心意,童童不许拒绝叔叔哦。” “哎呀给这干嘛.......”陈东实忙将钱塞回到他手中,“非亲非故的,说好的是请你吃个便饭,倒让你破费了。” “没几个钱。”梁泽温温一笑,轻轻塞到女孩的小荷包里,身后肖楠喊开饭了。 “梁警官,都是些家常菜,你别嫌弃。”肖楠挺着大肚,要陈东实扶着才能坐下。逼仄的小出租屋,装饰简单,却不乏温馨。 梁泽若有所思,“您这肚子.......” “是她现在老公的。”陈东实飞快解释,生怕引出什么误会,扭头又问,“对了,他这几天有没联系你?” “联系了,说过几天来接。”肖楠盛了碗汤递到梁泽面前,含酸拈醋:“怎么啦?怕我赖在这儿不走?影响你跟对门那女的谈恋爱是吧?” “瞧你说的。”陈东实乐得不行,“我都说了,我跟人家没什么,我就把她当妹妹。” “你最好是。”肖楠哼了一声,看向梁泽,“说出来都怕人梁警官笑话。有时看着你去对门跟那姐妹两说话,倒是比我跟童童更像是一家人呢。合着我是不是该退位让贤了,早日成全了你跟那女的。” “你看看你,越说越上头了。”陈东实夹了块排骨到她碗里,“吃菜,吃菜,吃饱了就没功夫说话了。” “你说我说没说错?”肖楠来了劲,拧着餐巾纸皮笑肉不笑,“那女的成天穿得风骚的,脸上粉比你脑袋后头墙上的粉还厚,那大嘴唇子红得跟吃了孩子似的。陈东实,看不出来你喜欢这一号儿啊,咋了,现在不兴我这款,改喜欢ktv小姐了?” 陈东实大骇,“就你嘴没个把门的,我就该拿把锁把你嘴锁上!” 梁泽一旁听着夫妻俩拌嘴,几多欣慰。他爱极陈东实的一点是,他有“入世”的一面。 很多个瞬间,陈东实会让梁泽觉得自己在活着,他的生活远不止阴谋、枪杀与办案,也有眼前的炊烟、小菜和人家。他太“作壁上观”,而陈东实,让自己扎进土里,哪怕只是片刻,也足以疗愈这虚浮的身心。 “你说是不是吗,人家听了都要笑死了。都说你看着老实巴交,其实心眼子比谁都多。” 肖楠讲话声不绝,她咀嚼时的动作大,上下颌咬合咯吱咯吱地响,更显得这餐饭吃得活色生香。 梁泽玩笑道:“看不出来,东哥还是个妻管严。” “欸,过去了过去了,”陈东实跟着笑了笑,往嘴里扔了块胡萝卜,“结婚前我也不知道,这娘们这么虎啊,幸好离了,不然还得被她管一辈子......” 众人哈哈哈笑作一团,梁泽起身盛饭,恰见窗外一片碎雪花飘落在手间。他嘘气一吹,雪花儿如羽毛般荡回空中,兜兜转转,最后落在窗台,晕成一小抹湿润的水渍。 “小梁.......?”陈东实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进来,“站在高压锅面前干什么?” “啊......没....没什么.......”梁泽抽回思绪,胡乱舀了两勺米饭,往旁边挪了挪。 陈东实抓起饭勺,哐哐盖上一大碗,他的目光跟着梁泽一起,不自觉看向窗外。 “今年的雪是真美啊。” 他忍不住感慨。 我也是真想你,威龙。 第38章 “戒指怎么不戴了?” “嗯?” “我问你戒指怎么不戴了?” 陈东实横了眼梁泽那光秃秃的手,他不止一次发现,梁泽总是藏起那枚戒指。 “这么心疼女朋友送的?这还没结婚呢,就跟宝贝似的揣着,年底要结婚了,那不是满脑子都是她。” 陈东实这话说得无分寸,和梁泽那句“我想你了”一样,带着一种没逻辑的“冲儿”。七分酸三分嫌,落到对方耳朵里总归不算好听。 梁泽放下盛好的米饭,嘴角弯弯,“是嘛.......的确,这类首饰金贵得很,弄丢了再买个得花老多钱.......” 陈东实不禁努嘴,心中不知作何感想,“心疼钱?心疼人还是心疼钱?” 梁泽被逼问得哑口无言。 陈东实见机瞥了眼客厅,肖楠和童童还在吃着,并未留意厨房里二人的交谈。其实连陈东实自己都想不明白,他到底要梁泽怎样。他本就是个别扭至极的人,爱里总要掺点恨,恨里又杂点悔,三荤六素的很多时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干嘛。 第76章 “有照片不?”陈东实挖着锅底的锅巴,像是外科医生在刨附骨疽的痂一般,这让他有种无名的爽感。 “啥照片?”梁泽继续装傻。 “能是啥照片?”陈东实小声嘀咕了句,“当然是你那宝贝未婚妻的照片.......” 说完没等梁泽反应,陈东实自己先笑了。看啥呢,有啥好看的,人那天晚上在病房里都把话说尽了,都是男的,喜欢不喜欢的,蛮恶心。恶心这个词,让陈东实介怀了很久,它把原本一份婉转的爱恋一棍子抡成了臭水沟里的抹布,陈东实每次想起,都会泛起些许心酸和惘然。 梁泽乖乖掏出手机,装模作样将相册从头开始翻,陈东实抻长脖子等着,虽心中忌讳,却也真想一睹那女人的“芳颜”。 说情敌太过,说竞争者太重,陈东实暂且将她归置到“远方的朋友”一列。这位远方的朋友如斯幸福,居然完好占用着一个复制版的李威龙,这是陈东实最根源的、所艳羡也最不甘心的地方。 “没有。”梁泽翻了个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被你这么一问才发现,跟她居然一张合照都没有。” “没有?”陈东实一脸怀疑,“你不会是在蒙我吧.......” “蒙你什么?” “蒙我你有女朋友。”陈东实铲起最后一点锅巴,拿饭勺敲了敲锅沿,“算了,舍不得给我看拉倒,跟谁没见过女人似的。” 说完便走出了厨房。 他自然不曾留意到某人掌心流转的热汗。 出陈东实家,梁泽一个人在楼道里杵了很久。回想起将才在厨房里,陈东实那三两句意图明显的发问,又惊喜,又觉得后怕。 惊喜的是,这很好地说明了,“拧巴怪”陈东实心里是有自己的。两人数月前那通激烈的争吵看似和好了,其实彼此心中的耿介并未完全消融。梁泽还好,他是捅刀的一方,但他能明显感觉到陈东实的变化,他没了从前那般的热情主动。可今天这么一来,又让梁泽琢磨出一点醋劲。喜欢一个人才会吃醋,要不何必上赶着要看自己“未婚妻”的照片呢? 后怕的是,未婚妻的确子虚乌有,这事关他与曹建德多年以来的机密,决计不能让东子发现。戒指是二手市场淘的,假钻,走单位的经费,舍不得花大钱的李威龙,当初跑了好几个首饰档口才买到。还有一层更私心的原因是,他觉得,人生的第一枚戒指只能由某人来戴,它只属于某人。哪怕现在这枚戒指的归属只是一个虚构的女人,但是,他轴,一心只认一个人。 这一点上,和陈东实别无二致。 “你果然还是又去找了他。” 梁泽人还没进宿舍楼,曹建德的声音就从里头飘了出来。他有意提了口气,将那枚戒指戴回到手上,然后才走进屋里。 “我说过很多次,让你远离陈东实。”曹建德盘着腿,坐在梁泽那张薄薄的单人床上,咯吱咯吱的铁架脚摩擦着水泥地,像是要随时塌下去了一样,“你晓得吗?你再这样下去迟早会毁了我们所有人,别以为刚刚在门口我没看到,你又把那戒指戴了出来,怎么,去见老相好连这点膈应都受不了?还是说,你是怕他受不了?” 梁泽摩挲着钻托上的雕花,悻悻然说:“只是吃个饭......” “正面回答我。”曹建德面色凶悍,不像是来找他闲聊。 “是我自己.......”他还是泄了气,无论对外有多刚强,在曹建德面前,他永远也强硬不起来,“是我自己心智不够坚定,每次见到陈东实,心跟煮沸了一样乱......这个——” 他举高几寸,将那枚戒指呈在曹建德面前,“——我实在没办法骗他我要结婚,我说一次,就等同于捅他一次,我已经捅过一次了.......” “钟国华的事不是你的错,”曹建德放缓几分口吻,“只是你要清楚,总有人要流血和牺牲。” “那也不该是他。”梁泽将手撑在膝盖上,目光自始停留在那枚钻戒上,回想起陈东实说“你不会骗我有女朋友”这样的话时,他仍心有余震。 “说点正事。” 曹建德没同他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他清楚,他和陈东实间的纠缠非一日之寒。 当今最重要的是,纳来哈一遭,梁泽在马德文那儿搭建起的信任又有了裂痕。虽然梁泽事后找补,给自己挂了点伤,但以马德文的性格,一定不会放弃观察梁泽。而今又有王肖财那老狐狸作陪,两人都是从刀疤那儿过来向马德文投诚的,彼此间的竞争明暗交杂,不排除王肖财在马德文面前吹风的可能。 “纳来哈这事儿,的确是我疏忽大意了。”梁泽摸了摸眼皮子,怅然若失:“我今天去找陈东实,也不尽是去做客。我把这事故意透给了他,因为我有怀疑,陈东实或许很早就跟马德文站到了一起,但我没有实际凭证,何况.......” “何况他是陈东实。”曹建德直击下怀,“我说得对不对?威龙。” 梁泽神情复杂。 “但从陈东实的反应来看,他好像的确不知道这是马德文事先设计好的圈套。”他努力回忆着当时某人的表情和反应,重复推敲,“无非两个可能,一个是陈东实的确会演戏了,连我都看不出什么破绽。一个是,马德文也没告诉陈东实。说白了,他也对陈东实多有忌惮,怕他反水,这老狐狸,心思一层一层,还真是让人吃不准。” 第77章 “马德文看似风雅,实则城府颇深。”曹建德砸吧着窗外的景,若有所思,“或许咱们该找找别的突破口。” “别的突破口.......你是说徐丽......?”梁泽揉了揉发涨的眉心,“可我之前替她料理刘成林的时候,问过她,她嘴巴严得很,什么也问不出来。” “据我所知,马德文纵横声色许多年,换女人的速度比换内裤还勤。但他这么多年来,始终对徐丽念念不忘,多加照拂,这后头,一定有别的什么隐情。”曹建德说到这儿,才抽出那份夹在腋下的文件袋,“倩儿从档案科翻来的关于马德文的资料,你有空看看。我这儿存了份底,咱们有空多研究研究。” “那这.......”梁泽掂着文件袋,眼神一亮,似有新的盘算,“是不是也可以拿来给马德文表忠心?” “什么意思?” “纳来哈这事过后,马德文明显不让我近身参与业务的事情了。我如今在金蝶,还不如他身边的张猴受捧。但现在有了这份东西,我可以交给马德文,告诉他,我替他抹去了档案里的不利部分。他是生意人,黑白两道通吃,留下的四年牢饭的案底,一定是他的心头大痛。如果这个时候,能为他解决这个事,我在金蝶的价值,不就能体现出来了吗?” “威龙.......”曹建德定定然看着眼前人,眸色缥缈而不可探,“你是从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工于心计的?” “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梁泽咧嘴笑了笑,仿佛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事,“师父,这难道不好吗?” “看来是我多思了。”曹建德不知该怎么形容现下的心境,一方面,他希望眼前人做到真正的“无情”,尤其是对陈东实,可当真听到他毫无情绪地讲述自己怀疑陈东实与马德文有染、分析马德文优劣利弊、如何在马德文面前承欢讨巧,他竟觉得,是自己低估他的用心了。 “师父你放心,”梁泽仿佛看穿了曹建德的心思,从容有度地说:“我说过,我会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东实。当然,我也会尽全力不辜负您和组织的栽培。” 这样的客套话,他从前从不会说。如今也说得如鱼得水,看来在马德文面前,他没少学商场交际那一套,面子工程上总是滴水不漏。 “威龙,”曹建德拉起他的手,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手背,“我肯叫你一声威龙,是因为无论你换了多少身份,你在我面前都还是那个一腔热血的毛头小子。你和陈东实的事,是我们对不住你,你是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人,我怕你重蹈覆辙,才会不厌其烦地告诉你让你离他远一点。你别忘了,你这条腿当初是为谁折的,你这条命,又是差点因为什么没的........” “师父的话,我铭记于心。”梁泽微微鞠了一躬,有风吹进,似将全身气血都吹活了一般,整个胸腔燃起跌宕的隐火,“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师父,这个我在课本上读过。” 第39章 入春后的乌兰巴托冬寒料峭,还没全然拂去蜡月的陈雪。马路两旁的主枝干被捆上了拇指粗的麻绳,每天清早日落都有专人负责看守。 陈东实把车停靠在路边,手里夹着一根燃到一半的香烟。半个小时前,他刚送完肖楠和童童进托教班——没错,陈东实打算让童童留在自己身边读书。 等了半小时,女人牵着孩子走了出来,满脸的愠色,看着不大爽朗。陈东实没来得及问,便听肖楠破口大骂:“什么狗屁世道,这破地方不来也罢!想着谁还乐意读这破早托。” “咋的了?”陈东实替她摁开暖气,摁开后又觉得不妥,看她满脸涨红的样子,像是吃了瘪,吹了热风只怕火气更盛。 肖楠拿着宣传册扇风,“还能咋,被拒了呗,说像我们这样的不是孩子亲生爹妈,且没入蒙古籍,人家不收。” 陈东实心下一寒,他其实猜到了。但他没想到,连上个托教也有这么多讲究。肖童的领养手续合规合法,即便没入籍,可因着陈东实的户口,也算是半个外蒙人,不想还是被拒了,只是童童的年龄是等不得的。 “你说这可怎么办呀......”肖楠急得直掉眼泪,“过段日子我就走了,这事儿还没着落,你让我怎么放心回哈尔滨?” “你别急,”陈东实向后座一探,见童童坐在旁边,一语不发,生怕影响到大人什么,懂事得让人心疼。 陈东实说:“他们不就要入籍吗?那入好了。哈尔滨你该回就回,总不好让你在这儿生吧?” 肖楠闻罢立刻急了眼,“狗日的陈东实,你说得轻巧,可入籍的前提是,这孩子得归给你。当初离婚时说好的,童童给我,你说要回去就要回去,是真觉得我薄情还是觉得童童好拿捏?!” “瞧你说的,我自己女儿,我拿捏什么?”陈东实给女人递纸,“你别哭了。我不是要跟你抢童童,这不是看你这头快预产期了,何况女儿真拖不得了。去年就该上大班,我们今年才进学前,你说我等得了,咱们女儿等不等得了?” “你怎么说都有理......”肖楠抹了抹眼泪,转头拉起童童的小手,楚楚可怜地说:“童童,以后跟着爸爸,可不许觉得委屈。妈妈是个没用的,等过段日子,过段日子妈妈就来接你。” 女孩沉默地点点头,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 “会有花长出来吗?”童童指着肖楠的肚子,眼神天真又悲伤。 第78章 “啥?” 两口子双双愣住。 “会有花长出来吗?”童童用手摸了摸肖楠高高隆起的肚皮,“爸爸跟我说过,他小时候有一头牛,叫花儿,妈妈的肚子会生出花儿来吗?就是爸爸想要的那头花儿。” “傻子....”女人破涕为笑,摸了摸她的头,“妈妈的肚子只会长出人,不会长出牛。” 抬眼又调笑陈东实,“你看你成天都给女儿都讲了些什么。” “童童不想让妈妈不高兴,”女孩蹬着两条小腿,如机器人一般晃着,“也不想让爸爸不高兴。” “过来,爸爸抱。”陈东实把童童从后座勾到怀中,拍着她的背,几欲心酸,“傻女儿,爸爸已经长大了,早就已经不需要花儿了。” “可是我常听爸爸睡觉时叫它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叫着花儿。它是不是对爸爸来说很重要?”女孩吊住男人的脖颈,像在吊着一颗参天的古树,“如果妈妈的肚子能生出花儿就好了。这样爸爸就不会难过了。” 陈东实将头埋在女孩肩头,手头抱得更用力了。 “不会,”男人轻轻地说,像是对女孩,也像是对自己,“爸爸什么都不怕,爸爸超厉害的。” ...... “把东西交给我吧。” 徐丽将两只手上提着的冻货分到一只手上,另一只手伸出去拿香玉手上的菜,两人齐步走在单元门前,迎面恰好撞见陈东实一家。 她立刻转了向,有意先一步进楼。自肖楠回来后,她不是没有察觉到对方对自己似有似无的敌意,所以从那之后,每当有肖楠在时,徐丽都会自觉避嫌,一是为自己不必听到那些莫须有的酸话,二也是怕陈东实尴尬。 岂料陈东实早一秒将人叫住,他牵着童童的手,盈盈上前招呼:“怕什么,这路这么宽,怕咱们这些人挤不下吗?” 徐丽忙掐出一脸笑,“哪儿的话,我刚买完菜,手上酸得很,想着快点拿回去开火呢。” “来,我帮你拿。”陈东实替徐丽拎过重物,身后的肖楠咳了两声,他像没听到一样,同徐丽走到前面。 敏感有时只在女人间蔓延。徐丽转身冲肖楠点头,“姐好......”好似这一声问候能缓解两人的僵局。 “谁是你姐......” 肖楠若无其事地翻了个白眼,牵过童童的手,顾盼生姿地踏上楼,“看着点钟,别说太久,别回头说我不通人情!” 陈东实憨憨笑笑,待娘俩走上了楼,方道:“她那人,脾气就那样,看着犯冲,其实心地不坏。” 徐丽赔笑,“我知道,我不怪她。” “这几天好吗?”陈东实瞅了眼她旁边的香玉:“怎么几天不见,瘦了这么多?你可别学你丽姐,成天减肥,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徐丽帮忙搭话,“哪儿是学我,小姑娘正是爱美的年纪,是她自己要瘦呢。” “你也别说她,”陈东实别了她一眼,说:“你看看你,瘦得跟纸片儿一样,回头我炖锅鸽子汤,给你端去点,你跟香玉你们两个都好好补补。” “哪儿的话,不是我想瘦......”徐丽嘴角往下带了带,一抹忧伤闪过眼底,“是马德文......他喜欢我瘦。” “他最近又找你了?” “一直都找。”徐丽极牵强地笑了笑,“嗐,没多大事,又不是没做过皮肉生意,男人嘛,跟谁睡不是睡。” 陈东实听着这话并不舒服,如果一定要从徐丽身上挑点什么他不喜欢的,那就是她偶尔会流露出的“自轻”。可转念一想,她有一个那样的前夫,又有那样的过去,任她是再强硬的花朵也会折了枝,与其怪徐丽,不如怪那些男人。 “你想想,至少马德文不会打我。”徐丽将嘴咧得更用力了些,“不过就是陪他们喝喝酒、跳跳舞,物质上也不苛待我,要不是我不喜欢他那打打杀杀的性子,没准就跟他过了。” “那你想要什么?”陈东实看着她的眼睛,第一次从一个女人的眼里,看到对于普世的幸福的期许。 “想成为她。”徐丽说,却没有点头。可陈东实明白,这个她是谁。 这个她是肖楠。 “你知道吗东哥,刚刚看你跟楠姐拉着童童的手,那样的情景,我不是没有想过。就那种,普普通通的生活,做一个普通人的普通老婆,生一个普通的孩子,过完普通的一辈子。”徐丽也不管香玉在不在了,婉婉动情道:“你别误会,我幻想里的男主角,是刘成林,他不沾赌前,跟东哥是一样的人。” “我这样的人?我什么样的人。” “一样的老实人。”徐丽叹了口气,“一样的好人。” “可你知不知道,对于男人来说,听到女人对自己的评价是好人或者老实人时,更像是一种羞辱。”陈东实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也有自己的凉薄,只不过不是对你。” 不同于陈东实知道那个“她”是肖楠,徐丽并不知道,眼前男人口中的凉薄,指的是对梁泽。 “你还在替马德文办事?”徐丽问,“替他监视梁泽?” “是,但我并不称职,这些天都在忙着照顾肖楠娘俩,没分出太多心在这件事上。” “梁警官知道你这样,会很难过的。”徐丽偏头看向香玉,“今天的话,你对谁都不许说哦。” 香玉心领神会。 徐丽说:“难怪马德文让我知会你一声,让你得了空,去趟金蝶,他有事找你。” 第79章 “找我?”陈东实瞄了眼震动的手机,刚好钻进一条短信,来自梁泽。 “回个电话也行。”徐丽颇识趣地止住闲聊,提起手里的东西,往楼上走。 “徐丽,”陈东实将她叫住,快步跟了上去。 徐丽堪堪止住步子,回头一望,风刚好吹开她满头大卷,半身的裙摆如蝶翼般铺展,整个人的外轮廓都生出一圈碎绒。 “谢谢你。” 陈东实握着手机,心中百感交集。 “谢我什么?” “谢谢你这半年来,一直陪在我身边。” 陈东实并非草木,也不是体察不到她的心思,只是过往三年,已有一个肖楠足够他愧怍,他不想再让一个女人搭上青春,钻营进一份始终得不到结果的感情里。 任由徐丽动心的终点,只会是第二个肖楠。这在许多年后有一个更具象的词语,叫“同妻”。 和被隐瞒欺骗的那一部分女人不同,即便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情况,陈东实也做不到真正的接纳——他接纳不了这种以牺牲或献祭别人来达到世俗完满的前仆后继,这无所谓男女,他的身上,已磋磨太多人。李威龙,肖楠,还有半截入沼的梁泽,他实在不想再添一个徐丽。 “对不起。”他在心里对女人说。 是对肖楠,也是对徐丽。 是对李威龙,但不全是为梁泽。 “04551。”这是梁泽那条短信的全部内容。 陈东实看着这串数字,不明所以。 他猜,梁泽或许是喝醉了,他最近心情总不太好。也或许是按错了数字,输成了乱码,不管是什么,陈东实都不愿意去深想背后的意义。 那是小部分人眼里才明白的暗语。 床边的梁泽摁灭最后一截烟,将手中的照片放回到日记本的最后一页。照片上是两个男人的背影,他们在雪地里奔跑。身后的白一望无垠。 窗台边的粉刷墙上,挂着一副发黄的电影海报,来自《泰坦尼克号》。杰克和罗丝站在船头,姿态舒展,似乎并无意识到终将到来的风暴。 04551,你是我唯一。 他现在敢做的,也只有这份点到为止的含蓄。 第40章 陈东实没把去金蝶见马德文的事儿告诉肖楠。 人是瞒着见的,怕娘俩担心。另一层用意是,自打肖楠来了乌兰巴托后,陈东实便不大愿意将她跟童童卷进自己这摊事儿里来。因此关于金蝶,关于马德文,关于徐丽和梁泽,陈斌等人之种种,他不曾在肖楠面前提一个字。她是要过日子的人,离了婚、出了户,这些是是非非就该与她无关。 陈东实心里藏着事儿,去金蝶前稍倒饬了一番。丹登寺前灯火长旺,连带着大马路牙对面的金蝶永乐宫一派辉煌。霓虹色招牌在夜色中光彩迷离,巨型的led广告屏,每变幻一种颜色,都会出现一张不同的、徐丽的脸。 为彰显宠爱,马德文邀请徐丽做了金蝶的广告女郎。徐丽那张“巧夺天工”的脸,每每入夜都将伴随华灯,浮跃在乌兰巴托的车水马龙中。 老马行事高调,置业的手笔亦奢狂,场地用料都按最壕最贵的来。年前翻修时,门口足足堆了六百吨的花岗岩,裹上鎏金烫,打造出堪比帝王行宫般的出入口。每天三班倒的大高个,身穿燕尾服,按两排站,各个大背头、bb机,皮鞋擦得油光瓦亮,任他天王老子来了,都得掂量掂量,自己何轻何重。 陈东实勒紧裤腰带,在门口保镖的引领下,一路直上二楼。马德文的总包在走廊最靠里处,沿路铺有红地毯,不时还有服务员冲他点头微笑。 他很快见到了马德文,密闭的包厢里,只有他们二人。独属于马德文的地盘,永远散发着一股文人墨客的清香,过去是紫檀,今天是广霍,中药香盖过杀伐气,让今天这场会面愈加扑朔。 “你来啦?”马德文于幽暗中抬眼,包厢内光线昏沉,只此一盏呼吸灯,时明时灭。 陈东实摸着墙上的开关,“啪嗒”一声摁亮大灯,整个屋子瞬间像被投了炽光弹一般,亮堂得有些扎眼。 陈东实这时才看清马德文脸上,那分明可见的泪痕。 “坐。”马德文拍拍座位旁沙发,似乎并无意掩饰此时流露出的脆弱。 越是这种时候,陈东实越是不敢放松警惕,他很难相信,像马德文这样平时喜怒不形于色的老江湖,会如此直白地,向外人显露自己来不及整理的情绪。 “马总.......” 陈东实怯怯坐下,不敢直视眼前人,他用余光确认,那的确是泪痕。马德文刚哭过,为什么会哭呢?他原以为今天马德文叫自己来,是为了责问自己最近有无监视梁泽,可看他现在这副样子,像是另有隐情,这样反使自己不知该怎么办了。 马德文似看穿他的心智般,微微一笑,“你放心,我今天不是来找你兴师问罪的。” 说着给自己点了根雪茄,也给陈东实点了一根。 “知道嘛......”他替陈东实捏着那根雪茄,目光揶揄,“光这一根,就能抵你开上半个月的出租,能抽这,偷着乐吧你.......” 陈东实连忙接过,放进嘴里,无不恭敬。 “知道你老婆孩子来乌兰巴托了,所以我也就不怪你这段时间怎么没在梁泽那儿使使劲儿。”马德文自说自话,“这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纳来哈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妈的,跟那群警察一起坑我......” 第80章 他碾了碾手里的核桃串,挑眼看向旁边,“你怎么不说话?” “我.......”陈东实堆起一脸强笑,“我哪儿知道说什么,我只管听马总您的教导。” “少来这套,”马德文哼哧一声,摆摆手,“我今天叫你来,就是想跟你聊点别的。” “嗯?” “对,别的。”马德文凑过去,看着陈东实的眼睛,说:“老陈,你有没有那么一刻,想为一个人放弃所有?”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陈东实有些摸不着头脑,顺着他的手往茶几看去,见紫砂壶下,压着一张旧照。 照片上是个女人,似乎是徐丽,但受着光线和距离的原因,看不大清,陈东实只能估摸着问,“难不成您是为着徐.....?” “丽”字还没出口,马德文乐出了声。 “不是她,”他一口否决,抽出那张照片,扬到陈东实面前。陈东实这才看清照片上的女人,眉眼弯弯,笑容温柔,神韵间是有些像徐丽,但比徐丽更加清冷、遥远,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让男人悔不如初的遗憾美。 “我老婆。”马德文深吸一口气,烟雾尽数吐在相片上,衬得女人的五官更加缥缈朦胧。 马德文居然有老婆....... 陈东实心中微诧,但很快,又一轮新的惊诧朝他袭来。 “死了,多少年的事了,”马德文笑叹一声,这声笑叹,恰巧解释了刚进包厢时所见到的那抹泪痕,亦包藏了诸多独自吞咽的寂寞与苦痛。 “你知道她怎么死的吗?”马德文放下照片,看向黑暗深处,陈东实只见男人的唇机械地一张一合,“被火烧死的。” “孩子也跟着死了,一个月不到。”马德文撑着膝盖,将目光瞟回陈东实身上,“听到这里,是不是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有那么惨了?” “马总.......” 陈东实心中百骇,却无从言说。 关于马德文,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多故事。他从前只是隐约听梁泽提起,马德文坐过几年牢,至于为什么坐牢,以及他的家人和过去,陈东实了解甚少。 直到今天,他才从当事人口中听到这样一段过往。信息量太大,他脑子有些乱,更不知道马德文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些,以他们的关系,向自己揭这些陈年伤疤,实在是有些交浅言深了。 但马德文厉就厉害在,他永远比陈东实自己,更先一步洞见他的疑问。他说:“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突然跟你聊这些,老陈,等你坐到了我这个位置上,就该明白,我是一个没有朋友的人。” 言至此处,马德文的神色才露出一分如释重负后的坦然。陈东实宁愿相信,这是他的真情旁白,而并非又是什么虚情假意的权谋之术,他提到前妻,眼角有光,这样的温情是装不出来的。 “我从见你第一面起,就觉得,你是个实心眼的人,或许我们没办法成为纯粹的朋友,但至少先让我们心无旁骛地喝完今天这杯酒,好不好?” 马德文拿起酒瓶,给自己和陈东实倒满两高脚杯的红葡萄酒,晃晃荡荡地走到他面前。 “来,老陈,我敬你。”他将酒杯塞给陈东实,半分拒绝的机会也不留:“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晚,你我不醉不归.......” “马总......”陈东实哪还有心思喝酒,他胡乱抿了两口,便放下酒杯将人扶住,掏心拿肺地讲,“我不懂你心里的感觉,只是,您家大业大,就算不为嫂子,也要看顾好自己的身子啊.......” “身子.......?”马德文惨淡一笑,声调颓败,“心都死了......哪还顾得上什么身子?” 没等陈东实搭话,他又拉起陈东实的手,呜呼哀哉:“他才一个月不到啊......降生到这个世界上一个月不到,满月酒的礼单还存在我的保险柜里,还有那对金手镯,这辈子,怕是再也见不到她们戴上了.......” 马德文泪如雨下,一个男人,当着另一个男人,鲜有如此失态地痛哭。他的哭声并不大,动作起伏像是有意在弹压,这是马德文给自己的约束,即便悲伤,也应有阈值,活着的人有更重要的事等待去做。 陈东实说:“见人见心,见到马老板这样,我想到了自己的难过。” 马德文凝泪不语。 灯火灼人,却煮不熟相思垂泪,此事无关马德文和陈东实的对话,这是一场关于两个失意者的漫谈。 “得知威龙走时,我哭得只怕比马老板更惨、更心痛。”陈东实缓缓坐下,双手不受控制地攀上心口,“一个十几天前还活蹦乱跳的大活人,再见时,已经成了小盒子里的骨灰,你知道那种打击有多让人有多痛苦?我整整宿醉了三天,三天......真想把自己就这么灌死在这里,这样......我就能再见到他了.......” 陈东实如一只痉挛的小狗,蜷缩在沙发上,红酒杯里酒液仍满,在灯光的映射下,勾兑出一抹橘红色的暖调。陈东实伸出手臂,将酒杯揽至嘴前,一口闷下,本该醇香浓厚的名贵红酒,此时仿佛添油加蜡的致命毒药,不为毒身,只为毒心。 “所以我要跟你说这些,”马德文回过头,郑重其事地看着陈东实,“本质上而言,你我都是一样的......可怜人。” 陈东实闷声一笑,似笑,亦非笑。 “那你对徐丽呢?”他问,看着那抹晃动的橘红色,黑暗里,仿佛一只游蹿的鬼眼,“那么千疼万爱地捧在手心,就是因为她跟嫂子长得有两分像?” 第81章 “如若真求替代,这世上女人,你永远都享用不完。”马德文走到陈东实身边,一把搂住他的肩,“老陈,我就问你,梁泽能替代他吗?” 陈东实登时愣住。 梁泽能替代李威龙吗? 他还真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 或许根本上而言,替代两个字,过于残忍,但相比替代带来的残忍,从根本意识到他们是两个人,更加残忍。 “他跟李威龙完全比不了,”陈东实看着他的眼睛,欲言又止,“完全,比不了。” “哈哈,那就有意思了!” 马德文突地爆笑,像是一场戏剧,演到了最高潮。他颇为享受陈东实此时脸上绽放出的凉薄与冷血,那是真正心死之人脸上才会绽放出的绝望之花。 而在陈东实不知道的隐秘一角,另一朵绝望之花正在悄然绽放。 马德文肃然起身,看向沙发后微微曳动的布帘,拍了拍掌。 一道影子一瘸一拐地从暗处走来。 第41章 “梁......梁警官?!” 陈东实双腿一软,直直跌坐在沙发上。 梁泽怎么会在这里?他什么时候来的这里?看这样子,像是刻意埋伏了许久,也就是说,刚刚自己同马德文所说的一切,一字不漏地全被他听了进去。 一想到这儿,陈东实便感到一丝当初举报钟健翔那般,没有来由的悔与愧。 梁泽面色淡淡,没有当即发难,只平声道:“好久不见,陈东实。” “你说这事儿整得.......”马德文替两人尴尬地笑笑,双手一摊,佯装无知,“希望没影响您两位的感情......” “马老板说笑了,”梁泽一眼也不带看某人,语气公事公办,“我与他只有公务关系,哪有什么感情。” 陈东实面色愈寒。 “这是我之前电话里说要带给您的资料档案,”梁泽将一个蓝色文件夹放到茶几上,“纳来哈这事儿,的确是我疏忽大意。曹建德一发突袭,差点害咱们丢了大单。我知道您心里此时对我多有怀疑,总觉得是我串通了警察,故意在当天出现在交易现场,因此这份档案,是我的一点心意,马老板的案底,我可以想办法抹去,这是档案的母本,一旦销毁,没有人会再知道您从前蹲过号子的事情。” 马德文仰躺在沙发之上,神色玩味,早不复数分钟之前和陈东实推心置腹那般的做作与伤感。一旁的陈东实看他这样,恍惚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人家稍一卖惨,自己就恨不得心肝脾肺肾地全往外掏,当真是傻透了。 “梁警官这话说得有些见外,我哪里怀疑过你?”马德文似笑非笑,“曹建德是李威龙的师父,心思自然跟李威龙一样狡猾,连我当初都吃了他们师徒二人一通亏,何况梁警官您呢?” 梁泽莞尔垂笑,眼神自始至终聚焦在马德文身上,从未旁移到陈东实身上一眼。 屋内空调冷气逐渐见寒。 “不过也没事,”马德文又发话,“大宗交易并非说断就断,那边头子卖了我个面子,愿意重新安排时间和碰头地点,只是这次,可千万别再有人误事了。” “我知道,这次保证不会再有警察来干扰。”梁泽微鞠一躬,想了想,补充:“我用性命担保。” “何必如此较真?”马德文夹着雪茄,乐不思蜀地瞥了旁边人一眼,笑:“我哪儿敢要您的命?真要了您的命,自是有人要心疼死了。” 陈东实抬眼看向梁泽,试图从他脸上看到一丝,哪怕一丝的动容。但他没有,他什么也没有,还是那样缄默如山,连一分一毫的多余也没有留给自己。 “那新的人选定了吗?”梁泽多嘴问了句,“这次量这么大,先前那批□□的人指定用不上了,得另批人。” 马德文静思两秒,猛吮一口雪茄,跟着点头,“找好了,王肖财找了几个来历清白的毛头,应该不会出错。” 说罢从西装夹层里掏出一张折叠小巧的a4纸,摊平来拍在茶几上。 梁泽眸珠暗转,试图瞟到些许信息。怎知马德文直爽道:“站那么远干什么,这份名单,你拿着好了。” 心中震荡的是陈东实。 他清楚地看到,名单上赫然写着两个大字:陈斌。 他又是什么时候跟马德文搭上线的?自上次在刘成林的绑架现场看到他被老曹带回局子里之后,没关多久就放了出来。却不想,大半个月不见,他又开始尝试□□,这一宗宗、一条条,放到其他人身上是想也不敢想的,陈东实越想越觉得揪心,连带着同梁泽的关系,一起将整个脑子捣鼓成了浆糊。 直到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金蝶,才说上相隔许久的第一句话。 “你怎么不骂我?” 陈东实站在台阶下,越想越气不过,扭头先声夺人。 “骂我吃里扒外,背着马德文监视你,你为什么不骂我?” 梁泽双手插兜,居高临下地看着气急败坏的陈东实,噗嗤一笑,“我并没有生气,为什么要骂你?” 陈东实吃瘪似的,沉下头去,拳头打在棉花上,拳头是自己的,棉花也是。 “你为什么不生气?”他晃了晃脑袋,不知道自己心里怎么想的,“你该生气的。你有这个资格。” “不是你说的嘛,”梁泽盈盈地笑,踩下几级台阶,将搭在肩上的外套拉回到手上,“我不配跟你的宝贝李威龙相提并论。” 第82章 陈东实心里发酸,却又不可抑制地愉悦。这才对嘛,这样的反话才正露了马脚。刚刚在马德文那儿,他总觉得梁泽憋着劲,他就是这样,闷骚葫芦的性子,就该这样含酸拈醋地生气才对。 陈东实面色缓和几分,先委屈上了,“我刚刚包厢里说的是气话。答应马德文监视你是我不对,可你刚刚也听到了,这段日子我忙着带老婆孩子,压根顾不上你,这事儿是我不地道,你要打要骂,悉听尊便,只要你不生气就好。” “陈东实,”梁泽这厢才将眼神放到他身上,说:“我觉得你真的很奇怪。一方面,又十分抗拒抵触我的存在,一方面,又总是害怕我真的对你有点什么。你不是在马德文面前很冷酷很绝情吗?难不成是装的?那样的话,我从来没听你说过,是,我是比不了李威龙,你大可去追逐你的旧爱,也别在我身上费什么心思,你我之间,或许本该离得越远越好。” “这也是气话,对不对?”陈东实“唰”地一下红了眼眶,红通通的眼睛,直勾勾望着梁泽,“我承认,你跟他实在太像了,像到我很多时候明明告诉自己,你不是他,但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你。我是不是太傻了,马德文稍微编点故事,我就掏心掏肺地跟他互诉衷肠,你全听到了也没事,我现在在你面前就像没穿裤衩子在裸.奔一样,总之,是我对不住你,对不起......” 陈东实深深折腰一躬,这一躬,倒让梁泽有些慌了。他忙将人搀起,拉到一边,道,“大马路上,哭丧个脸,你丢不丢人?” 陈东实抹了把眼睛,斜眼睥:“丢人,怎么不丢人,丢人丢到姥姥家了。可是不敢说才丢人,我怕你真的不理我了。” “你看你这话说的,”梁泽往外掏纸巾,替他擦着眼底星星点点的泪,“是不是这段日子孩子带多了,脾气也跟个小孩子一样,要不到糖就哭,你还是不是爷们?” “那是对你才这样,”陈东实一把夺过纸巾,揉成一团,扔在他脸上,“你还故意逗我。” “我哪儿逗你了?” “你就是在逗我。”陈东实气呼呼地朝外走。 “哎你别走啊,”梁泽笑嘻嘻凑上去,勾上他的肩,“我请你吃饭,好不好,你想吃什么?” 陈东实停下步,瞪了他一眼,叫:“我要吃最贵的!” 两人直奔金蝶附近一家江西小炒,什么贵不贵的,其实也只是陈东实的气话。 爱意胶着莫乎如此,就是你气我、我气你,气完又说我爱你,说完继续气,人世间的大多数情侣,都在爱你和气你之间逡巡。 梁泽挑了最靠里的一桌,将菜单上的招牌菜一一点了个遍,又叫了两箱酒,大有一副不喝醉就不放人的气势。 陈东实说:“我开车,开车不能喝酒。” 梁泽充耳不听,拿了大玻璃杯,沏了整整一杯给他。 “这是冰的,我只喝常温的。”他开始摆起谱,就是要让眼前人知道,他才没有那么卑微,并不是道个歉就代表自己尊严全无了。 梁泽看着他一脸孩子脾性,乐呵呵道:“哪儿那么多废话,磨磨唧唧的,赶紧给我喝。” 陈东实这才拿起杯子,咕咚咕咚一通猛灌,爽得龇牙咧嘴。 梁泽幽幽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在警察局,好像也是由一顿饭开始。他将自己错认成李威龙,在警察局水米不进地熬,直到夜里自己去哄他吃饭,他才放开胃口。 他还记得,那天晚上有陈东实最爱的番茄炒蛋,而今天,为避免出现不必要的破绽,他特意避开了“番茄炒蛋”。 心痛之处莫过于此,和喜欢的人吃一道喜欢的菜,有时都算是奢侈。近在眼前,却不敢相认,时刻都在挑挑拣拣地展现,时刻也都在挑挑拣拣地爱。 陈东实埋头啃羊骨,吃得满嘴流油,梁泽就这么安静地看着他,眼底满是宠溺。 某人略有些不自在,说:“你看着我干嘛,你也吃啊。” 梁泽托腮笑:“你先吃,我等个菜。”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陈东实大口塞肉,大口喝酒,俨然没把梁泽当外人。 梁泽突然想起什么,忍不住吩咐:“对了,你以后也该在马德文跟前小心点,他不是个善茬,这话......我也就只能给你点到这儿了。” 陈东实当然听出这是他在关心自己,嚼着羊筋,喜滋滋道:“我当然知道他这个人,城府颇深,我只是没想到,他居然拿老婆孩子的事骗我,说得那样逼真,把我都听感动了。我看他就是想挑拨你我的关系,这才编出这样的故事,欺骗我的同情心。” “谁说他骗你了?”梁泽敛眉,打住玩笑:“有没有一种可能,他说的都是真的呢?” 陈东实下意识一怔。 “真的?”嘴里的肉忽然不香了,“你是说,他老婆孩子被烧死这事儿,是真的?” “嗯。”梁泽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凑近几分:“我看过马德文档案,他身上背着大案,他告诉你的那些,都是真的,还有他跟徐丽的关系.......没你想得那么简单。那个徐丽,你自己多注意。” “你先打住,”陈东实放下筷子,顿时没了大快朵颐的兴致,虎着脸说,“这事儿跟徐丽又有什么关系?她就是个弱女子,你别是跟肖楠一样,嫉妒她跟我走得近,故意编排她。” “我就说你是个大傻帽儿吧,啥啥都不知道,憨.逼。”梁泽没好气地拿筷子蘸了汤,戳了戳他的鼻头,“622纵火案,知道吗?98年哈尔滨重大伤亡案,全国人民都知道。” 第83章 “622案.......” 陈东实身心俱凛,622案......那可真没几个人能比自己更熟悉这个案子了。 第42章 哈尔滨622特大纵火案,陈东实早有耳闻。 那年他在哈尔滨,那年李威龙还在,后者新上任市下道外区的辅警岗,负责道外某一带辖区的治安工作。 大火发生的所在区,恰好是李威龙所负责的区域。那场大火持续了一天一夜,浓烟足足滚了三天,警方才从成山的废墟与毁木中找出近六十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如此重大的消防案情,很快引来了无数媒体争相报道。那一段时间,几乎每天都有电视台的人蜂拥在事发小区周围,李威龙临危受命,跟随彼时还是自己师父的曹建德深入案发地,连续熬了七八个大夜,一个整觉都没睡过。 理由很简单,曹建德带队道外刑侦,自然说明这起震惊全国的纵火案并非天灾,而是人为。 那会陈东实在东清铁路厂做货工,一个月六百,和李威龙一同租住在城中村的四楼廉租房里。那段日子李威龙很少回家,陈东实带着两床空调被和几件换洗短袖去道外找人,见到李威龙时,他已被熏得跟个大煤球一般,正踩在一架云梯上做绘测。 当然让陈东实记住这起案子不仅是熏成煤球的李威龙,还有他那条瘸腿——正是在陈东实找到他,刚要喂他新煨的炖梨时,结果人在云梯上失足一滑,从二楼滚下,砸在钢板上,伤了小腿神经,留下了一辈子的隐疾。 陈东实为此事惭愧不已,总觉得是自己害得李威龙摔瘸了腿。那天的炖梨和空调被、衣服一起,被李威龙打包带进了沈阳医院,躺了三个月,人胖了一圈,案子也不了了之。 622案,对李威龙来说是职业生涯的遗憾,对陈东实而言,亦是一种遗憾。 如今旧人宛在,看着桌下那条隐隐颤抖的瘸腿,陈东实打住思绪,闷下一杯辣酒,将涌到眼眶的眼泪又活生生咽了回去。 梁泽看穿他的隐痛,有意将那条瘸腿往回挪了挪,藏在桌腿后。桌面上还是保持一贯的笑容,温温柔柔地说:“怎么了,这案子你很熟?” 这当然是明知故问。 陈东实苦笑:“一些往事,不提也罢。” 梁泽为他续上新酒,自说自话道:“或许你还不知道,622最大的受害者,其实就是你口中那位虚伪的马德文。火灾最初发生点就在他家位于6楼的居民楼内,他的老婆和儿子,相继在这场大火中死亡,据说孩子一个月不到,都还没断奶......” 陈东实惘而,“那跟徐丽又有什么关系?” “徐丽.......”一提及这个女人,梁泽脸上露出些许玩味,“她那时恰好就是马德文家的保姆。” “你的意思不会是.......”陈东实心里咯噔一声,很快替她否认,“不可能!徐丽那样——” “我们不是没怀疑过,并且也掌握了一些苗头。”梁泽信誓旦旦地看着眼前人,语气不容置疑,“你知不知道,马德文为什么对徐丽?那是因为,他们从当年起就早有奸情。” “所以呢?”陈东实低下头去,看着汤碗中漂浮的碎肉沫儿,脑仁嗡嗡作响。 “我们最初怀疑是情杀,推断是马德文与徐丽早有婚外情,被马德文妻子得知,出于无奈,两人计划灭口,杀妻弑子。但这只是我们的猜测,当时专案组查了很久,除了找到一些两人早有婚外关系的证据,关于作案本身,线索全无,我们定不了罪,也或许是,他们根本没罪,只是我们想太多了,这只是一种可能。” “那你还让我小心徐丽?”陈东实被气笑了,“既没定罪,又何必说得这么吓人?我又不是没接触过她,虽然认识时间没有肖楠长,可她是个什么性格的人,我能实实在在地感觉到,她绝对不可能和马德文合谋做出那种伤天害理的事!” 梁泽双手抱胸,仰靠在椅子靠背上,一副“爱信不信”的表情。 陈东实说:“你想啊,如果她真的像你猜测的那样,与马德文有私情,还一起密谋杀人,那她在乌兰巴托怎么会四处躲着姓马的?反而是马德文对她穷追不舍,视她为玩物,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按照你的推断,若她大计得逞,现在岂不是应该跟马德文双双逍遥快活,又怎会受制于人,沦落到卖.淫为生,还天天要提防着她那个好赌的前夫,时不时来要钱,梁泽,这事儿你怕真的是想多了。” “你貌似很袒护她。”梁泽夹起一块涮羊肉,正反两面,刷上不同的酱,一口扔进嘴里,麻木地咀嚼着。 陈东实噘嘴:“咋?你吃醋?” “吃啊。”梁泽顺着台阶逗他,“那可不吃好几坛子,你才跟她认识多久,就这么帮她说话,我看你对我恐怕都没对她那么偏心吧。” 陈东实乐得不行,“你少来,你都有未婚妻了,那还轮得到我偏心。看样子可真是登对呢,这不马上年关了,该回国订婚了吧?” 言至此处,气氛有些微妙,梁泽这才注意到,出门时忘记戴上那枚钻戒了。 “是,”梁泽蜷了蜷空空如也的手指,眉头微沉,“快到日子了。话说我要真订婚了.......你.......” “我给你包个大红包!”陈东实笑得像个大傻子。 “哈——”梁泽撇过头去,看向窗外,努力不让某人看到自己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 他其实是想说,“我要真订婚了,你会不会难过”,但看这样子,他怕是比自己还高兴。 第84章 “你怎么了?”陈东实意识到某人微变的情绪,他总是异常敏感。 “没怎么?”梁泽拧灭加热炉的开关,看向门外的潇潇夜景,“我们走吧。” 屋外依稀下起小雨,融着前夜未消完的雪,靴子踩在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 陈东实陪梁泽结完账,同他一道走在街边,两人共撑一把伞,雨无声地落。 “你咋了?”陈东实看着某人讪变的脸,刚才在店里就发觉了,梁泽仿有心事。 当事人愁眉不展说:“没什么,可能累了吧。” “那......回去?” “再走走吧。”梁泽轻轻往里挪了挪,语气喃喃,“再走走.......” 陈东实跟着向里贴了贴,他块头大,一个人占据伞面三分之二的位置,衬得梁泽格外“娇小”,仿佛鸡崽一般。不知是自己多想,还是确有其事,紧凑的片刻,他察觉到好几次,某人勾过来的温温指尖。 那也只有那么几个瞬间,极快地、短暂地、稍纵即逝的触碰。像是夏夜一晃而过的闪电,用时虽短,却能激起万丈激雷。 陈东实忍住心中澎湃,方说出在饭桌上就一直憋着没说的话,他说,“其实我一点也不开心。” “什么?”梁泽口吻淡淡。 “我是说你订婚,”陈东实一脚一脚踩在水洼上,故意炸起水花,溅到梁泽裤腿上,“可能我比较自私吧,把你当成李威龙,知道你订婚,就像知道了他订婚,我都很难受,不想接受。” “难受什么?”梁泽咳了两声,用手挡住渐勾起的唇角,“你不是喜欢徐丽吗?” “什么喜欢?!”陈东实忙摇头,“你怎么跟肖楠一样,老是吃些没道理的醋,我跟她什么也没有,只是把她当妹妹。” 没等梁泽说话,他又继续道:“你以为谁跟你一样,走哪里都有人疼有人爱,长了一副老少皆宜的脸,不管到哪里都是温柔和善意。看你平时在单位,大伙都老喜欢你了,我就不一样了,我相貌平平、资质平平,又没啥学历,放在电影里,就是那种龙套男咯,给男主角垫刀都不够。我这辈子,除了我老母,就只有肖楠一个亲人,后来多了李威龙,后来多了徐丽,后来.......” 他没敢张唇,说出那半句“多了一个你”。 “后来他们一个个都走了,我只有徐丽了。”陈东实丧气地晃了晃脑袋,呆呆地看着伞下人,“梁警官,我是不是很失败啊?” “失败什么?” “失败没有人爱。” “你怎么知道自己没有人爱?” “直觉吧。”陈东实惨笑,“不过我爱他就好啦。” “你怎么总是傻乐呵儿的?”梁泽努嘴捅了他一下胳膊肘,学着他说话的口吻,装腔模仿道,“上一秒还悲天悯人地说自己没人爱,下一秒就安慰自己爱他就好啦,你这么痴情,我要是李威龙,哼.......” 那我一定加倍地爱你。 “那是,”陈东实看着他的脸,眼神稍转即去的落寞,“可惜你不是他。” 不知是对他说,还是对他说。 两个截然不同的他。也是两个千万般相同的他。 “我老母说过,人这一辈子,只要做好三件事就够了。”陈东实一提起老母,脸上泛起些红光,“我活了三十年,自认为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只做好了两件事。一件是赚钱,一件是照顾好童童,最后一件嘛.......” “嗯?” “你过来。”陈东实拉了拉他的耳垂,软软的,质感像童童爱吃的小熊软糖。 梁泽配合地将耳朵凑够去,一口热气漾在耳廓,似蒸汽盘旋。 陈东实张合的唇,不知有意无意,碰到他鬓边,吹起那一撮儿金色的绒毛,挠得他魂飞魄散,香消玉殒,云雨巫山又绵绵。 “第三件嘛,”陈东实笑了,“好好爱一个人。” 第43章 漆黑潮湿的暗道,男人扒开最顶上一块井盖。路过的人将吃剩的快餐扔在管道口,不一会儿,伸出一只脏手,三五下将饭盒卷进暗处。 男人大口咀嚼着还冒着热气的米粒与牛腩块,油顺着嘴角,流满一整个下巴,他无暇去擦,只一味猛塞,不一会儿,兜里手机响了。 “刘成林,该还钱了。”电话里并无好声色,“老子他妈忍你忍了几个月了,那三万块钱,你到底啥时候还?” 接到电话的刘成林放下饭盒,想也没想,直接摁断通话,连电池带电话卡一同拔下,扔进了旁边的臭水沟里。 两个月了....... 整整两个月,他都东躲西藏在乌兰巴托郊外四处。自上次绑架香玉、胁扣徐丽之后,刘成林就成了市公.安局重点通缉的罪犯。市刑侦布下天罗地网,实时搜索,他不得不如抱头老鼠般四处逃窜,近半个月,他一直躲在彦盖区某水利厂的老库房里,每日距离化粪池仅一箭之遥,恶臭至极。 吃完饭,刘成林扒开小窗,反复向四周探看着。确保周围无一人后,方扶着鼓胀的啤酒肚,步履悠闲地钻进旁边瓦房里消食。 “刘成林!” 只听空旷的厂地间,一声厉喝。刘成林猛地回头,见乌压压的壮汉拎着钢刀铁棍,火速逼近。他想也没想,拔腿就往三楼天台上跑,一群人紧追其后,天外隐约下起大雨。 “你他娘的真是个人才啊!”后头人边追边骂,“欠了老子那么多钱,说跑就跑,还换手机了是吧?狗日的畜生,看老子今天不剁了你的手!” 第85章 刘成林越听越怕,几乎是连滚带爬式地逃上天台,水利厂荒废许久,连带着这栋瓦房年久失修,紧密的步伐轰隆踩踏,险有些摇摇欲坠之感。 “我会还你的!”刘成林蹿到电箱后,吓得浑身发抖。下一刻,周遭没了动静,甚至连一丁儿点的脚步声都听不到,他探出半只眼睛来看,不想后脖一凉,一根冷冰冰的枪管直抵在他后脑勺上。 “刘成林,有种啊,可算是让我逮着你了。” 没等前头人反应,后面七手八脚将男人摁住,一只牛筋底皮鞋狠狠踩在刘成林脸上。 “啥时候还钱,嗯?” “还......还......我肯定还!” 半个脑袋没入污黑的脏水里,就连说话都带着小鱼吐泡般的狼狈与滑稽。刘成林夹着哭腔哀求,“再宽限我一个月好不好?就一个月,最后一个月,我知道我已经让你宽限好几次了,但这绝对是最后一次了,真的,你相信我,我肯定把钱还你。” 顶头人冷笑,“信你不如信条狗,老子今天不是来听你说这些的。” 话音刚落,旁边人从夹克里抽出一柄瑞士军刀,雪亮的刃身映衬着雨夜,如破土的冰莲,灼灼光华,直逼人心。 “说,砍哪只?”那人将刀口比在刘成林身前,旁边人一左一右,死死将他手掌压在地上,刘成林立刻惊得哇哇乱叫,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别......别别.......求你了.......我真......我真能还.......” 他极力挣扎,却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刀刃一点点逼近,刀尖如毒蛇般游走在他的手臂经络,轻轻一挑,便能刺穿皮肉,而他很快都会被剔肉削骨,砍下一整只手臂。 “我可没那么多时间听你在这狗叫。”那人扯了扯手套,冲手下点了点头,走到旁边。往往这样的处刑细节,裁决者并不屑参与,因为参与过太过杀戮,这几乎是每个这样的人必然会经历的事。 “老大!”那人正欲动手,手下像是发现了什么,从刘成林身下捡起一张照片,“你看这是啥?” 顶头人接过照片,擦了擦上头的水渍,赫然可见一张女人的脸。 “呦呵,刘成林,你特么挺有情.趣啊,”顶头人一脸坏笑,“都被警察通缉成这熊样儿了,还不忘想着女人,这又是哪个洗脚店里的风流债啊?让你逃亡路上都想着?” 刘成林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仿佛无颜去看照片上的面孔,他索性将头埋进黑水里,任周围人一浪一浪地嘲笑。 “这是你什么人?” 刘成林咬牙不语。 旁边手下搭话,“老大,这是刘成林的老婆,好像叫什么徐什么的。” “徐丽。”另一个手下接过话茬,“她现在可是乌兰巴托的大明星,金蝶的大门口上,天天都在放着她这张脸。听说以前就是杭巴区的头牌,多少男的一晚好几万骑她呢。” “这娘们......”被称为老大的那位抚摸着照片,神色揶揄,“确实长得带劲。” “老大.......” “哼。”顶头人低头笑笑,将照片收入怀中,刘成林似有盘算,忙抬起脸,一脸谄媚地说:“军哥,你喜欢.......?你喜欢我让给你.......我全都让给你.......我拿她抵你的债好不好?她是我老婆,是我的人,是我的人我想怎么处置都可以的,军哥,我可以的.......给我个机会孝敬你一次好不好?” “你小子......脑筋倒是转得挺快。”旁边一位看似为军哥亲信的手下说,“知道自己还不上,就拿女人来填坑。只是我们这里好几位兄弟呢,怎么了,我们不配干?” 众男嘎嘎浪笑。 “他说得没错,这样的极品,我一个人吃,多亏?”军哥面露阴笑,“不妨让咱们这群兄弟一起尝尝鲜,你的债,自然也就一笔勾销。” “应该的应该的!”刘成林想也没想,应得飞快,他仿佛一只走犬般爬到那人脚下,哐哐磕头,“只要军哥放过我,你让我做什么都成!做什么都成的!我就是您的一条狗!什么都听您的!” “那这事儿就交给你去办了,”军哥望着身前大雨,应着云雾缥缈,音色忽近忽远,“把她搞来,我自有办法让她舒服。” ....... “这手法可以吗?” “可以。” “再重点呢?” “已经相当好了。” 陈东实躺在按摩椅上,任一双玉手轻揉着太阳穴,神色舒展。 “你说你天天开出租,回家还得给楠姐和童童做饭,一个人掰成好几半用,这身子骨能吃得消?” 女人的音色如温度恰好的热牛奶,丝滑流入耳畔。光洁如新的不锈钢盆面上,映出她一双亮眸。徐丽最美的就是那双眼睛,仿佛无时无刻不在吹荡着柳絮,挠得人七荤八素,魂肉分离。 只有陈东实除外。 他一把掀开盖在眼睛上的蒸汽眼罩,看着徐丽的面庞,不忍玩笑,“这么久了,就没想着再找一个?” “找个啥?”徐丽揣着明白装糊涂。 陈东实白了她一眼,“还能找啥,再找个妹夫呀。你一个女人家,总是单打独斗的,哪怕像你楠姐那样强势的女人,当初还不是找我搭伙,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至少有个知冷知热的。” “我不是有马德文了吗?”徐丽一提到他,脸上的笑淡了几分,“男人嘛......不就那么回事。” “马德文那是把你当小猫小狗,不是把你当人。”陈东实说出了她心里真正的痛,“他对你的好,不过就像是对待他众多情妇中的一个,我看他近日愈发殷勤了。听别人说,他还跟你求婚了,结果你没同意?难道你就没想过.......” 第86章 “我才不要。”徐丽知道陈东实指的是什么,忙解释:“就算马德文是真心的,我也不想跟他卷在一起。” “为啥?” “你看不出来吗?”徐丽挤了一泵精油,抹在男人脖子肉上,边涂边说,“马德文看似温文尔雅,却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嫁给这样的人,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伴君如伴虎,那我下半辈子没法睡个安稳觉了。” 没等陈东实说啥,她又继续道:“再说了,他整天打打杀杀的,仇家一定很多。我跟了他,指不定哪天命都没了,想想还是算了,现在也挺好的。” “好啥?”陈东实堪堪回复,“难不成你真想跟着你哥我混一辈子?我是个没出息的,没离婚那会,你楠姐天天拿我跟别家老公比,说你看谁谁谁老公,一个月挣老多钱,我除了会开车,啥本事都没有,跟着我,没出路的。” “没出路就没出路,”徐丽漾起甜笑,“我呀,就觉得你这样挺好。” 两人不约而同发出一阵轻笑,恍惚间,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徐丽忙擦干手,拿出手机来看,屏幕亮起的一刻,她面色微变,但很快又被素日的笑容所掩去。 “咋了?”陈东实坐起身来看,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没......没啥。”徐丽忙将手机塞回口袋,“垃圾彩铃短信,哎呀,天天给我发些乱七八糟的。” “真没事啊?” “没事。” 徐丽安心扶他坐下。 “我看这天色也不早了,不然东哥今天早点回去?” 陈东实听着不大对劲,笑着试探,“怎么了?要赶你哥我啊?” “我哪儿敢啊,”徐丽抽出毛巾打扫着按摩枕上的皮屑,一贯的笑脸盈盈,看不出一丝破绽,“这不楠姐本介意你总是来看我吗?总不好让她一个孕妇在家等太久,何况童童也想爸爸是不是?” “楠姐那儿你甭操心,”陈东实瞅了眼天,确实不早了,只怕待会回晚了,娘两真担心。 他想了想,说:“肖楠呢,她这个人性格就是这样。你看她脾气冲得很,其实心比谁都软。她昨天还说让你有空上家里吃饭,她快回哈尔滨了,临行前想摆一桌。” “回哈尔滨?” “是啊,快要生了。”陈东实一想到这,几多欣慰,“离了我,她只会越来越好。她现在的老公很疼她,到时候会亲自来接,怀胎十月,最是辛苦,如今看她快要解脱,我也高兴。” “是啊,谁的孩子不是心头肉?”徐丽面露暗色,陈东实知道,徐丽也曾有一个孩子,和刘成林有过一个,可惜被孩子爸亲手流掉了,孩子一直是徐丽心底的痛,每每看到她注视童童,陈东实都心头发酸。 “好了,不扯了,我回去了。”陈东实披上外套,见外头大雨不停,接过徐丽递来的伞。 “回去路上小心。”徐丽扶着门,依依不舍地看着他,像是要经历什么生离死别。 “丽,”陈东实抬起脚,又不放心,把脚缩了回来,转身张开双臂,“来,抱一下。” “东哥.......” “抱一下。”陈东实将她揽入怀中,贴近的那一刻,他的心中只有感激,连说话都带着颤抖的声调,“你是我认的干妹妹,却比我亲妹还亲。有什么事你一定要跟我说,你老哥我或许没啥本事,唯有一颗待人的真心,无论是对谁,真心总没有错。” “东哥.......”女人听得几欲垂泪,双手不听使唤般的,轻轻勾住男人宽阔的肩胛,“谢谢哥。” “好嘞,那哥走了。”陈东实松开怀中小妹,理了理衣裳,一头扎进雨里。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羡慕她.......” 徐丽望着雨中渐淡的身影,一手攀上腕间的金手链,于心间发出一声温柔的叹息。 手机铃很快又响了。 徐丽打住伤感,迅速闪到门口,确认陈东实已走远,才惶惶接起电话。 “是我.......”刘成林气息黏腻,“老婆,我好想你。” “谁是你老婆?”徐丽浑身发呕,噼里啪啦的雨声听得她发毛,“我们早离婚了,你知不知道现在多少警察盯着你,你还敢联系我?” “我知道老婆肯定不会出卖我,你放心,我用的公用电话。”对面沉默了几秒,说:“我的确不是个人,这次我彻底悟了,我想和你一起重新开始。” “你少来。”徐丽盯着地上一只垂死的蟑螂,用高跟鞋鞋跟反复碾压着,“你觉得我还能信你?” “我知道我不是个人,从前做了许多错事,老婆,我是真心悔改。”电话那头的男人哭声凄惨,“我不求你能原谅我,但请你看在咱们曾经没出生的孩子的份上,再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老婆,我只有你了......” “我给你机会?我给你什么机会?”徐丽越听越糊涂,“你应该让警察给你机会,求他们给你少判几年。” “我的确是这么想的,”刘成林止住哭泣,哽咽道,“这几天我一直被追着讨债,他们还扬言要砍我的手,还逼我用你抵押赌债。我再不成器,也绝对干不出这事儿,我怎么可能拿你去抵债呢?老婆,你放心,我这次打电话就是为了告诉你,让你多加小心。我或许不是个好人,但是马德文未必是,你跟他,只怕也会吃不少的苦。” “你到底想说什么?” 徐丽渐没了耐心。 “我知道我现在不管说啥、做啥你都不会相信我,”刘成林彻底抑住哽呜,清了清嗓,一本正经道,“所以这次.......我决定自首。” 第87章 第44章 “你会自首?”徐丽笑了,不知是在笑他的愚蠢,还是笑他的虚伪,“但凡你早有这个觉悟,现在也不会东躲西藏地像只老鼠一样。回头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好好的人不做,非要做鬼,你唯一能埋怨的也只有你自己!” “这样吗?”对面一声冷叹,似心间彻底灰冷,“原来你是这么看我的.......” “那不然呢?” “我不想和你撕破脸。”原本哭诉哀求的口吻转瞬即变,吐出的每一个字仿佛都带着邪恶,“但你别忘了,我这儿还存了很多你的照片。” “什么照片?”徐丽心下一寒,脑海中飞快回忆着过往两人的一切,心底深处某块地方隐隐发凉。 刘成林难掩得意,“当然是你躺在床上一丝不——” “刘成林你王八蛋!”徐丽气得险将手机砸到墙上,她双眼瞪得奇大,似要从眼底迸溅出血,“你到底想干嘛?!你到底想干嘛?!” “反应这么大干什么?”电话那头的声音越发恶寒,“你不一直都在卖吗?还会在意这些?” 没等徐丽说话,他又补充:“哦,我忘了,你现在可是大明星,金蝶的代言人。你说如果金蝶的客人们看见你一.丝不挂的样子,这个场子,还开得下去吗?” 徐丽“扑通”一声瘫在一旁按摩椅上,无助地扶住靠背,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你敢发出去,马德文不会放过你。我也不会。”徐丽后知后觉,“让金蝶开不下去,你就多了一个敌人。现在警察到处都在抓你,你也不想抓你的人里,再多出一股马德文的人吧?” 对方止住冷笑,徐丽顺势张嘴问价:“多少钱?” “什么?” “这次你要多少?”徐丽懒得同他废话,“三万,五万,十万,还是二十万?” 她死死摁住胸口,尽量避免让对方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被刘成林纠缠多年,她深谙此人脾性,刘成林贪财好赌,万事万恶归根结底不过一个“钱”字,只要给他钱,就能换回太平。 对面沉思两秒,斩钉截铁:“三十万。” 五分钟后,手机钻进一条短信,回拨是空号,短信内容只有一个简短地址,和截止日期。附注里明确写着,要徐丽本人亲自送去,不能报警。她一下子反应过来,这是刘成林在给自己下最后通牒。 只是,她上哪儿去找这三十万? 上次绑架香玉,那十万赎金还是马德文仗义出手。她本不想跟马德文有过多牵连,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欠了他一个人情。那这次呢?难不成再去麻烦他一次?可这三十万绝非易事,就算马德文愿意帮忙,能在短时间内拿出三十万现金的人,放眼整个乌兰巴托都屈指可数。 徐丽越想越恼,扶着额头在屋里走来走去。外头的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见停的样子。香玉做完饭张罗着开桌,见徐丽面色不大好,也不敢多问。 一顿安静的晚饭,天外雷声轰隆。 城市另一端,陈东实刚收回安全带,正准备关灭车前灯,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定在雨帘中。 他总是如此,行踪不定,一如既往带着温温的笑,仿佛再磅礴的风雨都与他无关。 梁泽今天穿的是一件深驼色风衣,比例修长,像一朵孤立的菌菇。衣服下摆上沾了些许水,湿漉漉的,晕得颜色更深,更加触目。 “吃了吗?”梁泽抬起备好的烟,指了指对面还没打烊的小饭馆。陈东实没吱声,兀自开了车门,一头扎进局促的伞里。 “特么的,就不知道买把大点的伞?”陈东实看着难以落脚的这一亩三分地,不想他淋着,也怕自己淋着,他忍不住笑骂眼前的笨蛋。 梁泽嘻嘻哈回:“这伞怎么了?这本来就是单人伞,谁让你这么壮,最近身上的肉好像更紧实了。” 陈东实憨憨一笑,任梁泽上手象征性捏了一把他的胸。两人不知不觉处成了现在这副样子,朋友不像朋友,恋人不像恋人,陈东实说不上来什么味儿,总之不排斥。 “我告诉你多少遍了,以后少跟徐丽来往,你还天天往她店里跑。” 屁股刚落座,梁泽开门见山。 陈东实猛地反应过来,“你又跟踪我?” “是保护。”梁泽翻开菜单,边检索着边翻着嘴皮子,“这种女人,劣迹斑斑,成分复杂,你怎么就不开窍呢?” “那你怎么就一定要盯着她不放呢?”陈东实同他抬杠,“上回说怀疑她跟马德文有一腿,这次直接扣个成分复杂的帽子,她或许真的劣迹斑斑,那你呢?你能告我,为啥对她这么穷追猛打的吗?” “行行行我不同你争。”梁泽主动作罢,“我才说几句,你可是有十句等着我。” “你不会.......”陈东实脸色微变,揶揄逐渐转为八卦。 “不会什么?” “你不会喜欢徐丽吧?!” 梁泽差点喷水。 “一定是,你小子,”陈东实又气又酸,“有未婚妻还不老实,惦记着人家年轻漂亮,看我跟她走得近,你小子馋了?” “陈东实你再说这种胡话信不信我打烂你的嘴?”梁泽拿涮杯子的水唬他,“你脑子天天在想些什么?” “那你说是不是?”陈东实认真了。 这下梁泽也来了劲,同他玩闹,一对狭长眼瞄来瞟去,如同某些志怪电影里的狐狸书生。 第88章 “那你想我是......还是想我不是?” 陈东实看着他的眼睛,彷如寒潭无端。和徐丽的美人目不同,梁泽的眼睛,瞳仁硕大,睫毛乌黑,润滋滋的,像是能随时流出水。他莫名想起自己的老母,她也有一双时时刻刻都在流泪的眼睛,失调的泪腺并不阻碍它的美丽,恰似眼前人的双眼,雾气氤氲也阻挡不住落英缤纷的梦幻与遥远。 “要不.......”陈东实诚实地咽下一口口水,“我们还是点菜吧。” 梁泽方才打住玩笑,收回那寸寸逼人的目光,似逼良为娼的剑喉,倒显得某人像个小鸡崽一般,手足无措起来。 “合着你今天来找我,就为了跟我说这些?”陈东实开始没话找话。他招呼了两瓶酒,看对方没有要早去的意思,酒往往是男人间倾吐心肠的利器。 梁泽拿圆珠笔在菜单上划着菜名,说:“当然不是,你等我先把菜点完。” 两人,六菜一汤,少有的奢侈,陈东实还加了二斤熟牛肉,不忘最后补上个自己最爱的番茄炒蛋。 “你这是没打算给我省钱?”梁泽抽出两支烟,水到渠成似的塞到陈东实嘴里,替他打火。 陈东实安然享受着某人的服务,吞云吐雾道:“梁警官有钱,反正不是我请客。” 梁泽笑了,弹了弹烟灰,正色道:“说回正事,纳来哈之后,马德文又安排了一批新的□□对象,那天在金蝶你也看到了,我就直接说了,这名单里.......” “我知道,有陈斌。”陈东实一想到这孩子就脑仁发疼,他抿了口烟,拉下愁眉,“这孩子也是可怜,我是看着他一步步变成这样的,却也无可奈何。” “这不像是你的作风啊,陈东实。”梁泽点了点桌面,“你不是最爱做老好人吗?怎么这次,不出手教育教育这孩子?” “我有心教育,人家未必领情。”陈东实苦笑,“你们要管就管,要抓就抓,不用顾忌我。” 话到这儿,他才明白梁泽这顿饭的用意。原是怕自己下手太重,伤着陈斌,连带着伤了自己,这里的伤不是指伤身,而是伤心。 梁泽意简言赅,“如果是往常,的确会下逮捕令强制移交到少管所。但是这次,他背的可是纳来哈那批货,此案牵连重大,我们不敢轻举妄动,所以暂时不会把他怎么样。” “那你为什么告诉我?”陈东实眯眼含笑,“梁警官,这是你们警察的公务事,你却总是时不时给我透风,这又是什么用意?” 他觉得自己终于难得聪明了一回。 梁泽脸上的笑迅速凝固,他没想到陈东实会这么问,这答案必将极丑恶不堪。 “我来替你说了吧。”陈东实将烟蒂摁灭在烟灰缸中,神色镇定,“一边借着李威龙这张脸,跟我称兄道弟做着好朋友,一边又日防夜防,不停放风试探我会不会泄露你们的行动给马德文,梁泽,你不必如此辛苦。” 对面面色微敛。 恰此时,服务员端上一道道热气腾腾的饭菜,陈东实分好筷子,埋头吮着牛大骨,看不出一丝异常的样子。 “你不生气?” 梁泽为自己被轻易揭破戒心而感到羞耻。 “我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我不信任你。” “你该信任我吗?”陈东实抬眼看他。 这下又把梁泽给卡住了。他越来越感觉到,眼前男人远没有看上去那么木讷简单。 “归根结底,是我明白,你再好再亲近,也不是他。”陈东实夹了块筒骨给梁泽,表情温厚,还是从前那样挑不出错的老实人,“我从来没有忘记过这点。” “那你上次为什么不高兴?”这次不甘心的是梁泽,“上次听说我快要结婚了,你说你不高兴,难道是假的?” “是真的。”陈东实放下筷,一脸认真地看着他,“就像你对我的私心一样,我对你也有私心。” “是拿我当李威龙的替代品吧?”梁泽见状索性挑破彼此伪装,“呵,我说呢,怎么从那会咱两病房里大吵了一架之后,你对我的态度就变了。” 陈东实低下头去,默默啃着骨头上的碎肉沫儿,硬不做声。 “对啊,我承认,我就是对你不够信任,所以一直在试探着接近你。”梁泽主动承认,“你不也是因为我长得跟他像,才愿意陪我玩?咱们半斤八两。” “半斤八两个屁。”陈东实白了他一眼,“连监视都能说成保护,我还能信你什么?我这叫自我防卫。” “可别说得那么好听,显得自己出淤泥而不染,”梁泽在桌下伸腿踢了他一脚,“你才是又骚又坏的那个。” 不等陈东实还嘴,他将账单“啪”一声拍到桌上,嚷嚷道:“这顿咱两aa!” 第45章 瓢泼之势,从未停歇。 徐丽一身深黑色皮衣,手持长伞,任高跟鞋鞋跟淌过泥水洼。头顶三两枯枝不堪雨水负重,几欲低垮,叶背上的残余,像极哭泣时的眼泪。 “这里是两万,”女人将手夹包里备好的信封递到刘成林手上,“这是我现在所有的积蓄,三十万.......我实在没那么多。” 刘成林拿过信封,往指腹上抹了点口水,十指飞快地清点着。一边清点一边打量着她今日的装扮,“从前我怎么就没发现,老婆你这么漂亮呢?” “你少来!”徐丽一把拍开男人的脏手,向后退了退。两人相约在一处废弃化工厂处,旁边就是污水池,灌满了蓝黑色的工业废水。上头还飘着不计其数的青苔和浮萍,门外雨丝时不时飘砸,激起不少细微的涟漪。 第89章 徐丽看着池子上无处可依的浮萍,一字一句道,“我能给你的就这么多,你拿着这个钱,就当是你我夫妻最后的恩义。你说你要自首,我想这是好的,你要是真能弃暗投明、改过自新,那么也不枉你我相识一场。” “只有你才会对我说这样的话。”刘成林将清算好的钱塞进腰包,匀出一沓,递给徐丽,“你也不容易,这些钱你拿回去。” 徐丽微微一怔,对刘成林突如其来的关怀有些意外,她不明白刘成林何以至此。 “我从前真特么不是个人,”男人哭丧起脸,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我在外逃亡这两个月,常常想起咱们死去的孩子。我想咱们刚结婚那会多好啊,人人都羡慕我有个贤惠又漂亮的老婆,我们还有自己的孩子。可是这一切.......这一切都被我自己给毁掉了,是我罪该万死,是我罪有应得,老婆,要不然你打我两巴掌吧!” 刘成林“扑通”一声跪下,双手紧抱住徐丽大腿,剧烈地摇晃着。 “你这是在干什么?!”徐丽被这莫名其妙的忏悔给搞晕了,再看眼前男人,衣衫落魄,容颜憔悴,已然一副亡命之徒的作派。 “我说去自首,那是当真的。”他抹了把泪,神色伤心欲绝,“只是自首之前,老婆,我想求得你的原谅。” “.......” “我知道自己就是个畜生、王八蛋,我不配被称作人,”刘成林又扇了自己两耳光,“进去之前,我想.......我想,再跟你最后抱一下。” “你别这样.......”徐丽扒开他胡乱触碰的手,望了眼门外,大雨滂沱,丝毫不见收敛。 “咱俩已经离婚了,我早就对你没什么感情了。”徐丽挣开刘成林的触摸,拍了拍身上的污秽,难掩鄙夷,“求你也别再叫我老婆了.......我们早结束了……” “是吗……” 刘成林止住哭声,缓缓站起身,片刻之前的伤心一扫全无。 “你一定要这么绝情?”男人忍住眼中愤恨,眸色殷红,“连抱一下都不肯?连抱我一下都让你这么厌恶?” 徐丽别过身去,不作回答。 “所以你压根就看不上我对不对?!”刘成林一把扯住她头发,“臭.婊.子,他妈的你从一开始就看不起我对不对?连碰我一下都觉得掉价对不对?” 徐丽乍然吃痛,直接嚎出了声。还没等她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逼仄的破瓦房里,轰隆隆钻进六七个男人。 “刘成林你什么意思?!” 女人失声惊叫,不停挣扎着。眼前男人围成一圈,各个上身赤裸,露出凶蛮纹身,眼中无一不带着蠢蠢欲动的笑。 “是你给脸不要脸的,”刘成林这才露出惊悚本色,目眦欲裂地瞪着徐丽,“本来想好好跟你说的,结果在这儿给老子装什么清高?!” “你放开我!”徐丽惊恐地看着那些男人,心突突突狂跳,“你快放开我!王八蛋!你们到底想干嘛?!你们这群人到底想干嘛!” “放开你?”刘成林扣住她双手,使她不得动弹分毫,“有这么漂亮的老婆,那可不得物尽其用,让大家都一起沾沾光?你们说是不是!” “就是就是!” 男人们兴致勃勃地起着哄,横陈的肉色就像屠宰场铁丝网上悬挂着的猪肉条,此时此刻露出动物躯干本应有的肌理和草莽。 “你什么意思?”徐丽无力地摔倒在地上,眼中唯剩绝望。 男人们陆续走近,七手八脚地配合刘成林将徐丽拖进一旁库房。雨声混合着女人的哭喊,被堙灭成一段缥缈的乐章。乌蒙蒙的乌兰巴托,由灰变暗,还掺杂着处.子血般诡谲的艳红,点燃天边暴雨万顷下的另一片晚霞。 “谢谢军哥。”刘成林哈腰接过男人递来的一沓现金,往掌心啐了口唾沫,“我算了下,一共两万块,大家伙别见外,放心玩儿,那婊.子天生就是欠.操命。” 军哥放下叼在嘴里的香烟,打趣,“你小子......是真阴,也是真舍得。” “这有啥舍不得的,”刘成林点着钱,脸上笑意油腻,“她卖别人也是卖,替我卖也是卖.......谁让我是她老公呢?” 两人发出一阵不怀好意的浪笑。 不知过了多久,里头动静渐渐小了。徐丽如一块烂肉般横在一堆废铁皮上,她放弃了挣扎和哭喊,只呆呆看向窗外。腕间那根细金链子在昏暗中闪烁着粼粼的光。她恍惚一瞬,看到陈东实一闪而过的温厚面庞,但很快,那张脸被阴影吞噬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如浓墨般恐怖的黑。 一滴泪滑落面庞,山外雨润草青。 “这天儿啊,可真就跟女人的脸一样,一会阴,一会晴的。” 梁泽放下卷起的百叶帘,回身看到陈东实正昂头盯着墙上的世界地图发呆。他忍不住走过去问,“咋的了?一上午都心不在焉的,是想回家了?” 今早陈东实接到梁泽电话,让他来市公.安局陪自己核对些陈斌的资料,两人这厢刚处理完工作,正坐在办公室喝茶,也正好躲躲雨。 陈东实抓了抓眼皮子,语气寡寡,“说起来也不知道怎么的,今天心里一直毛慌慌的,总觉得有啥大事发生。” “我看你就是闲的,”梁泽放下茶盅,白了他一眼,“年底出租不好开。快入年关了,想好今年怎么过了吗?” “搁家过,”陈东实心不在焉地答,“肖楠马上走了,要摆一桌,正好就当小年夜,简单庆祝一下得了。” 第90章 “虽说外蒙不兴过中国节,可咱们到底也是中国人,怎么可以就这么糊弄着过呢?”梁泽眼珠子一转,心中早有想法,“要不然,咱们去滑雪吧!” “再说吧。”陈东实难得提不起兴致,恹恹然看了眼窗外,起身朝外走,“哎,心里烦得很,还是早点回去吧。” “真要走啊?”梁泽看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当他是前晚上上大夜,还没缓过来,“要不要带两包大枣回去啊?前几天单位发的,老多,我一个人吃不完,带回去给嫂子吃啊?啊?” “不带了不带了,多少特产都被你拿去送你嫂子了,”陈东实拿起门口的伞,一步三回头,“上回的梨,还有那个奶糕,乱七八糟的,我家都要被你送的东西塞满了。” 梁泽笑着送他出门,“好嘛,东西都给你备好了,还不领情,好心当作驴肝肺。” 陈东实拍了拍他的肩,留下一句“谢了”,便钻进了车里。 他先是给肖楠打了个电话,问了嘴晚上要带的菜,他回程正好路过菜市场。放下电话后,还是心慌,或许是累了,也或许是多想,陈东实总觉得没来由地烦躁。 徐丽再次醒来是六七个小时后的事。 周身已然空无一人,唯独剩下的,只有檐角滴答滴答、滴答滴答的水帘。 远山处的郊区村落,间歇传来几声狗吠。深不见底的夜里,唯有几盏零星的灯,拼凑成一条勉强还算路径的走道。 徐丽忍住剧痛,颤巍着从地上爬起。残缺的化工池映出她一身粗暴的抓痕和淤青,胸口,后背,大腿根,脚踝,无一处不带着破皮和粉色的息肉。 徐丽强忍住泪,将地上的衣物往身上一卷,随便裹了一裹。乌红的血顺着大腿根潺潺流下,她用手往裙底摸了摸,终没忍住,扶在墙头哭出了声。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到底犯了什么错......究竟是为什么?! 徐丽不甘地想,在剧烈的疼痛和耻辱感中拉扯。生理层面的折磨让她几近崩溃,看着身上不尽其数的伤痕与污血,她掩面长泣,对着荒无人烟的长空,发出阵阵悲痛的嘶鸣。 “这群混蛋.......畜生.......你们都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女人抱紧自己,撕心裂肺地惨叫着。指尖不小心触破水中倒映的面庞,将池塘扰成一幅扭曲的画作。她任由泪水坠入汤波,恸哭一场后,重新艰难地站了起来。 手机早已被刘成林那伙人给砸烂了,徐丽看不到时间,也联系不到别人,甚至连基础的照明设备都没有。她只能擦黑走在夜里,凭借记忆,攀爬行走。 碎石子和藤蔓刺穿脚心,将她的脚背刮得鲜血直流。徐丽无暇顾及,裹着碎布条子似的衣裳,一步一步朝有光的地方趔趄前行。 岂知到了某截山路的下坡处,不知怎的,徐丽脚底一滑,整个人连翻带滚摔进了泥沟。 情急之中,她攀住旁边一块凸起的巉岩,无奈外力实在凶猛,白嫩的掌心划过石片,割出一条十多厘米的血痕。 看着那道伤痕,女人再也无法忍受,惨叫一声,仰天大哭。 杀了他——! 暗夜里传来一道恐怖的回音。 杀了刘成林! 那声音愈来愈近,似幽灵般,铺天盖地地咆哮。 杀了那些伤害自己的人!杀了他们每一个、每一个从自己身上倾轧而过的男人! 声音还在重复,且愈演愈烈,不绝于耳。 所有、所有害她的人都应该去死——哪怕是化作厉鬼,哪怕是不得往生,自己也绝不能放过这些禽兽! 绝不——!!! 万千触手从女人身后蔓延开来,升腾至天际,织出一片汪洋血影。徐丽在暗夜里抬眸,眼中再无半分温柔。仇恨伴随怒火,似泡发水的海藻一般,分殖出无穷尽的杀欲。 她神色一凛,张嘴扯下手上的金手链,然后小心揣进怀中,继续向前前进。 终于,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遭遇到多少路人惊异的目光和侧视,徐丽一身褴褛、伤痕累累地来到金蝶大门前。 夜晚的金蝶永乐宫,一如既往华光璀璨。门口的led广告屏上,循环播放着最新拍摄的巨幅广告。徐丽抬头望向头顶广告屏上光彩万千的红唇女郎,目光尖锐而不可直视,似能凿穿一切。 “徐小姐......?!” 门口保镖不出意外地被眼前女人的模样给震惊住了。 徐丽抹去眼底泪光,如孤魂般飘上台阶,光脚血迹斑驳地踩在红地毯上,由着红与红洇为一体。 “带我去见你们马总。”她面如艳尸,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力,“我要见马德文.......” 保镖忙不迭拔腿通报,不肖半刻,马德文在簇拥下姗姗前来。 “你这是怎么了?”显而易见地,马德文也被徐丽这副破烂狼狈的模样给吓到了。 徐丽双膝折下,如一朵花枝般,匍匐在他膝前,再抬起头,已然泪眼茫然、哀艳凄婉,惹得在场人无不心生爱怜。 “求您罩我.......!”女人跪伏在地,含泪咬牙,平放在地上的双掌,似要将地板抠碎,“替我......替我杀了刘成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马德文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抬手驱散了身边人,“好端端的,怎么惦念起你那前夫了?是不是他又给你找罪受了?” 第91章 “替我杀了他!”徐丽一把握住马德文的手,眼中满是狠厉,“这是我对您唯一的请求。” “可我是个商人,”马德文话锋一转,伸手拂去她眼角的泪花,“是商人就要有交换。我替你杀了刘成林,你又能给我什么?” 徐丽抿嘴苦笑,憋回刚挤到眼边的泪,拉下肩头的残衣破裳,露出一抹春色。 她低头一横,抬起那对美目,纤长的手臂似一条花斑毒蛇般,徐徐缠上男人的膝盖。 “这是......?” 徐丽把手搭在他大腿上,腰肢细扭,媚眼如丝。 “替我杀了刘成林,”女人含泪带笑,风情万种道,“我就答应和你结婚。” 第46章 “徐丽.......!徐丽?!” 陈东实一路疯跑进警察局,还没进门便被辅警拦下。 “她人呢?徐丽呢?带我去见徐丽!” 男人情绪激动,很快吸引来了各路注意。李倩提着文件夹,小跑上前,二话不说将陈东实拽到了一边。 “笔录我们已经做完了,你先别急,听我慢慢跟你说。” “什么慢慢说?”陈东实不顾周围人异样的眼光,声嘶道,“他妈的都把人折磨成那样了,你让我怎么听你慢慢说?!” “陈东实你又在发什么羊癫疯?”一声厉喝打断陈东实的愤怒,是曹建德,他刚把几个犯事的啰嗦送进监察室,这厢出来正好撞见某人在发狂。 “这里是公.安局,请您注意下个人形象。”曹建德将人带到屋里说话,“你在外面大吼大叫人徐丽就能好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我们就该想着怎么将那些人抓捕归案,怎么安抚受害者情绪。平时看你挺稳当的一个人,怎么一听到徐丽出了事,就疯疯癫癫的,一点都不成样子。” 陈东实像个受训的新兵蛋子,被摁在椅子上,双手紧拧成拳,一脸的不服气。 李倩说:“你放心,徐丽现在很好,正由几个女同事陪着,情绪尚且稳定。对她实施.......”她顿了下,看了眼曹建德,放轻了些语气,“对她实施性.侵犯的几位嫌疑人已经被抓捕归案,对于对徐丽展开的性.侵暴力等行为,他们一致否认,认为这是正常的色.情买卖。据涉案人员交代,他们按照市场价三倍的嫖资,购买了徐丽所谓包夜不限次的性服务。而嫖资都是由抵押赌债外加部分现金的方式,统一交给了.......” “刘成林。”陈东实闭上双眼,咽下寒气,再睁开眼时,眼中满是怒火,“是他,对不对?” 他抬起头,直直看向曹建德和李倩,恶狠狠道:“是刘成林,对不对?!” “你先冷静。”曹建德将他摁回到椅子上,点了点头,示意李倩拉上防窥帘。 “事发后是路人报警,我们接到通知,第一时间将犯人缉拿归案,但主犯刘成林却依旧在逃。据其他人交代,他有意潜逃回国,我们已经加派人手,在火车站、出境关口等安排了相关人员把守,只是目前还没有任何进展。” “他妈的,最好别落到我手上!”陈东实一拳打在墙上,捶胸顿足,“这挨千刀的畜生,什么时候才可以放过我们?!” “我觉得你与其在这里大喊大叫,”李倩一语中的,“不如去看看她。其实大家一直忽略了一个事就是,徐丽在遭遇到侵犯之后,并没有选择报警,这起案件还是由事发地附近居民来报的。” 曹建德将手搭在陈东实肩上,语气柔和,“去看看她吧,她现在一定很需要你。” 陈东实渐稳住激动的情绪,抹了把脸,拧开门把手走了出去。 窗明几净的座谈室,徐丽蓬头而坐。她虽已换了新衣,上了膏药,但目光却不似从前那般柔情百转,冷津津的,像幽夜里爬行的蛇。 待门外脚步声响起,她才收起眼底那锋芒毕露的尖戾,强挤出一丝笑,正对上门口气喘吁吁的男人。 “东哥......” 徐丽裹紧大衣,如一只惊弓之鸟般,不受控制地红了眼眶。 陈东实上前一把握住她的双手,满目幽怜:“都怪我......都怪我没有保护好你。” 徐丽扶住陈东实的肩头,呜呼哽咽,“这哪里又关你的事?你也是警察告诉了你才知道的......要怪......也只怪我自己太天真,单枪匹马地去找刘成林,以为他真的改过自新,打算去见他最后一面,做个了结。” 陈东实好生安抚着女人,亦心有不忍,咬字艰难地问:“为什么刘成林找你要钱的事,一点儿都没听你提起过?还有他约你去见他,你就真的去见了?至少也该让我陪着你,咱们一起去。有我陪着你,没准他们就不敢欺负你了。” 徐丽打住泪,拿过纸巾擦了擦,“这是我的命,东哥,你不知道刘成林是个什么畜生,我把你牵扯进来,只怕你也会吃不少苦头啊!” 话音刚落,李倩带着几名女警哗啦啦地涌了进来。见兄妹二人正在伤感,也不好扰了气氛,待两人彼此情绪都稳定了些后,李倩驱开旁边人,说:“检查结果已经出来了,我们从你的体内,发现了六名男性不同的□□成分,□□撕裂伤和皮表的中度外伤鉴定报告,足以坐实那些人的强.奸罪名。” 徐丽浑身一颤,泪眼朦胧地别过头去,不做声了。 “你为什么不报警呢?都这么严重了?”李倩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女子,心里不断提醒着自己进来之前曹建德吩咐她的那些话。 第92章 曹建德说,徐丽远没有她看上去的那样简单,越是温柔美丽的女人,越是具备反杀的高度危险性。 当然,同为女性,她被侵害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李倩在这一点上,还是对徐丽充满怜悯的。 徐丽缓缓开口,冷笑:“李警官,你应该还没结婚吧?” “什么意思?” “尚没有结婚,该更有礼义廉耻才对。你既然知道我遇到了这样的事,为什么不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这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吗?” 这么说好像也没错,李倩叹了口气,略微鞠躬,“抱歉,对于你的遭遇,我和同事都很痛心。” “痛心又有什么用?”徐丽转过头来,看着李倩,“刀子不在你们身上,你们只管怜悯,只管痛心。你口口声声说报警,现在有人报了,可是你们抓到人了吗?如今那刘成林身在何处?又要逃亡何处?你们知道吗?” 李倩和陈东实双双抿嘴,屋内唯余女人断断续续的吸鼻声。 “你们不知道,”徐丽嗤叹,“可是我被强.奸这件事,倒是所有人都知道了。” “够了丽。”陈东实伸手扶了扶她肩头,“别说了。” “所以现在李警官还想再听细节吗?”徐丽勾起一抹残酷的笑意,“想听什么,我都可以说给你听。那些男人是怎么一件件扒开我的衣服的,又是怎么一个个爬到我身上来的,你想听什么,我一字不漏地.......奉陪到底。” 李倩被堵得一句话也憋不出来,只管埋头逃出了屋子。看着徐丽这般心灰意冷又拒人千里的模样,陈东实第一次看见她身上所谓的“气性”。 “陈东实呢?陈东实在哪里?!狗日的陈东实,给我滚出来!” 没等众人缓过气,屋外传来一阵女人的喧嚷。 是肖楠的声音。 陈东实赶忙来开门探,见她就此顶着个大肚,手上还拎着一包东西,步履艰难地朝会面室走来。 “你怎么来了?”男人微有诧异。 肖楠将东西放到椅子上,小心翼翼地挤过一列桌椅,拧到两人跟前。 “你跟我说你出去买酱油,结果买到警察局这儿了?” 肖楠白了旁边人一眼,没等陈东实解释,又长枪短炮地说:“要不是我打电话问梁警官,我都不知道出了这么大一摊子事。你当自己是谁?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怎么这全世界的男人都死光了,要你上赶着为别人的事操心?你与其操心外面的女人,不如好好操心怎么把你女儿送进本地幼儿园!” “你这话说得真是......”陈东实看在她怀身大肚、即将临盆的份上,努力压制住怒火,不想与她争吵。他苦口婆心地解释:“我说了千百回,她不是什么外面的女人,她是我认的妹妹。妹妹出了事,难道我做哥哥还能置之不理吗?” “行了你别跟我在这儿装大尾巴狼!”肖楠大手一仰,转头瞥向徐丽,“你呢,也是个真能忍的。都遇到这种事了,还憋着不肯报警。我听人梁警官说,最后还是别人报的警,怎么,怕这种事别人知道了,脸上不光彩?” 肖楠言语虽火辣,可句句戳在褃节上。徐丽和陈东实在她面前就像两个挨骂的孩子。 “我告诉你,没什么好光彩不光彩的,该千刀万剐的是那群畜生王八蛋!那群王八羔子要是逮到我手上,你看我不扒了他们的皮!” 肖楠气拔山兮地痛骂了一通,骂着骂着不知道怎么的,把自己给骂笑了。她看着陈东实也在偷着抹嘴,反嘴气汹汹道:“你笑个屁你笑,这里有你说话的地儿吗?你一个大男人,也不知道害臊。” 陈东实忙打住笑意,站直身子,“是是是,您说的是。” “来搭把手,”肖楠屈身去够那包东西,陈东实替她拿了过来,见里头装着一盅老鸡汤,还配了两个家常小菜和白米饭。 “我想着,这着急忙慌的,你们肯定也没吃东西。而且遇上这种事,多少是要补的,警察局的食堂能有什么好饭菜?于是舀了点汤带过来,不过就带了一个鸡腿,另一个我可是要留给童童的。” 说着已经打开饭盒,帮徐丽盛好饭菜,端到她面前。 “楠姐........”徐丽才止住的眼泪再度涌上心间,“谢......谢谢你.......” 话没说完她便起身,作势就要给肖楠下跪。 “你这又是闹哪出?!”肖楠徒然一惊,赶紧跟陈东实一起把人扶了起来,“我只是给你带个饭,你就要给我跪下,怕不是要让我下不来台,回头老陈又要说我冷血无情,不给你留面子呢。” “我啥时候这样说你了?”陈东实又气又笑地扶住两位,果然,肖楠还是那个肖楠,跟从前一样,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说得再凶,心却是一样温软良善,也难怪两人能做三年假夫妻,几乎从来没有急过眼。 肖楠看着徐丽憔悴的面容,揪心冲冲道:“都是女人,遇到这摊子烂事,自然是糟心吧啦的。我看这几天,你干脆搬到我们家住算了,也算有个陪伴。不过就是门对门,抱床被子的事,我想老陈应该也没啥意见,童童......她巴不得有这么漂亮的阿姨跟她多玩一会儿呢。” 徐丽捧着热气腾腾的鸡汤,眼泪如断线的玻璃珠子般,滴答滴答落入汤碗。她原以为,陈东实已给足她人世间的美好,却不知,他的前妻也如此心善,温馨体贴到挑不出错。两厢对比,更显自己鳞伤遍体、丑态毕露,活像个地下阴沟里的老鼠,遇见光时,只想抱头逃窜。 第93章 “快吃吧,多吃点。你要喜欢吃,等回去我再给你焖上一大锅,全紧着你一个人吃,想吃多少吃多少。”肖楠理了理她微翘起的头发,“吃饱了,好好养伤,有我们在,你不用怕他们再来找你。” “你看,我就说你楠姐是个好人。”陈东实跟着竖起大拇指,“我当初可真算是没看错人。” “滚远点你。”肖楠笑骂着捅了他一胳膊肘,又道:“过几天我就回哈尔滨了,马上到预产期了,走之前,我想给你们做餐饭,回头把大家都叫上,梁警官,曹队,李警官,还有你,你也来吃,好不好?” 徐丽紧握住肖楠递来的温软手掌,心也如海绵般,碰撞出出波浪状柔婉的跌宕。陈东实满是欣慰地看着眼前两个女人,再看窗外,不知梁泽也站在廊上,露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冲自己憨笑。 第47章 冰雪消融时,徐丽也在沉疴旧痛中醒来。 窗外枯干抽出几枝早春新芽,这是她搬到陈东实家的第六天。在过去将近一周的时间里,她都被肖楠、陈东实等人细心呵护着。从未享受过如此优待的徐丽不知何以言谢,索性在肖楠即将回国的前夕,主动请缨下厨,一个人烧完了一大桌子的菜。 香玉和陈东实帮她打下手,肖楠好生坐在客厅里看电视。阳台外有人赶趟放烟花,许是同为华人的老相识,在异国的春夜,点燃一束迎新的火焰。 “过小年咯——!” 陈东实咧嘴扒拉着蒜苗上的胎皮,眼窝底一笑起来,漾起满当当的褶。他已许久不曾有过这样人间小团圆的夜晚,在李威龙走后,他似乎在一点点捡起过去那个破碎的自己。 徐丽搅拌着熬到一半的南瓜汤,长长的木勺刺破汤面,她放在嘴边,哈了好几口气,回过头对香玉说,“还是甜。” “甜好,甜些好。”陈东实接过话茬,将清理完的蒜苗放进池子里淘洗,“人这辈子,总不好一直苦,就是要吃些甜,才知道什么叫做苦中作乐。” 话刚说完,门铃“叮咚”一声响起。陈东实赶忙放下手头上的事,搓着围裙冲客厅喊:“哎你别动,让我去!” 肖楠打住缓缓抬起的大肚,坐回到沙发上,目光一顺,正好落到玄关处那双一瘸一拐的脚上。 “东实,新年好!” 梁泽迎面塞来一大捧鲜花,还提着好几袋芝麻糊和脑白金,陈东实被这干脆脆的祝福给惊到了,他没想到梁泽会这么早来,明明在短信里说好的八点钟开饭。 梁泽边换着鞋边说:“别怪我心急哈,我这不是迫不及待吗?站在楼下我就闻到老大的味儿了,在煮啥好吃的?今晚你可不许藏着掖着。” 陈东实接过他手里的大包小包,乐呵呵地领人进了屋。看见肖楠也在,梁泽乖乖喊了句“嫂子好”,转身看见童童抱着兔子一蹦一跳在旁边玩儿,一手将备好的红包递了出去。 “哎呀你这是干嘛!”陈东实替她拦下。 “啥干嘛,过节给晚辈红包,这不是应该的吗?” 陈东实白他一眼,“你回回来,回回给她钱,她一个小孩子,要那么多钱干嘛?快拿回去,别养娇了她的性子,只当你好压榨呢。” “瞧你这话说的,”一旁的肖楠打起趣,“人梁警官愿意给,你就替孩子收着呗。有啥好扭捏的,三十多岁男人了,婆婆妈妈的,一点也不干脆。” 要不是早习惯了肖楠这样的性子,换做另外任何一个男人只怕都要炸毛。唯独陈东实听了笑嘻嘻的,只一味摸着脑袋傻乐。梁泽知道,陈东实这是“大智若愚”——今晚不单是庆祝小年夜,也是肖楠的践行宴。很快她丈夫就要接她回哈尔滨了,今晚任她撒什么性子、逗什么乐,陈东实都不会细究。 “梁警官也来了.......” 众人正热烘烘地客套着,徐丽捧着一大盆汤从厨房走了出来。经过这些天的疗养,她身上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精神状态也回温不少。徐丽还是那样的美,美得仿佛不属于这个阶层,不属于这个破旧的出租屋。她的容颜常给人一种不合时宜的清艳,梁泽每每看见她的脸,总觉得这该是一张大明星的脸,像年轻时的朱琳。[1] “你让我来呀,让我来......”陈东实替她接过那一盆子晃晃荡荡的汤水,细声呵护道:“你这干巴柴瘦的样子,别回头泼你一身,又烫伤你了呢。” 梁泽轻咳了两声,看向一旁神色微妙的肖楠,扶她一道坐到了沙发上。 “谢谢东哥。”徐丽挽了挽鬓边滑落的碎发,在厨房忙了大半晌,顾不得领口糟了,头发也乱了,可即便如此,依旧是美的,站在灯下都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陈东实将汤放回去,回头看到徐丽直勾勾看着自己,心脏也跟着紧了一下。 “我看你对那徐丽,可真是越来越热乎了呢。”临张罗开饭前,梁泽同陈东实在阳台上抽烟。小区烟花放个不停,五颜六色的光打在彼此眼睛里,两人都看不清对方瞳孔底的情绪。 陈东实小声地“呸”了一声,叼着烟问:“你特么的,最近怎么老是跟肖楠一样,吃些莫名其妙的醋?” 梁泽双手抱胸,一副不大愿意理睬他的样子,愤愤道:“我说了很多遍,那个徐丽,不是什么好人,可偏偏你们各个都爱她爱得死去活来的。马德文是,你也是,我看那个刘成林也是,都成通缉犯了还不忘缠着她。你自己细想想,不觉得这样的女人很可怕吗?” 第94章 “你这是什么道理?”陈东实放下烟,轻轻推了他一把,“我告诉你啊,别欺负我没啥文化,人徐丽刚刚经历了那样的事,她是受害者,听你这口气,好像就是她活该似的。梁泽我发现你是越来越不把自己当外人了,你以为你谁,天天来我跟前挑拨咱们的关系,真的好没道理。” 梁泽怒其不争,看陈东实似乎有些生气,也跟着有些气了。 他争辩道:“我是警察,我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事。只是碍于公务,我不好把徐丽过去的一些事都讲给你听。只能旁敲侧击地告诉你,尽量离她远一点。我好心提醒你,你却觉得我是在挑拨,好好好,你要去那女人的温柔乡里逞英雄,我不拦着,你要跟她做好兄妹,我也不管了,只是以后你吃了她的亏,可别来我面前哭,我告诉你,很快我就可以揪出她的狐狸尾巴!” “你不会......”陈东实斜了他一眼,思索几秒,露出一抹坏笑,“真喜欢上我了吧?” 梁泽冲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我告诉你,我可是守身如玉许多年了.......”陈东实双手捂胸,佯作娇羞,“你可别真对我动什么心思,我都没准备好呢。” “你戏能不能别这么多?”梁泽掐了他一把,回过头一想,后知后觉道,“不对啊,咱们不是在讨论徐丽吗?怎么又扯到别的事儿上去了?谁特么喜欢你啊?又黑又土的老男人一个,没事可别挨着我。” 说着比陈东实更羞地转过身去,点起绥芬河,猛吸了一口。 不得不说,梁泽吸烟的样子极好看。他人瘦,个子高,又白,哪怕不穿警服,身形依旧把衣服衬出很贵的感觉。 他今天就一身冲锋衣,上头的雪粒子还没清,头发也被雪水滋得湿润润的,有几根塌在鬓角上,但并不影响整体的清绝与雅致。就连地上的影子,都像毕加索的抽象画般,扭曲成暧昧的波浪,摇曳在地,映着烟雾袅袅,寒风习习,将人裹进一场冰雪琉璃的梦里。 陈东实承认,在某一个瞬间,他看呆了眼。那种呆和看到徐丽时不同,他对徐丽的美,是蜻蜓点水的礼貌嗟叹,像游客走过甘登寺,见到神女飞天的壁画,一闪而过的惊艳一样,不带任何情.欲与占有。 可他对梁泽,或者说对李威龙,却是包藏私心的侵略争夺。每次看到他不经意间展露风姿的样子,陈东实都会充满邪恶地想,真想把他囚禁起来藏在地下室里,全世界只有自己一个人可以欣赏。 一支烟很快抽完了,梁泽转过身,看见某人一副小儿痴呆的模样,笑出了声。陈东实还没从那片目眩神晕中回神,他便同自己擦肩掠过,钻回了客厅。 “哎呀呀,我没来晚吧?”曹建德那熟悉的大嗓门一冒头,屋里就炸开了花。 陈东实跟着进了屋,见到老曹和李倩也来了,哪里还顾得上梁泽,吆喝着就要去洗水果。 “我看老陈你这地儿很不错呀,”曹建德这里看看,那里摸摸,红光满面道,“就是屋子小了点,不过你平时就你和你女儿两个人住,就也还好。” 陈东实端着洗好的葡萄苹果一一分发过去,路过梁泽那儿时,多给他塞了个苹果,扭过头说:“你可别笑话我。我这房子,哪儿能入您老的眼,只怕你别嫌我这寒酸,你肯来吃我这顿饭我就感激不尽了。” 众人笑作一团。 李倩抚摸着肖楠的肚子,巧笑:“楠姐,您这肚子几个月啦?看起来好大哦。” 肖楠一脸慈爱地看着眼前小姑娘,咿咿呀呀道:“快九个月啦,马上到预产期了,这不马上就回哈尔滨了吗?我老公来接我。” “楠姐到底是好福气,不仅现任老公疼你,前夫也疼你,你看你在外蒙这段日子,好像比刚来时更胖了。”李倩笑嘻嘻地跟抱起童童,三人黏糊在一起,倒像是挑不出错的好姐妹。 “瞧你这话说的,没水平。”梁泽跟着打趣,“你怎么可以说你楠姐胖了,你该说,比刚来时更富态了才对。” 大家哈哈哈一片,曹建德笑得眯起了眼,“你呀,平时在单位看你没这么话,如今到了陈东实家里,倒是活泼起来了。” 屋内笑声更浓。 “开饭啦开饭啦,丽姐让我喊大家吃饭了。”香玉端着最后一道凉拌西红柿上桌,白嫩嫩的小脸,像朵盛开的百合花。 “你看这小姑娘,多机灵。”肖楠忍不住夸赞,“人漂亮,干活也爽利,性格还懂事。童童以后要像她一样,我怕是睡觉都要笑出声。” 众人扶孕妇小心入座,如今她分娩在即,自然是这群人里最受宠的大熊猫。陈东实和曹建德各自坐在左右,梁泽坐曹队身旁,李倩和童童、香玉窝成一团。 “哎你要上哪儿去?” 眼尖的陈东实发现徐丽没有入座,赶着上厨房里,像是还有什么事要忙。 徐丽扶鬓一笑,“我在厨房吃就行,今儿难得高兴,我在,怕扫了大家的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陈东实拉住她,不让她走,“你扫什么兴,你忙活了一晚上,做了这一大桌子菜,合着连上桌都不配,你把自己当什么了?女佣啊?” 众人齐刷刷看向徐丽。 只听肖楠道:“妹子,别见生,都是自己人,哪有什么扫兴不扫兴的。再说了,你今晚干了我的活儿,我还没好好谢你呢,你快快坐我身边来,咱们好好一起吃顿饭。” 第95章 “是啊是啊。”曹建德跟李倩连声附和,“何苦要这么说自己呢,该死的是刘成林,你可别觉得是自个儿的问题。” 梁泽清了清嗓子,淡淡道:“没错,总不好我们在这儿坐着吃饭,留你一个人在厨房刨残羹剩菜,回头说我们苛待你......” “梁泽!” 陈东实瞪了他一眼,梁泽忙将头低了下去,默默吮起了饮料。 “谢谢大家.......”徐丽不知为何又淌了泪,她吸了吸鼻,当着一屋子人的面,深深鞠了一躬,颤声道:“谢谢大家,还不曾嫌弃我.......” “什么嫌不嫌弃的,赶紧坐下吃饭吧。” 陈东实拉人入座,旁边的某人看着不大爽朗,小脸拉了拉,却还是撑住笑,把凳子往边上挪了挪。 “今天难得人这么齐,怎么说——”曹建德举杯站起,环顾一周,意气风发,“趁着大家伙都高兴,来,我打个头,先邀大家干一杯!” 一伙子男男女女齐刷刷起身,男的举酒,女的举橙汁,香玉和童童举着牛奶,和和乐乐的一大家子,倒真像是一本族谱上的血亲。 角落里的徐丽应着吆喝,擦了擦唇边的果粒,笑吟吟道:“正好......今个儿大家伙都在,我今天......也有件事想要宣布。” 原本闹哄哄的堂屋一下子安静下来,陈东实仰着脸,看徐丽的眼眸骤而一转,由那种淡淡沮丧转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机敏。 她抚着伤痕还没完全褪却的小臂,笑意似一层一戳即破的蝉翼,说:“我和马德文要结婚了。” 踢踏飞扬的碗筷登时像被按了暂停键一般,整桌人的脸色都怔在了徐丽的目光下。唯有梁泽不慌不忙地往嘴里塞着海带丝,临了不忘用湿纸巾细细擦一遍嘴——对于徐丽,他从来就不觉得这个女人有何简单。 陈东实不出所料地惊讶,“今天是小年夜,可不是愚人节,不兴拿我们开这样的玩笑,你可别逗我们乐儿。” 谁想徐丽一脸正经,“东哥,我没开玩笑。” “可是......”陈东实还想说什么,被梁泽拦下,他举筷戏谑,“陈东实,你慌个鸡毛劲,人家不嫁马德文,难道嫁你啊?” 陈东实呛笑一声,心虚地看了眼肖楠,说:“瞧你这话说的,我只是有些意外,从前让她找个人嫁了,说不嫁不嫁,突然而然地,就说要嫁马德文.......” 他放下筷子,认真看向徐丽:“丽,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是不是那马德文逼你了?如果是这样,我现在就去找他。” 话没说完便要起身去找外套,还没到跨年夜,马德文应该在金蝶陪人应酬,今天金蝶有大酒会,他不得不出席。 “哎东哥.......”徐丽忙将人拉住,“他没有逼我,是我.......是我自愿的。” “你真的想好了?” “我想好了。” 徐丽看了在场人一圈,痴痴坐下,埋头扒拉着碗里的排骨,“命不由我,但这件事却是我自己求的。就像东哥你以前劝我那样,一个女人,总该是要有个归宿。” “我的确是这样劝过你,”陈东实意犹不甘,“可至少不该是马德文......你自己说的,那马德文不是个——” “好了,”一贯沉默的肖楠突然发话,她抚着大肚,神色淡然自若,“她也不是三岁小孩,婚姻嫁娶的,肯定不是一时意气。不管怎么说,既然决定了,作为她的朋友,我们又何必多嘴呢?” 她扭头冲女孩吩咐:“童童,回房间把妈妈皮包拿来好不好?” 女孩一溜烟地将东西带到肖楠手上,只见肖楠从皮包夹层里抽出一沓现金,点了点,然后交予到徐丽手中。 “来,”肖楠拉起她的手,话里话外热烘烘的,“我过两天就回去了,铁定喝不了你的喜酒。这礼金,你先拿着,权当是你楠姐我的一点心意。” “肖楠姐......”徐丽热泪盈眶。 “好了好了,”肖楠替她擦去眼泪,“都过年了,还哭哭啼啼的,来年该不吉利了。” 众人气氛稍缓。 饭局继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但陈东实却没了半分庆祝的心思。同样心思百转的还有曹建德师徒二人,梁泽自是不必说的。这一大桌子人里,恐怕除了肖楠和那两个丫头,没人是真心看好徐丽和马德文的。陈东实一样心里揣着疑影儿,这不还没到散局,趁徐丽在厨房洗碗,他便兀自溜了进去,锁了门,打算找她问个究竟。 “你真想好了?”陈东实伸手摁住水龙头,突然的动作吓得女人一怵。 徐丽很快调整好表情,浮起一脸柔笑,“想好了,东哥,这事儿您就别劝我了。” “怎么一下子就想通了?”陈东实虎住脸,压低声音凑近几分,“刚外头人多,我知道你不好说。现下就你我,你给我透个实情,是不是那个马德文给你压力了?还是那个刘成林私底下又找你,欺负你了?!你这才急着要找靠山,依附那姓马的?” “没有。”徐丽连连摇头,背过身去,语气卑微,“东哥,我知道你关心我,怪我上次没把刘成林找我的事告诉你。可这次,真的不关他们的事,是我自己愿意的,就是想嫁人了,我老了,东哥,人总该是要有归宿的,也总该是要学会认命的。” “学会认命?”陈东实冷笑,“徐丽,这可不像是我认识的你。” 女人抿嘴不语。 “从我第一次在扫.黄见着你,你在人堆里,抓着男人的手要嫖资的时候,还有你在病房里,开口求我多多关照你的时候,或者是你出了局子,一个人撑起那个小发廊的时候,那个时候的徐丽,即便前有马德文猛烈攻势,后有刘成林穷追不舍,时不时还有些个男人上来揩油、占便宜,可你从来就没有认命的时候。现在你却认命了?选了一条你从前最不屑、但最保险的路,我最后问你一遍,嫁给马德文,是你真心想要的吗?” 第96章 徐丽双手撑在灶台上,双肩偶有起伏。陈东实听到几声细微的抽泣声。但很快,那声音便没了,转为徐丽那一贯柔婉不失坚定的回应——“是,是我真心想要的。” “那行吧。”陈东实叹出一口气,幽幽然道:“人人都说我爱管闲事,自己都过得一塌糊涂,却总是操心别人。我只是怕刘成林对你做的事,再次上演。丽,你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千万别瞒着我,一个人扛,好不好?” “你放心,东哥。”徐丽转过身来,露出憔悴笑态,映着渺渺灯火,风情犹在。 我想我还是喜欢你的。 她静悄悄地说。 在心里。在脑海里。在无人问津与在意的灵魂意识里。 这句不痛不痒的告白就像自己不痛不痒的人生,痛痒只在于自己,除了自己,从来没有在意过这份爆裂的触感。 她遥遥回忆起那个午后,陈东实羞赧地掏出一枚红色的首饰盒。男人如献宝般将盒子里的金手链戴在自己手上,这一生里,徐丽从不缺男人投诚讨好。但却缺这样一个男人,这样一种朴素笨拙的好。可这一切就像盗贼逼近手电光,老鼠穿过路灯巷,越是明亮炽烈的地带,越是衬出自己卑劣粗浅。 他愈好,愈显得自己与他相距甚远,他愈好,愈显得自己百孔千疮。徐丽拽紧腕间那条金手链,任金属的冷冽滑过掌心,浸润到心肺,凝成一把小巧的钢刀。 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人已非己。今天的徐丽,早就同过去判若两人。 她已下定决心,要用昔日耻辱化作利刃,一刀一刀,一刀一刀刻在刘成林身上,她要让他碎尸万段,让他痛不欲生。让他即便沦入地狱,也永生永世不得安宁。 澄净的窗上映出女人惊悚的笑脸,屋外烟花又炸了,这便又是,一年的好春光。 屋外,门庭,送客楼道间。 肖楠在香玉和童童的搀扶下,送酒足饭饱的曹建德等人下楼。看曹建德和李倩走在前头,她像是有意在等待什么,直到梁泽从身后的洗手间出来。 “不吃醋?”梁泽甩甩手上的水,抬脚下楼前,微笑着问。 肖楠招呼着孩子们回屋去玩,语气平静:“怎么,梁警官吃醋?” “我吃哪门子醋。” “我知道你是李威龙。”肖楠勾起一笑,一下一下,轻轻抚着孕肚,“就算这里所有人都看不出来,可我可以,你可以理解成一个女人毫无根据的直觉,来自过去的情敌的直觉。” 梁泽站在低她两级台阶的地方,微微仰头看着她那张因为怀孕,轻微肿胀的脸,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陌生。 肖楠身材丰满,从前就是炼钢厂女工里最惹火的那一类女人。做梁泽之前,李威龙常把她当姐,他从来不觉得这个女人是自己的“情敌”,他也并不觉得,多个人喜欢陈东实,对自己来说是种威胁。 可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在肖楠看来,无论是李威龙,还是梁泽,都是她与陈东实三年婚姻里最刺眼又如鲠在喉的存在。过去的她很在意,可这份在意,到了今天,到了她即将折返哈尔滨的前夜,也随北国的滔天风雪一道,隐入尘埃。 肖楠直勾勾地看着他,说:“我可以感觉到,在徐丽宣布婚讯时,梁警官故作镇定下的慌乱。在审讯室外,偷看陈东实时眼里冒着的光。还有你每次瞟向陈东实时,那不加掩饰的偏爱。或许这里所有人,包括陈东实自己,都坚定不移地认为你不是他,可你的眼神骗不了我。” 爱一个人,是藏不住的。 梁泽喉结一滚,撇开女人直戳人心的目光,深深吸了一口气。 “抛开公务层面,你敢承认,你对徐丽的敌意里,没有一丝抢占陈东实而包藏的私心吗?”肖楠走下一级台阶,站在离他更近一点的位置上,细语低声:“你之所以不担心我抢走他,是因为你清楚,我已经不爱他了。但你有新的担心,怕有新的人爱上他,就是徐丽,我说得对不对?” “都说女人容易孕中多思,”梁泽冷冷开口,目光悠远而缥缈,“我看你是想太多了。” “你不用故意撇开话题。”肖楠扯下嘴角,扶着旁边的墙,用一种旁人几乎听不到的音量喃喃自语道,“有你在他身边,总比他一个人无依无靠地好.......” 梁泽回望着女人单薄的背影,抬手擦去额间不经意淌下的一滴冷汗,不肖半刻,徐丽从屋里拎包走了出来。 “那我先走了,东哥,店里还有事。”她朝屋内人挥手,出门见到肖楠,笑着点了点头。 肖楠冲她笑笑,附和着说慢走,两人就此在楼梯口别过。 而梁泽,站定在楼下路灯前,双眼直直对着逐步走近的徐丽,仿佛一樽精准的红外摄像探头。 “这里没有别人了,你不用再装了。”梁泽冲身前女人喊。 徐丽止住脚,翩翩回过身,“梁警官,你为什么总是对我充满敌意?” “你这套还是留给其他人吧。”梁泽抬腿上前去,不加掩饰地鄙夷:“陈东实觉得你是个好人,可我却不这么认为。徐丽,别忘了当年那件事,你的卷宗,到现在还在档案科的资料室里。” “梁警官,凡事要讲证据。”徐丽抽出一抹笑,风将她的满头波浪大卷悉数吹开,更衬得那张面庞亦正亦邪。 梁泽恶狠狠盯住眼前人,毫不畏惧地对上她的双眼,字字铿锵:“迟早有一天,我会揪出你的狐狸尾巴!” 第97章 第48章 偌大的资料室,密密麻麻陈放着四五十列书架。每层架子上,摞满了清一色的文件夹。每个文件夹的封脊上都贴着对应的标签,梁泽一一拂过去,指尖最终在一封名为“622案”的卷宗上停下。 “哈尔滨622特大纵火案”,男人摩挲着封皮上的大字,勾起一笑,正准备拿上档案回座位上细读,不想转身正好撞见曹建德一脸阴沉地盯着自己。 “好端端的,你查它做什么?”曹建德瞄了眼上头的标签,面无表情,“徐丽和马德文要结婚的事,你也知道了,就没有什么新想法?” “纳来哈的大宗交易就在下星期,”梁泽甚是职业病地看了四周一圈,确认整个档案室里没有旁人后,方大胆道:“先前马德文已经给了我这次参与交易的运毒人员的名单,出于保险起见,这次不宜出动太多警力,到时我带两个信得过的便衣就可以了。” “那这个呢?”曹建德拿过他手里的资料,掂了掂,“你的目标是马德文,怎么最近,对徐丽的事儿这么上心了?” “622这事儿不止跟马德文有关,跟徐丽也有脱不开的关系。” “可这事儿当年不是已经查过了吗?”曹建德不由蹙眉,“当时查来查去也只能查出马德文和徐丽早有婚外情在先,但这并不能断定,他们就是纵火案的凶手。” “那可是六七十条人命!”梁泽骤而激动,摁住膝盖的右手,止不住地发颤,“还有我一条腿......” “你别用形式压我。”曹建德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话里更多地透露着不信任,“李威龙,你查622到底是为了那六十多条人命,还是你自己的私心?” 李威龙忽而沉默住了。 “我最近留意你很久了,”曹建德一针见血,“你总是对徐丽颇为关心,就连小年夜在陈东实家,五句话里三句话都在挑她的刺。你到底是为着办案还是故意找她的错处?就因为她跟陈东实走得近,陈东实热乎她,你就这般按捺不住?总想着要去破坏人家?” “我没有,”李威龙摇头,“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觉得我是在找她的茬,为什么就是不肯信我?那个徐丽绝非善类,有她待在陈东实身边,有朝一日一定会拖陈东实下水!” “所以这就是你查622的理由?”曹建德“啪”一声将文件砸在桌子上,“想着靠翻旧账,找出些蛛丝马迹,好定她的罪?好让陈东实认清这个女人的真面目?!” 李威龙又不说话了。 曹建德嗤笑一声,极尽鄙屑,“你如今第一天当警察吗?我说过多少次,不要把个人喜恶带到工作中。你不喜欢徐丽,这些我都看在眼里,只是你再不喜欢,也要适当收敛。要我看,你这样才真的会害了陈东实。” “师父.......”李威龙双眼含光,伸脖抗争,“为什么连你也帮她说话?我是你徒弟啊。是你出生入死带出来的威龙啊,为什么到现在你宁愿相信一个外人,也不肯信我?她到底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 “她没有给我灌什么迷魂汤,倒是你,为了陈东实快要疯魔了!”曹建德用力拍在桌子上,欺身探向他,“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还像是能专心办案的样子吗?既然如此,我看你干脆也别跟着马德文了,搞不好整个经侦办的人都要因为你遭殃!” “反正我说什么你也不会信,”李威龙别过身去,呼吸沉重,扑哧扑哧压着一肚子的火,“你跟他们一样,总有一天我会证明自己是对的。” 曹建德走过去,单手搭上他肩,冥想几秒,复又开口,“不然......这段时间你先休息休息吧。” “师父!” 李威龙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几乎是一瞬间地,又被曹建德用蛮力压了回去。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曹建德一脸认真地看着眼前人,“纳来哈我让李倩去跟,你这段时间暂时先把工作放放,等你什么时候想通了,再来找我复职。” “我......”男人还想争取,毫无意外地被曹建德一口回绝,“够了,你再多说一句,以后就别认我这个师父!” 李威龙紧攒住咯吱作响的拳头,拧过身去,不说话了。屋外一束月光照进来,打在男人愠怒的面庞上,照见他微微浮粉的沟壑里,那些如飞蚊般紧密的烧痕。 “趁这几天,逛逛街、补补觉,放松放松。”曹建德拍拍他的肩,“工作上的事,就先别掺和了。” 梁泽还想说什么,到嘴边只剩下无力。他这师父的性格他明白,向来说一不二的铁包公。只是这种时候停自己的职,显然是要架空自己,难道就是为了保护自己不再继续执着于徐丽吗?还是说,还有一丝别的原因? 梁泽定定看向面前这个魁梧的中年男子,曹建德生得雄壮,却盖不住岁月洪流的冲刷。多年伏案工作与风雨穿梭,他的鬓边攀出不少白发。他老了,终究不是从前那个陪完自己跑完两个五公里拉练,还能通宵审讯的办案永动机。同时他的憔悴,也因为他的亲属家眷,多出几分劳累和牵挂。 曹建德的老婆早前被毒贩杀害,双胞胎儿子,一个命丧火场,一个烧成烂人。为了照顾方便,他把曹小武安置在外蒙的国立医院住院部,每天用高昂医药费吊着,终生瘫痪在床,仿佛一株静待死去的植物。 这些事他都知道,只是不敢细想。缉毒队里,人人都有自己的痛,生活的主角远不止李威龙和陈东实,每个人的境遇,都堪比一部悲情小说。 第98章 一想到这些,骨子里那个不安分的“李威龙”魂魄,便重新归位到了骄矜自持的“梁泽”身体里。 “陈东实,陪我去个地方吧。” 临夜里,梁泽在床头,罕见地拨通了某人的电话。他记得在第一次纳来哈遭袭后,他去陈东实楼下找他,曾提出过,要带他去一个地方。后来这事儿不了了之,今天突然告闲,他在宿舍躺了一天,百般不适。半夜里想起这个约定,人总是习惯性在神伤时念旧。 “好。”对面几乎不带任何犹豫地,一口应下。若干秒后,问,“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我最近闲,没用上的年假攒一起了。” “那不正好,过两天跟我去参加徐丽婚礼。” “.......” “咋的了?” “没什么。”梁泽清了清嗓,沉默几秒,道,“陈东实,你听说过缉毒烈士园吗?” 梁泽要带陈东实去的地方就是烈士园,只是碍于公务,他不能讲得太直白。 在缉毒警的行当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每一位因为缉毒而牺牲的警察,死后都不会公开他的身份信息,因为怕毒贩报复家人。这也就能解释为何李威龙当初“去世”时,单位并没有允许亲属立马认领,而是在停尸房晾了十几日,才着急忙慌地办了丧仪,连陈东实都没能赶上趟儿,错过了和他的最后一面。 所以当陈东实站在无数位“李威龙”扎堆的烈士园里时,他很难去形容,自己到底是何心情。 这里的墓碑很奇怪,和半山陵园给李威龙修筑的那一块不一样。半山的那一块,是陈东实自己立的,底下甚至埋着的不是李威龙的骨灰,只是他一些过去的旧物,只是陈东实个人的缅怀。按照规定,缉毒英雄不能过度曝光,就像烈士园里这成百上千块墓碑一样,不着一字,跌荡一生,到最后只得一块无字丰碑。 “你知道吗?人这一生为之肝脑涂地的事业,很可能,到死后都不留一丝痕迹。” 梁泽盈盈上前,随机在一块无字碑前停下,伸手扫去上头杂乱的藤蔓与枯枝。 春来烈士园百花杀尽,芳菲错落。园丁在四处种上成排的梨花,梨通“离”,正合这园子生死离别的寓意。 “每次当我感到迷茫时,都会来这里,也不干啥,就静静地待一下午。”他替身后人拨开杂草丛,抬腿向前,指着那些无字碑说,“虽然你看这上面什么都没有,你甚至都分不清这些碑都立给了哪些人,可是我却能看见这上头涂满了血,红彤彤一片,像是夕阳,也像朝阳的颜色。” 陈东实点了点头,望向远处。一眼看不到头的碑群,安札在这片园地里。这里应该鲜少有人踏足,进门时,铁门上的锈迹古老得就像上世纪的产物。 “我闭着眼睛都能背出每一块墓碑背后所代表的人。” 梁泽苦笑一声,摇摇头,走到旁边一块墓碑前,指着它说:“他是被车活活拖死的,毒贩用麻绳把他吊在保险杠上,拖着他开了百十公里。被发现时内脏多处破裂,膝盖骨都磨没了,救护车没到就断气了。” 话里不带一丝温度,和风掺在一起,冷得直钻人心。 陈东实心中一慑。 “他是被砍死的,”梁泽继续向前走,依次指过去,“下半身被剁成了肉酱,秃鹫来吃的时候,都找不到地方下嘴。” 梁泽苦叹一声,再向前,“他是被丢进化工池里淹死的,被找到的时候,就剩一张烂皮和半颗眼珠。他才结婚不到半年,老婆刚怀上,人就这么走了,半点音讯没留。” “还有他,他、他,以及他.........”男人一一指过去,一一看过去,眼底泛起微微的光。 陈东实跟随他的目光一道看过去,紧揪着心,心口没有来由地抽搐。 “还有他。”梁泽站定在一块墓碑下,回身一笑,“他是被捅死的。被浇汽油,被沉湖,四刀,二十八处伤,还有他的三十四位同僚和战友.......” 陈东实摁住胸口,扶住一旁的石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死亡的压抑从未离他如此之近。 “就在西伯利亚,外兴安岭,”梁泽笑意不减,似是自嘲,透着一股恐怖的温情,“他是被折磨到最后的一个。丧心病狂的毒贩为了逼供,绝食、断水、鞭打,水刑,逼他生吞死老鼠肉,往他的白米饭里拌蛆虫.......” 陈东实难以置信地捂住了嘴,身子跟着微微颠簸,仿佛一栋摇摇欲坠的危楼。 “他死之前都没忘记是谁把他害成了这样,”梁泽逐渐带出一点哭腔,一把抓住陈东实的衣领,“他没有一点点要松口的意思,陈东实!他没有一点要松口的意思,可那些人从来没有打算放过他!” “他是谁?”陈东实别过头去,不敢去想,一个可怖的名字萦绕在心头,“你想说什么.......?你带我来这里,到底想说什么?” “可是谁让他有牵挂,有牵挂就会有弱点,”梁泽又将人放开,看着惊魂不定的陈东实,一把扶住他颤栗的身躯,“谁让毒贩最后发现,他身上有一张照片,照片上的那个人,击溃了他最后一点强硬。倔强如他,被戳中弱点时,也不得不低头。” 陈东实满是无助地紧抓住梁泽的手,“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 一阵风吹过,串起一身深入骨髓的寒战。再看眼前的梁泽,一身黑色风衣紧束,如同一缕吹散天地间的炊烟。 第99章 “照片上的人就是你。”梁泽看着他的眼睛,目光悲情而肃穆,“那个死去的小警察,叫李威龙。” 第49章 日历逐页翻过,日子很快来到肖楠临别时。 她的二婚丈夫方文宏是个实心肠,陈东实见着人时,正在帮肖楠上后备箱收拾行李。 入春后的乌兰巴托依旧乌蒙蒙一片,打马路牙子对面钻进一辆黑色小轿车。破败的回迁房小区突然进来一辆油光铮亮的豪华小四轮,这是众人难以奢想的情景。因此还没等车停下,七邻八舍便将头从窗户里抻出来,多希望那车子能开得慢一点儿,最好慢到能让大家看清楚,驾驶座上的人究竟何方神圣。 车子缓缓停在陈东实租住的居民楼楼前,车头大灯一亮,强光剧烈得让人睁不开眼。陈东实正疑惑着是谁大白天的打双闪,只见旁边的肖楠一声娇唤,“老公~”——接着从车上下来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 陈东实是第一次见方文宏,从前他只在肖楠的嘴里听过这个男人的描述。如今新欢旧爱,四眼相对,陈东实不知怎的竟觉得有些尴尬。看对面腋下夹着公文包,一身进口西装,就连车锁都是智能遥控款,轻轻一点,车就锁上了。 相比之下,陈东实停在路边的那辆老掉牙的二手黄皮出租车,便显得格外寒酸。 “文宏,这我前夫,跟你提过的,陈东实。” 肖楠挽着男人胳膊,热情介绍着。 “老陈,这我老公方文宏。你不天天念叨人家怎么还不来吗?怎么人来了,你倒成哑巴啦?” 陈东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头,转过身去,忙将才取下不久的毛线帽戴上,遮住自己没来得及整理的鸡窝头。 “你就是陈东实啊。”方文宏摘下皮手套,同男人握了握手,感激道,“感谢你这段日子对我老婆的照顾。兄弟,一点心意,别客气。” 话没说完,陈东实见对方塞来一个鼓鼓的大红包。陈东实知道方文宏经济条件好,在东北捯饬了五六家服装厂,是名副其实的大老板。却也不知为何,没脸收下他的钱,底气全靠男人与生俱来的尊严支撑着,就好像接过这个钱,就彻底在方文宏面前承认自己不如他似的。 陈东实摆手推诿,“不能要,照顾肖楠是应该的,你这搞得像我有所企图似的。” 岂知肖楠从旁搭腔,“给你就拿着呗!天生的木头脑袋,你不花就不知道留给童童花?” “就是就是,”方文宏将钱捅进男人口袋里,“这些钱拿给童童买糖吃也好,你日后要是有啥困难,只管跟我说就行。咱们也算是半个老乡,可千万别跟我见外。” 话音刚落,他像是想起什么,问,“咦,童童呢?怎么来了这么一会,不见她呢?” “她上学去了。”陈东实将手放进口袋,捏着那厚厚一沓钞票,心中如针扎一般。 “幼儿园的事搞定了?” “搞定了。”肖楠跟着笑,“多亏了陈东实他老妹儿,认识个姓马的大老板,三言两语就把孩子入学的事情给办了,这不,今天第一天上学,上午刚送她去完幼儿园。” “那好啊,孩子有书读了,你也好跟我回哈尔滨安安心心待产了。” 夫妻二人鸳鸯交颈,贴身呢喃,身处大街口,姿态依旧分外亲昵。陈东实杵旁边看着,又羞又臊,没等人吱声便上楼自个儿搬行李去了。 搬到一半,徐丽电话打了进来。 “东哥,今天下午的婚礼,你可千万别迟到啊。” 陈东实一手扶着蛇皮袋和不锈钢盆,一手捂着电话,“不会忘不会忘,这么大的日子,我怎么会忘了呢?等送走你楠姐我就去。” “那好啊,金蝶今天老多人,你到了直接报我名字就是。” 电话那头一阵欢呼嘈杂,陈东实还想再叮嘱些什么,结果信号噼里啪啦的,突然挂了。 “陈东实,东西到底搬完没啊——?”楼下肖楠在叫。 “快了快了等我会……”陈东实将东西扛上肩,一步一步往下挪,快到转角口时,听到楼下夫妻谈话。 方文宏说:“你眼光也真是够差的,找的这个前夫也太穷酸气了,这住得跟低保户似的,刚握手的时候,身上一股馊味儿。” 接着是肖楠的声音,“知道你讲究,你就忍忍嘛,反正马上就要走了,何苦要这样说人家。” 两人发出一阵不明所以的笑声。 陈东实站在楼道口,心头晕开一片寒凉。他难以置信地抓起自己袖口,放在唇边闻了闻。直到确认那上头并没有什么异味之后,方才吭哧吭哧地迈下楼去。 “陈东实,”上车前,肖楠将他拉到一边,就像当初她带着童童回哈尔滨前一天那样,睁大双眼看着眼前男子,渴望寻求到一些答案。 “我问你,且只问你最后一遍,如果你现在有钱,会不会给我买一条和那个女人手上一样的金手链?” 陈东实不怀好意地笑了,心里冷淡地想:都这种时候了,还在同自己追忆前尘往事。 “那个女人”——原来这些天对徐丽的柔情善意都是装的,归根结底,她在肖楠心里,不过就是“那个女人”。 但陈东实还是诚实地答,“会的。” 一条手链而已,只要他买得起,十条百条他都行。 肖楠像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扑哧一声捂住嘴,像是春天的灵魂从躯体里苏醒过来般,一顿雀跃地扑棱进车里。 第100章 她摇下车窗,露出那扇被冻得跟红苹果似的圆脸,满面春风地说:“回头别忘了让童童给我打电话!告诉她,妈妈很快就会回来看她的!” 陈东实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想了想,最后还是将那句“你老公是不是不大喜欢我”咽回到了肚子里。 车子扬长而去,咆哮的引擎声贯彻云霄。陈东实站在尾气里,摊开掌心,露出那枚没来得及送出的首饰盒。 他没有告诉肖楠,那里头装着和徐丽一样的金手链。他本来是要送的,可直到肖楠问自己那个问题,他突然意识到,如果真送了,或许肖楠真的会改变主意,决计不走了。 这显然不是生养的好地方,自己也绝非为人夫的最佳人选。贫民窟,低保户,穷酸,有味儿.......方文宏的字句就像灌了风的冰锥,直直往心窝肺管子里戳。陈东实回屋坐了好久,才将情绪稳定下来。 徐丽的婚礼定在午后两点半。陈东实赶到时,梁泽没好脸色地在金蝶大门口等了他一个多小时。 “别告诉我今天路上堵车,”梁泽放下看表的手,略愠怒道:“现在还没到晚高峰,你不给我个像样的理由,我可不放过你。” 陈东实黑着脸道:“一天天的就你屁话多。等等我怎么了?不爱等就回去,没人求着你等。” 梁泽品出某人话里的火.药味,态度立刻软了。他跟上前去,试探着问:“你这是怎么了?送了趟老婆送出火了?咋了,舍不得你前妻,就拿我撒气?” 陈东实白了他一眼,没说话,直到进了金蝶大厅才嘟囔:“烦死了,让人给比下去了。” “啥意思?”梁泽一脸傻白甜。 “算了,告诉你你也不懂,只管喝你的喜酒吧!”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收礼台,陈东实随了一千,梁泽随八百。此时宴会厅里人潮熙攘,马德文社交广泛,三教九流皆齐聚一堂。陈东实进门时留意了下,门口的易拉宝上还印着他和徐丽新拍的婚纱照。前有方文宏冷枪暗箭,后又有徐丽新婚燕尔,夹在中间的陈东实左右不是个滋味,一点儿吃饭玩乐的心情都没有。 中途婚礼致辞,陈东实依着老大哥的身份,须护送新娘上台。司仪陈辞时,两人站在大堂门后。今天的徐丽美得不可方物,妥帖的婚纱裙摆上缀满蕾丝与珍珠,就连头纱都纹着图案精巧的波西米亚纹。陈东实承认自己有那么一秒,看得晃了心神,但只是那么短暂一秒,落在某人眼里,便是千千万万分钟的热恋。 梁泽在幕后铁青了脸,兀自放下手里的香槟杯,掀帘走了出去。 “下面就让我们邀请今天的主角——我们美丽的新娘——徐丽女士,登场!” 隆重的萨克斯交响乐响起,聚光灯轰地一声,投向徐徐推开的木门。 陈东实手托徐丽,冗长裙摆渐次拖过铺满玫瑰花瓣的波丝绒地毯。地毯尽头的小舞台上,马德文一身宝石蓝燕尾服装饰,活像童话故事里的贵族乡绅,座下宾客一一面带微笑,在一众美好的期待与瞩目中,陈东实伴人走到舞台尽头。 “马德文,从今往后,我可就将徐丽真正托付给你了。”明明想好不哭的陈东实,还是没出息地瘪了老嘴,徐丽忙拿出丝巾替他擦脸。 “她虽和我没什么血缘关系,但既然让我送她出嫁,便是过了门路的真兄妹,”陈东实越说越伤感,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她命苦,无父无母的,一个人惯了。但现在既然有了我这个哥哥,我告你,你以后要敢辜负她,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好了好了,”徐丽啼笑皆非,一样哭花了妆,“大喜的日子,干嘛要说这些.......” 马德文含情脉脉地搀过徐丽的手,说:“今天这么多亲朋好友见证着,我马德文自当不会辜负她。陈兄,你放一百万个心。” 台下一片掌声雷动,乐声进入高.潮。奏章华彩伴随灯光摇曳,新郎为新娘献上钻戒和热吻。陈东实望向台下,见梁泽挺直了腰杆坐在角落,目光骄矜,仿佛一只格格不入的孔雀。 众人欢呼着起哄,彩带如暴雨梨花般喷洒。满礼厅的喧哗声中,晚宴开席,服务员们端着巨大的餐盘循次上桌,陈东实随人一道,眼神紧随着正忙着挨桌敬酒的新人,只将心涩抿进杯底的酒液之中。 无人在意的细节,是徐丽每一下、每一下都笑得用力的脸颊肌肉。 最后陈东实喝了个烂醉,出金蝶时,还是梁泽扶着他的。 两人跌跌撞撞在人行道上磋磨着,梁泽拉到一半发现,眼下人睡了,就这么四仰八叉倒在马路边,鼾声如雷。 “陈东实,”梁泽拍了拍他的驴脸,大叫,“你他妈的醒醒,别睡了。陈东实?!” 男人砸吧砸吧大嘴盘子,费力地睁开眼,见到是梁泽,立马笑眯眯地拉起他的手说:“你回来啦......威龙。” 梁泽霎时愣住。 “快快快,快搁旁边待着......”陈东实轱辘着起身,将梁泽往路边推,“路上车多,风大,别又把你吹跑了......威龙......你可别又跑了.......” 梁泽轻轻抚弄着陈东实被风掠起的鬓毛,他知道,这些都是陈东实的醉话,也是真话。即便陈东实一万个嘴硬说自己绝对没有把他当成李威龙的替代品,可梁泽都知道,在陈东实心里,自己就是个替代品。 绝无仅有的独家替代。 风把人的身体都吹冷了,陈东实的呼吸打在梁泽的掌心,形成一股暖流。天际飘起零零散散的碎雪花,两人依偎在雪里,身前的金蝶永乐宫灯火辉煌。 第101章 “很多人都好奇怪......奇怪我为什么对你那么执着......”陈东实抱着梁泽的手,就像抱着一枝古树的枝干,“可是世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呀?有句话咋说来着......情不知所起.....起......起.......起啥玩意?” “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梁泽俯在他肩头,张嘴答。 “哦,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陈东实挤出一丝苦笑,“可是一往而深后呢?你就把我一个人扔在世上了。威龙,你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我在这里一点也不开心。” 梁泽如鲠在喉。冬日的霜雪就像一层隔音的薄纱,将悲恸与缺憾过滤揉碎,掺进风里,到最后,流进耳朵里的就只有一段段哽呜的风声。 “既然扔了,又为什么要派一个那么像你的人到我身边。”陈东实闭上眼,躺平到雪地上,“你明知道这样对我来说是双倍的煎熬,我需要有双倍的忍耐,才能控制住不去想你,你真的太坏了........” “东实......”梁泽几欲垂泪,风雪迷眼,他替他拂去眉间雪。 有那么一刻,梁泽突然想冲动一回,拍醒正在昏睡的陈东实,摇醒他,告诉他,自己就是他朝思暮想的李威龙。可那座叫责任的大山压得他张不开嘴,那三十多具血流成河的尸体,那千百余声求生呐喊,那不计其数的沉伤旧痛,此时此刻一并发作在心头。 梁泽狠狠抱住自己,跪在横睡街头的男人面前,像是背叛的教徒在请求忏悔,请求上帝垂眸,赐予自己一场饶恕。 “我......我骗了你.......”梁泽声如蝇虫,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清,“我真特么不是个人.......” 陈东实面带微笑地躺在地上,仿佛已经安心死去。带着餍足的酒后余韵,飞往那个没有遗憾的天国。 “我不怪你,威龙。”男人憨笑着说,“但我讨厌你,特别特别讨厌。” 最终这只是一场只有自己参与的揭底,梁泽止住伤感,从地上站起。他将陈东实拖到旁边一个更适合睡觉的公园椅上,刚把人放下,兜里手机响了。 “喂.......” 电话那头一阵急促,应着梁泽的脸,一点点凝结成冰。 “陈东实,你快醒醒!快醒醒!”梁泽用力拍打着男人的脸,边打边摇,“完了完了,出大事了!出大事了东实!” “........唔.......咋.......咋了?”陈东实半昏半醒地睁开眼,见梁泽小脸煞白,似有大事发生,立刻坐直了身。 “怎么了,梁警官?” “疯了......都疯了.......”手机“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接着是梁泽魂不守舍的余音,“童童.......被绑架了。” 第50章 “你先别急,让我先跟曹队那边确认一下。”梁泽捡起掉在地上的手机,吹了吹灰,给曹建德呼了过去。 陈东实坐在长椅上,心里早已乱成了一锅粥。若非梁泽一直把手扶在他肩上,恐怕他早已疯到一脚油门冲到警察局里去了。 过了四五分钟,梁泽回过身来,确有其事道:“已经问清楚了,你先答应我,听完之后你不许慌。” 陈东实抬起那张被风吹红的脸,连鼻头也是红红的,晕着说不尽的委屈。 他终还是把头狠狠点了下去。 “是刘成林,”梁泽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不出所料,下一刻,椅子上的男人像发了狂一般起身往停车场赶。梁泽伸手去拽没拽到,只好跟着他跑,陈东实的步子迈得飞快,梁泽甚至还能看到他脚底摩擦出的火光。 “陈东实,你先别急.......”梁泽摁住那条瘸腿,追得满头大汗,“你听我说.......等.......等我.......!” 陈东实固执地挺在前面,面色铁青,后槽牙拧得咯吱作响。半路经过一堆钢材废料堆,陈东实停下脚,想了想,弯腰拾起一根手臂粗的实心钢条。 “陈东实,你想干嘛?”梁泽慌了,忙不迭赶上前去,把住他那只隐隐颤抖的手。陈东实的呼吸极快、极密,呼出来的气扑打在脸上像是一排排软针。梁泽尽全力握住陈东实的手,哑着嗓问:“你到底想干嘛?!” 陈东实扯了扯手腕,发现梁泽一样在用力,半分也不退步的样子,方大吼道:“他妈的我现在就去杀了那个姓刘的!” “你能不能清醒点?!”梁泽向后一拉,将男人手里的钢条丢在地上,努力稳住气息,“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这性子绝对会坏事,你就不能相信我们警察一次吗?!” “相信相信,我信你妈个屁!” 陈东实脑袋涨得血红,他拉了拉绷紧的西装领口,指着不明所以的远方,声嘶力竭,“四年前,有人告诉我要相信警察,结果呢?李威龙活着回来了吗?他回来了吗?!四年后,一样有人告诉我要相信警察,我告诉你,李威龙的死我没办法改变,但童童,谁也没办法把她从我身边带走!谁也不能!!!” 话音未落,梁泽清晰地看到某人脸上“唰唰”落下两行热泪。陈东实不争气地抹了把鼻涕,重新捡起那根钢条,坐进了车里。 “你下来.......”梁泽抬手拉门。无奈陈东实早已将门锁死,任是窗外人再是呐喊,他也丝毫不加动容。 嗡嗡作响的汽车引擎蓄势待发,梁泽攀扯着门把手,车窗上“咚咚咚”留下十数个肘击的印子。而就在陈东实准备踩下油门时,兜里手机响了。 “特么的陈东实你就是个傻.逼!”梁泽的破口骂声呼啸而来。他堵在引擎盖前,举着手机,俨然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气势,咒骂道:“你个没脑子的王八蛋,你这样冒冒失失地赶过去,你女儿和她班上其他二十多个小孩儿都会被一块儿给炸死!!!” 第102章 陈东实霎时怔愣在原地。 “开门!”梁泽一声令下。足足呆了五六秒,陈东实才惊魂未定地替他拉开了车门。 梁泽裹着西装外套卷进车厢里,一把揪起陈东实的衣领,大吼,“你要多久才能学会用脑子思考?你以为你这么横冲直撞地拿着家伙赶过去,就能救下你的宝贝女儿了?我告诉你陈东实,你他妈就是个傻.逼,大傻.逼!你这样只会害死我们所有人!所有——!!!” 陈东实一语不发地握着方向盘,冷汗滴滴答答淌了一脸。过了半晌,他抬起头,湿漉漉的眼神望着梁泽,略含哭腔,“那我该怎么办?梁警官.......我该怎么办……?” 原本一肚子窝火的梁泽瞬时心软了,他原有千万句痛斥的话盘在嘴边,此时此刻也都一并云散烟消。看着陈东实无助而又颤栗的双手,梁泽将其紧紧握在手中,缓声道:“相信我一次,这次我一定把童童完好无损地带回到你身边。就信我一次,好不好?” 车子“嗖”一声飞驶在滂沱大雪中。趁坐车的功夫,梁泽也没闲着,打了十多个电话确认着现场情形。 另一头,市幼儿园位处的十字街口早已拉起高高的警戒线。无数防暴特警、刑侦队队员、狙击手徘徊在四周。亮黄色的校车巴士被红□□闪烁的警车围作一团,车厢内呜呼哀哉声一片。刘成林挟扣着校车司机,腰间捆着数十根雷.管炸.药。他一手持枪,一手持瞬发器,只需轻轻一按,炸药就会顷刻发作,将这车上近三十个孩子与助教老师碾为血块。 当然也包括他自己。 “你,你出来,”刘成林随手抓起旁边一个女助教,凶神恶煞道:“快让这群小兔崽子们闭嘴,别哭了,老子都快要被吵死了!” 助教强捂住嘴,脸上泪流如瀑,只一味死命点头。三两名助教不停安抚着惊慌失措的孩子们,肖童蜷缩在第一排靠窗的位置上,被刘成林亲自看管着,早已被吓晕了过去。 “曹队.......”约五十米外的李倩几近疯迷,难得惊慌失措道:“那刘成林八成是疯了,据了解,他扣下了包含肖童在内的二十三位幼儿园小班学员,均是三到五岁不等的孩子。其中还包括三名助教老师以及一位校车司机。狙击队的人还了解到,他腰上装了不下三十根工业型爆破□□,一旦发动引爆,后果不堪设想!” 曹建德忧心忡忡地放下对讲机,望向那人头攒动的校车四周,回头对底下人吩咐,“立刻马上封锁相关路段,并尽快驱散周边居民和通行车辆,同时叮嘱远程狙击手,必要时,直接击毙刘成林!” “是!”底下人齐声洪亮。刚把话说完,陈东实和梁泽已驱车抵达事发地,曹建德见陈东实也跟来了,忙将梁泽拉到一边,“你把他带到这儿来干什么?!知不知道现在什么状况?他来了只会添乱……!” 没等梁泽替他解释,陈东实自个儿走上前来,坦言道:“是我求着要来的,车上有我女儿,刘成林绑架这一车子小孩儿不过就是为了童童。他这次就是专门冲着我来的,我想万一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呢?你们放心,我绝对不给你们警察添一丝一毫的乱!” 曹建德十分为难地看着陈东实的脸,正要点头,李倩走上前来,“曹队.......刘成林说,他要提条件。” “什么条件?” “他要见陈东实。” 现场气氛一下凝重起来,陈东实想也没想,说:“那正好,我也想见见他。” “他为什么要针对陈东实?”梁泽很快发现问题的根本,问:“难道因为徐丽?” “具体情况暂且还不知道,但既然他主动提出来了,手上还握着这么多条人命,我们就不得不依着他。” 曹建德愁眉不展地看了眼门外,想了想,又说:“你一个人行吗?要不要.......” “我陪他去。”梁泽主动请缨,“曹队,让我陪陈东实去见刘成林。” “不行,”李倩一口否决,“刘成林说,他只要陈东实一个人去见他。他还说,只要见了陈东实,问完他要问的问题,他就放了那些孩子。” “我去!”陈东实再次重申,满是希冀地看向曹建德,“我一定好好地,就算不是为了童童,我也不会拿车上其余孩子的性命开玩笑,你们信我!” “........好吧。”曹建德接通对讲机,低头嘱咐了几句,片刻,底下人拿着防弹衣走了进来。 “把这穿上,以防万一。”梁泽替他脱下西装外套,系上防弹装置,低头间,似有抽泣之声。 陈东实趁曹建德和李倩出去的功夫,鼓起勇气,一把抓起梁泽那只冷冰冰的手,摁在怀中。 “答应我,如果我这次回不来了,替我好好照顾童童和你楠姐。” “你特么的说的什么屁话?”梁泽一下急红了眼,眼眶底的泪花呼之欲出,他眷恋不舍地摩挲着陈东实掌心的老茧,贴身密语:“你和孩子都要好好的,都要平安无事地回来,不然我告诉你,陈东实,你就算去地底下做了鬼,老子都不会放过你!” 陈东实松开手,顽劣一笑,似狼牙山五壮士般,挑开救援棚的帘子,走了出去。 今天的天气并不好,开春还是一片空濛濛的大雪。千万段不绝如缕的雪花如碎盐粒喷洒在脏灰色的天地间。男人抬脚踩过废墟堆和警戒线,周身警员穿梭不息,晃成一道道虚影。医疗队齐身候在道路旁的喷泉雕塑后,就等后方一声令下,以不变应万变。 第103章 “你先等等!”梁泽拿着一个麦克风追了上来,他将东西别在男人衬衫领口隐蔽处,最后叮咛:“如果事发情急,你说声暗号,胡桃。狙击组的同事就会开枪,切记,此事不可大意,一定要有万分把握,寻找到刘成林放松警惕的最佳时机。当然,前提是你和孩子们一定要确保安全.......” “没有别的了吗?” 陈东实看着他泣不成声的样子,软乎乎的,像极了曾经那个刚从警校毕业,第一次出警被领导骂哭,下了班回来跟自己抱怨社会无情、职场无爱的李威龙。 那会他与李威龙已是无话不谈的密友,陈东实在道下做搬运工,在厂区外的城中村租了间小破屋。李威龙初入社会,满怀希望地准备大展一番宏图。 却不想,报到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做道下派出所的值班室民警,接到的第一个任务,是帮一个八十岁老太找她走丢两小时的茶杯犬。 “我的天呐!我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民警察,人民警察哎,居然只能做这种帮别人找找狗,关怀关怀社区大妈的活,你让我怎么对得起我身上这身警服?!” 二十岁出头的李威龙稚气不减,在陈东实的出租屋大床上翻来滚去,傲娇地要死。 陈东实看着滚来滚去的他,一边扒蒜一边蘸酱,裹着大面饼笑他:“人民警察为人民,你帮老太太找小狗,也算是为人民服务了。” “可这不是我想做的!” 李威龙“腾”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直勾勾看着陈东实。 “你想做啥?”陈东实问。 “我要做大英雄!” 少年把床单披在肩后,仿佛金甲战衣,眼中壮志满怀。 “千万别做大英雄。” 多年后,乌兰巴托,市幼儿园门前,千钧一发之际,大雪迎空。 梁泽定了定心神,看着陈东实沧桑又疲惫的脸,苦笑着泪流,“做大英雄一点儿也不好玩。” 第51章 “我来了!你有什么话就问吧,你不是有话想要问我吗?!” 陈东实举着扩音喇叭,止步在距离校车仅数米的土堆前。透过车窗,足以望见车内数十张泪水纵横的脸,陈东实藏在袖管里的手,也跟着止不住地发抖。 他何尝不是惧怕万分。 在此之前,他只不过是乌兰巴托街头一个普普通通的出租车司机,从来没有人把他摆在过这样一个万众瞩目的位置上。而今所有人都把目光聚向这个平平无奇的三十岁男子身上,现场转播的电视台镜头前,无数张陌生面孔都期盼着他能改写奇迹,拯救这二三十条幼小生命于水火。 “先别过去,看刘成林下一步动作。” 蓝牙耳机里,梁泽的声音犹如深山秋雨,润泽心田。陈东实心间的恐惧被冲淡些许,挺直了膝盖,望向车门探身走出的那个男人。 “你还是来了。” 刘成林把玩着手里的枪,反手拉上车门。他的脸上不知何时添了新疤,只拿创口贴胡乱敷着,隔着好几米距离还是能瞥见上头飞溅的污血。 不难看出,在外逃亡的这几个月,他一样过得坎坷。陈东实虽然恨极了这个无恶不作的男人,却也暗暗佩服——人一旦无耻到一定程度,便也算是一项难得的本领。 刘成林冷笑道:“你女儿就在车上,还有她班上那群有的没的小畜生们。陈东实,你不是一直很喜欢做老好人吗?今天帮这个,明天帮那个,但是你看到了现在,又有谁来帮你?你还不是只能孤身一个人来见我?我今天要你来,就是想让你明白,滥做好人只会自添烦恼。” “你不用跟我说这些废话。”陈东实稳住心神,冲刘成林道:“你只管说,到底要我怎么样,你才肯放了那些孩子?” “我何尝想要那些孩子的命?”刘成林双手一摊,一脸不屑,“陈东实,你难道还看不出来,我做今天这场局,只是想要——” “你的命吗……” 陈东实心头一寒,险些就要腿软。梁泽的场外音很快传来,“你先别慌,先稳住对方情绪,再摸清条件。有破绽的话,探查他的动机。” 陈东实抿下一口冷雾,抬眸看向刘成林,说:“我和你无冤无仇,你又何苦针对我。就算你要针对我,又干嘛要拿我女儿下手,还有那群孩子,他们都是无辜的……” “无辜?”刘成林欺身而上,“啪”一声将枪口抵在陈东实脑门上,将人逼到墙根,“他们无辜?那我呢?是谁他妈的把我逼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埋伏在周围的刑警发出细微躁动,陈东实暗自作了个手势,微微一笑:“那好,你有什么苦衷,或是恩怨,冲我发泄好不好。你先放了那些人,放了他们,你想把我怎么样都可以。” 刘成林唇角微有抽搐,他沉默片刻,放下手枪,抬手用虎口死死掐住眼前人。 “你最好少跟老子使诈!” 男人狂妄大笑。 “想借机打探老子的虚实,我偏不告诉你。陈东实,你听好了,我今天就是想搞你,无冤无仇地就想搞你。我早就明白自己已经无路可走了,什么逃啊躲啊的,每一条路都是死路。要我死,可以,只是在我死之前,也得要拉一个垫背的,才能让那个天杀的婊.子一辈子都活在痛苦里!” 天杀的婊.子。 陈东实浑身一触,凭借敏锐的直觉,隐约品砸出刘成林今天对自己不依不饶的原因。果然如梁泽所想,一切皆因为徐丽。大抵是自己对徐丽太好,让他这个前夫也生出几分病态的落差与执念,便想着要毁掉一切,好让他那个美丽哀愁的前妻抱憾余生。 第104章 一想到这里,陈东实更觉眼前人凶蛮无理。若真爱之入骨,又何必撕咬堙灭,将徐丽伤得体无完肤?却又不许别人对她呵护有加,这又是哪门子道理?陈东实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抚住刘成林掐着自己的那只手,掰扯道:“果然……你心里还是有她的。” “你在说什么屁话?” 刘成林青筋暴跳。 “难道不是吗?”陈东实抬起身,牢牢抓住刘成林略显发虚的手,“你想要弄死我,不就是为了让她记住你?” “我没有……”刘成林惊慌失措地摇了摇头,将抢重新怼在陈东实额头,声嘶力竭:“我没有!没有!” “你不用着急否认!”陈东实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将他逼到车门前,仿佛刘成林才是那个被胁扣的人质,“要不然呢,你好端端地针对我做什么?平白无故针对这车上数十条人命做什么?他们犯了什么错?那些孩子又犯了什么错?就因为你自己一己私欲,就不惜拉着这么多人跟你一起陪葬,刘成林,难道这还不足以说明你对徐丽的私心吗?!” “我没有!”刘成林奋起咆哮,一拳打在陈东实身上。男人应声倒地,还没来得及辩驳,又一拳砸在右脸颊上,鼻腔内迅速蔓延开一阵清苦的血沫味。 “你凭什么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很了解我?”刘成林坐在陈东实身上,枪口直直压在他眉心,眉眼狰狞,“那个贱女人……那个贱.货,除了会卖什么都不会。她除了会成天勾引男人,发.骚.发.浪,她还会干什么?!这种破鞋送给我我都不要,我又怎么会在意她?倒是你,陈东实,你凭什么对她那么好,我虽不爱她,可她生是我的狗,死也是我的狗!” “一条狗,她这一辈子只能有一个主人,不认主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杀了她,或者是……杀了她的新主人!” “那你该去杀马德文。”陈东实含血带笑,“我知道了……是你不敢吧?你知道自己势单力薄,惹不起金蝶的马老板,就只能对我一个小老百姓下手,就只能对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们下手。刘成林,你也就只配欺负这些不如你的人,我是没有你决断,也没有你这般,厚颜无耻……” “你说谁无耻?谁无耻?!” 刘成林抓起陈东实的头发,用力往车门上砸去。只见男人如沙袋般“咚”地一声撞击在车门上,无数拳头似暴雨狂风般砸落。身前的刘成林足足挥打了五六十拳,直到手上都见了血,才心满意足地停下,气喘不停。 而半瘫在地的陈东实,早已被打得鼻青脸肿、神志不清。他不加反抗的原因很简单——在刘成林尽全力宣泄愤恨的同时,特警已悄悄溜到校车背后,通过破碎的车窗,将孩子们一个一个抱出了车外。 陈东实抓着地上的小草,任裹带体温的血液淌过指尖。直到耳机里传来梁泽“最后一个孩子已成功解救”的讯息,他方安心地阖上了眼。 “刘成林?!” 一声厉喝打断刘成林的暴虐。陈东实堪堪睁眼,见徐丽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两人跟前。 她甚至连婚纱都没换,巨大的裙摆摇曳在风中,犹如一株纯净的圣母百合。贴满亮钻的水晶高跟鞋被她提在手里,她光脚踩在泥里,妆容尽失,一派仓惶惊恐中硬生生钻出一丝缭乱的美。 “老婆……”刘成林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徐徐从陈东实身上站起,颤颤巍巍道:“你结婚了……?” 徐丽热泪纵横。 “你别碰我!”她指着刘成林的鼻子,倒退两步,呜呼哽咽:“你先把他……把他放了……” “老婆……”刘成林擦去唇边血,踢了脚遍体鳞伤的陈东实,温温笑道:“这是我给你准备的新婚礼物,你不喜欢吗……” “你简直就是个变.态!”徐丽痛不欲生地看着男人一步步走近,她拎起婚纱,迅身躲开刘成林的拥抱。 “你不高兴吗……?”刘成林后知后觉地看着女人瑟瑟发抖的样子,哑然失笑,“丽,我煞费苦心、押上全部身家性命,为你筹备的这个结婚礼物,你难道不高兴吗?” “快、快……走……”陈东实抱住刘成林的大腿,目光坚决,“别管我……快……快跑!” “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儿?!”刘成林一脚踹开碍事的陈东实,举起遍布鲜血的双手,仰天流泪:“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扣住了他,你才肯来见我,弄死了他,你才会真正地忘不了我!!!” “你疯了……”徐丽摇头退后,整个身体抖若筛糠,“刘成林,你到底要我怎么样?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放过我们?!” 刘成林痴痴然回过身,像抓小鸡似的,抓起奄奄一息的陈东实,这次换了把匕首怼在陈东实胸前。 “我想要的,自始至终在那天见面时就告诉过你了……”刘成林将匕首扎入皮肉几分,陈东实立刻痛得叫出了声。 “不要!不要伤害他!”徐丽惊声大叫,“我求你,成林,你千万别伤他,你要干什么做什么只管冲我来,刘成林,你别……别……” 女人目光顿时落在陈东实悄然发起的手势上。他做了个ok的手势,像是在告诉女人,他扛得住,不必为了自己,再激起刘成林莫须有的怒火。 刘成林满目悲怆道:“我只想要你抱抱我……徐丽,可是就这样一个简单的心愿,你从来就不肯满足我……” 第105章 见众人不语,他又顾影自怜地说,“说出来你恐怕不信,这世界上,除了我,没有人会喜欢你这种烂货。你以为马德文真的爱你吗?笑话,他会喜欢一个千人骑万人操的婊.子?你以为陈东实是真的爱你吗?更不可能,他不过就是拿你当他老婆的替代,见你年轻漂亮、身材好,和那些乌七八糟的男人一样,见色起意罢了。” “只有我是真心爱你的,丽,只有我真心在乎你。陈东实刚刚说得很对,我就是喜欢你,因为只有我这样的烂人,才配得上你这种破鞋。徐丽,你就是个破鞋,无论你这辈子再怎么挣扎,你也就只配消化我这样的败类……哈哈哈哈......!” 徐丽痛苦地捂住双眼,跪倒在地,失声嚎啕。茫茫然的哀泣声中,陈东实咽下苦血,用最后一丝仅存的余息,吐出了那个最后的暗号。 胡桃。 下一刻,子弹“咻”一声飞过。几乎是不带任何余地地,正中刘成林腰间。 男人大叫一声,紧捂住鲜血迸溅的腰间,直接跪倒在了原地。 他抻长了手想要攀借到什么可以搀扶的东西,却不想一旁的陈东实一个转身,抬脚将他踢出米开外。沧浪般的猩血横空而出,淋溅在雪上,晕出一团乌糟糟的红。 陈东实顺力上前,想要夺过刘成林手上的枪,身下人见状反手抓住他手腕,另一一手用力摁下按钮,将引爆器抛出数十米开外。 场外众人登时瞪大了眼。 然而,一切并没有如大家所设想的那般,捆在刘成林腰上的雷.管毫无动静。周围鸟雀安安静静一片,仿佛时空都在此停止了流动。 陈东实下意识压在徐丽身上,用双臂紧紧护住她的脑袋。身侧的刘成林惨绝一笑,似是解脱地躺平在地上,四仰八叉,神情满足地沐浴着早春最后一天的阳光。 风声,雪声,哭泣声,声声载道;生人,死人,迷路人,处处都是未亡魂。 盘桓良久的警察们倾巢而出,数十架重型枪械紧紧包围住雪地上的三人。陈东实一脸失语地看着刘成林和那只滚落在地的□□,眼前一黑,“扑通”一声瘫倒在了地上。 梁泽等人飞速赶来,众人七手八脚钳制住放弃反抗的刘成林,在他的玩味眼神里,送别这场汹涌迷离的闹剧。 徐丽魂不附体地披上李倩递来的外套,亲耳听到陈东实并无大碍后,一身颓靡地折返回了安全地带。 “你受苦了……”等候多时的马德文张开双臂,将女人搂在怀中,一下一下安抚着。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梁泽事无巨细检查着陈东实的伤口,喜极而泣:“你个笨蛋,他打你的时候,你就不知道还手吗?” 陈东实躺平在担架上,没心没肺地笑着掐他的手,恹恹道,“我要是还手了,万一他真的炸死了那些孩子怎么办?” 话刚说完,他突然想起什么,虚弱地问:“童童呢......童童还好吗?” “她好好的,好得不能再好……”梁泽忍不住捶了他一下,含泪痛骂:“都这种时候了,还操心别的。你就不知道多想想你自个儿吗?你看看都被快打成肉饼了.......” 陈东实吃了痛,哼唧一声,咧嘴一笑,“那你说我今天牛不........?” “牛,你太牛了。”梁泽哭肿了眼,“这天底下,没有比你陈东实更牛的人了。你就是个虎逼!” 两人紧紧握住彼此的双手,在兵荒马乱间,踏上了开往国立医院的救护车。徐丽依偎在马德文怀里,哭了片刻,许是累坏了,不知不觉睡了过去,马德文派人将她送回到了车子上。 闹哄哄的市幼儿园门口,满是劫后余生的大团圆气息。众人奔走相告,部分警务人员留下来归置善后。马德文站定在街角,点燃一根拇指粗的雪茄,望着那辆奶酪黄的破旧校车,陷入深思。 待一支雪茄燃尽,王肖财凑上前来,说:“事情都办妥了,纳来哈那边收货很顺利。” “刘成林的家属呢?”马德文包裹在浓墨般的黑色风衣里,面色深邃而不可测。 “安抚好了,钱已经汇过去了。” 马德文踩灭烟蒂,回头看了眼车上睡意安详的徐丽,勾起一笑。 “我答应了姓刘的,做好了今天这桩事,我保他老爹老母百岁无忧。” “那是,能帮马老板做事,那是那小子的福气。多少人想走您的门路,还没那个机会呢。” 王肖财哈巴狗似的贴在马德文身边,替他拂去衣衫上的雪,两人一道走在空无人烟的街头。 “徐丽要我杀他,我是要杀,可既然都是死,何不让他死得更有价值一点?”马德文伸出一只手,接住那一片雪花,“只有在这一头制造出足够大的乱子,才能让警察来不及顾得上纳来哈那边,正在进行的大宗交易。” “马总深谋远虑,这一招调虎离山,加釜底抽薪,我等实在佩服。” “不是我深谋远虑,是这群警察实在狡猾,我不得不多算计一些。”马德文合拢掌心,眉间徒然发狠,指关节咯咯作响,“天杀的卫道夫,顾此失彼,倒让我老马,这一局占了上风。” “那小警察估计也没想到,你早就知道他就是四年前的李威龙,只当大家都是傻子呢。”王肖财难掩得意,“恐怕也只有陈东实那个蠢货,还以为世上真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真是可笑。” “这也多亏你跑了趟内蒙,忙活了几个月,查到了李威龙的老家,连他祖宗十八代的老底都翻出来了。”马德文满怀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目色悠远,“且不急,留着他,我还有更大的用处。” 第106章 两人不约而同发出一阵细密的笑声。却不知此时,车内的徐丽已睁开眼,直愣愣地看着谈笑风生的两人。 寒风将二人谈论的每一个字眼都吹进了她的耳朵里。女人幽幽一笑,复又闭上眼,心无旁骛地坠入梦乡。 …… “现在都好了,都好了,大家都平安无事地,今天晚上一起吃饭啊!领导请客!” 人声鼎沸的警务室,梁泽摘下热汗津津的警帽,如释重负地坐回到椅子上。 “上头说,这回梁sir指挥出色,要给你加鸡腿呢。”同事纷纷围过来打趣。 刚料理好一切的梁泽此时只想痛痛快快地洗个澡,回去睡一觉,别的什么都无暇去想。他只说:“你们哪懂我的苦?我今天一天可真是忙跳脚。下午在现场,系着二三十条人命,上午还在金蝶参加婚礼。那马……” 梁泽的脸色“唰”一下凝住。 “怎么了梁警官?” 马德文……?! 梁泽背后一寒,似触电般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疯狂跑向门外。 “他怎么了啊……” “对啊,好奇怪啊。” “到底发生了什么?” …… 身后议论声纷纷。梁泽没功夫想那么多,拼尽全力蹬上二楼,一把推开曹建德的办公室大门。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立了功,想加工资的心也不必这么急吧?” 曹建德也刚从事务中脱身,保温杯的茶叶都还没泡开,就见梁泽不明所以地闯了进来。 “中计了,曹队。”梁泽面色惨白,虚脱得不得不扶住门框,气喘道:“我们都中了马德文的计……” 第52章 国立医院,外科。 “没什么大事,回去养几天就好了。只是你脸上这个伤,别忘记到时候多抹点我给你开的药。” 陈东实挺着个大脑袋,痴痴坐在窗边。桌对面医生甩来一份龙飞凤舞的医嘱,不一会儿,李倩拎着开好的票据和一袋子药走了进来。 “都看好了吗?” “看好了。” 陈东实挠了挠背,在女孩的搀扶下缓慢起身。他虽无大碍,可脸上却实实在在地挨了刘成林数十下拳头。谅他平日里是多精壮肉实的一个人,也经不住这样不留余地地击打,这不脸上裹好了足足十几层绷带,方能遮住那占了大半张脸的淤青。 “医生说没啥大毛病,”陈东实扶着老腰,哎呦哎呦个不停,“你要是忙就去忙吧,不用管我。” 李倩满腹担忧地瞅了眼走路都有些困难的男人,温言道:“不碍事,曹队和梁警官已经先回队里了,走之前曹队特意吩咐了,让我留下来照顾你,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也不会安心。” “哦,是曹队吩咐的啊.......”陈东实老脸一垮,不甚满意地说:“梁泽那臭小子没说啥?” “也说了。”李倩笑嘻嘻地扶他坐下,“人刚刚还来电话问你伤情呢。” “这还差不多。” 陈东实有模有样地提了提皮带,脊背挺得笔直,活像个凯旋归来的将军。他瞅着通风管道的方向,想了几秒,复又问:“童童呢?你们把她安顿到哪儿去了?” “她也好,”李倩面露难色,“只是......” “只是啥?” “只是不知道怎么的,从车上一抱下来就发烧了,身上莫名地烫。”李倩将单据塞到男人手上,“现下在隔壁儿科,刚挂了两袋水,烧退了.......却又烧了起来,反反复复好几次........” “好端端的,怎么会发烧呢?!”陈东实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作势要往儿科跑。 李倩搁后头追,“叔你别急,孩子那儿好几个警察看着,你放心.......” “她妈前脚刚走,她后脚就经历了这么多事,你让我怎么放心?!” 陈东实一路心急如焚地溜上二楼,此时正值午后,大部分医护人员在分诊台后头的休息室里吃饭,前头值班的只有一两位护士。陈东实没工夫细问,径直往儿科诊室一间间找过去,最终在走廊尽头的输液室里看到了肖童。 她一脸安详地被放置在一张儿童床上,睡意朦胧,额头上还贴着退烧贴。白嫩嫩的小手扎满了滞留针,一根输液管从上至下源源不断输送着盐水,三五女警陪护在女孩身边,屋子里出奇地安静。 “她睡着了.......”李倩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将陈东实从房间里拉出来。隔着小小一扇探视窗,陈东实心如刀绞,比自己发烧生病还要难受。 “你也别多想,小孩子身子虚,换季本就容易感冒,又受了大惊吓,难免一时惊厥。”李倩在旁柔声哄劝着,不知男人何时红了眼,眼泪水咕噜噜地在眼窝底打转儿,愣是没让眼泪掉下来。 “我真是该死!”陈东实划拉着墙上的瓷砖,拿头轻轻撞击着墙上的装饰画,悔不如初,“连一个孩子都照顾不好,我有什么资格当人家爸爸........?” “你可千万别这么说,”李倩好言相劝,“童童也是个懂事的孩子,刚刚醒的时候,还在问爸爸去哪儿了,我没把你受伤的事告诉她,也没让你们父女相见,也是怕孩子看到你的伤势,吓得更厉害了。” 陈东实吸了吸鼻子,点头感激:“你考虑得很对,到底是女人家,看待问题是要比我这个糙老爷们细致些。只是可怜了她这么小一个姑娘家,没了她妈,跟着我,我只怕.......” 第107章 “好了好了,一切都过去了........”李倩轻拍着他的背,正想多说点什么,梁泽拎着一摞盒饭走了上来。 “我说怎么外科那边没人了,一猜就猜到你们跑这儿来看童童了。”梁泽强作兴奋地招呼着,不料陈东实与李倩看着都不大高兴,忙打住兴头,淡淡道:“吃......吃饭啊,不管怎么说,饭还是要吃的。” 梁泽进屋里给其余同事分了饭,留了三盒给李倩和陈东实还有自己。三人就坐在安全出口的楼梯上扒拉,陈东实全程胃口恹恹,刨了几口便没了心思,一味对着窗外长吁短叹。 李倩得到授意,叫着要去楼下买水,实则是给两人腾位置。待李倩走后,梁泽抬起屁股,往下坐了一级,坐到和陈东实同一级台阶上。 “咋了,饭里有毒?还是嫌弃菜不好吃?没准备你最爱的番茄炒蛋?” 梁泽一把揽过陈东实几乎没怎么动筷的盒饭,自顾自往嘴里刨着,边刨边说:“你呀,有时候就是想得过于多了。这又不是你的锅,要怪就怪刘成林,连小孩子都威胁,简直不是个东西。等回头刑事判决下来了,我马上通知你。” 陈东实百无聊赖地伸长了双腿,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楼梯上,愁眉不展,“你懂个屁,老子才不在乎什么刘成林不刘成林,我在乎的是我女儿。” “发个烧,多大点事。”梁泽张大嘴巴,将最后一点青椒炒肉倒进嘴里,一口咽下,打了个长长的嗝。 “走,跟我回趟局里。”他拉起男人,连饭盒都来不及扔。 “咋?”陈东实肿着个大猪头,此时连眼神都带着一股清澈的愚蠢。 “你是这次幼儿园绑架案的头号大功臣,可不得跟我回局里做个详细笔录,毕竟只有你和徐丽近身接触过刘成林。”梁泽没心没肺地走在前面,“徐丽已经做完了,就差你了,赶紧做了,我也好跟曹队领功去。” “瞧你那点出息!”陈东实又气又笑地踹了他一脚。梁泽趁机拍了他一下,一溜烟跑到了前头。陈东实气不过突然遭打,赌气追上前去。 两人鸡飞狗跳地追逐在楼道里,打闹声充盈着整栋大楼。 湛蓝色的天幕就像一块铺满天鹅绒的毛毯,穹光澄碧,纤云不染。鱼鳞状的晚霞间,渐次升起柔软的金边,原本黏糊糊的空气也变得清冽而舒适。 “这次多亏了徐小姐配合调查,才让我们在现场争取到了更多时间,解救了那些被困的孩子和助教老师,我代表他们,由衷地感谢你呢。” 曹建德看着跟前女子,心中暗叹:不愧是马德文钦点的活招牌,单是只穿一件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基本款婚纱,连头纱都没戴,却依旧比照相馆橱窗里的许多女模特都好看。 梁泽说过,徐丽身上有种迷人又危险的特质,像一口深邃的泉眼。男人站在泉边,常不自觉被她的涟漪卷进浪里,越是看似温柔沉静的泉水,越是蕴藏着无穷尽的祸端。 徐丽含羞一笑,挽了挽鬓边碎发,一脸安然,“配合你们公.安机关的调查,是我应该做的。刘成林到底是我前夫,由我出面安抚,也是理所应当的。” 简单两三句话,滴水不漏,像极了风月场上身经百战的人精。曹建德不是没有把梁泽腹诽徐丽的那些话听进去,只是他不大相信,一个看着如此柔弱的女人,到底能翻出多大的风浪。 “哎,出来了出来了,快看快看,金蝶的大明星.......” 一群年轻的男警察们挤在窗台上,拉长了脖子往里头看。曹建德送徐丽出办公室,正好撞见一行人,看着他们一个个想笑不敢笑的样子,虎着脸道:“一个个的这么闲?手头案子都办完了?跑这儿来瞎凑什么热闹?!” 众人依稀作鸟兽状散去,徐丽笑而不语,旋身道:“曹警官,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 “徐小姐请讲。” “我想再见见刘成林。” 徐丽抬起一只手,轻轻抚了抚系在腕间的金手链,一圈红绳巧妙地攀附在她的袖间,宛如一条缠绕着树桩的玫瑰藤蔓,幽幽吐息着朦胧的珠光。 “这........”曹建德眉头微蹙,思忖几秒,说:“这倒也不是不行,只是他现在被押解到了市监狱所,要见他,还需要有些手续。你是他的前妻,想见他也在情理之中。” 徐丽莞尔抬眸。 “没事,等会我跟那边打个招呼,也就没多大问题了。”曹建德挥手作别,回身间,擦了擦汗,心想这女人,果然不是一般人能消受得住的。 徐丽拖着巨大而又破败的婚纱,飘飘然走下二楼。路经庭院时,身边经过一群勾肩搭背的黄毛混混。他们像是犯了什么事,被若干警员押着,途径身畔时,还不可遏制地冲自己吹了几声轻浮的口哨。 面对小年轻们满是戏谑与挑衅的勾揽,女人心中实在掀不起什么波澜。她走到公.安局门口,马德文派的车和司机已经静候多时。但她并没有着急上去,而是给了司机一沓钱,让他先去吃个饭,然后自个儿回车上换了身常服。等司机回来时,她冷冷说,“去市监狱所”。 天外闷雷如洪钟。前一秒还天舒云朗的乌兰巴托,刹那间阴云密布。不到半小时,雨雪飘摇,风云变幻,瞬息万载。 “行了,笔录我们已经做完了,你赶紧回去吧,别等会雨越下越大了。”梁泽将人好生护送到车上,最后不忘将手里多余的伞分给他一把,“你回去打包点童童的洗漱用品、换洗衣物啥的拿去医院,得赶快,别等会雨越下越大,出行该不方便了。” 第108章 陈东实听着梁泽婆婆妈妈的吩咐,心中聒噪,却也耐受。他其实有点没太好意思承认,就是自己蛮喜欢某人这么黏糊糊地紧巴着自己,怪缠绵的。 “别傻笑了,赶紧走吧,还傻乎乎地乐呵个啥。”梁泽没好气地看着陈东实一脸呆逼样儿,忍俊不禁,“回去开车小心些,路上注意安全。” “知道了。”陈东实像个乖宝宝似的点了点头,摇上车窗,刚要发动汽车,忽见一道女人的身影“咚”地一声撞在了引擎盖前。 “什么情况?!” 男人面色大骇,忙拉开车门查看。 只见磅礴雨帘里,女人面色惨白,身前大肚跟随呼吸剧烈起伏,从头到脚淋了个精透。 “肖......肖楠?!”陈东实心头一箭,“你.......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回哈尔滨了吗?!” 迎空一道闪电划过,照见女人眼底汹涌沸腾的恨意。 她一个猛扑上前,撕拉着男人的衬衫,如疯猫般大嚎:“你把童童还给我.......!你把童童还给我!!!” 第53章 “到底发生什么了?!你干嘛打我?!” 陈东实忙用手护住脑袋,雨珠混合冰雹,噼里啪啦砸在身上,才敷上药的伤口,此时又扯出几分阵痛。 肖楠雨泪滂沱,“你问我怎么了?该我问你怎么了才对!陈东实,你到底把童童怎么了?!” 女人声如嚎啕,一手撑着车门把手,一手摁住高高隆起的大肚。梁泽听到动静,赶忙跑了上来,见到肖楠一身狼狈地坐在地上,又哭又闹,和陈东实一样不可避免地疑惑起来。 “你先起来......”陈东实伸手拉她,“你现在还大着肚子.......咱有话好好说,好好说行不行?” “谁要跟你好好说!”肖楠抓住陈东实的衣角,面目扭曲,“陈东实,是谁绑架了童童!?到底是谁要绑架她?她现在到底在哪里?!你快说啊!” “你先别激动......别激动.......”陈东实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只得陪女人一道,承受着暴雨的冲刷。 “是啊楠姐,你现在还怀着孕,还是先进去躲躲雨吧.......”梁泽帮着撑伞拉人,“童童现在好好的,啥问题都没,你是从哪儿听到被绑架的事?简直是子虚乌有!” 陈东实凛凛扫了梁泽一眼,咽下一口雨水,将女人拽了起来。 “你们都别碰我——”肖楠扬手推开梁泽,哭脸揉成一团,嘶声控诉,“童童就是被绑架了!你们谁都别想骗我!你们只管告诉我,她现在究竟在哪里?在哪里啊——?!” 陈东实与梁泽对视一眼,顿时明白,原来肖楠已经知道了童童被绑架的事。只是原本要回哈尔滨待产的她,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 陈东实抹了把脸上的水,全力解释,“你先冷静下来,等我回去慢慢跟你说.......现在外头这么大的雨,你还怀着孕.......” “我就要你现在告诉我!”肖楠奋力嚎啕,脖颈间青筋暴起,或许是太过用力,她下腹一涩,不由得疼得蜷在了一起。 “陈东实我告诉你,要是童童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女人忍住剧痛,悍然起身,双手不停抓挠着男人的脸。她全身淋得湿透,泥点子沾了满头,双脚下的水波,也氲出一股透明的红。 “我就不该把童童交给你,我就知道你不会是个称职的好父亲!”肖楠字字绝望,“陈东实,她要真出了什么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原.......” “谅”字未出口,肖楠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伸手探入裙底,摸出一手的红。她满眼惊惧地看着五指间黏稠的血液,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快快快进去叫人!先把她抬进去再说!” 梁泽连伞都顾不上撑了,扔了就往局里赶。不一会儿,一窝协警纷纷赶来,众人手忙脚乱地将肖楠搀回到医务室,无奈还没等医生诊完,女人便痛得面色乌青,哭叫声一声赛一声凄厉。 “看来这儿的设施怕是跟不上了,得赶紧联系救护车,立马送医院!”陈东实哆嗦着手,看着肖楠抽搐不止的惨状,双腿软到连路都没法站稳。 “完了你们看,血........!地上有血!”李倩身边的一个小女警叫了一声。众人忙向肖楠身下看去。只见她大腹便便的孕妇装下,晕开一片乌黑色的血泊,李倩忙将男人们统统赶了出去,屋内只留医生和两三名女警陪同。 帘子后的惨叫声一浪盖过一浪,陈东实杵在外头,心乱如麻。好在救护车及时赶到,大家伙顾不得喘息,又帮衬着医护人员将人拖上担架。 上救护车前,肖楠抓住陈东实的手,嘴里依旧唤着肖童。陈东实一边安慰她童童已然无事,事情都已妥善完结,一边飞快思考着,到底是谁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肖楠,故意引来她与自己厮闹一场?! 救护车如离弦之箭般飞驶在高架桥间,陪护在侧的陈东实愁绪迷惘,不知所味。梁泽陪在陈东实身边,此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做李威龙时,领受到的肖楠的恩惠并不少。 “你先别急.......现在事情既然发生了,我们就一件件来处理。”为今之计,梁泽只得缓缓而治,尽量理性道:“我们现在要搞清楚的是,是谁把童童被绑架的事告诉的楠姐。还有一个细节,为什么是楠姐一个人回来的?之前不是听你提过,方文宏一同陪她回哈尔滨了吗?怎么这大下雨天的,放任一个孕妇自己冒着雨跑到公.安局门口了?” 第109章 “对.......方文宏,还有方文宏!”陈东实恍然大悟,抬眼看向担架床上昏迷不醒的肖楠,伸手去她身上摸索。 “你在找什么?” “她的手机。”陈东实气喘如牛,似乎还没从片刻前肖楠痛哭流涕的状态中缓过神来。他摸遍了女人全身上下的口袋,终于在裤子后头的夹层里找到了那只小灵通。 “找到了,方文宏的电话。” 陈东实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果断摁下通话键。但不曾想,电话并没能如愿打通,一声和缓的“您拨打的电话已经关机”,将他又重新拍回到冰冷的现实中。 “这种关键时候,方文宏却找不到人了,这里头一定有什么蹊跷。”梁泽摁住陈东实死命狂颤的双手,将人半搂在怀中,“别担心,东实,有我在.......有我........” 车子很快抵达了国立医院妇产科。肖楠直接走急诊通道,拉进了手术室。梁泽陪陈东实蹲在手术室外,直到夜幕将至,方文宏才姗姗赶来。 “你他妈的.......”陈东实一个箭步上前,抓起对方的领子,扭打在一起,“你把肖楠怎么了?你把她怎么了?!” 一脸惊诧的方文宏不明所以,“你还问我怎么了?我还想问你呢!” “你们两个都先把手撒开!”梁泽从中劝架,他知道陈东实的性子,向来不是个温驯的。平时看着多老实巴交的一个人,发起怒来,跟野牛似的难以控制。 方文宏质问道:“我们两口子本来好好的都上了火车了,都已经出国境线了。结果肖楠接了个电话,整个人的脸色一下子都变了,哭着闹着要回外蒙。我还想问问你怎么回事呢?怕不是又使了什么心机手段,把她喊了回去!” 梁泽迅速夺过陈东实手上的手机,果不其然,在通讯录最顶端,有一则通话时间仅不到一分钟的已接来电。 “接着肖楠就跟疯了一样,在下一站就下了车。我怕她挺着个大肚子出事,一路跟着她。我想她要回外蒙那就回嘛,结果出站取行李时,她趁我不注意,自个儿跑了。我在换站的月台上找了两三个钟头,才知道她那头已经到乌兰巴托了。接着就是接到你们警察的电话,说我老婆出事了........” 见陈东实面露怀疑,他又将自个儿手机掏了出来,说:“不信你们看,我这儿还有跟警察的通话记录呢。” 梁泽跟着瞅了一眼,的确是自己局里的电话。看方文宏这样子,也不像是会撒谎的,姑且就当他说的是真的。那么按他这样说的话,那个电话又是谁打的呢? “别看了,这是公用电话的号码。” 陈东实看着梁泽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跑了这么多年出租车,公用电话的区号还是分得清的。”陈东实也不想泼人凉水,可事实如此。他寒声道:“打这个电话的人,一定告诉了肖楠童童被绑架的事。只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有什么目的?” “难不成是........借刀杀人.......?!” 梁泽瞳仁一缩,仿佛腹背受击一般,冒出一头冷汗。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慌不择路道:“你们在这等我!我去去就回,去去就回!” “你去哪儿?” “你别管我.......”没有得到确切答案前,梁泽并不打算告诉陈东实他的揣测,“你只管在这儿,好好看好楠姐和童童,手机保持畅通,等我消息!” 梁泽一路疯跑出急诊大楼,不顾汹涌车辆,穿梭在风声咆哮的城市街头。他不知自己跑了多久,直至见到一辆空载的出租,二话不说,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市公.安局。” 梁泽拨通手机,联系到警局的同事,让他帮忙扣住徐丽。然对方告知,徐丽已做完笔录走了,不过有同事听到她曾提到要去市监狱见刘成林,于是梁泽又让司机改道,驶向市监狱所。 同一片天空下,同一片阴霾。此时的市监狱所上方,一样地暴雨狂风,波云诡谲。 徐丽身着一身深红色连衣包臀裙,脚踩细长高跟鞋,妆容精致地走在探监室的过道上。拘留室里的犯人们纷纷探出脑袋,有的胆子大的,冲女人招手挑.逗,嘴里叽里咕噜冒着不堪入耳的下流话。 女人面色平平,一路衣带飘香地走到两位狱警前。有曹建德的招呼,两人特意被安排在单独的会谈室里对话。 “我们就守在门外,如果犯人对你做出什么危险举动,务必立刻呼救。” 狱警吩咐着最后事宜,徐丽循例在此等候。不到十分钟,刘成林在一众狱警的押解下,被推进了会面室。 “你胆子真大,居然还敢来见我.......” 刘成林露出一抹邪笑,阴暗光线下,更显张狂。 不想徐丽不再如受害那日般惊恐无助,她甚是悠哉地抚了抚满头的大波浪,深红色甲贝掠过腕间那条金手链,气度雍容似一只优雅的母豹。 “这里有监控,”徐丽笑意浓稠,“刘成林,你不敢对我怎么样。” “你变了,徐丽。”刘成林拉开椅子,随身坐下,看着眼前衣衫妥帖、发丝柔顺的贵妇人,恍惚觉得,他所认识的那个徐丽已同自己越来越远。 “你变得不只是衣裳,化的妆,用的口红.......”刘成林直勾勾看着女人的眼睛,“而是气质、眼神、身段,统统都变了。变得像一条毒蛇,冷津津的,又漂亮的,血淋淋的恐怖美。” 第110章 “那么是谁把我变成这样的呢?”徐丽把玩着美甲上的碎钻,吹了吹上头的灰,笑意不改,“我是不是该好好谢谢你,谢谢你把我变成了今天这样?” “哼.......”男人摇头苦笑,站起身子,似枝头悬下的公蟒一般,将蛇信子刺啦到徐丽眼前。 “你以为你抱上了马德文这棵大树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想利用他的权势报复我?殊不知,他恐怕比我更要难缠百倍。你让马德文杀我,可又怎么会想到,他派人追杀到我时,并没有着急下手。而是让我做一场大案,让警察来抓我。这样他既可以不脏了自己的手,又可以趁机转移警察的注意力,为他在纳来哈的买卖铺路。” “所以呢?”徐丽毫无畏惧地对上他的双眼,吐气如兰,“我的目的还不是达到了?你数罪齐发,绳之以法,不是无期就是死刑,刘成林,到最后你还是输了。” “到最后.......?”刘成林皮笑肉不笑,“还没到最后呢,臭.婊.子。我是命不久矣,可马德文,待在马德文身边的日日夜夜,都会让你备受煎熬。你才是更痛苦的那个吧?” 徐丽抿嘴不语。 “你自己心里也清楚,马德文之所以对你柔情万种,穷追不舍,不过就是因为你这张脸,有几分他前妻的神韵罢了。”刘成林似抓到一丝破绽,狰狞大笑,“徐丽,你这辈子就只配做个替代。我时常想,马德文在床上干.你的时候,嘴里是不是也喊着他老婆的名字?” “老婆.......?”徐丽低下头去,冷笑一声,再抬起头,眼中已是森森寒意,“他老婆不是早已经死了吗?刘成林你忘了,当年哈尔滨那场大火,烧死了六七十号人。连带着马德文那没满月的儿子,都和他老婆一起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是啊.......”刘成林神色惘然,“那场大火........那场大火.......” 他看着女人的眼睛,刹那之间,一道游丝般的狡黠一闪而过。 “那场大火?!”男人猛地反应过来,吓得后退半步,跌坐在椅子上,“难道是你.......你.......?!” 徐丽有双摄人心魄的眼,就像一片令人心悦诚服的海。刘成林第一次从她的眼睛里见识到如此清晰的凛冽,以及那股比男人还要狠绝、凉薄的杀心。 “七年前的那场大火........到现在都没追查到凶手的622重大火灾..........”刘成林指着女人的脸,踉踉跄跄,“原来是你.......你.......!” “原来你才是这个故事里最大的反派!” 男人后知后觉,看着安坐在对面的徐丽,吓得泪流满脸。 “我要告诉警察,我现在就去告诉警察,我要告诉他们,是你放火烧死了马德文的老婆和孩子,是你烧死了那六七十口无辜的人,是你这个恶毒的女人,连没满月的婴儿都不放过!!!” 刘成林乍起咆哮,狠狠抓住女人的头发,如同一头躁郁的雄狮。受制于人的徐丽非凡不慌,反婷婷袅袅道:“好啊,警察就在门外,你现在就可以告诉他们,当年那场旧案,幕后凶手就是我。只是你有什么证据呢?刘成林,我刚刚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承认,这些都只是你一厢情愿地揣测啊!” “你........!”刘成林将额头狠狠怼向女人的刘海,四只眼睛两两相对,各有各的无坚不摧。 “还有,你可别忘了,你爸妈........”徐丽轻轻趴在男人肩头,吹出一口挠人的热气,言语低切,“你的老爹老娘,现在可在马德文手上。我又是马德文的老婆,你说我要是吹点枕头风,他们二位老人家突然心脏病发作之类的,死在养老院了........你说.......你们一家三口是不是就可以在下面团聚了?哈哈哈哈.......” “你这个贱人,我要杀了你——!!!”刘成林抬手就要挥拳。下一刻,徐丽先声夺人,哀呼“救命”,屋外的警察迅速破门而入,齐齐摁住发狂发躁的刘成林。 “徐小姐你没事吧?!”狱警四下确认。 徐丽抓着手腕上的细链子,淡淡一笑,一脸无辜:“没事,他只是谈到他的父母,觉得做了这么多错事,对不起他们,想要拿我发泄罢了。” 刘成林满是愤恨地瞪着眼前女子,极力挣扎着,却无济于事。他只得任由徐丽依依走近,蹲下身来,百般怜悯地看着自己说:“是不是呀?成林,你心里一定很记挂他们吧?我相信你绝对不会想他们出事的,你放心,你在里头好好改造,我一定会帮你照顾好他们的。” 话音落下,徐丽翩然抬身,留下刘成林一人含泪切齿。男人的辱骂声震彻廊道,徐丽充耳不闻,步步稳健地踩踏在走廊上。 百叶窗外透出月光,仿若一柄柄冰刃,割在女人脸上,洞见她眼底飞掠而过的得意。她站定在檐下,望着天边那轮硕大又圆润的满月,露出一丝余味悠长的笑容。 东哥,不会再有人阻拦我们了....... 不会再有了。 徐丽细抚着手上那条金链子,美目流转,市监狱所大门前停下一辆出租。 梁泽抬脚下车,目光正对上十几米开外的徐丽。两人久久对望着彼此,仿佛再是澎湃激荡的大雨都与他们无关。 “徐丽.......” 梁泽淋雨向前,胸前警徽熠熠生辉。 “是不是你告诉肖楠,童童被绑架了?” 第54章 “你为什么要把事情告诉肖楠?”梁泽走上台阶,声音透进风里,带着一股敌意。 第111章 徐丽悄而抬头,血红色风衣束腰修长凝练,将她整个人修饰得清瘦又高挑。 “别装傻,”梁泽走到跟前,正对上女人那双眼睛,这样一双眼睛,如若行凶犯案,亦有别样的袅娜。 “我再重申一遍,肖童被绑架的事,”他意简言赅,“你为什么要告诉肖楠?!” “梁警官怎么断定是我告诉了她?”徐丽温温一笑,眸底波光潋滟,一如既往地纯情柔婉。 “你明知道肖楠临盆在即,这次回哈尔滨,就是为了接生。”梁泽紧盯着她的双眼,努力使自己的审视不受到任何一丝别的影响,“可你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打电话告诉了肖楠,童童被绑架的事,这才致使她突然出现在警察局,和陈东实大闹一场,以致于病危昏迷,到现在还生死未卜。徐丽,你到底是何居心?!” “我想梁警官误会我了.......”徐丽摇了摇头,轻声慢道:“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些事,再说了,我和楠姐无冤无仇,为什么要这么做?” 梁泽举起手里的手机,字字掷地有声,“你很聪明,告诉肖楠时用的是公用电话。但你知不知道,即便是公用电话,我们依旧有办法查到坐标。来的路上我已经拜托信息科的同事在查了,很快就会出结果。我告诉你,徐丽,这次你想抵赖都抵赖不了了!” “梁警官一定要相逼至此?”徐丽面色一凝,很快恢复了往日镇定,笑靥如花,“ 哦,不对.......我现在该改口叫你——” “李警官。” “你.......你什么意思?”梁泽后退一步,踩了个空,差点就要摔倒在地上。若非他反应够快,扶住了旁边石墩,只怕整个人都要滚下台阶。 入夜雨势不减分毫,伴随天边闪电,如电光银蛇般,将二人面孔照得通体雪亮。徐丽在电光雷鸣中浅笑,手指轻抬,将那支取出来不久、还没来得及点火的女士烟,轻轻夹在唇间。 “啪嗒”一声,火光闪烁。女人站在烟雾里,如梦似幻,仿佛春雨湿夜里一抹怪异的魂灵。 “字面意思。”徐丽吐出一口烟雾,鞋跟踩下台阶,来到梁泽面前。 “不要再演了,这场戏除了陈东实,没人愿意陪你唱双簧。” 梁泽目如鹰隼,任凭雨水浸透警衣,同时庆幸,这瓢泼之雨来得何其适宜,恰好替自己掩盖了额间不自觉淌下的冷汗。 “你不用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也对你为什么要隐瞒身份不感兴趣。李威龙,你我本就无冤无仇,干嘛要一直抓着我不放呢?” 女人的声音如同一段柔软的绸带,将梁泽的耳目遮挡得严严实实。此时他的眼里只看得见重叠的烟雾与雨帘,耳朵只听得见身为李威龙死前呜呼的风声与呐喊。西伯利亚的风太冷,血色太浓重.......他满是无力地站在雨中,沉默良久,无奈开口:“求你......求你别告诉他.......” 原本那双锋芒毕露的眼也瞬时变软了,徐丽收住机心,将烟抖灭,“你当真......就能忍得住?” 梁泽背过身去,抹了把脸,回过身时,眼眶已然红了。 “忍不住也要忍,这是我的工作。” “就为了这一身警服,哪怕不惜辜负一个真正爱你的人?”徐丽微诧,“值得?” “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既然做了,就不会后悔。” “好,很好。”徐丽看着男人坚毅的面庞,淡淡道:“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他的,因为告诉他你是李威龙,对我来说没有半点好处,反而会让他对你更加念念不忘,这显然有悖我的初衷。” “那肖楠呢?”梁泽抬起头,看着徐丽正邪难辨的脸,“你又怎么开脱?” “我没做过的事,为什么要开脱?”徐丽抬起手,捏住梁泽的下巴,像在安抚一个受伤的小朋友般,目色温柔:“小梁警官,做人不必过分执着。” ......... “出来了出来了.........” 陈东实正打着盹儿,忽闻方文宏嚷嚷着的声音。他猛地醒过神来,见一行护士推着担架床,将肖楠从手术室里托了出来。 “什么情况医生?!”陈东实看着女人毫无血色的五官,心中一阵酸楚。后头的医生摘下口罩,长卸一口气后,说:“孩子是没了,但好在保住了产妇的性命.......” 方文宏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虽然保住了性命,但也不能过分松懈。严格意义上来说,病人现在还处于危险期,还需要放在icu静养观察一段时间。”医生事无巨细地翻阅着单据报告,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替病人掖着被角,“如果她能平稳度过72小时的危险期,那么应该就没什么大问题了。” “那......那病人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陈东实急得快要哭了,“我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能进去看看她?” “icu都有规定的探视时间,为了保证病人能够安心休养,每次都会限制探视人数,具体细则待会护士会跟你谈,你们亲属自行安排就是。” 陈东实依依目送医生走远,跟随担架床一道,磨到icu门前。 看着病房门一点点关上,男人又不甘心地爬上一旁的窗户。透过那小小的一扇窗,陈东实看到肖楠如尸体般躺在病床上。各色医疗仪器发出不同的声响,整个icu气氛惨暗,仿佛一隅压抑的地室冥宫。 走廊尽头传来方文宏的鬼哭狼嚎,他像是在伤心孩子的事情,陈东实跌坐在垃圾桶边,四下无人可抱的他,只能选择紧紧抱住自己。 第112章 “你看吧,人就跟个傻子似的,在那干坐了一天一宿。” 翌日清晨,心有不忍的护士长跟前来送早饭的梁泽打了个照面,将她昨夜所见所闻一一告诉了他。 梁泽扫了眼坐在地上的男人,道了声谢,提着早点跟他一起坐到了地上。 “吃点?” 梁泽拿起一个馒头,在他面前晃了晃。明知多此一举,却还是强撑起笑意,哄着他说:“你要是把它吃完了,我就给你一百块钱怎么样?” 陈东实嗤鼻一笑,连看都没看一眼,心灰意冷道:“你觉得肖楠都那样了,我还吃得下去饭吗?” 梁泽收起还冒着热气的早点,站起来,将东西给了旁边的方文宏。接着又不知道跑去了哪里,过了半个多小时才回来,回来时,怀里揣着一碗热腾腾的炖梨。 “快看,这是啥——?”梁泽像献宝似的,把炖梨呈到他面前。 陈东实斜眼睥了他一眼,如旧摇了摇头,“你记错了,我不爱吃炖梨,是李威龙爱吃。” 梁泽像是没有得到夸奖的小狗一般,将高高举起的炖梨放回到地上。脸上的笑容也随天边云彩一道,隐隐淡去。他抿了抿唇,托腮放空了片刻,最后不知怎么的,又拿起炖梨,自个儿啃了起来。 啃到一半,里头传来喜讯,肖楠醒了。 陈东实像是瞬间复活过来的木乃伊,从地上“嗖”一下站直了身。梁泽正要恭喜,却见人家压根就没在意自己,径直就往病房奔了过去。 “肖楠.......肖楠你还好吗?”陈东实伏在床头,喜极而泣,“你真的把我吓坏了,你知道不知道,我很担心你?” 将将苏醒的女人没有太多力气说话,面对男人的关切,她只轻微地点了点头,扎满导管的手不自觉握住陈东实的手。 “童........童童........”肖楠戴着呼吸面罩,艰难地吐出一个单词。 陈东实顾不上抹泪,“她好好的,烧已经退了,现在老曹他们照看着呢。你呢.......你好不好.......你要是不好,我想我跟童童这辈子都不会好的.......” “你........”肖楠抬起一根手指,指着陈东实糟乱的领口,“你.......” 后面说了什么,便听不清了。 “先让病人好好休息吧。”护士拉开男人,“等她精神状态更好一些,你们再来探视。” 陈东实乖乖听从了建议,出病房时只觉一身轻松,看什么都是明晃晃的,绚烂一片。 “东哥.......” 徐丽快步上前,一举握住男人双手,“听说楠姐出事了,现在可好些了?” “好多了好多了,刚刚醒了。”陈东实满怀欣慰地拍了拍她手背,扫了一圈,没看到某人,又回过头说:“好端端的,你来干什么?你跟马德文新婚燕尔的,应该好好留在金蝶陪他才对。” 徐丽婉声道:“我知道楠姐出了事,童童又发了高烧,已经让香玉把那边边费用结了。我想楠姐这头一定也差不少钱,所以.......” 徐丽拉开皮包,露出里头满当当的现金。 “没事,钱你不用担心,方文宏昨晚就给缴了。” 陈东实又瞧了眼四周。 “你在这儿先替我守着你楠姐,我去去就回。”陈东实顾不上徐丽的脸色,撒腿跑到楼道口。果不其然,梁泽一个人躲在楼道里,烟蒂散落一地。 “怎么又抽上了?年纪轻轻的少抽。” 陈东实推了他一把,替他撇去烟嘴,梁泽皱了皱眉,下意识抬手推了回去。 “烦得很,莫挨老子。” “咋了,挨一下要收费?” “当然要收费,”梁泽气得不想看他,“收你的狼心狗肺。” “是是是,梁警官说得对,我狼心狗肺。”陈东实不怀好意地笑了笑,陪他一同坐下,“梁大警官亲手给我买的早饭,我居然不识好歹,一口都没吃,可不就是狼心狗肺吗?还有没,给我垫吧两口。” “你少来事后当好人。”梁泽背过身去,“别以为随便哄两句,就好了。” “那你要我怎么样?”陈东实伸手去掰他的脸,梁泽看似嫌弃,却由得他揉捏。 “你还是照顾好你前妻吧。”梁泽把头埋进膝盖间,嘤咛道:“反正我就是个可有可无的替身。” “为啥要这么说自己,”陈东实收住笑,一本正经地看着他,“李威龙是李威龙,梁泽是梁泽,你们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两个人。” “所以我现在是连做他替身的资格都没有了吗?”梁泽哼叹一声,“你好狠的心。” 陈东实一脸懵逼,“你看看你,又想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那好。那我问你,假如.......我是说假如,我就是李威龙呢?” 梁泽顺坡直下,将那份试探的心思伸展到当事人面前,他多怕日后暴露身份时,带给对方的是一场更大的伤害,那本不是他的初衷。 陈东实愣了一下,盯着他的眼睛,意识到梁泽不像是在玩笑,不假思索道:“如果你是李威龙,那我.......那我会很难过吧,也会很生气。对,生气,气得恨不得打你一顿,狠狠打一顿,最好打得你不能起身,不能说话,方能解我这些年的恨。” “恨?为啥是恨?”梁泽不懂,“找了那么多年的人重新出现在你面前,你不应该觉得高兴吗?为什么还要打他?还有恨.......?” 第113章 不应该......是爱吗? “我恨他的欺骗,也恨自己的愚蠢。明明在我身边待了这么久,我居然都不知道你就是他。”陈东实整个人缩到了一起,“四年半.......1476天,我要抓着你的领子好好问问你,这些年你到底死去了哪里,为什么连我.......连我都可以丢下?别告诉我你有什么苦衷,我不听,我一字不听,一句不信,因为你已经骗过我一次了。李威龙,天杀的李威龙,他要是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定打死他!最好打得他满嘴是血、满地找牙,才能解我这些年的心头恨意。” 梁泽不自觉地向后挪了挪臀,看着陈东实咬牙切齿的模样,感觉到一阵后怕。 一千多个昼夜的寻找和等待,早已磨平了陈东实心底的思念。如今剩下的,只有思念到极致衍出的恨,那是一种比爱更复杂、立体的东西。 一种梁泽也只能揣摩出个大概的东西。 “幸好我不是他.......”梁泽苦笑两声,“不然我恐怕命都要折在你手上。” 陈东实看他满脸心虚的样子,笑了笑,拿出纸巾递给他,“是你自己要问的,问了又怕,真没出息。” “是,我没出息.......”梁泽接过纸巾,心不在焉地在心里答:连承认自己是谁的勇气都没有,这世上恐怕没有人比我更没出息了。 两人一人一烟相守在楼道口,身前青烟环绕,通风管透过的光束里,跃起无数微小的粉尘。梁泽看着那些漂浮舞动的尘埃,仿佛觉得,自己就是那些尘埃中的一粒。 烈士园里的无字碑上,刻不上他的功名,但在陈东实心里,却活生生烙下如此深刻的血印。梁泽恐怕自己也没想到,陈东实会恨上李威龙,就像李威龙也不会想到,陈东实会恨上自己。 这世上无奇不有,唯有因爱而恨,最不需要缘由。 “一支烟抽完了。” 陈东实掐灭烟蒂,站起身来,刚要拉人,楼道口闯进一位白衣护士。 “大事不好了.......”护士气喘不止,慌忙道:“病人.......病人大出血!” 第55章 陈东实已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赶到病房前的。他只感觉到心脏在“咚咚”、“咚咚”地跳。走廊上来回奔走着医护工作者,白茫茫一片。各种仪器发出糟乱狂放的声响。通天里塞满了秒表倒计时般的预警声,男人看向挂在墙上的钟,在梁泽一声声呼唤里,徒然一跌,昏倒在地。 再醒来已经入夜,窗外雨渐停了,屋内却下起了雨。凡是看得见的地方,无不浮着一张伤心面孔。第一个跃入眼帘的是李倩,小姑娘哭得面色骇白,见到人醒了,用泪汪汪的眼看着自己,陈东实心里一下子害怕了起来。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四年前,当他从哈尔滨驶回乌兰巴托的火车上下来时,前来接自己的肖楠也是如此。顶着一张茫然又无措的脸,在声声悠长的汽笛声中,告诉自己李威龙的死讯。陈东实害怕那样的眼神,那样的眼神之后,就好像一定附带着一个糟糕透顶的消息,过去是李威龙,今天....... 今天换做是肖楠了。 “东实.......”曹建德打住伤悼,正要开口,反被问,“.......人呢?” 屋子里的人全都沉默住了,连哽咽声都没有,生怕打破这平静背后的湍流。 “肖楠人呢?”陈东实复又问,掀开被子,扯下缠在手上的输液管,“.......肖楠呢.....童童妈呢.......我还答应童童要带她去见妈妈的呢........” 男人呜呼声愈浓。 “东哥.......”徐丽含泪上前,钳住他的手臂,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梁泽。 陈东实走到门边,忽然想起什么,回过头扫了圈屋里人,“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她快不行了。”最后还是梁泽开口,每一个字都不带任何温度,“陈东实,你要是还有心,就去看看她吧,医生说她捱不过今晚十二点。” “啥意思?”陈东实瞪大眼睛,一把抓起梁泽的领子,忍泪质问:“什么叫捱不过今晚十二点?你把话说清楚!怎么就过不了十二点?!” “你掐死我也没用。”梁泽冷静地看着他,近日事多,陈东实消瘦不少。两面面颊凹陷进肌肉里,更显出那陡峭的颧骨,像两座憔悴的山丘。 “行了,把手撒开吧,”曹建德哀叹,“你与其在这儿哭闹,还不如去看看她。” “他是不敢。”梁泽撇开陈东实的手,冷哼一声,“他害怕见到肖楠真的不行了,害怕又经历一次同样的生离死别,害怕自己没有能力更改这种结局,就像当初没有能力更改李威龙的结局一样。所以才会在这里叫嚣,而你叫得越大声,越显得你懦弱、胆怯,陈东实,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 众人一一屏气,短暂沉默后,只听见陈东实自嘲般的呛出一声笑,他抹去眼底的泪,一一扫过眼前所有人。 “没错,我就是个懦夫。从四年前到今天,我依旧连自己想保护的人都保护不好.......” 男人开始自说自话。 “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有普通人的伤心,有普通人的无奈,有普通人的庸俗,我什么也不是……” “我再告诉你一遍,陈东实,”梁泽抬手瞅了眼手表,“距离十二点只有不到两小时,你他妈的再在这里说这些自暴自弃的屁话,我明天就给童童联系新的领养人。我说到做到。” 第114章 话音刚落,陈东实似被刺中了痛处般,一下子清明起来。他撇下屋头所有人,迈腿往走廊尽头跑去。后头的徐丽想跟上去,被梁泽拦下。她忍不住说:“你何必这样吓唬他?” “他就这糯滋滋的性子,你不拿刀狠狠戳他一下,他就只会迷迷糊糊地到处发神经。” 徐丽面色一软,到嘴的话突然没了兴致,转身进了屋子。 急症室床头,愁云惨雾一片。整个房间空洞洞一片,只剩一张床,一张被,和一个濒死的女人。一切都是简单的,原始的、干净的,透着一股把一切拨回到原初时的隐秘的残忍。 其实梁泽说得很对,自己就是不敢,不敢亲眼目睹,不敢亲身面对。四年前的李威龙他没能见上最后一面,实则也是一种侥幸,因为见了,只怕他会做出比死还要可怕的事。 只是四年后,肖楠将去,他不得不面对。二十六七岁的自己可以假借机缘和时间,错开那片伤心的丛林,而三十而立的自己,却再也绕不开这遍布荆棘的巉岩山道。命运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试图躲闪开它的人,它早已为每个人的人生规划好了路线与障碍。 “童.......” 女人气息恹恹,连说一句话,乃至一个字,都需用尽全力。 才短短几天时间,她就从面色红润、眉目生春的待孕产妇,变成了白布上一块横陈的腐疽烂肉,陈东实不由得想到菜市场里悬挂在案板上无人问津的猪五花——可见生育之于女子,不亚于一场生理意义上的毁灭。 “童童........”肖楠虚喊着,伸出手指勾住男人衣角,“........童........” “她好得很。”陈东实坐在床头,手头捧着个小盒,眼皮沉重。 肖楠闻罢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瘫平到床头,似搁浅的死鱼般,双目硕大地瞪着天花板。 风吹动纱帘,照进月光一片。男人抽了把鼻涕,将盒子放到被上,转过头来,露出两行清晰可见的泪。 “还记得97年在罕乌拉,718炼钢厂,我俩头一回见面。”陈东实埋头细语,“你那样风光,扭着小裙子,头发散开,耳垂子上搽香水,飘在走廊上,像朵到处开的喇叭花。” 女人状如死尸。 “还有后来,你当着车间百十来口人的面,甩着头,红着脸,告诉大家,你要追一个人,外号叫陈木头。”陈东实握住她的手,“有人问,陈木头是谁呀?你说,嘿,呆瓜,陈木头就是咱们隔壁车间那个最木最呆的陈东实呀。” 陈东实越说越觉得无力,吐出的每一个字仿佛都要呕尽心血一般。无疾而终的陈述就像两人戛然而止的命运,很多故事讲到一半,便已经是穷极血泪的终章。 肖楠垂垂叹息,“原来......这些你都记得.......” “我记得的,我记得。”陈东实紧握着女人的手,多害怕她会像某人一样,不经意间化作飞烟散去,“我不仅记得这些,我还知道,你我结婚三年,有名无实,你为的不过就是想要一个站稳脚跟的机遇,你嫁给我,也无非就是想要拿个永居的身份。” “可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肖楠咳嗽两声,眉眼慈悲,“.......先入局的是我,后来陷进去的也是我........我是不是太没用了?” “是我对不起你,没用的那个人是我。”男人泣不成声,“不然你打我吧,或者骂我,就像你从前揪着我的耳朵把我从酒桌上拉下来一样,当着老钟和满街道人的面,摔锅砸碗,大声教训我。你不是最有能耐的吗?整天都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总是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把童童照顾得很好,街坊邻里的都喜欢你......没有你.......没有你我和童童以后该怎么走后头的路.......我该怎么跟她说妈妈去哪里了……” 陈东实泪水嚎啕,再也忍不住了。卑微也好,脆弱也罢,他索性丢开那副身为男子的硬骨。剖开他的皮肉,里头从始至终都只有一颗敏感孱弱的柔心,梁泽说得对,不要做大英雄,什么狗屁大英雄,做大英雄一点儿也不好玩,一点也不开心。 被选中做英雄的人,往往连最亲近者都难以保全。他只想做一只自私的小动物,顾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泯然众人矣何尝不是一种幸福,成全别人,更成全自己。 “你别哭了,”肖楠抿着苍白的唇,替他拂去脸颊眼泪,“陈东实,我看中你的,向来就是你的软心肠。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那样,什么也没变.......我.......死而无悔了。” 男人将头贴在被子上,双臂抱住女人的身躯,涕泪糊了满脸,“我不想你走.......肖楠......你别走好不好?你不要走........你知道我老母和威龙走了以后,我就把你当做唯一的亲人了。他们一个两个都把我扔下了,现在连你也不要我了吗?” “傻子,怎么跟童童一样,她也常常问我,妈妈是不是不要她了........”肖楠惨然一笑,冰冷的指腹揉过他鬓边。陈东实也老了,再不复年轻时的英武雄壮。肖楠犹记得第一次见到陈东实的那天,他坐在树荫里,拿着水彩笔,抱着厂区里的流浪狗画大花脸。 原本白白净净的大白狗,被他画得跟杀马特似的,七彩斑斓。一群路过的女工友捂嘴偷笑,肖楠装作无心地问,那是谁呀?人还怪好的哩,给狗化妆。 肖楠喜欢他抿嘴傻笑的样子,跟女人说话,都不敢直视对方的眼。后来肖楠开玩笑说,我给你做老婆吧,你敢娶我不? 第115章 陈东实呆呆地说,我不喜欢女人哦,我好穷的,没人会喜欢我。 肖楠说,没事呀,又不做真夫妻。我拿永居,搭伙解闷,咱两到期就离,一拍两散,互不亏欠。 现在是真的要“散”了。不过不是一拍两散,是魂飞魄散。 时间会无一例外地推着所有人向前,唯有美好的记忆,留存在灵魂和意念里,永生地鲜活。 “我这一辈子,终究是痴人盼梦,匆匆难回头了。”肖楠叹出长长的一口气,面色如灰土,“可我不甘心呐,东实,跟了你三年,你可明白我心里有多苦?自己的老公,从来没有真正爱过自己,哪怕明知这是一场提前说好的交易和游戏。可我,却连耍赖的资格都没有........” 肖楠别过头去,努力压制着哭声。她的鼻尖轻轻流出两行温血,“滴答”、“滴答”滴在白色被套上,像雪地里一朵朵艳烈的花。 “我走以后,请你千万不要告诉童童,妈妈走了.......”肖楠捂住下半张脸,不想让男人看到如此不堪的自己。鼻血越流越多,晕出越来越大片的红,她拉过被子,尽可能盖住印子,字字果决,“要是她问起来了,妈妈上哪儿去了,你就告诉她,妈妈......妈妈会变成星星,一直一直就在天上看着她。” “她最爱看星星的,从前都是我陪着她一起看,以后就只能麻烦你,陪她继续看星星了.......” 肖楠有气无力地抬起手,探向窗外,可惜今晚月明星稀,这四方促狭的天空,没有一颗如愿亮起的璀璨。 “你看,临到死,老天爷都不肯抬举我。”临了,肖楠开起玩笑,擦干鼻头的血,扭过头看着男人,“我最后只问你一件事,你能否送我一条金手链.......一条,一条和徐丽手上一样的金手链......?” 陈东实颤颤巍巍地打开床上的盒子,取出里头的链子,涕泗横流,“其实我早就买了,本想你回哈尔滨那天给你的,只是因为方文宏在,我怕他觉得这礼物太寒酸,便没好意思送出手......是我自卑作祟,是我罪该万死,可我怎么可能会想到,那是你我最后一次好好说话的机会……” 肖楠心满意足地闭上双眼,垂下一只手,面带淡淡的微笑。陈东实会意,忙不迭解开卡扣,替女人戴上那条链子。 一模一样的金手链,一模一样的喜欢.......就算不是出自真心,她也彻底认了。 女人咽下苦水,呼吸一滞,忽而没了声音。 “你看,戴好了.......你一直都想要的金手链。”陈东实抓着她的手,在她面前摇晃着,“肖楠你看,多好看的首饰,戴在你身上,都没有这么好看过.......” 哭颤的呜呼掺杂着风声,除此之外,只剩窗帘机械的沙沙声响。陈东实似猜到了什么,丢下那只了无脉搏的手,满面惊恐地看着女人的脸,似逃荒般退回到沙发后。 良久,隔壁屋的梁泽听到一声惨叫,拎到一半的水杯“啪”一声落地。 惊得在场所有人一跳。 “怎么了?”曹建德正要出门查看,不料陈东实一步一趔趄地飘到了门前。 “十二点了.......” 梁泽喃喃自语。 天上星星落了。 第56章 肖楠的葬礼就像流水的时光,掩映在入夏的暑热和乳白色的沥青水雾里,茫茫然了无痕迹。 她的骨灰由方文宏接手,带回了哈尔滨的老家。整理遗物时,入殓师替她摘下了那条金手链,交回给了方文宏。临去哈尔滨的前夜,陈东实告诉他,一定要在灵位前奉上那条金手链。那是她生前最后的牵挂。 方文宏没敢告诉陈东实,那链子他看得扎眼,早就准备在火车上找个机会扔掉了。他一个不堪受的前夫,有什么资格凭吊自己的老婆?更何况,要不是因为他,肖楠又怎么会流产大出血,牵扯出后头这么多的事?自己没找人搞他就已经算不错了,事后来自己跟前装什么深情,真是不够惹人嫌的。 底子里这么想,可面子上,方文宏还是在乌兰巴托办了个简单的葬礼。毕竟这头也是肖楠生活许多年的地方,亲朋旧友都在,总不好回哈尔滨入葬,坟前冷得连狗都不理。肖楠葬礼那天,人还是来得不少。 陈东实戴着孝,杵在门口迎来送往。连续几天失眠伤心,他整个人的气色看着无比惨暗。梁泽和曹建德在停车场引导宾客泊车,徐丽和香玉则在后头帮忙摆设烛台贡品。肖楠生前人缘紧俏,四方邻里都喜欢她这泼辣开朗的性子,因此,前来送行的人远比想象中要多,方文宏不得不又临时加了块场地。 “过分了啊,”忙完的梁泽头一件事就是找陈东实说话,也不管人家带不带理的,见了面就叽叽喳喳地说:“好歹也算是重大场合,连袜子都不是一个色儿的,脑子被你踢到哈尔滨去了?” 陈东实皱着眉头瞅了眼脚下,只见自己两只脚,一边一个颜色,想必是早上出门时太匆忙,没看清,胡乱抓了双袜子就套上脚了。 梁泽趁热打铁,“等会就要给楠姐上香了,她要是还在,看到你这副不修边幅的样子,一定气得跳出来骂你。” 陈东实不甚在意地挠了挠头,任梁泽将自己拉到后头的草坪上,那里停着梁泽自己的小车,此时后备箱大敞着,里头堆满了各种杂物。 “你等着。” 梁泽钻进后备箱里,捣鼓了一阵,翻出一双新袜子。 第116章 “换上。” 他头也不回,继续翻找着。 陈东实坐在一旁石墩上,乖乖把袜子换了,刚想问换下来的袜子放哪儿,见梁泽又扔了件西装外套给自己。 “毕竟也是最后一面了,穿得体面点,也是对人楠姐的尊重。”梁泽倚在车门上,想了想,走到陈东实面前,一手盖上他的天灵盖。 “别动。”他将男人的脑袋扶正些许,眼神严肃。 陈东实忍不住问,“咋了?” “没啥,”梁泽噗嗤一笑,看了看掌心,“还不错,洗了头来的。” “你好像很高兴。”陈东实面色铁青,没有半分娱乐的心思。 梁泽意识到似乎有些过头,忙打住笑意,正经道:“我是看你这几天都不带笑的,想逗逗你罢了。” “我没心情。”陈东实将换下的袜子塞进口袋,拉上鞋跟往回走。 梁泽看着他躬身驼背的身影,终有不忍,决定还是暂时收回原本想要告诉他的那番话。 今早他刚醒来,就收到了来自信息科的电话。 “上回你让我们查的那个公用电话的事,结果已经出来了。”那头人的一句话,瞬间将梁泽从睡意中拍醒,“ip在青格尔泰,结合你让我们之前查的徐丽的行踪,事发当天,她的确去过青格尔泰。据公用电话的小卖部老板交代,那天有一位衣着光鲜的年轻女人用过公用电话,且基本特征和徐丽高度吻合。” 言下之意,自己之前的推断没有错,那通电话就是徐丽打的。 “好,我知道了。”梁泽撂下手机,看向床头写字台上那厚厚一沓卷宗,陷入沉思。 果然是徐丽搞的鬼,果然是她,他就知道自己肯定没有猜错。 梁泽来不及细想,迅速打通曹建德的号码,一五一十将调查到的事复述给了曹队。岂知对方非但没有追徐丽的责,反叮嘱自己,不要继续深查。 “你这样只会打草惊蛇,要是以前就算了,现在她背靠马德文,你贸然惊动她,只怕马德文不会坐视不管。”曹建德说得有鼻有眼,“上回让马德文钻了空子,做成了纳来哈那桩生意,如今他正春风得意,我们这时候拿他老婆开涮,只会得不偿失。” “那肖楠呢?”梁泽一听,火气一下涌了上来,“那可是活生生一条人命,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难道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然后继续放任那个女人逍遥法外?!” “我们是警察,”曹建德义正言辞,“办案不能靠意气用事。你拿住了徐丽给肖楠死前打过电话的证据又如何?她大可以说那通电话跟肖楠聊的是别的。肖楠已经死了,徐丽在电话里到底对肖楠说了什么,我们死无对证,所以你的这个所谓的证据可有可无,并不能断定徐丽就是杀害肖楠的凶手。” “那她至少也间接害死了肖楠!”梁泽越说越激动,“谁知道她打电话告诉肖楠时,安的是什么心!” “那你怎么确定她给肖楠打的那通电话,谈话内容一定就是告知她童童被绑架了呢?”曹建德叹了口气,亦不忍苛责,“威龙,你太心急了。” 见对面不说话,他又问,“你这样急着定她的罪,到底是真的为了肖楠,还是为了什么别的人?” ....... “逝者已逝,生者犹存,今天我们相聚在这里,只为了纪念我们共同的好友、旧识、妻子、母亲,肖楠女士。她的离去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不可挽回的沉痛,让我们一同为她祝祷,愿她魂魄安在,黄泉之下,一路走好........” 肃穆威严的哀乐混着仲夏黄昏的热浪,熏得人泪汗不分。陈东实守在一旁,看各路友人三五成对,一一上前为肖楠鞠躬参拜。 四四方方的灵台上,摆满了鲜果花卉。陈东实至今都难以接受,半个月前还在自己跟前活蹦乱跳的女人,如今就已成那呢绒盒子里一堆了无声息的残灰。 眼泪不自觉顺着面庞悄然滑落,陈东实正欲抬手,身边刮过一道香风。紧接着伸近一只纤长白皙的手臂,五指里攒着块方手帕,上头还绣着精美的图纹。 “擦擦吧,东哥。”徐丽替男人拂去泪痕。陈东实不大耐受,微微后退半步,略慌张地接过了那块帕子。 这些天来,徐丽亲力亲为,无不为肖楠的后事操碎了心。这些陈东实都看在眼里,本应新婚烂漫、你侬我侬的阶段,硬生生被自己这摊子事耗得沧桑疲惫。看着徐丽那张愈见消瘦的脸庞,陈东实心有戚戚,只能口头抚慰她有空多陪陪马德文,别有事没事总把精力浪费在自己这里。 岂知徐丽无所谓道:“他如今也在金蝶忙,本说了今天要来的,可临时有事没能来。知道你这头事情多,还给了我不少钱,让我转交给你呢。” 话没说完,徐丽从包里拿出一沓纸封。 “这钱你一定得收下,我也加了一些。这是老马和我的心意,给童童的。” 徐丽看着陈东实比自己哀伤百倍的脸,心有恻隐:“姑娘可怜,这么小就没了妈,以后要用钱的地方还有很多,你好好拿着就是。” 话已至此,陈东实找不到什么理由推辞,便安心把钱收下了。 “老马对你好吗?”陈东实瞧着女人,这些天忙着为肖楠的事伤心,他竟有些忽略了徐丽。 徐丽看着他的眼睛,颔首带笑,“那自然是比刘成林好多了。” 陈东实看着她手上硕大的鸽子蛋钻戒,还有脖子上那串圆润饱满的珍珠项链,感慨万千:“我总觉得你跟从前不同了。” 第117章 徐丽心中一骇,“.......哪里不同?” “或许是嫁给马德文的原因,有钱了,做了贵妇人,穿着打扮、化的妆什么的,也比从前更妖艳了。我记得你从前不爱穿这些时髦的款式,如今却.......” 陈东实看向她妥帖柔顺的包臀裙,裙边镶着一圈薄纱,纱上还坠着流光溢彩的宝石珠子,一看便知价格不菲。在葬礼上,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一身黑,她却暗藏巧心,用一对灼如樱桃的红玛瑙耳环点衬着面庞,不仔细看,还以为是耳垂上燃着两团火,走起路来一晃一闪,阳光下看,属实吸睛。 徐丽迎风抚鬓,“那东哥......觉得我好看吗?” 陈东实想当然点头,“好看,你不管穿什么都好看。” 女人心满意足地露出一抹笑意,这一切都落在不远处的梁泽眼里。 “那我先去帮他们收拾东西,天快黑了。” 徐丽也看到了梁泽,神色一怔,赶忙找了个由头撒腿开溜。 看着女人婀娜离去的背影,梁泽一板栗敲在陈东实头上,恨铁不成钢:“楠姐骨灰还没凉呢,你就在这儿忙着跟人卿卿我我了?” “谁卿卿我我了?”陈东实抱头委屈,“我只是跟人家寒暄几句。” “寒暄几句?寒暄得嘴咧得都快合不上了?刚刚我都看见了,你们两个有说有笑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才是一对儿呢。”梁泽瞪了眼徐丽离去的方向,声音逐渐激动,“我说了一百万次,让你离她远点离她远点,你不听,你知不知道,楠姐死前那通电话就是那女人打的?!” “什么.......?”陈东实大惊。 “楠姐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警察局?为什么一口一句追问童童的下落?又为什么突然情绪激动、大出血,这些你都有想过吗?” 梁泽一股脑将自己知道的全都抖落了出来,他也顾不得曹建德的叮嘱了,就这样吧,该挨骂挨骂,该受罚受罚,只是现在,他实在不想让某人再受徐丽的蛊惑! “我已经查到了,楠姐事发当天,就是徐丽用公用电话给她打了个电话,才使她情绪激动,哭着喊着要回乌兰巴托,找你讨要说法。”梁泽双手叉腰,指着不远处,字字分明,“我推断,就是徐丽在那通电话里告诉肖楠,童童被绑了架的事。她明知楠姐怀身大肚,受不得刺激,却还是瞒着我们告诉了她,这女人居心之歹毒,超出你我想象!” “不可能!”陈东实一口打断梁泽的话,难以置信地望向不远处,“你少来挑拨我两的关系.......我要亲自问她,谁说了都不算数!” “当然我也是有私心的,”梁泽咬紧牙关,一鼓作气:“陈东实,我就是见不得你跟她好。” 天色一点点由灰变暗,墓园里的喧嚣也随人群,一点点流开。陈东实和梁泽是最后走的,确保里头没有人之后,才各自心事重重地离去。 入夏的白烨林,空气中散发着焚香殆尽后的庙油气。野草地上空荡漾着前夜露水凝结而成的湿雾,整个园子,仿佛一座飘在云端的巨大鸟笼。 灌木丛发出隐约朦胧的摩擦声响,叶子缝隙后,一抹火光跃然而出。打火机盖子“啪嗒”一声,被一只手合上,一双鞋跟细长的高跟鞋从后头踏了出来。 徐丽一手插兜,一手举烟,顺着石板路,来到安放肖楠遗像的地方。原有的东西都被收拾得一干二净,原地只剩下一座用作纪念的墓碑。她吐出最后一口浓雾,蹲下身来,将烟蒂怼向墓碑前那束康乃馨上,新嫩白净的花瓣,瞬时被烫出一个大洞。 时针拨回到若干天前,肖楠醒来的那天,陈东实和梁泽在楼道谈话,方文宏忙着伤心。转为普通病房的女人独自躺在房中,门口外,走道里,唯独剩下徐丽一个人。 徐丽面无表情地走进房间里,将门带上。呼吸面罩下的肖楠,费力睁眼,见到来者,似有预期,不为所动地仰望着天花板。 “你应该感谢我,告诉了你,童童被绑架的事。”徐丽匍匐在病床边,双唇紧贴着女人的耳廓,声线柔媚,“楠姐,你以前对我那么好,我想我是应该报答你的。” 女人平静地仰在床上,不动分毫,病房中只剩各种仪器的滴答声。 徐丽缓缓抬身,抬起手腕,露出腕间那根精美绝伦的金色手链。她的指尖幽幽掠过链身,寒光闪过肖楠的双眼。终于,她终于有了一丝表情,即便是不屑的,悲催的,一笑,在徐丽看来,都是一种胜利的先兆。 “你知道吗,来之前,我去隔壁看了眼童童。”徐丽抚着手链,手停在她胸前,“我想童童一定是烧糊涂了,睡梦里居然喊我妈妈.......你说她如果知道她的妈妈就快要死了,会不会跟你一样,受惊过度,然后搐死在这里?” 肖楠露出如斯的惊惧,她想要呼喊,喊出嘴的却只有呼吸面罩里的大口白气,和呜呼哀哉的模糊声响。徐丽将她的手死死摁住,由不得她摇摆,就像在活捉一条任人宰割的鱼。 “楠姐,我真的比你更需要他,这次你让让我好不好?”徐丽趴在她肩头,言语温存,“其实我何尝不知道,你跟刘成林、梁泽他们一样,打骨子里就看不起我,不喜欢我。大概是我从前站过街、卖过身,又总是遇不到好人,以至于让你们一个两个地都轻贱我,觉得我这辈子都只是个烂人。” 见肖楠不吱声,她又自言自语道:“只是你比他们会演,哪怕再不喜欢我,也要为了东哥的面子,礼让我三分。可我又何尝真的想要你死呢?要怪就只能怪你自己,得知女儿出了事,就没头没脑地冲到警察局大哭大闹,把孩子搞没了不说,现在连自己的命都快要没了.......” 第118章 徐丽十分欣赏地看着病床上的女子,此时的肖楠就像一位被藤蔓缠住手脚的溺水者,痛苦地捶打着床架,试图制造出声响引来别人注意。 “你别敲了,这里不会有人来的。”徐丽抓住她的手,替她放回到被子里,“你知不知道,在你照顾我的那些天里,每一天晚上,东哥都会来我房间,陪我过夜.......” “你得不到的东西,我轻而易举就得到了。”徐丽摇晃着手链,笑如银铃,“你得不到的人,我也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而我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想要告诉你们,我并不比你们任何人差。我一样配享这人世的幸福,我会和喜欢的人相守到老,我会拥有很多很多的钱,我会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力,以及,所有看不起我的人、拦住我去路的人——” “都该立刻、马上去死。” 肖楠呼吸渐促,嘶哑的哭喊声,被蒙在被子里,像鸟雀被困笼中不停撞击的声响。 “那些晚上,我和东哥都很开心。他还夸我,比你更会哄人。” 徐丽嗓音魅.惑,如同天籁,“男人嘛,有几个不是喜新厌旧的?你说对不对?你已经老了,身材也走了样,性格更是强势,他经常同我抱怨说你不够温柔,还说,他早就想让你滚回哈尔滨了,一天天的赖在他家里,老婆不是老婆,前妻不像前妻……” 她折下腰,正眼对上床上女人,替她擦去满脸的大汗,“肖楠,像你这样多余的人,就该早点死掉......” 肖楠泪眼茫然,指尖蜷缩在被窝里,不停颤抖。 “别以为你可以把我们的事告诉别人,我想你肯定不希望童童出事。慈母之心固然惹人感动,但也容易成为致命的软肋。肖楠你记住了,不是我徐丽害死的你,是你自己,害死了你自己啊。” 徐丽看着床上的人一点一点没了动静,将进门时拔下的氧气面罩又重新给她戴上,神情甚是满足。 “你放心,你死了以后,我会把我和东哥的结婚照,一张张、一件件地全部烧给你。” 女人面无表情地陈述着,仿佛在宣告一件事不关己的小事,“我要你跟刘成林、梁泽一起,就算下了地狱、就算变成厉鬼,也不得不眼睁睁看着我,活得比谁都要好,都要幸福。” “您就安心走吧,”徐丽回眸一笑,“楠姐,谢咯。” 第57章 金蝶永乐宫,总包。 中央舞池里的钢管女郎们收起荧光棒,从台子上踮着裸足走下。闹哄哄的美女们前脚刚走,后头乌泱泱钻进来一群大老爷们。 领头的是王肖财,身边跟着马德文一贯的老人张猴儿,以及几个面孔偏生的嫩瓜秧子。马德文夹起食盒里最后一块寿司,放进嘴里,备好的擦手布适时奉上,整个包厢鸦雀无声。 王肖财等人足足等了半钟头,才等到马德文彻底餍足饭饱。他从商多年,习惯每餐后必来一根烟。有眼见儿的人早拿好了打火机凑上去,火光里,男人剔着牙缝里的碎肉粒,目光周游在那几个生面孔上。 “马老板,这就是这次纳来哈生意里头负责运毒的猴子猴孙们。”张猴儿文化程度不高,做不得啥漂亮比喻,只能用这样的词来形容底下人。 马德文身边一位看着颇有学识的助手说:“咱们这儿是正规娱乐场所,不是花果山,你跟这儿拍电视剧呢?” 马德文摆摆手,示意无碍,紧接着王肖财摸了上来。 “马总,这些都是应您的要求,找的那些大功臣们。这伙子人可不简单,您别看着他们各个年纪不大,可都是有血性的,这回能做成这单子生意,这群人功不可没。” 马德文打眼瞧去,清一色怯生生的面容,眼神里都带着些许面对未知时的恐惧和不安。唯独一个,神色镇定,面容淡然,像是刀尖上的老手,看着不到二十。 “你,”马德文随手一指,“到我跟前来。” “还愣着干嘛,”张猴儿推了他一把,跟着起哄,“马老板让你上去领功呢。” 那人不疾不徐地走到马德文跟前,看着对方的眼睛,当真丝毫不像一个十几岁孩子该有的气度。 马德文难掩欣赏,“这次纳来哈总共藏了十五斤毒,听说有个不怕死的,一个人担了将近五分之一。要知道,这是咱们头回人体运毒,一旦包装破裂,毒品外渗,极有可能累及器官,严重时,还可能要了你们的狗命.......” “你应该就是那个不怕死的吧?” 那人轻轻点头,笑:“承蒙马老板关爱,我也只是想赚点钱罢了。我这人信一句话,富贵险中求。胆子不够大,又怎么能够捞到钞票呢?道理我都懂的。” “今年多大?” “过了年十七。” “才十七,”马德文打量了他一遍,吮了口雪茄,“这么着急忙慌地赚钱干嘛?很缺钱?” “给我妈看病。” 四周传来一阵细微的倒吸声,马德文环顾一周,又将目光落到那人脸上。 “不错,还是个孝子。我喜欢孝子。” 年轻人见状,“扑通”一声跪下,行动之果决,令在场众人皆汗然不已。 “马总带我赚大钱,我替马总效死忠。”那人虔诚叩首,音色洪亮,“只要马总肯收我,我一定将您视作亲生父亲!做牛做马,一辈子都孝敬着您!” “是个有眼力见的,”马德文笑得乐不开支,“你们瞅瞅,多会来事的一个小家伙。” 第119章 话音刚落,包厢门外走进个身材纤细的摩登女子。一头风尘大波浪卷,齐臀亮片裙,一身春光无处可藏。 “嫂子好——!”众人齐声高喊。 徐丽领着一队美艳女郎,娉婷走近,一屁股坐到马德文腿上。跪着的年轻人见此,忙往旁边挪了一挪,为黏腻的二人腾出些许位置。 “葬礼都办完了?”马德文埋向女人肩窝,用力闻了闻,“......好香啊。” 徐丽勾着他的脖子,倩笑:“都忙完了,我留着帮他们善后,所以待得稍晚了一些。” 她目光一扫,留意到包厢里还站着许多人,马德文从旁道:“都是我的大功臣,你也是我的大功臣。” “你少来。”徐丽嗔笑着捶了他一下,努嘴瞟向地上跪着的人,总觉得面熟。 “好端端的,你让人家小孩儿跪在地上干嘛?”徐丽匍匐在男人肩头,像一只回窝休憩的狐狸,“你的红包我都已经带到了,还有,刘成林的判决书下来了,死刑。” 马德文不动声色地掐灭雪茄,抬了抬手,让年轻人先起来。他将徐丽安放到另一边大腿上,搂着她说:“那你的心事也了了,他还算死得有些价值。” 徐丽含笑不语,抬首看向那队女郎,道:“你先前可答应我的,让我接手金蝶领班的位置,替你看顾这些小丫头片子们。正好我手头还有个丫头,美发屋关门了,她没地方去,干脆也让她来金蝶好了。” “这些你自己看着办就是,”马德文满眼宠溺,“都是做老板娘的人了,不必事事请示我。” 一旁的王肖财冷哼一声,奚落鄙夷全落在徐丽眼里。 “对了小家伙,”马德文这才想起刚刚那个表忠心的小孩,问:“你叫什么名字?” “陈斌。”少年镇定自若。 趴在马德文怀里的徐丽神经一抽,好熟悉的名字,好熟悉的面孔,她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了。 伺候完马德文喝完酒,徐丽出门时恰好撞见香玉。她一身白裙瑟瑟然等在金蝶一楼大厅口,纤尘不染的清纯气和灯火迷离的夜场格格不入。 徐丽赶紧让人将她带到了自己身边。 “你怎么来了?”徐丽抚了抚她的脸,见女孩从外套里掏出一个饭盒,里头装着满当当的排骨。 “陈叔叔让我给你带的,说看你这些天都瘦了,特意做了排骨。” 香玉的声音脆脆的,还带着少女涉世未深的懵懂,徐丽时常在想,十多岁的自己好像也是这样,看什么都带着一股苍白和浅薄,温驯极了。 也易受伤害极了。 “你放心,我刚刚和马老板说了,你以后就在金蝶做事。” 徐丽拍拍她的肩,领她上后头餐厅吃饭。容易被人忽略的一点是,她很少在人前称呼马德文为老公。 “你放心,你不用陪那些叔叔们喝酒,只做些端茶倒水、清理洒扫的活儿,要是有男的对你对手动脚,你只管告诉我,我一定帮你教训他们。” “谢谢小丽姐。”女孩满心感激地抱住女人,“小丽姐,认识你和陈叔叔简直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要是没有你们,我恐怕.......” “傻孩子,”徐丽用力抱紧女孩,窃窃自语:“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再走我的老路。” 这餐饭吃得徐丽很是松快,她都快忘了,自己上一次这么享受一顿饭是什么时候了。香玉就像她此时唯一的慰藉,看着女孩亭亭玉立地长成,就像栽种着一盆花般,令人期待。 “你也吃,多吃点。”徐丽往她碗里不停夹着排骨,“你陈叔的手艺最好,我只吃过他的糖醋排骨,红烧排骨还是头一回见着呢。” “陈叔叔说,小丽姐的手艺也是最好的,”香玉扒拉着碗里的饭米粒,笑意浓浓,“小丽姐,你就是最好的。” 徐丽含羞一笑,刚想要说点什么,突然见王肖财领着陈斌等人,闹哄哄地落座到一旁餐桌上。 估摸着七八个人,围着大圆桌,只点了一锅牛尾汤,和每人一份酱油炒饭。 众人见到徐丽也在,纷纷招呼着嫂子好,唯独王肖财不屑一顾,连头都不带抬的。 徐丽懒得计较,继续陪香玉用饭。期间隔壁桌要了几箱酒,推杯换盏后,各自依稀起了些醉意,口头上聊的也越发轻浮起来。 “哎,小兔崽子们,你们可知道什么叫开瓜吗?”酒后的王肖财红光满面,举着牙签,将戏谑目光对向一旁走过的一对年轻女孩。 白晃晃的大腿一闪而过,惹得男人们都有些骚.动。王肖财的眼光甚至都没离开过姑娘的身子,直到目光尽头,徐丽举着摇晃的红酒杯,一脸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 “啥是开瓜?”旁边一个不知深浅的小毛头问。不用他答,想必也是个不大干净的答案,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袭来。 徐丽赶忙扶起香玉,准备带她离席。却不想在抬腿的一刻,听王肖财大声道:“那开瓜啊,就是说小姐第一次开张的日子!” 众男一阵嘎嘎嘎狂笑。 陈斌捧着酒杯,不置可否,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王肖财这是说给隔壁老板娘听的。 “你们这些人啊,有几个还是处的?”王肖财拿筷子指了一圈,笑得直翻肚皮,“你们不会连女人都没碰过吧?!” 接着又是一阵轻浮笑声。 徐丽面色一凛,迅速带着香玉离席,不出所料地被王肖财拦住了去路。 第120章 “咦,老板娘,你也在啊。”王肖财明知故问,一脸痞笑,“来都来了,干嘛着急走呢,来嘛,陪哥几个喝几杯。” 说着便要上手去勾徐丽的肩。 “王肖财,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徐丽拉紧外套,底气十足,“你们男人喝酒聊天说些荤话我管不住,只是别没事给自己找事,这要是让老马知道了,他一定不会给你好果子吃!” 王肖财吃瘪坐下,脸上却满是不服气。于是还没等徐丽走出餐厅大门,他便扭头发狠道:“鸡就是鸡,再怎么包装也是鸡!以为攀了个男人就变凤凰了?你特么以前被刘成林他们挨个——” “老王。” 马德文的声音登时传来。 王肖财浑身一怵,循声向头顶看去。见旋转楼梯尽头,马德文一身蓝色西装,正和助理并肩站在二楼看台。 “我再说最后一次,”他摇晃着酒瓶中的冰球,面无波澜,“以后谁再敢对徐丽不敬,就会像这瓶酒一样——” 马德文五指一松,任酒瓶由二楼坠落,“哐当”一声巨响,造价昂贵的进口伏特加,顿时砸落在王肖财的脑袋上。 碎片与残汁浇了他满脸,他不敢喊疼,也不敢反抗,只得由得鲜血混着美酒,滴滴答答淌了满脸。 徐丽止住脚步,回身看着王肖财一身狼狈,垂首莞尔,“怎么样,还打算继续说吗?” 话音刚落,她抄起桌子上的烟灰缸,毫不留情地朝王肖财太阳穴砸去。 再度吃痛的男人惨嚎倒地,顾不得其余人都在,疼得满地打滚,鲜血流了一身。 “赶巧今天大家都在,有几句话,我就顺嘴说了。” 徐丽擦了擦手,将帕子扔到一边,柔声细语道:“我知道,许多人心里都跟他一样,对我蛮不服气。总觉得我以前在杭巴做过皮肉生意,出身不大好,便觉得阿猫阿狗都可以来欺负我。” “可我既然嫁给了你们老大,就是你们老大认可我。你们羞辱我,就是羞辱你们老大。今天或许只是酒瓶砸在脑袋上的事,可以后……” 众人闻罢纷纷下跪,缩在后头的陈斌也跟着跪下,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这是一个连陈东实都难以驾驭的女人。 匍匐倒地的王肖财捏紧拳头,面颊肌肉隐约抽搐。出生入死的效劳不如一个女人坐坐大腿来得轻松,她凭什么坐上金蝶的管理?领班这件事儿,他跟马德文求了好几回,老马都没同意。 谁不知道,金蝶的领班明面上是伺候酒水、接送引荐的中间人,实则是马德文的二把手。让徐丽做金蝶的领班,无疑是让她来管着自己,高自己一头。 一个破卖.淫的,屁也不是,她还敢坐到自己头上?王肖财心中愤恨,但不敢声张。 总有机会的,他恨恨地想:徐丽,总有机会,我一定会把你拉下来。 第58章 “没事王哥,那女的除了有个好老公,也就只能在床上使使力了。” 出了金蝶门,王肖财肚子还有气,旁边小喽啰瞎起哄安慰。陈斌尾随在人群末,兜里揣着马德文在包厢里塞给自己的两万块红包,寻思着,该去医院把医药费缴了。 陈素茹早在一星期前,因□□溃烂,被送进了市医院救治。红灯区不乏这样脏病缠身的女人,但像她这么严重的,医生属实少见。 寻常人感染梅.毒,砸锅卖铁也是要治的,偏她毫不慌张,每天吃止痛片还要坚持上钟,一上就是八九个钟头,接待十来个客人,于是没过年关便疼得直不起腰,下半身每天都在冒脓疮和污血。 医生告诉陈斌,要是再晚些再来,他母亲的下半身都要残废了。梅.毒的肉芽已经蔓延开整个大腿根,再下去,占据盆腔,挤压到内脏,可能连命都难保住。 这也就是为什么,陈斌发了疯想要赚钱的原因。当他从张猴儿嘴里得知有这么一桩买卖可以“大赚一笔”时,他甚至铤而走险,一人揽了好几个人的活。 只赚一次,他想,只赚一次就收手,却不知在交完钱出医院大楼时,刚好撞见他最不想遇见的人。 陈东实。 陈东实也刚接了童童出院,前脚刚办理完出院手续,出住院部就瞅见许久不见的陈斌抄着一叠单据在柜台数钱。他走过去,刚想要打声招呼,不料对方见到自己,像耗子见了猫似的,拔腿就跑。 陈东实追他追了三条街才追上。 “你特么的.......你跑啥?!我长得有这么吓人吗?” 年纪大了,体力不及十六七的小年轻,陈东实喘得跟得了肺痨一样。 陈斌被男人摁在胸窝里,跟待捕的狍子一般,蹬了蹬腿,没能蹬开,索性放弃,道:“遇见你才真是倒霉。” “嘿你这小王八羔子......” 陈东实松开怀里人,堵住巷口,故意不让他走。 “大半年不见,长高了不少,身子也壮了。” 陈斌提起卫衣帽子,将自己的脸遮得严严实实,不大理睬道:“说完了吗?说完我要回去了.......” “你先别急着走,”陈东实将人拉住,拉了拉他的衣裳,说:“咋了,有能耐了,赚钱了,连我都假装不认识了?” 男孩鼓气不语。 “你刚来乌兰巴托那股子劲儿哪儿去了?成天好的不学,净跟着一群黄毛鬼混,能落个啥?” 陈东实恨铁不成钢,他本无意管陈斌的,可既然让他遇到了,他这古道热肠的性子使他不得不多唠叨几句。 第121章 “我告诉你,要不是我最近事儿多,我早就想好好跟你聊聊了。”陈东实将他扯到自己身边坐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最近东混西混的,怎么又混到金蝶那帮子人身上去了?” 陈斌心虚地瞄了他一眼,把头藏进阴影里,继续装着傻。 “我上回在名单里看见了你的名字,你不会真的帮他们运毒去了吧?” “没有。”陈斌悻悻然答,“我才不做犯法的事。” “那就好,”陈东实这才感到些欣慰,“缺钱跟我说,别只身犯险,做些违法乱纪的事。” 陈斌双手插兜,抬头看着乌蒙蒙的天,冷不丁问:“叔,你觉得你有的选吗?” “啥?”陈东实一脸懵逼。 “这路,”陈斌神色淡淡,流转着一股不属于少年人独有的早熟气,“人这辈子的路,你觉得自己有的选吗?” “你年纪轻轻,怎么跟个小老头儿似的。”陈东实嘴上嫌弃,心却诚实。 他认真想了想,答:“我想应该是没得选的。” “为啥?” “我们都是被推着向前走的。”陈东实指向高架桥上呼啸而过的列车,乌兰巴托夜班车次多,住在铁路周围的人,基本整夜都受汽笛喧闹的困扰。“你看那车头,走过了,就是过了,想要回过去,难如登天。” 陈斌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所以,我们都是没得选的,也没办法回头。” 陈东实笑了笑,一把勾上他的肩,“成事儿,长大了,也该学会明白些人生道理了。” “那东哥,你有什么放不下的执念吗?除了那个你一直在找的警察,除了他以外的执念。我想听新的。” 陈斌眼眸子漆黑,抛出来的问题,就像宇宙黑洞般,一下子将人网进无底的深渊里。 陈东实望着他那双深邃又冷酷的眼,沉思良久,说:“除了他的话.......我想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我的老母了吧。” “老母?” “对,”陈东实低下头,“就是我妈。” “你也有妈啊?” “你特么的.......”陈东实被气笑了,“你才没妈。你以为就你有妈?我没妈我难道是孙悟空,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不成?” 陈斌咯咯咯笑个不停,“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原以为,你是个孤儿.......” “我不是孤儿。”陈东实忽而打住笑,“我只是一个人习惯了。我老母在我十四岁就走了。其实你说得也没错,她走了之后,我跟孤儿也没什么区别了。” 陈斌恍惚意识到自己玩笑有些开过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把头别了过去。 “你知道吗?我基本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梦到一个场景。”陈东实没责怪他,望着天空,自说自话:“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麦地,我老母就坐在田埂上,闭着眼,流着泪,一声一声地唤着花儿。” “花儿?” “她眼睛有毛病,泪腺失调,控制不住,成天都会流眼泪。”陈东实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眼睛底也跟着泛起一些酸涩,“做饭流,走路流,吹了风流,甚至睡觉都流。” “找医生看过,治不好了,小时候被蜡烛油烫的,人都说她招灾。知道什么叫招灾吗?在我们那儿,招灾就是劫难很多的意思。” 陈斌原本当个乐子听的,可越听到后面,越察觉出一股伤感。杂乱的巷子口,有野猫经过,仿佛也意识到气氛里的黯淡,一声不响,踩踏着月光溜进了黑暗。 “我开蒙晚,两三岁才学会走路,还得用个小凳扶着才能走。”陈东实的脸上泛起笑,“那会邻居亲戚啥的都说我是个傻子,可能脑子有问题,让她赶紧把我扔了再生一个,谁知我妈咬着牙把我养大了,这个中的苦,不是你们这些小孩能体会的。” 陈东实摩挲着双手的老茧,开始在浑浊的记忆里勾勒母亲的形象。可惜时间太长,繁事冗杂,他自己都不大能记清老母的样子了。 “她生前最爱的一只老母牛,生了一只小花牛,就叫花儿。我时常觉得,那对老牛和小牛,就是我老母和我。”陈东实说到这里,哽咽了一下,“我是个从小闷葫芦的性格,没什么朋友,那只叫花儿的小牛,就是我唯一的朋友。” 陈斌撩起袖管,抚摸着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针孔。在他们这一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贩.毒不吸.毒”,可陈斌却两边水都蹚。看着陈东实对自己剖心破肚,他自觉惭愧,做不到如此地坦诚,就连承认自己帮马德文运毒的事儿都不敢告诉他,更不敢告诉他,自己已重新染上了毒瘾,每天都要定时注射才能睡得着觉。 陈东实越说越沮丧,“那只小牛后来被我卖了,因为我要给老母看病。” 短而潦草的一句话,缝补进了太多紧密的愁绪。陈东实不擅煽情。 “我老母在时告诉我,人死之后,就会变成一样东西,可能是一棵树,一朵花,也可能是一条鱼,回到他所牵挂之人的身边。”陈东实拍了拍裤子上的土,咧嘴,“从此我每次在郊区公路上看到牛,都像看到我老母在看我。” “叔........”男孩伸手握住他的手,“我想,我大概知道答案了。” “什么答案?” “没什么。” 陈斌跳下栏杆,学着男人的样子,拍了拍土,笑容映照着星光,头一回生出一丝少年郎该有的纯澈。 第122章 “小兔崽子,又往哪儿跑?” 陈东实看着男孩一路飞奔的背影,没力气追了,这一路上有太多东西都抓不住,人至青年,就越来越适应放下。 所谓的成长,不过是不停地告诉自己,其实你很普通的这么一个过程。年少意气时,都觉得自己不可一世,可等你真躺进了社会的大染缸里,经历爱、恨、痛苦和离别,你会发现,你其实和别人没什么不一样。你甚至都算不上伤仲永。至少人家天赋异禀过,而你,只不过从一开始就活在“我和别人不同”的镜月水花里。 “爸爸,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檐角下,童童牵着梁泽的手,对台阶下的男人挥舞着怀里的小熊。 陈东实蹲下身,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根糖,塞进她嘴里,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梁泽没好脸色地说:“被鬼绊住脚了?让你女儿等了你大半个钟头。” “我遇见陈斌了,”陈东实唏嘘,“多聊了几句。他如今长大不少,气度、谈吐,完全不同了。” 梁泽拉起童童的手,兀自走在前面,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此时竟出奇地和谐。 陈东实快步追上去,一把勾住他的肩,梁泽不依,努嘴嫌弃他没洗澡。 陈东实拉开领子让他闻,两人你来我往地吵着,笑声、骂声回荡在整串胡同里。 今晚的月亮圆又大,浮动的尘埃没有家。徐丽替马德文盖好被子,目光落在床头那张全家福上。照片上是马德文和他的前妻,两人怀中抱着才出生的乳婴,笑容美满。她掀开被子,走到柜前,确认男人还在熟睡后,将相框扔进了抽屉底。 曹建德推着小推车,徐徐走进国立医院儿童病房的门。小推车上是一个四寸大小的奶油蛋糕,上头写着“吾妻忌辰”四字。病床上安安静静地躺着一个男孩,他全身上下只剩眼珠子能动,凡是露出来的地方,全都是溃烂的腐皮。曹建德将推车推到床边,低头吻了吻男孩的额头,蹲下身来,满目温柔道:“小武,咱们一起对天上的妈妈说句生日快乐好不好?” 漆黑不见底的巷子深处,某间出租屋里的灯还亮着。陈斌坐在床上,一手捂着另一只手的手臂,表情梦幻地瘫在床上,旁边是歪七倒八的针管和倾洒一地的白.粉。呓语片刻,他正准备摁灭台灯,兜里的手机响了。 新买的诺基亚,收到了手机生涯的第一条短信。 “下周三,纳来哈,继续走货。” 第59章 “你先进去,我在车里等你。” 梁泽窝在副驾上,见陈东实握着方向盘不说话,拿脚踢了他一下。 “在看啥呢?”他凑过去跟着某人一起看,见陈东实望着一座塔楼在发呆,“没啥.......就是想起些以前的人了。” “你一大早把我叫来,就为了陪你在这儿怀古伤今?”梁泽哼哼一笑,拉紧制服外套,“狗东西,雇我心理疏导要另外加钱。” “谁要你心理疏导,”陈东实白了他一眼,拍开他在车台上东摸西摸的手,“边儿去,我找加油卡。” 梁泽顺势挤过去一点,见男人在夹层里翻找着,透过车头镜,陈东实那张脸就跟刚出锅的大油饼似的,滋啦啦地冒着黄汽。老是老了,但掩不住刚毅的底子,勉强还有几分少年时的风韵,归整归整,勉强带得出门。 梁泽印象中的陈东实,或者准确点说,李威龙印象中的陈东实,其实还算是个“板正人”。年轻时在哈尔滨当搬运工,厂里评先进个人也总爱选他。不单是因为他干活爽利、做事活雷锋,也因为他相对长得“还可以”、“过得去”。照片挂在荣誉墙上,能给厂里增点光,不至于歪瓜裂枣到人家一进厂,暗觉:嘿,这不动物园吗? 年轻时,阿猫阿狗都是好看的。 “我今天一大早把你喊过来,是为了让你陪我办离职。”陈东实捏着加油卡,“砰”一声合上夹盖,坐回到主驾驶位上。 梁泽倚在车门上,将头怼向窗外,伸出只手挽风,什么也没说。 “干嘛,不发表点感想?”陈东实看他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这副样貌就好像在听一个陌生人在说话似的,他不甘心地挠了梁泽一把,“别装哑巴啊,有啥话咱就说,别跟我这儿装矫情。” “我说你听吗?”梁泽无精打采,“我让你离徐丽远点你听吗?现在自己倒是主意大得很,工作说辞就辞了,反正是你的事,我这个外人也没什么好插嘴的,你开心就好。” 陈东实知道梁泽这是在说反话,笑嘻嘻道:“这不现在要带童童吗?我天天在外面跑出租哪里忙得过来?索性辞职了,全职在家带娃,等她大些了,我再出去找个班上。” “那你经济来源呢?”梁泽看着窗外,“天天在家喝西北风?” “徐丽给我在金蝶找了份工作,”陈东实掏出烟盒,给旁边人递了一支,梁泽没接。 “保安,一个月两千五,每天就上六小时,还不用我守夜,我觉得蛮知足哎。” 梁泽想都不用想,这样的肥差定是徐丽开后门给的。她现在是能耐了,有马德文这棵大树抱着,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近日连陈东实也受了她不少恩惠。 “我欣慰啊,”陈东实感叹,“从前都是我照顾着她,如今却是她来提携我这个不成器的哥哥了。” 梁泽阴恻恻地说:“那我上回跟你说,楠姐死前那通电话的事呢,你后来有问徐丽吗?” 第123章 “问了,”陈东实看梁泽似乎还带着气,耐心调停:“她承认了。” “她既然承认了那你还认她做妹妹?”梁泽一下子来了劲,“陈东实,你脑子被驴踢了吧?!” “你先别急嘛,”陈东实将人摁回到副驾驶,“没错,人家的确是承认了,那个电话是她打给肖楠的,可她也说了,她压根就没在那通电话里告诉肖楠童童被绑架的事,只是和肖楠聊了些家常。她以前和刘成林也有过一个孩子,被刘成林逼着打掉了,后来又因为许多事,已经不能生育了,这辈子都跟做母亲无缘了,她不可能拿这种事去害肖楠,我想也是。另外她说这话时哭得可伤心,我瞅着闹挺,也是个可怜人,得过且过吧。” “可怜人.......?”梁泽惊得张大了嘴巴,“不是陈东实,你也太好骗了,人家三言两语卖个惨,你这就打算轻轻放过了?” 陈东实没吱声,没吱声才是最可怕的,梁泽清楚,陈东实这是完完全全把自己的话当耳旁风了。 只是他自己可没这么好过了,梁泽把这事儿告诉了陈东实,曹建德要知道了,肯定要狠狠批斗自己一顿。更致命的是徐丽手上还握着自己真实身份的把柄,哪怕他感觉徐丽不会轻易将这件事抖出来,可这女人心思莫测,谁知道她会不会真的爆雷,那到时候,自己可真是罪该万死了。 梁泽满心糟乱地在车厢里盘了一个多小时,进去办离职手续的陈东实还没回来,恰好局里来了电话,辖区有新案情,他顾不得那么多,给陈东实留了条短信便匆匆回局里了。 左不过百米不到的距离,某人不知道的的是,此时的陈东实正呆站在公司大门口边的一棵白桦树下。其实他早就办好了手续,只是在回停车场的路上,突然看见了一个人,一个他很想忽略但始终无法忽略的故人,他不得不停下脚躲在树后,静静地看了对方半个多小时。 是老钟。 陈东实已经快要记不得上次见到老钟是什么时候了,好像也是也来办离职的那天。只不过上次的主角是钟国华,今时今日,换成自己了。 这位曾一同风雨数载的老兄弟兼前同事,在历经大儿子被捕入狱、自己伤人未遂、公司驱逐之后,慢慢消失在了陈东实的世界里。陈东实中间托人打听过他的下落,有人说他拖家带口带老婆回了国卖海鲜冻品,有人说他还在乌兰巴托,为他的儿子四处奔走相求,渴求上诉。 陈东实求人为他捎过钱,一周后,钱被红纸包着,原封不动放回到了自己家门口。陈东实清楚,老钟心里还在恨自己,恨自己举报了他儿子,让他阖家破碎,晚年不宁,这些陈东实都知道,却无可奈何。 他自认为隐藏得很好,缩在树后头,看老钟在烧饼摊前忙活着。入夏后的大街口,人烟罕至,乌兰巴托一到天热,大多数商户都忙着关门。整条街上除了兜兜转转找载客的出租车,唯有老钟一家烧饼摊和隔壁一家烤红薯开着。两家生意都不太好,期间红薯摊的女人给老钟送了两三个烤红薯。 他真的老了,陈东实心酸不已,到了三十岁以后,似乎对年龄越来越敏感。 十三四五岁的时候,轻盈、张扬,觉得年龄不过就是挂历上一个不痛不痒的数字;可随着时间的递增,年龄一点一点变大,衰老的恐惧就像躺在铁轨上等待列车碾压,你看到车头徐徐驶近,却无处可逃。 呼啸的年岁里,众生残忍度过。 数月不见的钟国华,两鬓斑白,明明不过半百,却有古稀之态。陈东实记得,他做过腰间盘手术,头两年开出租还出过车祸,大腿上打了十来根钢钉。如今这骄阳天里还要出街卖炊饼,铜皮炉子烧得呼噜作响,黑烟袅袅,熏得他大半时间都在埋着头咳嗽。 “早点回去吧!”隔壁摊的女人说,开始收拾那些没卖完的烤红薯,一边收拾一边笑,“都入夏了,谁还吃烧饼,也没人愿意吃烤红薯了,咱们得换些东西卖了。” 老钟坐在遮阳棚下,憨实笑笑。抛开他捅了陈东实一刀的事,这样看上去,不过一个相貌尔尔的中年男人,陈东实决计不会将他和蓄意伤人的杀人犯联系到一起。 过了一会儿,老钟也开始收拾起了东西。地表温度升值三十六七八,哪还用得着吃烤红薯,这路上的人就是一个个现成的红薯。 陈东实躬在树下,拿辞职报告扇着风,相比生理上的炎热,他更胶着于心理上的煎熬。 须臾,老钟收拾完毕,家伙什一并堆在三轮摩托的运货架上。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陈东实想了许久,从腰间钱包里抽出一叠现金,朝马路对面走去。 “大妹子.......?” 陈东实拿钱晃了晃,正在整理货品的红薯摊摊主回过头,一脸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帮我个忙,”陈东实抽出其中一张,“帮我把这沓钱给刚刚那个人,等下次出摊,这一张,当给你的报酬。” 女人满是警惕地退后两步:“你是.......?” “我是谁不重要,”陈东实感觉自己越来越油滑,善与人打交道,他看着老钟离去的方向说,“你只管帮我把这钱给他就是。” “你是他家亲戚......?”女人面露犹豫,“不对,如果是亲戚,干嘛不自己给他。” 陈东实顺着坡往下,“实不相瞒,我是他在老家的小弟。可惜从前我们因为一些事,闹僵了,已经许久不来往了。今天碰巧遇见,见他过得如此艰难,我不忍心。却又怕他心里对我还有芥蒂,我看他和你倒是亲近,只能麻烦你替我把这钱给他,算是我的一些心意。” 第124章 听他这么说,女人似乎有了些动摇,却还是存疑,“我和他一起在这儿摆了好几个月了,也不过就是个档口邻里的关系,也没你说得那么亲近,你把钱给我,就不怕我拿钱跑了?” “跑了就跑了吧,”陈东实苦笑,“那总比原封不动退回来好......” “啥?”后半句女人没太听清,不过也不重要了。她接过那一沓钱,信誓旦旦道:“行,心意我知道了,我会替你转交给他的。” 话没说完,又给陈东实拿了两个烤红薯,“扔了可惜,拿回去吃吧。” 陈东实嘿嘿笑笑,做回从前那个不善言辞、敦厚寡言的老实人。只是他没料到,说好了在车里等着自己的梁泽,却自己先走了。他恍惚意识到,两人不知不觉将各自的生活像葱油拌面一样,搅在了一起。尤其是肖楠走了以后,梁泽和自己待着的时间越来越多,自己一遇到事,第一件事就是想的他。 冥冥之中,他居然感觉自己有些对不起泉下的某人了。 日头不加掩饰地毒辣,梁泽赶到案发地时,现场已归整得七七八八。杭盖的几处废旧厂区,被巡警抓到几个形迹可疑的毛头,当中有个不怕死的,见到警察还出言辱骂,两拨人当即扭打在一起。 推搡踢踹间,露出揣在身上的几斤白.粉,巡警迅速上报了单位,曹建德带着一干手下火速赶到现场,当场缴获一批数目可观的走私毒品。 “看看,看看这群子家伙,”曹建德叉着腰,睥向警车里蹲着的三四个黄毛小鬼,说:“倩儿那边查过了,最大的才刚19,最小的13,连初中都没上完........” “这群畜生,”梁泽跟着发狠,“拉这么小的孩子出来挡枪,就不怕折寿?” 曹建德寒笑,“折寿?他们还会怕这玩意儿?只是我在想,莫不成他们都没有孩子吗?他们自己的孩子要是干出这些事,他们能这么心安理得?” “那能这么办,统统进少管所。”梁泽话还没说完,李倩闻讯赶来,神色匆匆,“曹队.......有个人,恐怕需要........” 说着看向一旁的梁泽。 “有个人,得您过去看看。” “谁?” 李倩看看曹建德,又看看梁泽,欲言又止,“一个熟人.......” 梁泽没忍住,问,“是不是陈斌?” 这下其余两人都沉默了。 “要不要给陈东实打个电话?” “没必要。”梁泽撇开曹建德的手,抓起腰后的镣铐,“走,去抓人。” 第60章 “姓名?” “陈斌。” “籍贯?” “福建。” “年龄。” “十九.......” “十九?”梁泽顿住划拉的圆珠笔,抬眸看他,“真十九假十九,别跟我这儿装成年。” 陈斌一样抬眼看了梁泽一眼,恍惚意识到这是陈东实的老相识,不打自招,“.......十七。” “小兔崽子,十七装十九,”梁泽忍不住揪了下他耳朵,解开镣铐拴在他手上,“毛儿都没长齐,就出来犯事,就这么想赚钱?” “警察叔叔,现在哪里不需要钱?”陈斌旁边一个小黄毛嬉皮笑脸地应,“这个社会,没钱会死人的。” 梁泽讥笑,“这么怕死人,就不怕犯法也会死人?” “我们是未成年,你们不会枪毙我们的。” 一群年轻人哄作一团。 某一瞬间,梁泽突然意识到他们背后的人的良苦用心——原来用这些没成年的孩子来运毒,就是抓住了未成年保护法的漏洞。的确,从法律层面来说,一个尚不满十八周岁、尚无健全自主行为意识的孩子,除了监禁与管束,你别无他法。 “一个个的,都给我老实点!”从旁的协警可没那么好说话,见到这群毛头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像赶羊似的把他们赶回到警车上。 众人里,唯独陈斌面色冰冷,他向来是这群人里心思最难猜的,从前梁泽就听陈东实说过,这孩子性格有些早熟,不能用寻常对待小孩儿的方法对待他。 如此想着,梁泽跟旁边人说:“你们先走,让我跟他单独聊两句。” 陈斌微微一笑,双手背后,跨步到梁泽身后,朝刚刚耀武扬威的协警露出一抹挑衅。 梁泽转过身,铁着脸看他,“你陈叔知道你在干这些事儿吗?” 陈斌摇头。 “他为什么不知道?” “你傻吗?我为什么要让他知道?”陈斌白了男人一眼,“哥,脑子不好就去吃药,别问些很蠢的问题。” “你.......!”旁边协警听不下去,抬手作势要打。 “行了行了.......”梁泽忙将人拦住,不甚介意道:“年轻人火气旺,咱不能跟他们一样。” 接着扭头又问,“那你妈知道吗?” 陈斌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你是不是傻啊?” “我不是问你运毒的事,我是问你今天的事。”梁泽双手叉腰,收起那副好好先生的口吻,“你妈知道你今天被抓了吗?” 陈斌这才打住些嚣张的气势,软绵绵答:“.......知道。” “你听着,小东西,接下来我要跟你说的话不是以一个警察的身份,而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梁泽扶住他双肩,尽量在他面前重拾威严饱满的样子,“你知不知道,以你们今天走私的毒品数量,完全可以判你个十年八年,你以为未成年就是保护伞吗?这辈子最好的阶段都要在劳改所里度过,陈斌,你一定要这样断送自己的人生?” 第125章 “你不用跟我说这些大道理,”男孩满不在乎,“路是自己选的,我跪着也会走完。” “你倒是有血性。”梁泽松开他肩膀,切身体会到陈东实口里的“早熟”是何意思了。 “我打电话告诉你陈叔,”他拨通号码,让陈东实赶紧过来一趟,岂知电话还没挂,就听陈斌颓丧道:“你以为换他来劝我,我就能改邪归正、重新做人了?” 梁泽无言以对。 “大哥,清醒点吧,我难道不知道我在作恶吗?”男孩勾起一抹少年老成的邪笑,反问梁泽,“警察叔叔,我问你,你穿着这身衣服,到底是为了什么?” 梁泽怔了一下,没想到一个看着纤瘦孱弱的十七岁男孩嘴里,能问出这么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什么家国大义啊,维护和平啊,都是自欺欺人的,”男孩走近两步,目光如毒蛇般,似能洞穿人心,“对我来说,保护所爱之人,不管对错善恶,这才是最重要的。” “梁警官,你......保护好你想保护的那个人了吗?” 梁泽双腿一软,如坠入渊薮一般,眉目晕眩。幸而曹建德手快,将人从后扶住,才没让他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面前吃瘪。 “废话什么,带到车上去。” 曹建德快刀乱麻,将爱徒扶到一边坐下,又喂了些水。 见梁泽依稀镇定,他才问:“陈斌都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梁泽矢口,却又坦白,“他刚刚问我,穿这身警服是为了什么。” “你怎么说的?”其实曹建德也好奇他的答案。 “我什么也没说,”梁泽仿佛劫后逃生般松了口气,扶住膝盖,盯着石砖地缝儿里一只正在艰难爬行的蚂蚁,思绪纷飞。 他没告诉曹建德的是,其实他说了,只不过不是在嘴上说的,而是在心里。 这个问题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之前,久到他没做梁泽,还是李威龙时。甚至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一名刚刚踏入警校门槛的小白,在第一节专业课上,白发苍苍的刑侦学教授在课堂上抛出一个问题:你们为什么想做警察? 周围人的答案不外乎像陈斌所说的那样,“维序社会治安”、“保障人民安全”、“抒发爱国理想”、“正义战胜邪恶”....... 而梁泽,当时留在纸上的答案是: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那你做到了吗? 多年后,乌兰巴托,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发射出的子弹,谁又能想到,会正中多年前的自己的眉心。 那天梁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去的,他也没管陈东实最后是不是真的来了。躲在宿舍里,他第一次感受到被诛心的痛感,那是比身中数刀、浴血搏斗更难受的体验。 临夜里,烧疤的痛痒再次发作。他在浴室里,灌满咕噜沸腾的热水。梁泽□□地将自己泡进滚水里,烫到皮肤发红、破皮,肿痛盖过痒痛,方才从龇牙咧嘴的惨.吟声中爬出。 西伯利亚高地的北风又吹了起来,苍茫的大雪里,他艰难地翻了个身。周身的血泊如一块红宝石般,点缀在旷野中。他被浇上汽油,点燃火柴,整个人就像一座喷火的沙堆。紧接着被高高托起,封死在车里,被一点点推进湖中。 火光伴随浓烟,将车体包裹得密不透风,男人的惨叫声震彻云霄。 “哈哈哈跟我斗.......李威龙.......你也配跟我斗?!” 鏖战后的王肖财满身满头是血,他用尽全力,将车推向深水区。整个车厢如巨大的火球一般,没入水中,王肖财跪倒在地,看着渐次平静的湖面,同样累得倒了下去。 水慢慢、慢慢从车门车窗的缝隙里渗透进来,李威龙奋力呼救,却只能任由水一点点盖上身躯。很快,车厢里的水浸至脖颈的高度,他只剩一颗脑袋可以活动,被麻绳捆死的双脚双手无力地蹬踹着车门,血透过水波,层层叠叠似腥色水母的裙摆,晕出一朵朵红色的小花。 男人彻底昏死。 柔软缓速的水域里,他最后一丝念头是雪。哈尔滨的雪。 哈尔滨的雪,是否是甜的?他美美地想,安心地闭上了眼。 再后来就是他从曹建德口中听到的后续:被维和部队发现时,李威龙几近死亡。长达34个小时的抢救,两班医生轮流在手术台前操刀。4刀,28处伤痕,不计其数的伤口感染,溃烂肿痛,以及一生都难以磨灭的心理创伤。 三十六名缉毒成员,唯他一人存活。他就像木乃伊般,被安放在不见天日的特殊病房,比死人还要难受。那段时间李威龙常读加缪:在光亮中,世界始终是我们最初和最后的爱。这句话一直支撑着他。 更为痛苦的是术后康复。 因烧伤面积过大,他需移植新皮,并且面部骨骼四分之一部分骨裂,在躯体康复后,还要进行一系列的微创整形。而即便做完这些,他也很难回到从前,那些疤痕难以抹去,他只能靠后天手段尽力掩盖,而每年由旧伤带来的阵痛,也只能靠止痛针和布洛芬短暂缓解。 李威龙觉得,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已经死了。他花了足足九个月的光景,才鼓足勇气迈出病房,观赏到今冬第一场雪。 他蹲在屋檐下,抽出那只皱巴巴的手,才二十七岁,他的手却因为烧伤,像一个七八十岁老人的手一般,满是褶皱。 那只手没入雪堆里,舀起满满一捧,直接塞进嘴里。李威龙用力咀嚼着,腮帮子咕咕作响,刺骨寒凉的雪水从口腔蔓延到食道,他犹显不足,又挖起一捧,塞进嘴里,卖力狂吃。 第126章 枯萎的胃室像是迎来了生机,数月只能靠流食和米粥维持生命的自己,居然有了些难以捉摸的食欲。他像一只流浪狗般,跪趴在雪堆里,一捧一捧往嘴里胡乱塞着雪,一口接着一口,一口接着一口,直到口吐酸水,四肢抽搐,才躺回到地上。 任雪拂了一身满。 “你疯了吗?!”事后被紧急召回的曹建德见到高烧不退的李威龙,气得当即甩了他一耳光,却又在那一耳光重重落下后,一把将人抱住,“你傻啊,那么冷的天跑外面去,你是还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李威龙闭上通红的双眼,嘤嘤作泣如小兽般,低声道:“师父.......我难受.......” 师徒二人泣不成声。 “我是不是很没用?” 李威龙看着床头叠放得整整齐齐的警服和警徽,那是用战友们的鲜血染就得,从此他却不敢抬头看它了。 “才不是,你一直都很厉害.......”曹建德将他拢入怀中,像自己的孩子般,柔声哄劝着,“你是个大英雄。” 窗外大雪静静飘落,李威龙披着大衣,坐在床上,神色虚弱。 “这是我们从案发地捡到的照片,”曹建德拿出那张合照,“可惜了,血渍难祛,我问了好多人,都说难以复原到原来的样子了。” 梁泽接过那张照片,照片上的自己和陈东实,并排而站,背靠在海角天涯。那是他们千禧年去海南游玩时拍摄的唯一一张合照,陈东实窘迫地窝在自己身边,面孔青涩,而自己,尚且风华正茂,如青苍古树般,用漫天绿荫为他生成一片阴影。他在阴影处笑,自己也笑。 那年自己二五六,陈东实二五七。 从前李威龙说,这两数听着,好像二百五啊。 陈东实说:虎逼。 李威龙问:啥叫虎逼? 陈东实说,虎逼在东北话里的意思,就是宝贝,宝贝就是虎逼。 后来梁泽才知道,虎逼不是宝贝,宝贝也不能叫虎逼。 就像他还骗过自己,哈尔滨的雪是甜的。不止哈尔滨,世界上所有的雪,都不会是甜的。 爱总在谎言间并行。 第61章 “大概情况就是这样,按照规定,因为他有作案前科,所以这次我们不得不加长监管的期限,并且也会配合警方,实施更为严密的监控手段,确保他们不会重蹈覆辙。” 少管所的负责人跟陈东实刚聊完,李倩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欸,叔——”李倩将人喊停,挥挥手,示意他有话要讲。 陈东实抬头望去,见李倩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质报告,说,“这边还有个事儿,得跟你再确认下.......” “啥?” “陈斌复吸的事,你知道吗?” 李倩看着陈东实满是无辜的双眼,顿时明白,“懂了,看来我猜得没错。” “他又吸上了?”陈东实偶感诧异,“不可能啊,前两天我还问过他,他说没碰那玩意儿。” “怎么没碰,手臂上密密麻麻的全是针孔,看来也是个老烟鬼了。”李倩怒其不争地叹了口气,“他的话你就别信了,总之走到今天这一步,都只怪他自己。” 话刚说完,梁泽跟一群办案的同事乌泱泱地走了过来。见到陈东实也在,梁泽有意招呼开其他人,上来便问:“陈斌吸.毒的事儿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啊,”陈东实辩解道,看着梁泽将信将疑的眼色,有些急眼,“你这样看着我干嘛,我真不知道.......” “我刚问过,应该不会骗我们。”李倩从旁搭腔。 梁泽抠了抠眼皮,想了想,又说:“最好是,你要知道,包庇罪一样罪名不小,现在坦白还能替你争取个宽限处理。” “哪有你这样给人扣帽子的,”陈东实有点生气,“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人家亲妈都不知道,我一个没血缘的叔叔,又怎么知道他吸没吸毒?” “陈斌家属呢?”陈东实一句话提醒了梁泽。 李倩:“陈素茹最近住院,实在下不了床.......” “所以就喊你来了?”梁泽将目光放回到某人身上,“你倒是热心肠,哪里需要你就跑哪里,不是说不管陈斌的事了吗?怎么人家进了少管所,又巴巴跑过来了?” “不是你给我打电话说陈斌出事了吗?” “我那是例行传召,”梁泽没好气地扫了他一眼,“你跟犯人过从亲近,我有理由怀疑你和他们同流合污。” “好家伙,梁大警官,现在办案都办到我头上了是吧?”陈东实越说越恼火。 梁泽理了理胸前的领带,“作为朋友,我可以和你喝酒吃饭、散步聊天,但是作为警察,我这么想没有错。” “那你把我抓起来吧。”男人开始耍横。 “我干嘛要抓你?”梁泽看他一副像是真上火的样子,不禁忍俊,“陈东实,你真是个开不起玩笑的榆木脑袋。” 梁泽和李倩隐约发出一阵笑声,都没看见楼梯尽头还站着一个人。直到那人咳嗽了一声,两人才打住玩笑,齐齐看去,见曹建德一身警服,油光笔挺地杵在拐角处,眼神犀利,直对着人群中的梁泽。 “你上来,我有话跟你说。” 梁泽瞅了李倩一眼,啥也没说,上了楼。 曹建德将人带到门口,确保四下无人后,把梁泽拉到跟前,虎着脸问:“徐丽公用电话那事儿,你告诉陈东实了?” 第127章 “嗯......”梁泽不想掩饰。 “你疯啦?”曹建德果不其然地怒了,“你知不知道,你要真惹到了徐丽,触了马德文的逆鳞,他不会放过你的!” “我已经惹到了。”梁泽尽量压低声音,“师父.......我就直说了吧,徐丽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什、什么......?” “当初我找她对质时,她就用了这件事来威胁我。”梁泽不敢抬头看曹建德的脸,“她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我猜多半是马德文告诉她的。也就是说,马德文也知道了。听沈阳那边的人说,前段时间常有形迹可疑的人出现在我祖宅附近,我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马德文的手下在打探我的底细。他们连我老家都能摸到,估计连我的底子也被他们给摸得差不多了。” “那既然徐丽和马德文捏住了你的软肋,你还把公用电话的事告诉她?就不怕真惹毛了徐丽,把这事儿捅给陈东实?” “她不会,”梁泽有些心虚,“徐丽是个聪明人,她清楚,告诉陈东实我的真实身份,只会让他们的关系越发疏远。我想,徐丽大概是爱他的......” 爱,梁泽说完就后悔了,这个单拎出来稍显肉麻的字眼,被糅杂在一堆陈述与旁白里,却像是在说一个陌生人的故事一般,毫无温度。 曹建德哑着嗓问:“龙,我只问你一件事........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做梁泽。” “我有的选?” “没有。” “那你还问我做什么?”梁泽扑哧一声,笑了,笑声里透着额外的无奈,“有时候觉得陈斌那小伙子真不简单,年纪轻轻,却语出惊人。他昨天在上警车前问我,穿这身衣服是为了什么,师父,我不知道。或者说,我以前知道,但是我现在不太敢知道了,不太敢确信,我认为的就是对的。就像我经历了这么多事,已经不再是一腔热血的英雄主义了,如果有得选,我想我大概是不会做英雄的,我也很自私,只想顾好自己,顾好自己这一亩三分地的人。” “可惜你没得选,”曹建德看着他的眼睛,“我们都没得选。” “三十六个人里只能出一个梁泽,”李威龙苦笑,“但陈东实却可能拥有无数个李威龙。我觉得这么骗下去也挺好的,就让他以为我是个替代品,骗着骗着,也许就当真了。” “如果和徐丽结婚的那个人是陈东实呢,”曹建德字字如刀割,“如果陈东实.......他只是一个普通男人,娶一个普通的老婆,再生一窝普通的孩子.......” “那就更好了。”梁泽转过身去,不想让人看见自己此时此刻的表情,他讨厌在人前流露出失落,“我真心祝福他,我本就欠他一个美好新生活。” “我知道,那四年里,你对他的念想并不比他对你的少。”曹建德的声音忽近忽远,回荡在楼道里,仿佛空谷余声,“隐居在烈士园里,扫了四年台阶,种了四年树,守了四年的墓,但你对他.......” “行了,”梁泽迅速打断曹建德的话,“青天白日的,说这些干嘛。” “真没想过真相大白的那天,你和他会怎么样?” “不求重归旧好,”梁泽长长地卸下一口气,看着窗外的天,黯然若失,“但求无愧于心。” ........ “你看现在就是这样。”负责人领着陈东实在探监室见到了陈斌,他被单独关押在一间小房子里,四面都是墙,当中只设一张床,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别看他现在看着挺正常的,那是还没发作,一旦发作,就会出现双目失神、语言崩溃,行为失控等问题。” 陈东实踮起脚,透过小窗努力往里看了眼。可他除了能看见陈斌留给自己的半个后脑勺,其余啥也瞅不着。 李倩好声安慰,“陈斌这样的未成年毒犯有很多,甚至还有很多婴儿,因为父母一辈吸毒,从出生起就带着毒瘾.......” “这玩意儿还会遗传?”陈东实微微一骇。 “当然,”负责人接过话茬,“在各种易导致毒品上瘾的因素中,遗传基因占40%~60%。甚至还可以出现跨代遗传的现象.......现在全国都在大面积扫黄禁毒,就是因为它极其可怖,一旦公开泛滥,后果不堪设想。” 陈东实缩回脖颈,呆呆然坐回到椅子上,耳畔回响着刚刚负责人说的那番话,心中汗然。 “所以他不光毁了自己.......也毁了他的下一代?我是说,如果他有的话.......” 男人难以置信地将头埋进膝盖间,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天色阴沉,如同赞美,大片大片的阴影摧城欲来,在众人头顶,聚成一座磅礴的大山。 正当三人面面相觑时,一声惊叫划破寂静。走廊的尽头,一抹身影跌跌撞撞跑来。伴随着女人断断续续的哭声,将这条廊道,铺设成一条深邃的冥路。 “我儿子呢?我儿子哪儿去了?!你们把我的儿子关到哪里去了?!” 陈素茹发了疯般抓住旁边一个协警问,双眼猩红似恶鬼。 陈东实忙将她拦腰拖住,“你冷静点.......斌儿现在好得很呢,你悠着点.......” “你别拦我......!”女人一把推开陈东实,快步走到廊道深处,直至禁闭室的铁门前,才不由得放慢了步伐。 “斌.......”陈素茹轻轻敲打着小窗,眼中满含热泪,另一只手捂着下腹。 第128章 陈东实亦觉不忍,多日不见,陈素茹和老钟一样,更显深刻与苍老。她的皱纹像是要刻进骨头里一样,镶嵌在脸上,像是一道道惨烈的刀疤。满头银发不足以佐证她才年过四十的风姿妙龄,单薄的体态,垂眼望去更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妇。 屋子里的陈斌听到窗响,回过头来,见到是陈素茹,像是被挑破那根致命的弦一般,迅速将头缩回到阴影里。他将脑袋重重压在墙角,留给众人一个瑟瑟发抖的背影。这一刻,陈东实才感觉到他表现出了一个十七岁孩子闯了大祸后该有的伤心和恐惧。 李倩要来钥匙,替陈素茹争取到二十分钟的探望时间。她和少管所的人站在门外,以备不时之需,房间里只剩下陈家母子和陈东实三人。 陈素茹一步步从明处走到暗处,似乎还不肯相信,眼前这个背对着自己,呼吸急促的瘦削少年,是自己亲身养育的骨肉。她伸出一只手,攀住男孩的肩,想要让他把头转过来对着自己,却不想陈斌猛地回头,一口狠狠咬住她的虎口。 女人迅速爆发出一声惨叫,陈东实还没看清楚是咋回事,就瞥见她手上嘀嗒淋漓的血。男孩如怪兽般匍匐在地上,龇牙咧嘴地瞪着眼前二人,急遽缩放的瞳仁里,满是动物独有的警戒。 “怎么回事?!”外面人一股脑涌了进来。陈东实护住陈素茹,退后到门口的位置,见男孩双手撕扯着身上的t恤,五官扭曲到几近痉挛。 “这到底是咋回事........”陈素茹自己也被吓到了,顾不得手上的伤,泪如泉涌。 楼道里的曹建德和梁泽听到动静,迅速跑来。没等医务室的人来,梁泽悻悻然道:“发瘾了,这是跟我们讨东西吃呢。” 陈东实面色惨白,只见男孩又哭又闹地翻滚在地上,四肢如同癫痫般,狂乱起舞。手上的衣裤被他撕咬成一片片碎布料,而他神色痛苦,像是在油锅里挣扎一般,脖子四周青筋爆裂,恨不得下一秒就挣破皮肤,炸出血来。 “先一起把他摁住!”曹建德话没说完,陈斌一个扑跃,挣扎到他胸前,两人双双翻倒在地,如同古巴比伦斗兽场里的斗牛比赛一般,两方都在使用蛮力拉扯着。 梁泽与众协警齐齐钳制住男孩,由不得他在曹建德脸上划拉。喧嚷间,陈东实呆若木鸡,生生被陈斌这副着魔般的样子给吓到了。无动于衷的蠢样看得梁泽抬腿踹了他一脚,陈东实这才清醒过来,向前帮忙。 “快抬走.......抬走!”四五个大人都摁不住陈斌一个,男孩如漏网之鱼般,奋力挣扎,尖利的指甲嵌进梁泽的肉里,踢吼摔闹的间隙,在他手上抓出十数道血痕。 “妈......救我!救我.......”男孩泪如嚎啕,拿头咚咚咚地撞击着地面。陈东实和李倩一人一边将他制服在地,陈斌脸贴着瓷砖,每一次气喘都带起无数呛人的粉尘。 “他们都想杀我.......妈.......救我.......”陈斌开始语无伦次起来,鼻涕混着血泪,流在地上,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夹着卑微的哭腔,“给我妈.......把东西给我......我要.......” “什么.......什么东西.......”女人几近魂飞,泪眼朦胧地看向警察。 “陈斌,你知道你现在在哪里吗?”曹建德从地上爬了起来,手摩挲过面颊,带出一抹温热的血。 刚才的反抗太过激烈,右脸被陈斌连抓带啃弄破了好大一块皮,鲜血像浸在海绵里的洗洁精泡沫般,一点一点被挤压出肌理,刮带到手上,就是一汪汪触目惊心的红。 “你现在已经有瘾了,你病了,需要我们来帮你。”曹建德忍住痛,示意梁泽等人将他带下去。 “警官.......!”陈素茹还想求情。 “都这个样子了,你还想包庇他?”曹建德松开捂在脸上的手,指着一样伤痕累累的梁泽,声色俱厉,“就他今天这个样子,完全可以再加一项袭警的罪名。这责任,你担得起吗?!” 陈素茹浑身一激,无助地跌靠在墙上。看着儿子像一块陈皮烂肉般,被拖拽出监禁室,终于绷不住了,疼得跪倒在了地上。 “她身上还有病,你先让她把病看了好不好?”陈东实快要急哭了,“有什么问题我替他们担着。” “陈东实!”梁泽怒吼一声,将他拉到身边,“你就这么喜欢滥做好人?” 陈东实没理会,上前搀起地上的女人,陪着她慢慢往外面走。 众人摇头无奈,只得先把女人送回医院。到了医院后,陈东实陪梁泽等人先去验了伤,确认乌大碍后,又去食堂打了饭,等回到住院部时,陈素茹恰好醒来。 她生无可恋地横在窗头,看楼外梧桐萧瑟,这本不该是梧桐落叶的时节,却破天荒地一片片从枝头旋落,落到地上,被清理进垃圾车里。 陈东实陪她坐了会,替她把床位摇平,看似自言自语地对着墙说:“别看斌儿现在没长多少肉,力气却不小,把人梁警官手臂抓得跟鬼一样。好在梁警官心善,不追究,不然他可又要挨一顿罚了。” 陈素茹睁开眼,目无光彩地看着陈东实,她清楚,男人想说的远不止这些。 陈东实坐过去一点,“姐.......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但看样子你是比我大的,脑子应该比比我好使才对。怎么这件事儿上,你就这么想不开呢?” 女人无动于衷。 “那小子犯的可不是打架飙车之类的小事,当然,打架飙车也不能叫小事.......就是你懂吧,我就是做个比喻。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是打架飙车,没出人命,拘留几天也就算了,可他这是贩毒,还是吸毒,这可是重罪呀。现在国家抓得多严,到处都在禁毒扫毒,这儿虽然是外蒙,可一样乱得很,他们这群人是明知故犯,放到过去,是要杀头的!” 第129章 陈东实尽可能将后果说得严重些,试图勾起她的恐惧。可惜陈素茹身经百战,并没有因为陈东实这一两句托辞便心生动摇。 她咳嗽两声,强撑着坐起,固执已见道:“他没有吸毒。” “吸了,咋没吸?”陈东实就像个村头八卦的老头,唾沫横飞,“毒瘾发作的时候,他连你都咬,这还不能说明他吸了?” “不,他没吸,”陈素茹极力否认,“他只是害怕,在埋怨。咬我是在怪我为什么没早点去接他,接他出去,我儿子不会的,不会吸毒的.......不会的。” 陈东实再进言,“我知道,当母亲的,看到亲生骨肉这样,心里煎熬。可是,你纵他就是害他呀,难道上一次关进少管所的事你忘了吗?他信誓旦旦地签了保证书说绝对不会再碰那玩意儿,结果还是碰了,这一回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你也不用替他遮掩。” 女人无奈地叹了口气,扭头看向窗外,那一片片残叶像是无主的幽魂,飘荡在街道,零落成泥。 “那我该怎么做?” 良久,女人似有触动,回过头看着陈东实。 “听警察的,好好戒毒,这个过程或许会很长,很痛苦,但你必须狠心。” 陈素茹没说话,陈东实就当她是默认了。出了病房,撞见梁泽也在,估摸着说了些什么他都听到了。哥俩相视一眼,梁泽拍拍他的肩,欣慰地笑了。 “东哥.......东哥!”分诊台处一抹靓影疾步赶来,陈东实抬眼望去,见徐丽拉着童童,一脸焦色。后头还跟了个香玉。 “听说你受伤了?”徐丽着急去看陈东实的手,“哪儿.......哪儿的伤?看医生了没?” 童童攀上陈东实的裤腿,娇声道:“阿姨说爸爸流血了.......” 陈东实摸摸她头,对徐丽说,“不是我,是人梁警官呢。” 徐丽的脸色顿时放松下来,转为一副客套的关切,“梁警官,你没事吧?” 梁泽端起保温杯,假装喝水,没听到。 陈东实搭腔:“好着呢,好得不能再好了,他铁骨铮铮的,还能被一个十六七岁的小毛头给收拾了?” 梁泽白了他一眼,见徐丽来了,貌似不大乐意跟她同处一室,随便找了个由头去楼上抽烟了。 陈东实瞅着梁泽明显走低的气压,解释道:“你看看,他那臭脾气,回头我帮你好好说说他。” “不碍事。”徐丽抚鬓一笑,面若桃花。 就算陈东实再是不解风情,也能一眼看出她脸上化了全妆。看似仓促赶来,却艳光不减,很难不让人多看几眼。 “马德文把你养得好,看你这气色,越来越像有钱人家的阔太太了。”陈东实感慨,“再看看你哥我,穷酸落魄的,跟扫大街似的,都没啥胆气儿跟你站一块。” 陈东实今天穿了件二手夹克,还是肖楠时,她在小商品市场淘的。衣服前两年冬天上夜班,陈东实摔进了沟里,被树丫子刮出两个洞。肖楠舍不得扔,打了补丁又扔给了陈东实。陈东实这人物欲低、不讲究,这一来二去,衣服留到了现在,每年春秋交叠,他都会拿出来洗洗,再穿上。 “亲兄亲妹的,唠这嗑干啥?”徐丽打起圆场,目光落到他那件破二手夹克上,伸手捻了捻面料,“这衣服也太旧了,还能穿吗?” 没等陈东实张嘴,她拍案,“明儿下午别上班了,我放你假,跟我去百货大楼买衣服去。” “哎呦,陈兄好福气呀,”刚在楼下包扎完的曹建德刚出电梯,见到徐丽说要给他买衣服,神色艳羡,“红袖添香,佳人在侧的,连衣服都买上了。” 陈东实红了脸,“快别逗我了,她这是见我可怜,穿得跟要饭的一样,出手拉我一把罢了。” 众人依依往病房里走,顾不得刚刚去楼道口扔垃圾的香玉,等小姑娘回来时,人都不见了。 “他们人呢?” 梁泽刚好从安全通道口钻出半个头。 女孩摇头。 “不会扔下我们跑了吧?”梁泽左张右望,打眼看向香玉,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仔细看过这姑娘的模样。 从前他听陈东实说过,这是他和徐丽在街上“捡来的”,大半夜地在路上卖花,人亦如花,一身洁白,就算没读书了,却还是有股女学生般的漂亮与洁净。 梁泽突然不是那么想走了。他对女孩说:“感冒了?” “什么?”香玉显然没反应过来。 “我看你刚刚去楼道扔鼻涕纸,鼻子吸个没完。”做警察多年,考问细节是最基本的素养。 香玉点头,“嗯.......” “听你陈叔叔说,你现在在金蝶端盘子?”梁泽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略有恻隐,“那金蝶是个什么地方你知道吗?那里头的人,都是社会上不入流的二愣子,你一个小绵羊跑那儿去,不怕被客人吃了?” “有丽姐。”香玉抿嘴低头,面对男人的盘问,难掩紧张,“有她罩我。” “可她是老板娘,总不能一天24小时守在你身边,”梁泽微微眯眼,双手抱胸,很快找到一丝破绽。 “手怎么青了?” “没.......”女孩忙将手腕缩进袖子里。 “我是警察,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对我说。” “没有。”香玉否定得果决。但这种果决在梁泽看来,更像是破绽。 “是被客人打的?” 第130章 “没、没有......” “还是被同事欺负的?” “不会,没有......” “你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梁泽一把握住她的手,冰冰凉的,五根手指头都在发抖,“是不是金蝶有人欺负你了?” 香玉拢了拢头发,双唇微张,又闭上,又张开,又闭上,反复多次,似有踌躇。 “香玉!” 徐丽的声音突然传来,她探出半张笑意盈盈的脸,热情招呼,“快进来呀,干啥呢?” 香玉忙挣脱开梁泽的手,快步走向徐丽,梁泽回头,恰好见女人留给自己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你没说漏吧?” “没有。” 徐丽摸了摸她的头,“乖孩子,等事办成,你就是我亲闺女。” 香玉紧咬着唇,将头没入阴影里,她不想让人看到,眼底那颗欲落不落的泪。 看着香玉进了病房,徐丽立刻拨通了马德文的电话。 “人我见到了,确实没啥心气儿了。但我看样子,她还是对她儿子念念不忘,相信她儿子没吸毒。” “那孩子我见过,有野心极了,我很喜欢。”电话那头的男人,音色老练,“可惜太有野心,操之过急,还是年轻.......” “你真要这么做?”徐丽再次确认,“这要是被那群警察摸到你这根线,估计金蝶都要被连锅端了。” “他们查不到,”马德文势在必得,“因为这一切,都是那孩子心甘情愿的。脏不了我的手。” “可他真有那么听话?”徐丽免不得担忧。 马德文的声音一如从前般温和,“会听的,血再怎么溅,都溅不到你我二人身上。” 廊外脚步声渐响,徐丽还想说点什么,却一下子愣住了。她迅速放下电话,果不其然,梁泽一脸机心地走了过来。 “徐丽。” “梁警官。” “手链不戴了?”梁泽看着她腕上的大玉镯子,轻笑一声。 “太招摇了。”徐丽款款笑之。 “大玉镯子不招摇?”梁泽嘻嘻哈哈打着诨,看到玻璃窗后,众人忙着给陈素茹换尿垫,刺鼻的尿臊味儿站在门口都闻得到。 徐丽说:“其实你不用对我这么见外的,我是说,我们可以做朋友。” “朋友?”梁泽笑出了声,“对不起,我不跟杀人犯做朋友。” 第62章 “酒可以乱喝,话可不能乱讲。”徐丽极力逞笑,“我怎么就变成个杀人犯了呢?” 梁泽替她合上病房门,这恰好阻绝了那里头的尿臊味,也能确保两人的对话不被第三个人听到。他总是充满警觉。 “或许你可以在别人面前装出一副茫然无辜的样子,但是徐丽,你骗不了我。”梁泽很难相信自己,在对方抓住自己软肋的前提下,还能如此有底气地和她讲话,“622我已经在查了,肖楠的事我拿不准你,但622.......咱们走着瞧。” “这都过去多少年了,梁警官,你的卷宗还能找得到吗?”徐丽勾起一抹媚笑,“就算你找得到,当年那些证人证物,如今七零八落。何况已经悬置了这么久,又要从头查起,只怕需要很多时间吧?” 梁泽定定然看着眼前女人,她越是风轻云淡,便越显得自己进攻意图明显。 梁泽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当初622案发时,你作为马德文家的住家保姆,与男主人马德文纠缠不清。事发前一月,马德文前妻曾向你出示一张十万元人民币的银行卡,要你主动退局。但你却提出自己暂时无处可去为由,乞求宽限一个月的时间。 结果没到一个月,马德文家所在的小区就爆发大面积火灾,火情源头正是马德文家的三居室。马德文妻儿双双命丧火海,连带着同小区的六十多口无辜群众接连受害。马德文那个没满月的儿子甚至连全尸都没留下。后来你主动提交证据,控告马德文与你有私情往来,看似引火烧身,却是刻意将警方的调查方向往马德文身上引。只可惜当时我摔伤了腿,远在沈阳,鞭长莫及。 最后马德文放没放火没查到,倒是查出不少他的黑产,他也因此被关四年,622案也一并悬置。而卷宗显示,马德文入狱不到半年,你就和同乡刘成林引渡到胡志明,靠经营发廊和地下台球室为生。” “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调查。”徐丽由衷鼓掌,“可是......梁警官,好端端的,你怎么会摔伤腿呢?” “........你什么意思?”梁泽垂眸看向隐约颤抖的膝盖,一股凉意从后背直蹿天灵感,“难道这跟你.......?” “小梁警官,这可不兴乱说。”徐丽甩了甩头发,深红色甲贝勾动发尖,神色幽微,“我只是感慨,年纪轻轻的,就瘸了腿,真是太可怜了。” “你不用在这儿跟我阴阳怪气。”梁泽刚压住的情绪又顶了上来,“不用你来可怜我。” “我没心思可怜你,”徐丽立刻敛住笑,眉目间锋芒毕露,“李威龙,别给脸不要脸。” “陈东实就在屋里,你现在就可以去告发我。”梁泽指向病房,“去啊,进去告诉他,我就是李威龙,你不就会拿这个威胁我吗?你以为我会怕?” “我从来没想要拿这个威胁你,”徐丽对上他的眼,“是你一而再、再而三,跟一条疯狗似的咬着我不放。 是,你查到了肖楠那通电话是我打的又怎么样?难道这就能够证明,是我在电话里告诉了她童童被绑架了吗?你有录音证据吗?还有622,你查到的不过都是些无关痛痒的陈年往事,又能改变什么呢?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私心作祟的结果。你眼红陈东实和我亲近,眼红我和他发生的一切,这一切,都让你如鲠在喉。 第131章 李威龙,别装了,穿上龙袍你也不像太子,别以为套上身警服就当自己是正义天使,这个世界有很多事是不分对错的。你与其关心我是否会抢了你的心肝宝贝陈东实,还不如关心关心......” 女人微微一顿,深吸一口气,答:“你的另一条腿。” “我不会退缩的——!” 望着徐丽袅袅离去的背影,梁泽引亢咆叫。 然而对方甚至连片刻的停留也没有,接下去的每一步,都走得流畅又稳健。高跟鞋的哒哒声回荡在走廊里,夕阳照进来,映出女人如水蛇般扭曳的蜿蜒身影。 有时梁泽觉得,徐丽就像一口优美深邃的古井,人站在井边,不自觉被水中世界所吸引。等到他们竞相接一连二地投进井里,却发现,下面只有水藻和秽泥。魅力就像波浪,扼住人的喉咙,让你无法反抗。最后只能被淹死在这片粼粼涟漪里 ,泡发成骇人的巨人观。 沉默有时就是最好的杀伤武器。看着徐丽不动声色地回应,梁泽已觉力不从心。 “我不会认输的......不会......我不会输的。” 男洗手间里,梁泽将水龙头开到最大,一捧一捧的凉水冲刷着脸。 陈东实在病房待了半天,没看到人,一路摸索到男厕,见梁泽有气无力地瘫靠在盥洗台前,如遭重创一般,顿将满肚子埋怨的话咽了回去。 “咋了?”陈东实给他递纸,“来大姨父了?” 他就爱开些不合时宜的玩笑,来掩饰内心自觉满溢的担忧。 梁泽没工夫搭理他,抽纸擦干脸上的水,将湿哒哒的纸巾甩手扔给陈东实。 “有脾气?”陈东实快步迎上去,想去搭他的肩,结果被人一把撂开。 “别碰我。”梁泽心意烦乱,脸上跟着没啥好气色。 陈东实收起玩闹的兴致,正经道:“怎么了?” “没怎么,”他又别扭起来,扭捏一会儿,觉得不妥,不甘心地问,“你老实说,陈东实,如果徐丽没跟马德文结婚,你是不是就跟她在一起了?” 陈东实登时呆在原地,这个状态足足持续了□□秒,他一下子词穷起来,“说得啥话,你楠姐刚死......” “那如果楠姐不是刚死呢?”梁泽拉着他衣服,不依不饶,“她没死呢,她就在哈尔滨安生生孩子呢,陈东实,你老大不小了,难道就没想过再娶一个?” “你在开什么国际玩笑。”陈东实不知这句话是说给他听的,还是自己听的。 梁泽渐松开那只紧张的手。 陈东实没好气地说:“就算没你楠姐这些事儿,我也不会二婚的。甭管徐丽张丽王丽的,你说我没事去祸害一个正经姑娘家干嘛。” “你就是个狐狸精。”梁泽又气又觉得这个比喻很好笑,“蓝颜祸水。” “我谢谢您,”陈东实老脸一垮,“古往今来,你见哪个祸水有我这么挫的。” “谁说你挫?” “徐丽呀,”陈东实后知后觉,“也没说我挫,就是看我穿得太寒酸,说要带我买衣服呢。” “买衣服?!”梁泽差点跳脚,“她还要给你买衣服?” “你反应这么大干嘛?”陈东实一时摸不着头脑,“妹妹给哥哥买衣服,那不是很正常。” “那我也没衣服穿了,怎么没人给我买?” “那有啥的,明天一块儿去呗,她眼光好,刚好也一起帮你选选。” “真的?”梁泽一下又笑了,陈东实作怪:疯疯癫癫的,一点儿也没个人民公仆的样子。 “我去了,就不怕打扰你们二人世界?” “你看你这话说得,你再这样我就不让你去了。”陈东实虎脸吓唬他,“还有,到时候可别又说话夹枪带棒的,你一个大男人,干嘛总是跟一个女人计较呢?” “那你还没回答我刚刚的问题呢。”梁泽眼巴巴看着眼前男人,像个讨要香蕉的吗喽。 “啥问题?” “如果徐丽没跟马德文结婚,你会和她在一起吗?” “会,”陈东实点头,“我不仅会,我还请你当伴郎,一起来见证,我把婚纱照复印一幅,挂你家床头,让你天天看,日日看,每天都为我两祝福,你满意了吗?” 梁泽知道他这是在玩笑,却还是气不过,伸手拧了他一下脖子肉。 “哎呦疼.......”男人嗷地大叫。 “现在知道疼?”梁泽一个劲扑棱,“让你闹让你闹.......” 陈东实抱头鼠蹿,无人的楼道里,唯余笑声。 同一栋楼往东若干米,地下停车场,徐丽领着香玉看完陈素茹从电梯间出来,停在角落里的凯迪拉克早已打好空调。 徐丽先将香玉塞进后排,中途接了个电话,再不疾不徐地脱了丝巾,钻到副驾。 戴着真丝手套的司机随时恭候指令。 女人拉开夹板,翻出一瓶香水,四周喷了喷,边喷边同司机说:“改道,去冯老板那儿。” 车前镜里的眼睛闪过一丝不安,但很快被素日的单纯所替代。 徐丽扭头温笑,“别怕,只是带你去见个人。” 香玉紧攒着裙角,司机心领神会,开门下车,从后备箱拎出一只行李箱。徐丽挑挑拣拣,从中拿出几件颜色俏丽的衣裳,一并塞进后排车厢里。 “又不是头一回了,紧张什么?”徐丽摘下墨镜,看着女孩不情不愿的脸,揉了揉眉心,“把衣服换了。” 第132章 眼见女孩仍扭捏不肯听从,徐丽挥了挥手,示意司机走远一些,香玉的情绪这才平静了些。 “你放心,这次的冯老板,肯定不会像上次那个那样,你相信我。” “丽姐........”再抬起头,香玉已是泪眼,“你不是说是最后一次了吗?” “是呀,”徐丽替她抹泪,“可我说的最后一次,是这次是最后一次。” 她摇了摇女孩肩膀,柔声劝慰,“你就当帮帮我好不好?就帮我最后一次,我发誓,真的是最后一次。” 女孩止住哽咽,颤抖着点了点头,爬回到车厢里,褪下裙子。 徐丽守在外面,半支烟功夫,里头已经换好了衣服,还画了个不合时宜的成熟妆容,颇有些老道的艳俗气。 “乖女儿,”徐丽摸摸她的脸,“你这样子,那群老总见了肯定喜欢。” 第63章 陈东实这辈子只进过百货大楼三次。 一次是跟肖楠订婚前夕,他破天荒地掏出所有积蓄,在百货大楼地下二层的金店柜台里,给她买了一只金戒指。后来因为这事差点没被肖楠骂死,那会两人都不是什么手头宽绰的人,小家刚刚成立,正是要用钱的时候,隔天肖楠就拿着包装发票找售货员退了款,为退款的事儿,她还差点和店员打起来。 第二次,则是帮童童买新衣服时。那时肖童刚满一周岁,陈东实觉得,她应该要有一些新衣服。可自己一个粗枝烂叶的糙老爷们,哪懂什么母婴商品,后来在老钟媳妇的介绍下,去了她小姐妹开在百货大楼的一家母婴用品店,连衣服带尿不湿,花了他小半个月工资。 而第三次嘛,就是跟李威龙了。李威龙虽年轻、精干,却也多文艺和闷.骚。他学法国电影里的男女主人翁,总觉得一段感情要有些仪式感的东西才算开始。 后来在某个平常的午后,陈东实被他拉着来到百货大楼的某家精品店里,里头摆满了来自美国的高档货,一条领带就要四五百,相当于当时一家三口一个月的伙食费。 李威龙刚毕业,兜比脸还干净。他买不起领带,只能买个领带夹。可即便是一枚小小的领带夹,也要花上他大半个月的薪水。他把这个夹子送给陈东实后,陈东实也就戴过一两回。他想李威龙应该忘了,自己很少穿正装、打领带,自然很少用到领带夹。 后来那夹子被陈东实一并埋在了半山陵园里,和一箱子李威龙的旧物一起,长眠于土。 所以当陈东实再次来到这栋百货大楼时,繁华还是那样的繁华,甚至更胜从前。可太多旧人旧事重叠在一起,只觉百般唏嘘,无从言说。 直到梁泽从出租车上下来时,心里才好受那么一点点。 “陈总好。”梁泽见面就没个正形儿,今天正好赶上他调休,一身休闲装打扮,年轻了不止两三岁。 陈东实打老远瞧着,还以为是哪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正要招呼,却听见他喊自己陈总,顿时佯装黑脸道:“我啥时候成总了?你给我开的公司啊?” 梁泽摘下兜帽,露出那张清爽小脸,说:“徐丽都成金蝶老板娘了,你不等于是个弼马温?在金蝶看大门儿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就这么决定了,以后就叫你陈总。” 陈东实嘴上乐呵得不行,心里却懒得搭理他。他知道这小子憋着坏呢,明面儿上陈总陈总地叫着,实则是在讽刺自己和徐丽的关系。他有预感今天这趟百货大楼之行少不了嘴皮子上的热闹。现下就只等另一位主角登场。 两人在马路牙子边等了一小会,须臾,一辆油光晶亮的商务别克停在大门前。副驾驶门后伸出一只亮红色的细长高跟鞋,紧接着是一双女人独有的碧玉般的腿。徐丽披着皮草、戴着墨镜,甚是惹眼地朝二人走来。 梁泽心中不愉,但不敢声张。来之前陈东实吩咐过,别老跟徐丽过不去。可他就是忍不住,看到徐丽今天这副盛装出席的样子,生怕谁抢了她风头似的,大夏天的穿皮草,都不怕热吗? 三人就这样貌似风平浪静地寒暄着朝百货大楼走,没两步,女人便大汗连连。陈东实看她难受,替她拎着那件厚皮草外套,上头满是花香果香的香水味,酷暑天里闻,难掩刺鼻。 徐丽羞懑回首,看着陈东实满脸涨红的样子,抬手为他擦汗,“你看看你,都热成这样了,不然待会我买些冰来吃吧?” 陈东实摆摆手,刚要否决,眼角恰好扫到梁泽那张阴气沉沉的脸。 “你说好巧不巧,我前两天刚看到一部纪录片,讲残疾人生活的。”梁泽呛笑两声,绘声绘色,“我感觉他们都感人极了,生活起居什么的,我们以为很简单的事,对他们来说都难如登天。” “比如呢?” “比如啊,残疾人流汗都不用手擦的,因为有些残疾人没有手。”梁泽就等着他这句。 “那他们拿啥擦?”陈东实还没听出来。 “他们都要别人擦。”梁泽扫了旁边一眼,立马划清界限,“先申明,我没有歧视残疾人的意思。” 徐丽顷刻明白梁泽这是在点她俩,她一语不发地收了帕子,走进前头一家男装店里。 陈东实依旧没听出来,嘀咕道:“那他们的家人应该都很坚强吧,我以后老了,没准也会这样。” 看到徐丽吃了瘪,梁泽朝男人翻了个白眼,跟着走了进去。 第133章 清一色的名贵西服罗列在人体模特上,屋内无一物不打着考究的灯光。就连服务员都身着统一制服,是那种陈东实光看一眼橱窗都觉得离自己十分遥远的铺面。 徐丽神色淡淡,缓缓走到休闲区,随手拿下货架上的几件夏装。 售货员上前介绍道:“小姐您眼光真好,这些都是我们今年夏天的新款,城里很多外蒙土著都会买的,他们喜欢这类有中国元素的新兴改良款。” 徐丽抚摩着领口处精巧的盘扣设计,举起衣架在陈东实胸前比了比,眉目微扬。 “的确很衬您老公的肤色,”售货员拿过另一件,“这个您也可以试一下。” 梁泽抄了本杂志,坐在镜子后,看陈东实跟个布娃娃似的被一群女人伺候着,转来转去,突然觉得很想笑。 “我不是她老公,”陈东实看了眼镜子里某人微妙的表情,自觉撇清关系,“我是她哥。” 售货员的脸迅速一白,忙改正道:“那.......那也挺好的呢先生。” 梁泽乐得不行。 “你别光看着,你也来试试啊?”陈东实从试衣间出来时,见梁泽还坐着,拉了他一把。 徐丽含笑拎起几件,说:“梁警官,试试吧,自认为我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梁泽笑而不语,一把接过徐丽手中的几件样衣,选出一黑一白两件t恤,转向陈东实。 “你来帮我选吧。” 陈东实挠头,“我哪儿会看这个。” “没事,你选。”梁泽看了徐丽一眼,加重了些语气,“你选哪个,我就试哪个。” 徐丽自觉背过身去。 “那就白的吧。”陈东实跟着笑了,“白的清爽,衬你气质。” “我有啥气质?” “狗逼气质。” “去你大爷的。” 两人嘻嘻哈哈地进了试衣间,进去之后才意识到,这家店只有一间试衣间。也就是说,两人要么出去一个,要么只能在一个隔间里换衣服。 梁泽想也没想拿着衣服就要开溜。 不出所料被陈东实拉住,“你要去哪儿?” “我出去啊,”梁泽直跺脚,不知道在急什么,“这么小的地方儿,两个大男人挤着换衣服,你羞不羞?你换完我再换。” “男的咋了,都是男的,害怕我看?”陈东实丝毫不觉得一起试个衣服有何问题。 “我不管,”梁泽执意要走,“我不习惯。” “看你脸红的,跟个娘们儿似的。” 陈东实也就没再强求。 等到陈东实换完出来,梁泽钻了进去,拉上帘子后,他才徐徐落下那颗悬着的心。 他坐在圆凳上,小心翼翼地掀开衣下摆,将头转开,像是有意避讳镜中那具身体。 一寸一缕的布料被卷起,露出的是男人独有的崎岖肌理。上面有太多不计其数的伤痕、刀疤与脓疮,大部分已经结痂痊愈,可依旧能看到淤黑的黑色素沉淀,显得整具躯体都有些惨不忍睹,像一具缝缝补补的机器外壳。 梁泽紧闭着眼,快速将新衣服套在头上,捋平拉下,试衣间打的头顶光有些刺眼,他睁眼时有点晃,差点没站稳,等站稳时眼眶底流出些泪,被灯光照得,也可能是被刺疼的。 总之他觉得这衣服试着并不舒服。 梁泽面色寡寡从试衣间里走了出去,陈东实看他这样子,以为是他不喜欢自己为他选的颜色,上前提议:“要不再试试别的?” “没事,挺好,就穿着走吧。”梁泽拿着旧衣服,塞进店员递来的纸袋里,戳了戳眼底,把那点儿残光给隐了去。 “东哥。”徐丽起手替他整理领口。陈东实乖乖站直在镜子前,任由女人摆弄,像个听话的大宝宝。 梁泽却没了争斗的心思,眼见那两人越贴越近,几乎就要身贴着身,索性起身去前台结账,眼不见为净。 后头的徐丽见到他如此,也没了博弈的想法,替陈东实理好领子、袖口后,只扬扬手,让店员把刚刚试过的全部都打包了起来。 “梁警官,这件我请了吧?”徐丽扬了扬手里的卡,梁泽截身挡在柜台前,“不用,我自己有。” 他从外套里掏出钱夹,打开后却愣住了。前段时间忙着办案,忘记换外汇,手头可用的蒙图不多了。 “还是刷我的吧。”徐丽将卡递给店员,“乌兰巴托不是哈尔滨,人民币可使不出去。” “等我换了汇还你。”梁泽尴尬得直低头。 陈东实拎着大包小包走上前来,看到两人难得没拌嘴,不由心悦,“不然今天我请你们吃饭吧?” 梁泽刚要拒绝,腰间手机响了起来,他便顾不得回他,拿起手机走到一边。 徐丽举着烟,目光游离,“梁警官的确很忙呢,休息日还有接不完的电话。” 陈东实在一边跟着附和,“做警察的,哪有不忙的?待会你想吃什么?我听老曹说楼上有家客家菜,汕头人开的。” “你们吃吧,我得先走了。”梁泽举着电话,留给两人一个侧脸,像是别有心事。 “咋了,有公务?”陈东实赶忙上前,“要不要我开车送你,我今天开了车来的。” 徐丽悄悄收回那只想要挽住某人的手。 梁泽一脸正色,“不用,你好好陪人家,有事电话联系。” 话没说完拔腿就走,急得不能再急。 第134章 可等他走出去几步,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不甘心地回过头来。 陈东实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怎么了?” “没什么.......”梁泽叹了口气,把头转了过去。 “哎算了,”他卸下劲,无可奈何地停下步,走回到陈东实身边,“陈斌跑了。” 第64章 陈东实陪着梁泽风驰电掣地赶到少管所时,老曹刚安顿好没跑脱的那几个。门口闹哄哄一片,全是上来讨要说法的社区群众,还有一群瞎凑热闹的外蒙原住民,拉着横幅要求加强治安管理。 梁泽一路护送着陈东实溜到行政楼,曹建德和李倩已恭候多时。陈素茹一时半会下不了床,陈东实就是陈斌的暂定代理人,他出事了,陈东实必须到场。 “废话我就不多说了,大概情况就是,少管所里有内鬼,趁午休放风的功夫,被那小子翻墙逃走了。” 李倩翻开文件夹,一页一页对照过去,口齿飞快。 “连带着陈斌本还有四个同伙,但有三个都被拦了下来。按理说这种情况是不可能发生的,少管所所有外墙都设置了高压电线和防盗铁丝网,外.围还有巡警24小时巡逻。除了有内鬼跟他们里应外合,我们想不出还有什么法子能够逃出去。” “高压线呢?”梁泽看向一边。 “早被关了闸。” “那基本就是有内应了。”梁泽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看向曹建德。从进来之后,他一句话也没说,唯独盯着那间曾关押着陈斌的房间看着,表情甚是玩味。 李倩合上文件,问,“那要查谁是内鬼吗?” 见曹建德仍不表态,梁泽发话,“没必要,先查陈斌能逃到哪儿才最重要。” “小梁说得没错,”曹建德点点头,仿佛才会过神来,说:“只是我刚刚一直在想,这小子逃出去,能逃到哪儿呢?” “乌兰巴托就这么屁大点地儿,找一个孩子还是不难的。”听梁泽口气像是在着手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合着就是学刘成林呗,到处藏、到处逃,只要别出外蒙,找起来应该不麻烦。” 陈东实一字一句将三人的话听进耳朵里,心里却没一点儿反应。对于陈斌,他比这里所有人都放弃得更早一些。他总是这样,容易对一个人没有来由地好,也容易对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冷淡。 从前李威龙就常说他,说陈东实这样的,才是真正的狠人。 “你觉得呢?”梁泽突然拍了下陈东实肩膀,下巴微昂,“你觉得陈斌会藏到哪儿?” “斌子这孩子我懂,看着混不吝,却重情重义。”陈东实不想这种时候还说他坏话,尽可能客观道,“他心里纵有千般恶,却仍会存有一丝善,为着他妈。” “陈素茹?”曹李梁三人异口同声。 “他妈现在重病住院,陈斌又受困关押,逃出去后,自然会想方设法见见自己的妈。”陈东实一丁一点掰开来分析,“迷途的小鸟尚且都知道归巢,何况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 梁泽略一思忖,拍案,“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曹建德亦难掩赞许,“没想到啊,平时看着呆呆笨笨的老东子,今天却意外说出这样一番难得的见解来。” “他向来是个有主意的,”梁泽满是得意地摸了摸他的头,比自己被夸了还高兴,“人看着呆,不代表脑瓜子也呆,是不是,老东子?” “去你丫的,”陈东实气笑了,“谁老了?老曹叫我老东子就罢了,你个毛还没我多的也跟着叫,也不看看自己够不够格。” 众人哄而笑之,饭都没吃,直接上了陈东实的车子往陈素茹所在的医院赶。 恰逢午饭时间,梁泽半道上和李倩一同买了几份炒粉炒面。一伙人就在车里简单对付了下,商量好轮流守在陈素茹身边。 中途曹建德有事,走开了,随后叫了几个手底下人来帮忙。几个人悄默声儿地蹲守在陈素茹的病房门口,就等着守株待兔,看陈斌会不会真的来找她。 时间一溜烟来到晚上。 “吃点?”陈东实拿着半盒炸鸡柳递到众人跟前。 梁泽跟着摆摆手,一个劲哈气,“中午吃顶了,嘴巴里腻着呢。” 陈东实自讨没趣,一股脑将半盒炸鸡柳全倒进了嘴里,结果还没吞进肚子里呢,就听梁泽嚷嚷道,“我怎么觉得,这么干等下去不是个办法呢?” 的确,四五个人空耗了一下午,陈素茹的专属病房前,除了换药护士和查房医生外,连只苍蝇都没有。得亏曹建德的职级高,用不着在这儿陪大家耗着,不然可真是白白浪费了一下午时间。 “你说不会是.......” “糟糕!”梁泽浑身一激灵,由不得分说,拔腿往病房里跑。 只见大门一扒,挤在门口的众人往里看去,登时都傻了眼。病房里哪有什么人,连被子都叠得整整齐齐的,拖鞋都还在,却不见陈素茹了。 “我们都被耍了。”李倩跟着反应过来,看向陈东实等人,“一定是中途陈斌趁我们不注意,和陈素茹一起,乔装改扮混了出去。” “她身上还带着病,输液袋里的水都没吊完,能跑去哪儿?”陈东实扶额,将求助的目光递向梁泽。如今这群人里,唯独他还算有些主见,陈东实现在能倚仗的也就只有他了。 梁泽很快冷静下来,他走进房间里,迅速环视一圈,扭头问:“陈素茹的家庭住址,你知道吗?” 第135章 “不知道。”陈东实摇头,想了几秒,又答,“但我知道她在哪儿上班。” 遥想起当初刚认识陈斌那会儿,他曾带着自己去他妈上班的地方转过一圈。那会陈素茹已梅.毒染.身,陈东实还给娘俩塞过几百块钱。 梁泽当机立断,“带我们去。” 一伙人马不停蹄地赶到杭巴的城中村,下车时陈东实看了眼表,已过晚上十点。虽然入夏,可乌兰巴托夜里还是体冷。出来时陈东实就穿了个短袖,不比其余人,都有警服外套,整个队伍里就他一个人喷嚏打个没完。 梁泽打着手电走到最前面,边走边说,“幸好我多留了个心眼,让倩儿和其余人都留在医院,怕他们杀个回马枪。要不然真担心这小兔崽子又跑回医院里,他擅自带她妈离开医院,就不怕他妈得不到救治,死在逃亡路上?” “都这副模样了,还担心这些吗?”陈东实却比梁泽想得要豁达,“没走入过绝境,大概是理解不了他们这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情的。” 两人说着有的没的,不知不觉已来到陈素茹工作的发廊前。正赶上晚市黄金期,门口的霓虹招牌斑斓闪烁,一水儿的黑.丝辣妹坐在塑料板凳上,朝着路过的男人们挤眉弄眼。 可惜这样的风.骚,见到梁泽立刻惶了,一个个紧张得赶紧拉上衣服,系上扣子。陈东实明白,她们不是怕梁泽,是怕梁泽身上这身警服。 “哎呦,有警察......” 一群艳女鸡飞狗跳,惶恐不安地挤在柜台后,尽力遮挡住下半身的妖娆春光。 其中一个看起来资历略老些的,扫了两人一眼,倒是不慌。梁泽刚想开口,那人便提起壶嘴,灌了一口格桑花茶,老气横秋道:“警官,我们这儿做得可都是正经生意,你们上礼拜不才来查过吗?” “就是就是!我们做得都是正经买卖。”一群女人叽叽喳喳一片。 梁泽循例亮出证件,一脸公事公办地说:“我今儿来不是来扫黄的,你们不用反应这么大。” 众人面色稍缓,领头的那个闻言,似壮了壮胆,戏谑道:“不是来扫黄的?那难不成是来.......?” 众女嘎嘎嘎浪笑。 梁泽自觉溃败,从未见到过如此形骸狂放的女子,还是一群。再看陈东实,一样的面红耳赤,两个三十有余的大老爷们,竟被这群蜘蛛精般的女人困住了心智,险些落了下风。 “那不知两位警官,是要洗头按摩啊,还是精油护理啊?”领头身后一个模样可人的女人甩了甩大波浪,扭腰上前,细手攀上梁泽耳畔,“这位警官一定还没结婚吧?脸烫成这样,哎呀,不会还是个处.男吧?” 众人又是倩笑一片。 一旁的陈东实不知为何,跟着有些恼了。他蛮身上前,一把推开那花妖一般的女人,凶神恶煞道:“少来这套,再不知好歹,立刻查你们祖宗三代!” 女人们这才安分了些,走上前的那个自觉退回到领头妈妈身后,似真的被陈东实的模样给吓住了。 梁泽开门见山,拿出陈素茹的照片,“这个人,是你们这儿的吗?” 众女七头八脑凑上前瞧,各个眼珠子乱转,香气萦绕一片。 领头直言,“是,是有这么个人。在我这儿做好些年了,说是姓陈。” 梁泽款款一笑,“那看来您是这里的负责人了?那好,接下来我只问你,这些人——” 他指的是屋子里的其他莺莺燕燕,“能让她们暂时回避下吗?” 领头的是个聪明人,也不废话,使了个眼色便让姑娘们躲到了后头包厢里去了。 陈东实有模有样道:“你是只知道她的姓氏吗?作为老板,员工信息什么的,不应该都存个档吗?” 领头妈妈一脸吃屎的表情,迟疑半天,强笑着解释,“我的大警官,咱这儿是什么行当,三教九流、逗猫走狗的,又不是什么外贸公司,还留档,留个屁啊留,开火费还不够买纸的。” 梁泽拍了拍陈东实的肩,示意他先让自己来问。领头的这位妈妈话糙理不糙,色.情服务业领域特殊,的确不该用寻常眼光去看待。 “你别担心,我们只是日常问话。”梁泽温温开口,若不是他身上穿着警服,当真一点儿也看不出他是警察,“她最近有回到过这儿吗?或者,有什么人来这儿找过她吗?今天有无来过?” 妈妈摇了摇头,低头在柜台里翻了一阵子,最后翻出一张单子,甩了过去。 “燕子好久没来了,连辞呈都是让别人转交的。”妈妈说到这里,神色感慨,“我们这儿的女人啊,永远都是一茬儿接一茬儿的,赚够了就不做了,回国内老家抹把脸,从良了再嫁一头去。谁也不是天生就喜欢做这行的是不?” 陈东实听出了一点伤感。妈妈又道:“我对她了解的不多,索性也不用你问了,我一次性全都告诉你吧。我只知道她是广东人,有个儿子,前几个月她儿子常来,听说是在饭店洗碗跑堂的。后来不知怎么的,就不怎么来了。没过多久,她也搬走了,说是儿子给她在外头租了个大房子,娘两要过好日子去了呢。” “那你知道她那房子在哪儿吗?” “不知道。”妈妈摇了摇头,看了后头一眼,“不然你问问她们?” “我知道。”突然,后头帘子里钻出一溜儿声音。正是刚刚斗胆上前,开梁泽玩笑的那个。 第136章 “我知道她房子租在哪儿,”女人从帘子后俯身走出,“带你们去可以,但我要收钱。” 梁泽摸了摸裤兜,才想起今年白天跟徐丽买衣服时都拿不出现金,更别谈这会子了。陈东实看他一副想张嘴又抹不下脸的样子,伸进袋子里想替他问价,却忽然记起来,自己钱包搁在了车上,现下口袋里一样没揣半个籽儿。 最后陈东实想了想说:“等着,你要多少,我回车上给你去拿。” 那女人摆摆手,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算了,晚点再给也行。”说罢便把玩着手机,领二人出了发廊。 “别忘记早些回来,今晚还有你的钟!”妈妈在后头叉腰,一群五颜六色的小姐妹相互簇拥着,目送着三人走下台阶。 今晚月色正好,陈东实回望了一眼,忍不住打哈哈,“你还别说,那些个姑娘确实漂亮哈。那一双双小腿儿,又白又细的,这不就是你的最爱?” 幸而天色黑,否则他一定会看到梁泽那副快把白眼翻到天上的表情。 “你跟陈素.......我是说燕子,关系很好吗?” 一路上,梁泽借机攀话。女人歪在后排车椅上,姿态散漫,有一搭没一搭玩着手机。 “您就直说陈素茹算了,”女人咧嘴笑笑,“燕儿是她花名,在我们这儿,谁还用真名?客人没必要知道我们的真名。” “那她会跟你提起她儿子吗?”陈东实掌着方向盘,路况并不好,车子越开越晃,周围的地带也越来越偏僻。 “偶尔提提吧。”女人有气无力,“总归离不开那么些句,什么她儿子多有出息,在外面挣大钱,存够了就带她回娘家,给她爸重修座坟啥的。” “她娘家?娘家哪儿的?” “广东。”梁泽看了眼主驾,“刚在店里不说过了吗?她是广东人。” “哦哦。”陈东实最终将车子停在一栋居民楼前。 “到了。”三人一一下车,齐身望向跟前这栋年久失修的危楼。破损的电线皮如风中残烛般摇摆,周边的物业并不太上心,日化的垃圾混着着污水,一路从处理站流到了路边,众人经过时,能明显闻到一股恶臭。 “哦豁,真熏人.......”女人紧捂着鼻,高跟鞋快步踩过水洼。 沿街灯闪了闪,陈东实停下脚,微微一滞,探向身前那条伸手不见五指的楼道,心中莫名发虚。 梁泽走在前头开路,“这真能住人吗?我怎么感觉像是很久没人来过的样子。” “不知道呀,”女人的声音有些发抖,“我上次来可不是这样,租这儿房子的人可多了,大部分都是中国人,这次不知道怎么的,半天没见个人影。” 陈东实拿出手机,用屏幕光探看着脚下,身后乍地闪过一道虚影。 “谁?!” 众人立刻汗毛倒立,看向暗处那团“滋滋滋滋”的来源。 “什么人?” 微弱火光后,浮现出一张略微浮肿的苍老面庞。陈东实定睛一看,原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看他这样子,应该是这儿的物业或保安,看着也有七八十岁了,说话却格外有底气。 梁泽缓缓上前,道:“市公.安局,来这儿找个人。” 老头确认了一番证件,神色微松弛,又问,“你们想找谁?” “陈斌。”陈东实接过话,努力比划,“你认识这个人吗?大概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瘦瘦高高的,大概比我还高半个头的样子。” “我知道他,”老头轻笑两声,拉开闸门,“进来说话吧。” 三人吭吭哧哧地进了房间里,才发现这是一间改良过的简易保安亭。里头陈设清简,没什么特别的,临窗的写字台上还放着一瓶二锅头,还有半盘子没吃完的猪头肉。 老头戴上老花镜,在写字台抽屉里扒拉了好一会儿,最终扒出一本册子。他循次在册子里翻找着,约莫几分钟的功夫,就找到了与之对应的租客信息。 “这小子我印象很深,”老头摘下眼镜,坐回到纳凉的藤条椅上,“刚来的时候,一穷二白,就扛着个蛇皮袋,连床单都不会选,还是我陪他一起去门口小超市选的。” “后来呢,不知道怎么的,时常能看见一群小青年们半夜三更去他那间屋子里,喝酒打闹,还因为扰民被投诉了好多回。” “那最近有什么可疑的的人来找他吗?还回这儿吗?” “不回了,你们不知道吗?他上午才退的租。”老头将册子交给梁泽,指着上头的一纸合同说,“警官你看,这是文书,当时是他妈来退的房。” “上午?”陈东实一愣。 梁泽若有所思:“果然,陈斌是昨晚后半夜逃的,陈素茹上午就退房了,看来母子二人是铁了心要同甘共苦了。” “那现在该怎么办?” “还有别的吗?”梁泽将希望寄托于眼前,“你们两个,有什么想到的,突兀的,琐碎的,关于他们母子的,都可以告诉我。” “突兀的.......”女人细细思忖,灵光一动,道:“你别说,还真有。我记得她前两天让我帮她存钱来着。” “这么重要的事怎么现在才说?!”陈东实有些懊,幸而梁泽将人摁住,好言道:“存哪儿去?多少钱?” “这.......”女人面露迟疑。 “你就说吧,他是警察,有什么不好说的。”陈东实看着比梁泽还要急。 第137章 女人方痴痴开口,“这钱数目还真不小,有十多万呢......她让我帮她随便找个户头,只要不是我本人的,先存进去,还答应给我两千。” “两千?”梁泽冷笑,“她可真有钱。” “她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哪儿来的?不就是她儿子给的吗?”梁泽心口稍缓,“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就是陈斌这几个月替金蝶办事以来,赚到的毒资。” “毒资?!”女人顿时惊叫,赶忙撇清关系,“哎呀警官,我可还没收钱啊.......我只是帮她存了下,那两千她还没给我.......跟我没关系啊。” 梁泽抽出一口气,“紧张什么?只要你配合我们,我们不会为难你。” 三人拜别老头,出了居民楼。陈东实问,“那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整个乌兰巴托就那么几家银行。”梁泽点燃一支烟,看了眼旁边女人,“带路吧。” 女人没多说啥,领着两人往国立银行赶。现在大半夜,营业厅早下了班,但梁泽却觉得这正是个好时机,没有哪个在逃犯会蠢到在上班时间去办事大厅取钱,这种人大概率会选择一个无人问津的时段,在atm机上操作,梁泽真正的目标是国立银行外的自助atm机。 三人窝在车厢里,有意将车子停在正对机器、却又视线隐蔽的地方,方便时时探看。果然如梁泽所料,不到两三个钟头的功夫,银行外的盲道上就鬼鬼祟祟蹿出个包裹严实的妇人,陈东实迅速拉开车门,喊了那人一声“陈素茹”,那妇人便抓着包袱,拔腿就跑,三人直直追了好几条街都没碰上。 “不会又被跑了吧?!”陈东实气得直挠头。后头的女人还踩着高跟鞋,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满口抱怨:“警官,这有必要让我也跟着吗?这都后半夜了,坏人也需要睡觉吧?” 梁泽谨慎地查看着四周动静,冲女人摆摆手,“实在累的话,你先回去吧。有什么新线索,记得及时联系我们。” 女人如获大赦般,悻悻离去。唯陈东实一脸不解,问:“你就这么放她走了?” “她留在这儿也没什么用,”梁泽上前一步,轻轻捂住他的嘴,“嘘,小点声,人一定还在这附近。” 两人身处一条弄堂内,两边都是齐身高的钢材与杂物。这附近好像有家钢化厂,住在周围的,都是厂里的职工与职工家属。凌晨天里,家家户户基本都还在梦乡中,四周安静得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能看见的,也只有对方忽闪忽闪的眼眸。 “小心——!” 猝然间,陈东实一声尖叫,护住梁泽的后脑勺,连人带手机一起翻倒在地上。梁泽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只听耳边“哐”一声巨响,一根大腿粗的实心钢管砸落在自己刚刚站着的地方。要不是陈东实反应快,只怕自己早已当场开了瓢。 “在那上面!”梁泽猛地一指,陈东实随之一望,看到一抹黑影,一闪而过,速度极快。 “带了病还这么能跑。”陈东实拉上梁泽,快步迈上楼梯,视线紧紧跟随者那道影子。 两方力量一前一后奔逐在筒子楼那九曲回廊般的曲折迷径里,前头人不停在身后设置着能随手翻落的障碍,兵兵乓乓的摔绊声响彻楼层。 “我告诉你,陈素茹,你跑也没用!”陈东实在后头追着,一刻也不敢松懈,“你以为这样就是为着他好吗?我告诉你,你这样只会害死你儿子!” 前头人毫无所动,只顾卖力狂奔。只是速度越来越慢,看出有些体力不支的迹象,这也并不奇怪,一个身患重病的女人,再是如何手段通天,也是拗不过那两个年轻力壮的青年男子的。 梁泽迈开长腿,一举跃过障碍物,伸手抓住那人衣角。没等那人反应,他便一个猛拉,躬身扛人过肩摔,最终将那妇人拽倒在一堆鸡零狗碎的废泡沫纸盒间。 “警察!不许动!”梁泽龇牙咧嘴,似终于等到猎物的独狼,将证件和镣铐一并呈到那人跟前。 “陈素茹,你现在无处可逃了。”梁泽摁住妇人,使了个眼色,示意陈东实上前确认身份。 陈东实心领神会,一把扯下那女人脸上的面巾。 “陈斌?!”陈东实卒而傻眼,“怎么是你?” 陈斌愤愤一笑,表情狰狞,“一不做二不休。叔,你我如今可算彻底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了。” “你在说什么傻话?”陈东实揪起他衣领,目眦欲裂,“好好活着不好吗?非要跟那群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你良心被狗吃了?!” “东实.......”梁泽冲他摇了摇头,语气喃喃,“气坏自己的身子,不值当.......” 男人这才松开眼前少年,任其如一叶扁舟般跌回到泡沫盒堆里,将头沉沉低了下去。 “叔,我回不了头了.......” 陈斌骇人一笑,猛然间,刀光乍现,梁泽还没来得及闪避,那匕首便径直刺向了自己。 第65章 “噗嗤”一声,是刀刃扎进肌肉里贯常的声响。这样的声响,梁泽听过无数次,或者说,李威龙听过无数次,在西伯利亚高原的那场大雪中,王肖财捅来的四刀里,每一声,都和今天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 他只觉腹下一涩,甚至连痛觉都没有,“扑通”一下,跌在地上。耳边是陈东实的呐喊,紧接着,是陈斌与其推搡拉扯的叫骂声,这一切喧嚣,最终止于一团模糊的虚影里。 第138章 梁泽试着动了动手臂,发现已毫无力气。粘热的液体淌过知觉尚未麻痹的掌心,攒成一簇石榴花般殷实的红。 陈东实一脸错愕地将人抱住,事已至此,他顾不得去追打仓皇逃窜的陈斌,只能先顾好受伤的眼前人。 “追.......去追.......”梁泽气息恹恹,血透过指缝,淅淅沥沥如不息的泉。 陈东实哪还听得进这些,吓得几近狂呕,他从未见过如此多的血。血......新鲜的血。只有在《人与自然》节目里讲到动物大屠杀时才会看见的血,此刻一遍遍冲涮过脑海,浮现出四年前他没能赶得上的那场泻湖边的虐杀。 这样的冲击,对于一个出租车司机而言,无异于重现当年李威龙死前的惨状。 陈东实哆嗦着掏出手机,捂住口鼻,一边忍着呕意一边拨通了急救电话。逼仄的老巷口,雨后积水未干,一盏破败的走马灯挂着,洇成两人身间仅有的暖光。 “梁泽.......醒醒........” 陈东实不停地拍打着他的脸,有意识地察觉到,怀中人的气息在一点点变弱。一丝类同的恐惧开始蔓延。 “有人吗——!”陈东实费心大喊,在救援人员赶到之前,乞求得到一丝帮助,“有没有人——?!” 可惜回应他的只有鬼打墙般的风声。 “你别睡.......梁泽!别睡........”陈东实将人从地上拖起,将外套团成一团,摁在伤口处。 怀中人面容虚弱,呼吸一声赛一声轻微。陈东实能清晰地感受到内心某块地方摇摇欲坠的下落感,就像被抛尸在湖底一样,四周都是无处倚靠的虚空与广袤。 陈东实抱得更加紧了,面颊紧贴着他眉目,一滴泪滑落面庞。 半个多小时后曹建德等人赶到医院。 来路上他猜到了什么,顺了碗泡馍给陈东实。两人查案查到半夜,又遇上梁泽出了这么一档子事,陈东实一定没顾得上吃饭。 岂料他身边早已堆满了大碗小碗的夜宵,是徐丽送的,她比曹建德等人更早接到陈东实的电话,正在金蝶包厢陪酒的她二话不说就抄着手机赶了过来。 那些吃的就这么堆在安全出口的楼梯间台阶上,陈东实压着头,一口没动,走近后曹建德听到一丝似有似无的啜泣声。 “怎么会这样呢……”陈东实不停拷问着自己,“为什么他捅的不是我?为什么不是我替他挨这一刀?” 男人急红了眼,看着走廊上来回奔走的医生护士,反复其言,“你们说他真要出了什么事怎么办?我已经没有威龙了,难道还要........” “你先别瞎想。”老曹抚了抚他肩,好生安慰:“我刚问过医生了,刀插得不深,那小子估计也是第一次捅人,自己也吓到了,还好没伤到什么重要器官。” “可也流了好多的血.......”陈东实不敢抬眼,“老曹,你说威龙死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流了这样多的血……” “好了。”曹建德迅速打断他的话,“说梁泽就说梁泽,干嘛又扯到威龙。平白勾起些伤心往事,岂不是更伤心了?” 徐丽帮忙搭腔,“曹队长说得没错,东哥,梁警官吉人自有天相,他福大命大,一定会没事的。” “对,一定会没事的。” 话正说着,楼道溜进一抹光。护士小姐钻出头来,轻轻说道:“人醒了,你们要不要跟着去瞧瞧?” 陈东实立马从地上站了起来,却被曹建德抬手摁住,说:“我先去看看,你这个样子,见了他只会更激动,还是先收收情绪吧。” 曹建德这话说得在理,自己的确不擅克扣感性。陈东实无力反驳。他甚至切实体察出肖楠在时,常骂自己“软懦”、“无用”确有其事了。这些品质刻在了骨子里,早已和自己融为一体,难分难舍。 “东哥,你一天没吃饭了,就赏脸吃些吧。” 徐丽哄他坐下,拆开一碗馄饨,喂到陈东实嘴边。 热腾腾的紫菜虾仁,浮着几卷葱花和榨菜,水汽熏得男人想掉眼泪。 “放那吧,我自己来.......”陈东实搓了搓眼睛,眼巴巴地看着老曹进了病房,脖子抻得老长。 徐丽倩笑:“再放久就凉了,凉了口感就不好了。”说着又递到他嘴边。 陈东实这才心不在焉地吃了一口。 “能吃就好。”徐丽满心欢喜,拿出纸巾,又要给他擦嘴。 这下陈东实更不适应了,努嘴推诿道:“你这是干什么?你放着我自己来就行。” 徐丽悻悻放下纸巾,坐回到台阶上,语气淡淡地说:“我只是觉得,自从嫁给老马后,我与东哥你......” “什么?” “没什么。” 徐丽绞着纸巾,抿了抿唇,终还是将话吞回到了肚子里。 “东哥,”徐丽抚上肚子,眼神突然一转,莫名晕出些温柔,“有件事,我还没告诉过别人,想先告诉你。” 陈东实放下馄饨,“什么?” “我怀孕了。”女人扑哧一笑,“他还不知道。” “这么快就有了?”陈东实不知是惊是喜,“那你可要小心着,以后就别大晚上陪人喝酒了,别跟你楠姐似的.......” 兜兜转转又聊到第三人身上,徐丽笑容淡了些许,“不会,我小心着呢。” “其实丽,”陈东实抹了把脸,似下了多大决心一般,回过头问:“自你楠姐走了之后,我心里一直有个疑影儿,你认真告诉我,你楠姐出事那天,是不是你打电话告诉了她,童童被绑架了的事?” 第139章 没等徐丽回答,他又说:“我知道,这事儿我问过你好几回,你回回都说与你无关。可我这心里却一直在摇摆。理智告诉我,你不是那样的人,可感性也在提醒我,我和你楠姐结婚三年,情分不浅,我不得不替她和死去的孩子要个答案。” “我理解,”徐丽的表情像是要哭了,眼睛湿漉漉的,仿佛能淌出水,“东哥,不管你问我多少遍,我都还是那样的答案。电话的确是我打的,我没有什么好狡辩的,可我只是和楠姐聊了些家常,那时我还并不知道童童被绑架的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楠姐好端端地会折道回乌兰巴托,又莫名其妙出现在警察局门口,和你大闹一场,致使肚子里的孩子和自己命都没了........东哥,我也有过孩子,我也曾差点成为一个母亲。都是女人,我又怎么可能要害她呢,我没有理由要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呀.......” 话没说完,女人便已泪流满脸,惹得窗外月光也偏怜爱她这副哀愁模样。陈东实看得扎心,抽出纸来替她擦泪,心中不知作何滋味。 “你也别怪我多心,”陈东实莫名有些愧疚,“实不相瞒,梁泽不止一次提醒过我,要我提防着你,说你心术不正。可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我一直都视你为亲人。” 徐丽泪眼茫然,起身扑倒在男人肩头,一通乱泣。 陈东实跟着有些触动,柔情不能自已,情不自禁间,也跟着洒了些眼泪。两人如一对失散多年的血亲,依偎在空冷寂静的楼道中,感触着这前胸贴后背的温暖情谊。 只是陈东实不知道的是,此时玻璃门上映出的,是徐丽那双发狠涌动的眼。 “东哥,你先歇歇,让我去打些热水来吧。”徐丽松开男人,音色柔婉,“梁警官醒了,一定需要热水擦身,我去房里拿热水瓶来。” “好,好。”陈东实看着女人单薄的身形,不忍开口:“你心细,有你在,总能让我放心。” 徐丽轻轻合上门,再抬头,满脸柔笑已化作锋厉的凛意。 她裹紧风衣,快步走到病房前,“吱呀”一声,推开门来,只看到梁泽生无可恋地躺在床前,曹建德不知去了何处。她方安心地走进病房,将门反锁,一步一步,一步一步,面无表情地走到床前。 “你又想干什么?”梁泽闭目已觉花香刺鼻,这是徐丽身上独有的味道,浓烈的脂粉气。他指着天花板一脚的摄像头,“你休想对我做什么。” 徐丽莞尔坐下,替他掖被,“梁警官误会了,我只是来拿热水瓶,想替你打些水。” “哼......”梁泽复又睁眼,正对上徐丽那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她眼底还残留着泪,像是才哭过,如果自己没猜错的话,这女人应该是刚在陈东实那儿表了忠心,急着来自己面前耀武扬威呢。 梁泽没好脸色地说:“肖楠死前的病房护士说,你之前曾私自拜访过她。出来后没多久,病人就情绪激动,引发了大出血。” “那又怎么样呢?”徐丽伸出手,拿起床头柜上的苹果和水果刀,边削边说,“就像那通电话一样,知道了,你也没法定我的罪。不然你早就派人来抓我了,我说得对不对?” “我迟早会有一天揭开你的狼皮!”梁泽愤愤起身,不想幅度太大,一下扯到肚子上的伤口,他疼得不得不躺回到了枕头上。 徐丽垂下手,笑意溶溶,“我进过病房,难道就能证明人是我杀的?哦,我忘了,楠姐的病房.......可不像今天这样,还有监控呀。可是就算有又怎么样?我只是去例行探望,毕竟她......也曾对我多有关照,我又怎么会害她?” “你........!”梁泽捂住伤口,才包扎好不久,就因为自己的挣扎,渗出些许血迹。 他无力地捶打着床架,万念俱灰,“你真是心如蛇蝎!徐丽,你会遭报应的.......!” “心如蛇蝎?!”徐丽惨然一笑,停下削皮的动作,将刃尖对准男人心口,“我才不是心如蛇蝎.......” 我就是蛇蝎。 第66章 “你想做什么?”梁泽感受着腹部的坚硬,即便隔着厚厚的棉被,他依旧能体察到这个女人在用力。 徐丽紧握刀柄,浓艳妆容将五官渲成一朵雍容牡丹,似能挤出一脸馥郁的花汁。 梁泽不禁感慨:好一个徐丽,好一个金蝶女郎。也难怪马德文爱她,刘成林也爱她,恐怕如今陈东实也对她青眼有加。她身上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一颦一笑、一言一语都涤荡着微妙的涟漪,让人情不自禁地被吸引。就连自己这样不受用的人也忍不住沦陷在她的气息里,心甘情愿地被她牵动着情绪。 “梁警官,”徐丽凑近一笑,吐出一口柔雾,“不对,李警官……你放心,我不是来害你的,相反,我是来帮你的。” 女人翩翩然抬身,在梁泽一片痴愣的目光中,把削好的苹果递了上去。 紧接着,她从包中抽出一本册子,直接拍到男人身上,起手点烟,“这是金蝶过去三年的实账。金蝶有两套账务,一套是做给审计和司法单位看的,走的都是明款,款项来源都是酒水推销、商务表演之类的合法收益。一套就是你手上看到的这本,实际的操盘手是金蝶股东大会里的,姓冯,他跟马德文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马德文的账一直交给他在做,还匀出了近四成的股份给他这位好兄弟。” 第140章 女人呼出一团烟气,音容缥缈,“至于这里面有什么,以你的聪明才智,恐怕不需要我说得太透,对吧?” 梁泽随手翻了翻,心中更加不解。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徐丽举烟调笑,“于公,我是金蝶的二把手,于私,我是马德文的老婆,没有理由要自毁家业检举金蝶黑产。非法洗.钱,偷税漏税,走私贩毒,杀人越货,这桩桩件件随便拎一个出来,都可以让金蝶立马倒台,这难道不是自寻死路吗?” 梁泽屏气不语。徐丽所言,句句在理,竟一股脑把自己想问的全都说了出来。 “没关系,谁让我是守法公民?”女人掸去烟灰,将烟蒂摁在床单上,任由烟头烫出一个焦黄的洞。 看着梁泽一脸不明所以的表情,她骤而弯腰,俯在他耳畔,盈盈笑道:“我只想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一旦警方真的介入调查,千万千万,千万千万……” “——不要放过马德文。” 梁泽愈加迷惑地瞧向这个女人,只见她徐徐抬眸,再定睛时,俨然一副人畜无害的温良嘴脸。 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举报金蝶对她有什么好处?马德文垮台,她又怎能独善其身。徐丽这看似“引火自焚”的一步,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目的? 还有.......她又是从哪儿搞来的这本账簿?难道仅凭马德文对她的信任,就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托付给徐丽了吗?要知道这本账簿的份量,远超过那一栋看上去金碧辉煌、不胜璀璨的金蝶永乐宫。要么是马德文在徐丽这儿真的交了心,要么就是徐丽用了些他不知道的手段搞来了账簿。而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验证了这个女人的城府与心机。 梁泽越想越觉得后怕,待徐丽走后,他飞快地翻阅着那本账册。果然一切如徐丽所言,账上详细记录了金蝶近年所有的财报数据,当中更有大量牵连到国内犯罪组织的资金流水,而涉.毒涉.黑,仅仅只是马德文庞大黑产帝国中的冰山一角。虽然梁泽早知马德文绝非善类,可望着一笔笔密密麻麻的黑款数字,他还是不免地感到一阵恶寒。 太可怕了,梁泽不禁生叹,可怕到这一切都显得不太真实。他甚至可以想象到,仅凭这一本账簿就能坐死马德文,就算坐不死,也至少能搞垮金蝶。 只是话说回来,狡兔死、走狗烹,这一切对徐丽又有何益处?为什么她要叮嘱自己,一定不要放过马德文?难道这两人之间,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恩怨吗? 梁泽百思不得其解,才松泛些的脑袋,不知不觉又疼了起来。他找护士要了些止疼药,含水服下,账簿被他揣到了枕头底,回想着徐丽刚刚那副势在必得的样子,迷迷糊糊间,他又睡了过去....... 陈东实是天亮了以后才来的。 他在外头守了一夜,待曹建德回去换洗时,才蹭进了病房。进来时梁泽还在睡,手上挂着消炎针,陈东实就这么坐在床边,呆呆地守着,直到日上三竿时梁泽才醒过来。 “你醒了?”陈东实立马精神了过来,凑上前去,好生关切,“渴不?饿不饿?要不要我去打点饭,我看餐车刚走……” “不用。”梁泽精神状态远比陈东实想象得要好,诚然如曹建德说得那样,刀子刺得不深,没伤到重要器官,只要别碰到伤口也就没什么大事。 陈东实红了眼眶,万般自责道:“都怪我……没保护好你,我真是他妈的没用,连一个小屁孩都制止不了。实在不行你打我吧,或者骂我两句,要不然我这心里跟油煎了一样……” 梁泽听着男人吚吚呜呜的声响,还想着徐丽的事,略有些烦乱,克制道:“消停会吧,祖宗。我看曹队不让你进来看我是对的,一进来就哭哭啼啼的,吵死了。” 陈东实瞬时没了声音。 “去你大爷的,老子好心关心你。”陈东实不出所料黑了脸,“狗咬吕洞宾,也不看看是谁把你带回的医院。” “那当然是人家兢兢业业的急救人员。”梁泽跟他贫嘴。 “那是谁帮你打的急救电话?”陈东实急了,“看来我就该让你痛死在大街上,让你一个人躺在那里,流血流到流不出了,死了算了。” “你舍得?” “怎么不舍得?”陈东实发狠,“死了也别喊我收尸。” 梁泽噗嗤一笑,看着陈东实像是真生气了的样子,拉了拉他衣角。陈东实不依,梁泽又拉,磨了好一会儿,陈东实才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来。 “别碰我,”陈东实一把拍开他的手,刻薄道:“我现在是人微言轻了,连嚎的资格都没有。一嚎就说吵死了,怎么,我不配吵你??” “配配配!”梁泽大手一挥,顺着他的话说道,“你想嚎就嚎,想嚎多久都行,我陪着你一起嚎。” “你就只管贫吧。”陈东实被逗笑了,忍不住捶了他一下。 “嗷——!”床上人一下痛出了声,吓得陈东实赶紧打住玩笑,“咋了,碰到伤口了?” “扯到了……”梁泽疼得挤眉弄眼,“哎呦……不行了……疼……” “咋了?”陈东实吓得不轻,“要生了?” “生你大爷!”这会轮到梁泽被逗笑了,笑嘻嘻地去掐他耳朵,“死王八羔子,你个老冬瓜,看着老实巴交的,原来也是个坏种。现在都敢开我玩笑了。” “谁让你先开我玩笑的?”陈东实这才露出奸计得逞的表情,“还装得多疼多疼似的,你要再多躺一会,估计伤口都愈合了。” 第141章 梁泽扯上被子,将脸挡住,“原来你都看出来了,你故意的。” “对,我故意的。”陈东实伸手挠他,“你现在也打不着我了。” 两人就像一对没长大的堂兄弟一般,你来我往地打闹着。换药的护士看见了,也不忍多嘴一句注意伤口。中午李倩来送饭,看到两人还在闹,没完没了似的,自觉将饭放下就走了,出门撞见曹建德从电梯里出来。 “曹队……” “梁泽呢?” “在里头……”李倩指了指病房。 曹建德还没走过去,便听到里头一阵嘻嘻哈哈的打闹声。 “他现在还有伤,不然等他伤好了再说吧。”李倩一脸忧心忡忡,“很久没看到师父这么开心地笑了。” 曹建德走到窗前,看着里头一派和乐,皱了皱眉,“你也觉得我太苛刻了是吗?” 李倩立马低头,“不是的,曹队……我只是觉得,他该有一些值得留念的东西。” “仗还没打完,他不该、也不能留念。”曹建德扣上警帽,“告诉他,出院后来找我一趟。” “曹队……” “你不用替他求情。”曹建德口吻坚毅,“我放他出山,不是让他来风花雪月的。” “所以,我跟你说啊,你们就真的蛮多地方挺像的。” 陈东实托着腮,有一搭没一搭跟床上人聊着。 “你们不仅长得一样,连口味也一样,鞋的码数也一样,选片子的口味也一样……太神奇了,不过你现在骗不了我了,梁泽,就算你跟他千万分地像,你也不是他。” 床上人未置可否,音色淡如水,“那你喜欢吗?” “啥?” “喜欢我们一样吗?” “喜欢,”陈东实渐有些困了,将脑袋倚在床头,“又不喜欢。” “喜欢是你们一样了,我可以感觉离他更近一点,不喜欢是觉得,再相近,他也是独一无二的,你就是个学人精。” “对,我就是个学人精。”梁泽自嘲般地笑了笑,摸了摸发亮的鼻头,双手搭在男人垂卧的鬓边,“可是我真的太笨了,一直学不好一件事,那就是,该不该告诉你,我……” 后面他不敢再往下说了。 病房里安静得令人害怕,只听得见某人断断续续的鼾声。才这么一小会功夫,陈东实就睡着了。梁泽兀自一笑,抬手把弄着他鬓边的绒毛,指尖掠过他眉骨,周游至那略显崎岖的脸颊间。 陈东实生得并不完美,相反,常年出租车奔波,混养得一身风尘。他早年还算清秀,可如今,冷白皮也晒成了黑棕调,又因为时令,时不时闹几颗痘痘粉刺。 自己从前很爱为他挑痘痘,他享受从痘痘里挤出白色油脂的感觉,特解压。那时的陈东实和今天一样,像一只疲惫的小动物一般,窝在他膝盖上,留给自己一边用来“解压”的侧脸。梁泽拿着粉刺针,先用沾了碘酒的棉签沾一沾,再用针挑破,然后去挤,挤出点什么,两个人就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恨不得把四个眼睛凑到一起去观赏。 那时他还是李威龙,不唤作梁泽。 那时他可以爱得很大胆,爱得长风沛雨,爱得艳阳高照。 可现在,实实在在地触碰着这些凹凸的肌理,他却没了半分挑破它们的心思。很多东西并非一定要“挤出来”才好,挤出来了,也只是一堆无用的油脂。 平白令人伤心作呕。 甚至觉得恶心。 梁泽不自觉缩回那只巡游的手,突然见李倩冒冒失失闯进门来,大声道:“梁队......我们抓到陈斌了!” 第67章 陈斌是在火车站被抓到的。 乌兰巴托火车站起建于苏联,体量不大,但人流密集。在二十世纪初飞机还算洋玩意儿的年代,火车便是外蒙最主要的长途交通工具。20世纪50年代,城中蒙古包被大量拆除,工业发展的步伐迈进了这片原始黝黑的沃土,原本的青草黄沙、牛马羊群,被一栋栋苏联风的建筑所替代,乌兰巴托火车站也开通了连贯北京和俄罗斯的专列。 陈东实对火车站的情愫归于人生不计其数的迎接和离别。 十四岁时,他独自背起行囊,坐着一天只有两班的中巴车,从葫芦岛的老破小农村瓦房门口,一路荡进葫芦岛市的火车站。 人生中的第一张火车票,检票还维持着朴素的人力安检。穿着铁道制服的工作人员挨个检查进站的崽儿们,陈东实不是个例,在那个年代,每十个中国人中,就能揪出七八个文化程度不到初中的半文盲。 那时的陈东实是迷惘的,他不知道该去哪里,又将回到何方。亲戚给他买好车票,告诉他不能越过月台的白线,否则会卷到火车底下去,后来火车进站时,陈东实一望,好长的车,好似比他的命还长。 起先他前往的目的地是哈尔滨,一待就是四年,也是在这里,他遇到了李威龙。 哈尔滨比葫芦岛更大、更繁华,他痴迷其中,每天走在路上都幻想耳朵里碰撞着硬币敲击的声响。直到有一天,李威龙把调职函递到他面前,在落灰的地球仪上,告诉他在中国的上方,还有这样一个闷骚的城市,叫乌兰巴托,隶属外蒙古。 一个李威龙不怎么想去的地方。 是陈东实鼓励他去的,哈尔滨于自己,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游乐场,但对李威龙来说,却是一方囚禁理想、压缩热血的温暖牢房。他不想因为自己,让李威龙失去发展的机会,于是他亲自送他去车站,临别前,也是在火车站,车子慢慢跑起来,他跟在车屁股后头撵。 第142章 一边撵,一边挥手,李威龙摇下车窗,大声警告他不许泪流。 陈东实信誓旦旦地保证,男子汉,大丈夫,保准不掉一滴泪。却还是在火车驶出车站后,一个人偷偷啃着馍,坐在出站口,边啃边哭。 他品尝到别离。 那是一种散发着奶香、又夹杂着苦涩的矛盾味道。 以致于到后来,换成他作为要离去的那个,从乌兰巴托回哈尔滨,那种熟悉的味道又攀上了心头。 人生故事交织最密集之地,无非车站、医院和墓园。医院关系生死,墓园镌刻往生,而车站,只将愁绪缝补进那一张张欲语还休的表情里。 见到陈斌是陈东实不敢想的,他没想到,在历经这么多事情之后,这个十七岁的孩子,还有底气毫无畏惧地面对自己。来的路上听李倩说,他是因为要买东西才被治安民警抓到的,三四个人追一个小伙子,追了两三里路,最后在他怀里搜出一包没拆封的卫生巾。 李倩说她很难想象,一个还没经历过人事的小男孩,蹲在警察面前,摇尾乞怜,只想他们宽限自己一点时间,好让他把东西送回去。 东西显然是买给陈素茹的。 见到女人时已经快不行了,床上流了好多血。潜逃这些天,陈素茹耽误了治疗,□□溃烂深达肌理。陈斌迫不得已出门购买卫生物资,因此被抓,李倩和众警察赶到时,心照不宣地都没提要抓陈斌的事。 “让我跟她说几句话.......”进屋前,陈斌提出最后诉求。 “屋子没窗,也没后门,你们放心,我跑不掉。” 事已至此,他恐怕自己也知末路穷途,索性放弃挣扎,连语气都带着一股逆来顺受。 李倩默许了。 陈斌走进屋里,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女人,若无其事地说,“妈,我回来了。” 陈素茹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无生气地答:“谁来了?外面好大的声音......” 陈斌说:“我朋友来看我了,他们喊我一起去街上玩。” 李倩和同事屏气候在门外,透过蛛网重叠的窗枢,窥得那一方憔悴面孔,淡无血色,彷如白纸。 “妈.......”男孩有些哽咽,“对不着你了......” 说罢折腿跪下,对着那张摇摇晃晃的铁架床,重重磕了一磕。 女人像是预料到什么,轻轻摆了摆手,“不碍事哦,是妈妈对不住你。” 男孩泣不成声。 “你六岁才启蒙,天生性子傲、不听话,家里人都不喜欢你。”陈素茹长叹一口气,“好多人都叫我干脆掐死你,再生个,六岁前的孩子脖子软,掐了也不显乌青,别人看不出来。” 女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可是你就算千不好万不好,却晓得你老子打我的时候,去打他。你......”她竖起一个大拇指,“你是好的.......是做娘的没用,没能领你上正途,给你一个正儿八经的表率。” 男孩一语不发,空洞的双眼中,流泪都是麻木的。李倩静静地站在外头,心弦微转,突然有些明白,陈东实为什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偏袒这个男孩了。 没有人会天生就想做坏人,如果可以选的话。可人生就是这样,条条大路通罗马的永远只是一小部分人,大部分的人,甚至称不上是人,只能算作这个世界不起眼的一颗螺丝钉,他们历经艰辛,踩过尸山血海、越过弹雨枪林,等待他们的,也只有条条大路通地狱。 女人越说越用力,“我又怎能不自责?可我除了自责,却什么也帮不了你.......你说句心里话,你是不是觉得妈妈很没用,妈妈不是一个好妈妈?” “没有.......”男孩挪膝上前,紧紧拉着女人的手,“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从来没有觉得你没用.......” 床上人仿佛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凄烈一笑,转头落到窗边几枝早春的梅上,“妈妈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么好听的话了。你看,春天快到了。” 屋内哭声愈泣愈浓。 门畔“喀嚓”一声,李倩故意踩动石板,提醒屋内人时间已不多。陈斌听到声响,掩泪不语,只将那包还没拆封的卫生巾细细拆开,放到女人手中。 近身的那一刻,陈素茹猛地抓住陈斌的手腕。 “我知道警察就在门外.......”她俯身低语,每一个字,每一个发音,都带着一位母亲应有的愤怒与决绝,“妈妈什么都替你做不了,但妈妈什么都可以替你做。” 男孩瞳仁骤紧,见女人用尽全力从床上坐起,恹恹招呼:“进来吧,我知道你们在外面。” 门外发出一阵窸窣声响,片刻,李倩和其余协警从阴影处走了进来。洁净爽亮的警察制服与破败陈旧的出租屋格格不入,更衬得母子二人仓皇颓败。 陈素茹说:“你们不是一直都想抓我儿子吗?抓去吧,他就在这儿,今天就算长了翅膀也飞不走了。” 李倩抿唇不决,不知该如何回应。 “只是.......”她咳嗽两声,披上外套,扶着男孩的手从床边站起,“能不能让我这个快要死了的人,再送一送自己的儿子?” 她颤颤巍巍地指向门外,容色枯槁,宛若已在透支仅存的精力。 “就这里,到那里,从床到门的距离。”陈素茹摇头苦笑,“我已经快不行了,只能走这几步路。” 李倩没有回答,就算是答应了。 母子两人相互依偎着,一小步一小步往门口走。陈斌紧握着女人的肘,就像端着一座珍贵的水晶。只是这水晶太易碎,稍不留神,便会化为一地碎片。陈素茹的每一步都走得无比吃力。 第143章 “快......快逃......” 千钧之际,女人用尽全力,将男孩一把推出门外。然后旋而回身,如母狼护食般,扑倒在那群警察身上。 “快跑!跑——!!!” 陈素茹无所顾忌地撕咬着,就像一头野化的猛兽,众人推搡拉扯到一起。门已被女人反锁上,逼仄的小出租屋成为了一个母亲最后的角斗场。 “你疯了?!” 李倩又惊又怒,奋力撬门,却于事无补,陈素茹被其余人控制着,蓬头乱发,涕泪交杂,已成疯妇。 “他是我儿子.......我儿子!”女人吐字如泣血,“是我怀胎十月,从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就算你们说他再烂、再不成器,他也是我儿子!我的儿子!” 陈素茹嚎啕大哭,见门外“咚咚咚”敲门声逐渐平息,方了无牵挂般,垂倒在众人膝前。 “李副队,人跑了!”一协警从窗口探见少年如风般的身影。出租屋外是一片土坝,旁边有家农家小炒和修鞋铺,这里只有一条路通往主干道,要想出这里,还隔着一扇大铁门。 李倩如遭重击,顾不得那么多,抡起手旁的钢条,“哐”一声巨响砸开门锁。好在门锁本就年久,有失维护,没费什么功夫便脱了鞘。旁边人见状跟着追了出去,李倩想要跟上,却被什么绊住了脚,垂眼一瞧,竟是趴在地上的陈素茹。 “不许走.......我不许你走.......!” 女人语气模糊,几近低入尘埃。 看着众人齐头往远处追着,李倩心有恻隐,不得不先将人拉了起来。 她先是给救疗队打了个电话,又给陈东实去了个信儿。本来在医院陪护的陈东实接到电话后,立刻赶了过来,人到时,恰好撞见陈斌与协警对峙在巷口。 而自己,恰好身处通往大马路的重要关口。 “陈斌......”陈东实有些发虚,尽管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受,但如果那天不是梁泽,挨陈斌一刀的,或许就是自己。 他居然对陈斌生出了一丝恐惧。 “叔.......”少年啐出一口血沫,抽出别在腰上的匕首,浓眉倒竖,“别拦我.......我不想伤你。” 身后车辆咆哮而过,汽笛声络绎。越过陈东实,他就算真正隐入人海,不辜负将才陈素茹那一番破釜沉舟的拖延了。 “你收手吧!”陈东实欲哭无泪,“我可以求警察轻判,可以帮你找律师,我发誓你妈的病也会治好的,我们一起等你改造。” “回不去了。”男孩哭丧着摇了摇头,“东叔,是你说的,有些人这辈子是没得选的。” “怎么没的选?!”男人气急败坏,“你走到今天这一步,难道不是你自己选的吗?听我的,好孩子,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你不懂!”陈斌乍然失控,像是被陈东实戳到痛处一般,嘶声控诉,“今天变成这样才不是我自己选的,是这世道逼我选的!我有的选吗?不,我没得选!不仅我没得选,我妈也没得选,没有人会在乎我们的生死!” 天边浓云作祟,狂风飘摇,午后朗朗瞬息生变,化作万里闷雷,山雨欲来。 天色也飞速黯淡。 陈东实稳住心神,徐徐靠近:“你可以不信警察,难道你也不信我吗?我跟你无亲无故,却一心只为你好啊。” 陈斌粲然一笑,踉跄半步,神色凄绝,“是......你是个好人.......我妈说,不能伤害好人。” 话没说完,后头传来一阵撕拉惨嚎的叫骂声。陈东实和陈斌双双看去,原是陈素茹不服安排,固执地推开了李倩,却又不让她走,死死跪在地上抓着她的裤腿,身后拖着一条蟒蛇般的粗长血痕。 雨水噼里啪啦砸落而下,滴打在脸上,竟有些许地疼。陈东实抹去雨水,一把抓住男孩的手腕,岂知陈斌反手将他卷到胸前,匕首死死抵在他脖间。 “不许动!”男孩声如咆哮,面对数米开外的警察,丝毫不乱,“你们谁敢再过来一步,我现在就杀了陈东实!” “听到没有?!” 众人连带着李倩,纷纷吓得不敢乱动。滂沱雨幕里,增援的警车适时赶来,曹建德带着救援人手涌到巷口。清一色黑色的举伞大军,同时从另外一条小道,如锦衣夜行的电影特工般,紧锣密鼓地前进着。 他们统一身戴口罩,身着警员制服,但手里却拿着不合规章的砍刀和电棍。透过隐约露出的领间,还能瞥见八爪金龙和赤花大蟒的纹身,举步之间,锐气逼人。 “你先冷静冷静!”曹建德挥手示意,指示李倩暂且先过来。女孩只得先将陈素茹撇开,由着陈斌胁扣着陈东实,退到暂时避雨的檐角边。 陈素茹趴在雨里,见陈斌安全走出包围,气息一敛,心无旁骛地合上了眼。 “你们.......你们都按我说的去做!”陈斌挥舞着匕首,暴雨之下,刀身更见雪亮,“先把我妈安置到车上去,叫医生来!无论用什么药,用多贵的药,都得把她给我治好!听没听到?!” 曹建德正欲发言,突然,“吱呀”一声,那扇横贯在母子二人之间的铁门徐徐关上。一根大铁链绕上门关。 一朵朵黑伞如爆裂的曼陀罗花般,绽放在茫茫大雨里。伞下人如一团聚集的熊群,一一抽出出棍棒刀具,毫不留情地抽打在女人身上。 “妈!!!” 陈斌百念皆灰。 第144章 陈素茹的惨嚎声贯彻云霄。 “你们快放开我妈!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少年顷刻失控,松开陈东实,扑倒铁门前,“快把门打开!把门打开!妈!妈.......!” “那伙人是谁?!”曹建德惊觉不妙。 李倩同样一脸迷惘,“不知道啊。不可能是我们的人!却还穿着和我们一样的衣服,公然冒充警察!” 陈东实后知后觉地扭动着僵硬的脖子,看着门内无休止的争斗,脑袋嗡嗡嗡一片混乱。 “你们快别打了......别打了.......!” 男孩疯狂摇晃着铁门,想要挣脱门栓上的锁链,咫尺之地的距离,血泪和痛吟清晰可见,这于陈斌,无疑是一场极致的暴虐。 陈素茹被众人包围着,就像一只受袭的困兽,在脏水横飞的烂泥洼里挣扎翻滚。泥点和污水溅满衣裙,她的身下,不出所料荡出一湾浅红色的新血。 “我跟你们回去.......我跟你们戒毒......你们别打了.......求求你们别打我妈了!”陈斌调转回头,一个接一个向警察们磕头哀求,“是我不知天高地厚,是我胆大包天,妄想和警察作对,是我不知悔改,一错再错........你们要抓就抓我,要打就打我,别打我妈.......” “求求你们了.......!” 男孩哀痛欲绝,几近抽搐。或许是抽噎太过用力,他的心口浑然收紧,剧烈的窒息感蔓延在心间。他痛倒在地上,浑身如被抽离了虾线一般,痉挛地蜷缩到了一起。 “不是我们......不是的.......”李倩无力地解释着,伸手试图帮他扯开铁链。雨水滑经铁管,流入掌心,透骨的凛寒从内到外,鞭笞魂灵。 “陈叔.......” 男孩见对警察求饶无用,回过头冲着陈东实一个劲磕头,“求求你大人有大量,求求你告诉他们,别欺负我妈........我跟你们走,你们想把我怎么样都可以了,我愿意坐一辈子的牢,求求你们别打她了.......求求你了叔......” 陈斌泪如泉涌,而铁门里的人似彻底放飞一般,边打边欢呼着,仿佛在进行某种古老的部落仪式。打死一个女人对他们来说,就像在处理一条流浪狗般轻松。 片刻之后,里头终于没了动静,那伙人依稀停下手来。警员已绕道翻墙至铁门内,各自追逐落荒而逃的闹事者们,唯独一门之隔的女人和男孩,忽而不出声了。 血顺着雨水,流入暗渠。混在一注注充满活力的新雨里,消融着这个春天某个角落里的偏执的料峭。晚冬的寒意就像翁莎笔下的残忍歌剧,虽然难捱,但也终将落幕。 陈斌摁住胸口,攀过铁门,一寸一寸、一寸一寸磨到女人身边。他捧起陈素茹血泪模糊的五官,替她挽上那一缕被血黏住的头发。 “儿子.......”女人抬起手,掠过少年面庞,划出一道醒目的红,“记住.......妈妈什么都做不了,但妈妈愿意为你做一切......” 陈东实站在雨中,微风绵绵,吹起心湖泛泛。这场闹剧,他从始至终参与其中,此时却又像个置身事外的观众,仿佛在观看某颗遥远星球上发生的事。 世间之狞恶,无一不是由好变坏的过程。看到原本的美丽完满,变得污秽褴褛,没有什么事是比这更痛心的存在。 他忽然想起初遇陈斌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阴沉萧索,他在市火车站口的回民街上,见到了扛着蛇皮袋的男孩。 他有一双历识沧桑的眼,像是身体里住着一个七十岁的老头。他在车上,抱着袋子就像抱着金元宝,即便里面只是些不值钱的破行李,但陈东实明白,这就是一个十六岁孩子堵上性命的全部身家。 而现在,他再次看见了那个“七十岁的老头”。他的双手拂过女人瞪得奇大的双眼,女人的呼吸早已停在四月芳菲的骤雨春潮里。 陈斌细心安放好陈素茹的尸体,许久,他不知从哪儿摸索出一把手枪,然后对准自己的心脏,轻轻摁下了扳机。 第68章 “嘣——”一声巨响,梁泽手间一滑,掌心的方向盘徒然翻转,车胎摩挲在减速带上,车头一头扎进路边的灌木丛里。 他忍住腹部伤口的疼痛,抬手推门,见不远处陈东实等人各个呆若泥塑,众人身前是血流成泊的陈斌母子。 自己还是来晚一步,来晚了一步。即便他不顾医生嘱托,偷偷跑出医院,他也想来看看,那个让陈东实爱恨交杂的陈斌,最终会以怎样的方式离场。 梁泽想过很多种可能,却唯独不包括这种。这样的爆裂、惨绝,像是在陈东实本就千疮百孔的前半生里又捅上了结结实实的一刀。 陈东实眼睁睁看着陈斌徐徐瘫倒在女人身上,就像一根半融化的“绿舌头”——童童最爱吃的一款雪糕。软哒哒地垂下他那颗头颅,左胸口处流水般涌动着黏血。这刺目的红,在灰蒙蒙的景致中乍显一番清艳,就像工笔画一角落下的篆章,宣告着终结,也预示着新生。 “陈斌!”男人哑声尖叫,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飞奔上前。 子弹正中要害,陈斌命不久矣,十七岁的转瞬年华,如同书架上的短篇,还没开始,便已结束。 “叔.......”男孩满头满脸是血,连张嘴时,嘴里都在咕噜噜地冒着黑血,“我是不是快死了.......” “不会的,你不会死的.......我不许你死!” 陈东实不顾血渍腌臜,同他脸贴着脸,他可怖地感觉到,陈斌的体温在一点点淡却。他冲警察大喊,“快!快叫救护车!快!” 第145章 李倩正欲掏出手机,旁边的曹建德一把将人拉住,无奈地摇了摇头。 没得救了。 就算神兵天降,华佗转世,也救不活陈斌了。 陈东实满身无助,“你别怕.......有我在,我会保护好你的,你不许死.......听到没有?你不许死!” 陈斌反倒没有男人这般反应激烈,只柔柔一笑,虚弱道:“我看好多电视剧里,坏人临死前,废话总是格外地多......” 陈东实痛哭不已。 “你不是坏人,不是......”他将男孩紧紧摁在胸前,“你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走,选了一条错误的路,但我知道,你不是坏人.......” “听到你这么说,我很高兴。”陈斌蜷了蜷手指,勾住陈东实的手。 陈东实的手并不好看,因常年操劳,双手布满伤疤与老茧。可就是这样一双手,却是少年人昏暗岁月里的一枝绿梅,若将人生比作四季,陈斌觉得,他的一生,一定是风杀雪肆的寒冬。 这个冬天太漫长了,漫长到十七岁就此凝缩在今朝,他在生命的最后阶段,洞见那一缕潋滟的春波,那双手,曾如藤蔓般,试图将他拉扯回春天。 可惜他醒悟得太迟,直到回光之际,才幡然回首,错过那一片舒适的桃源。 “死之前,我还能再许最后一个愿吗.......?” 少年瓮声瓮气,不再如过去那般底气十足。微弱的乞怜淹没在男人的哭声里,他替男人擦去唇间泪。 “我能喊你一声爸爸吗.......?”陈斌的声音更小了,像是刚脱离子宫的小奶猫,带着未涉世的紧张与试探。 “什么?” “就一声,一声就好了.......”陈斌握住他的大拇指,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我没有爸爸了......很小就没了.......现在,我也没有妈妈了......” 陈东实心头一紧,似有千万斤沉重,哭声愈发贯耳。 “爸........”陈斌抿了抿唇。 “你可以,叫多少声都可以.......”陈东实哭得喘不上气,哆哆嗦嗦地将人托起,“别担心,我现在就带你回去,咱回家,回咱们的家。爸带你回家!” 陈斌歪头一笑,将脸埋进男人胸膛,痴痴地应:“没用了,我不中用了......叔你不用白费力气了.......” 他呼出一口长长的气,脑袋搭在男人耳畔。 “对不起,陈东实。”陈斌满面苦楚,“临死前,我竟才觉得你很好.......” 陈东实牢牢将人抱住,将嘴捂在男孩衣服上,极力压抑着嚎啕的冲动。 “我想我这个样子,是没有什么可报答你的了.......”少年凑够去一点,勾住男人的脖子,气息冷淡,“唯独一件.......一件.......” 他抬起血迹斑驳的手臂,惊颤着,指向陈东实身后的马路。 “你要找的人,那个警察.......李.......他.......他.......” 少年吐字艰难。 陈东实扭头向陈斌所指的身后望去,一眼能看到头的柏油马路,香樟树交叠,构成一片稀疏的光影。雨侵略过的地方,水汽犹在,零碎地摊开在地上,像是老天吝啬挥下的眼泪。 “你在说啥........?”陈东实小心翼翼地别回头,满眼挂泪地不知所措起来。然而怀中人丝毫没有回应,不知怎么的,陈东实脑中闪过一丝可怕的想法,直至他切身触碰到男孩冰冷的脖颈,那个可怕的想法才逐渐清晰起来。 抬起的手臂戛然落下,枝头的小花儿也跟着落了。 梁泽躲在一片香樟树间,瞥过头去,闭上了眼,不忍去看那片静止。不远的男人爆发出一声撕心的痛鸣,梁泽明白,该来的还是来了,该走的也都走了。 他魂不守舍地回到车上,摸索出香烟,叼在嘴边。怎知火机如何擦拭,都不起火,他不由摇下车窗,朝外用力甩了甩打火机中的煤油。 终于,“嘎达”一声,焰光跃然而出。梁泽将烟丝对准焰苗,猛吮一口,然后醉生梦死地歪倒在驾驶座上。 陈斌母子二人的尸骨最后被带回了国。 陈东实也是后来才知道,陈素茹母家四兄弟,陈素茹排老三。 来外蒙接骨灰的是陈素茹的四弟,陈斌的小舅,皮肤黝黑,模样沧桑,看着很是腼腆。 一并的财产遗物被陈东实收纳进了一个小盒子里,还有母子二人的骨灰,最终乘上了通宵折回沈阳的火车。 也是在火车站,陈东实将东西一起交给了小舅。母子二人生前清简,陈斌赚取到的毒资,也悉数被收缴。因此留给亲朋故友的东西并不多,唯独一张存折,是陈素茹生前留给儿子读大学的钱。 在陈素茹起初的设想里,她的儿子,会和那些正常的孩子一样,考上高中,考取大学。这是一个母亲最原始、温情、本分的期冀,可现实却是如此讽刺,她没能成为一个普世意义上的成功母亲,陈斌也没考上大学,折翼在遍布泥泞的十七岁。 陈斌的死对陈东实打击巨大,有将近半个月的时间,他几乎茶饭不思,每天只吃一顿。仅有的一顿,还只是些清粥小菜,整个人瘦得脱了相,面容一下老了好几岁。 梁泽刀伤痊愈后,探望过他几回,一贯的颓靡不振,只知终日发呆。偶尔徐丽也来,为陈东实带些菜汤热饭,他们彼此都清楚,若不来看看,恐怕陈东实死在家里都没人会知道。 这一天,徐丽如旧煲了海参汤来给陈东实养身。如今她气度阔绰,出行都有专职司机和保镖,日夜陪护。她的到来,很快招来街坊邻里的侧目,徐丽不加理会,裹紧身上的水貂绒外套,高跟鞋哒哒哒地往陈东实所在的筒子楼里赶。 第146章 门前垃圾成山。 徐丽还没到门前,便闻到一股刺鼻的腐烂味。看着楼梯口堆积许久的垃圾,她险些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先前陈东实给了自己一把备用的钥匙,这钥匙梁泽都没有,此时此刻,女人想,自己的份量是胜过那个警察的。 她领着饭盒,一路飘香地踏进客厅,趁换鞋的功夫,将陈东实从卧室里喊了出来。 近大半月的伤心颓靡,陈东实气色惨淡,连走路都软绵绵的,像是一团随时会被揉散的云。 徐丽替他舀汤。 男人一语不发地坐着,目光机械地虚视着前方。徐丽知道,自打入年关后,陈东实身边的人接一连二地走了。先是肖楠,再是陈斌,生活一次又一次将离别的重拳挥打在这个男人身上,纵然他有一颗不锈钢般的强大心脏,在连续的磋磨后,也终将退败。他有理由悲伤,只是,自己的私心却不想他在其他人身上分去太多悲伤。 徐丽端起汤碗,毕恭毕敬捧到陈东实面前,柔声道:“喝点吧,前半夜就起来煮的,熬了六七个钟头呢。” 陈东实一字不露,良久,嗡着声回:“不用,你放在那儿就行了。” 徐丽面色一沉,放下小碗,坐回到他对面。兄妹二人就着墙上的钟,沉默良久,时间仿佛凝胶般在此刻暂停。 “东哥,”女人思量片刻,决意开口,“再过段日子,恐怕我就不能时时来看你了。” “什么意思?”陈东实这才动了动眼皮,痴痴地回过神来。 “难道连你也要离开我?!”男人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 “不是的东哥,不是的.......”徐丽连连否决,将陈东实摁回到座位上,“是孩子.......我跟你说过的,如今已经快三个月了。老马很是看重这个孩子,不许我过分操劳。” 陈东实面色稍缓,盯着她那肚子,目光呆滞,“也是了,你现在怀着孕,不该在我这花太多心思的。”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徐丽一把握住男人的手,蹲在他面前,眼中带光,“你我兄妹一路走来,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从前都是你帮我、护着我,现在看你这样,我又怎能真的坐视不理?” “没事,你这段日子一直替我照顾着童童,我已经很感激了。”陈东实咽下一口寒气,表情痛苦,“也许是我命中带煞,任何同我亲近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不是的东哥......” “是的,绝对是的。”陈东实一脸迷惘,“我老母,李威龙,肖楠,陈斌......所有我所珍视的人,我觉得重要的人,到最后都不得好死,是我害死了他们。” 话没说完,男人便又湿了眼眶,屋内气氛愈加凝重。 徐丽跟着红了眼,“东哥,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 陈东实昏昏然抬起头来,同她四目相对。这双眼,他曾对视过千万遍的眼,此刻滚动着潮汐般的柔意,一浪一浪扑打在心头。 “我愿意为你做一切的,东哥,你相信我。就算所有人都离开了你,我不会离开你的......” 陈东实目色微转,落到女人那截粉白的手腕上。自己送她的那条金手链,一如既往光泽璀璨,即便是在昏暗的午后,依旧清明夺目。 “我只有你了.......”陈东实喃喃自语,紧紧握住将女人的手,“丽,我只有你了。” 徐丽莞尔一笑,激动地拥上前去,将他抱入怀中。她的目光温和而慈悲,就像是一位福泽普照的母亲,此时的男人如同胚胎里未成形的婴儿般,将五脏六腑间的柔软袒露无余。她做到了,她终于还是做到了,成为了陈东实此刻心间唯一想要握住的人。 女人微抬起手,满目欣赏地把弄着那串金手链。顺着手链的方向看去,电视柜上完好端放着一幅男人的遗照。 李威龙,你终于还是被取代了。没有人可以挡住我的路。 没有人。任何的人。 徐丽抱紧男人,冲着那张黑白照片,挑了挑眉,竖起一根中指。 第69章 “这是奶瓶,这是护腰,这是洗澡巾,”保姆将东西一一摊开在床上,对着女人浓浓地笑,“还有婴儿裤。这些都是马总要求的。” 徐丽有一下没一下抚摸着肚子,眼底意兴阑珊。 “马太太真是好福气,才三个多月,先生就替您把东西都备下了。”保姆看着比孕妇本人还要高兴,边整理边说:“我看哪家做老公的,都不如马总贴心,太太,现在外面好多人都羡慕你哩。” 徐丽咧了咧嘴,唇角如此的弧度,恰好给人一种皮笑肉不笑的感觉。保姆自知无趣,幽幽然闭上了嘴,放下东西后退出了房门。 徐丽拉开抽屉,拿出里头的香烟和打火机,随手给自己点上。她紧盯着墙上的婚纱照,恍惚之间,马德文的脸隐隐被另一张面庞所取代。 门外脚步声乍响。 马德文脱下外套,一身疲惫地坐回到床边,将头轻轻搁在女人的大腿上。 “再过个把星期,四个月了吧?”马德文换了一面,感受着徐丽温柔的抚摸,这是他难得的惬意时刻。 徐丽说:“陈斌的事,至于这样?” 男人的呼吸旋而一滞,稍事几秒,淡淡道:“怎么,你是第一天认识我?” “我只是觉得,你不该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徐丽的声音软软的,不管什么时候,都带着一股慵懒,让人生不起气,“他才十七岁,还是个孩子,你让他走刘成林的老路就罢了,又何苦让手下扮成警察,把他妈打成那样,连具全尸都不留。” 第147章 “你都知道了?” “嗯。”徐丽堪堪点头,“刚从陈东实那儿回来。娘儿俩都死了,他很伤心。” “总是要有人流血的。”马德文不甚在意地说,“总要制造点什么,让警察乱了阵脚,才能撇开他们的心思,我才能钻到空子多成几单。” “你这是尝到甜头了。”女人脸色一黯,“当初用刘成林绑架童童,做成了纳来哈那桩买卖。现在又想依样画葫芦,用陈斌调虎离山,可是,这又关陈素茹什么事呢?陈斌他妈,说到底也只是一个无辜的女人。” “老婆,我知道你心地好,见血的事情我从不敢在你面前声张。”马德文将徐丽搂得更紧了些,“可你知道吗?那伙警察老早就盯上我和金蝶了,生怕挑不出错,治不了我的罪。与其日后有什么把柄落在他们手里,逮着现成的来抓我,不如先把事做绝。谁让那女人一头闯进来?捏住了她,才能捏住那小家伙,捏住了那小家伙,才能让梁泽那伙人晕头转向。既然要死,就让陈斌那一脉全都死绝,以免后患啊……” 马德文说这话时,甚是动情,仿佛在倾吐着什么甜言蜜语。看着眼前儒雅端正的男子,徐丽心有余悸,她实在无法将眼前人和一个杀人不见血的黑产头目联系到一起。 “难道要一直这样下去吗?”良久,徐丽托出心底担忧,“老马,你答应过我的,等孩子出世,你就不再碰这些刀光剑影的事了。我们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我不想咱们的孩子生下来和我们一样,每天都活得提心吊胆的,时时刻刻都在和警察玩猫捉老鼠。” “这个你放心,我既答应了你,一定会做到。”马德文郑重其事地拍了拍女人的手背,眼中满是深情,“我老马或许没啥别的本事,唯有对自己的女人,无不倾其所有。我就算丢了老命,也会保护好你和孩子。” 男人越说越是感慨,忍不住瞥向床头柜上的相框。 徐丽了无生趣地跟着瞧了过去,相框上的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上头的女主人翁却不是自己,而是一个和自己六七分像的妇人。马德文站在她一旁,夫妇二人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婴儿,画面和谐得几近刺眼。 “我不会再让你和她们一样的,”马德文握住徐丽的手,笑容亦正亦邪,“老婆,你这辈子都逃不掉了。” 话音刚落,外头响起一阵错乱的脚步声。马德文迅速松开女人的手,理了理衣领,抓起西装外套走了出去。 来者是张猴儿,见徐丽也在,还穿着睡衣,忙避过眼色,闪到一边,窃窃道:“老大,不好了!金蝶出大事了!” 马德文眉头微蹙,丝毫不见慌张,只点点头,走回到床边,冲徐丽笑了一笑。 “怎么了?”徐丽明知故问。 马德文拿起香蕉,心不在焉地剥着,剥完才说:“没什么,场子里出了点事,大惊小怪的,我等会去看看就好。” “真的没事?”徐丽一脸不安,“老马,有什么事你可别瞒我。” “真没事,你安心养胎就好。”马德文将剥好的香蕉送到她嘴边,“乖,老婆,把它吃了,等我下午回来陪你一起去做产检。” 徐丽面色含糊地接过香蕉,咬了一口,眼中满是不舍。 “老马.......” “别怕。”马德文在她额头轻轻一吻,“我会小心的。” 男人匆匆消失在门边,徒留眉心还未褪尽的余温。徐丽望着空荡荡的卧室,表情复杂,忍不住跟着走到了阳台上。 从这里向下望,正好能看见马德文在一群小弟的簇拥下,上了一辆黑色商务车,看样子很是慌忙。她的视线随车辆渐行渐远,最终,那不明所以的眸色,攀出一丝影影绰绰的狡黠。 市中,金蝶永乐宫。 伤势初愈的梁泽亲自带队,挤在金蝶三进三出的大门前。十数辆警车齐齐停放在门口,引来无数围观群众指手画脚。 大片警员与保镖僵持在门口,双方各执一词,互不退让。梁泽无奈,准许他们喊来这里的负责人,等了十余分钟,才见到了马德文姗姗前来。 “特级搜查令,我们收到有关人士举报,金蝶永乐宫涉嫌非法走私与淫.秽交易,请各位配合调查。” 梁泽捂着小腹,肚子上的绷带还没完全解开,伤口只好了七八成,如今每天还要上药消毒。陈斌那一刀捅得不深,却实打实留了一道痕,梁泽是换了药才来的,换药时不觉得疼,到了金蝶,反隐隐约约有些不耐受了。 马德文一身墨色改良西服,油头粉面,一贯的随和温厚。大敌当前,面不改色,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应付几个毛头警察对他而言小菜一碟。 “小梁警官,”马德文伸手握好,轻声慢调道,“有什么事可否进去说?堵在这大门口算怎么一回事,就当给我老马个面子。” 梁泽冷哼一声,一脸不屑:“我们何尝不想进去?是你们的人一直堵在门口,不许我们进去,说是正在营业,不方便闲杂人等入内,怎么,我们警察在你们眼里就是社会的闲杂人等?” 马德文尴尬赔笑,扭头神色一凛,目光落在那几个碍事的保镖身上。身边张猴儿心领神会,箭步上前,“啪啪”左右各一耳光,甩在两位保镖脸上。 “不识货的东西,没长眼睛?”张猴儿拔足嗓门,像是故意在说给某些人听,“小梁警官可是我们马总的贵宾,你们就是这么招待贵宾的?!” 第148章 马德文毕恭毕敬地作了一揖,谦卑道:“让梁警官见笑了,手底下不懂事,害您在冷风口等了这么久,小脸儿都吹红了,快进去喝口热茶吧。” 说着便要将人往里请。 梁泽心绪稍平,公事公办道:“你不用这么客套,我今天来是有公务在身,既然你是金蝶管事的,那么就烦请你发个话,准许我们进去搜查一番。” “我要是不准呢?”马德文话头一凉,脸上笑意随眼中微光一道,转为一股深不可测的冷漠,“我老马行商滚打大半辈子,对人对事,向来克己复礼。人对我好,我便以礼相待,人对我坏,我便也无需笑脸相迎。我看小梁警官当初是刀疤脸引荐的,才多给你几个好脸色,看来是我对你太纵容了,让你忘了你现在站着的地方是谁的地盘……” 他昂起头,凑近半步,压低声音道:“我既然当初能让王肖财捏死李威龙,四年之后同样也能捏死你……李警官。” 梁泽足底一虚,拽着稽查令的手浑然一抖,险些露了怯。好在他先前做过心理铺垫,知道马德文这人,能装会演,狠辣老道,这才不至于将那份胆怯伸到人家面前。 “这是公务。”梁泽半步不让,“有问题可以找法院。” “法院也是人开的,”马德文敷衍地摆了摆手,越是如此,越显得他压根没将眼前这个年轻人放在眼里,“公务也是人决定的。有人的地方就有人情。今天你卖我老马一个人情,回头我老马绝不亏待你,梁警官,撕破脸皮对我们来说,只会两败俱伤。” “你难道就不好奇今天为什么要来搜你吗?”梁泽勾起一笑,“还是说你也知道自己作恶太多,被抓被捕是意料中事,所以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被警察盯上,你都认?” 马德文缄默不语。 “我倒是有些佩服你了,事到如今还能这么淡定。”梁泽将稽查令拍到他的胸脯上,“是,我是被你们搞垮过一次,可我之今日,已非昨日。杀不死我的,我势必卷土重来,马德文,这一次,我一定会将你绳之于法。” “好啊……”马德文同样报之一笑,不知为何,竟扬手来鼓起了掌。 梁泽懒得理会,抬手示意底下人开始进场搜查,警察一窝蜂似的钻进金蝶大大小小的包厢。 马德文身边的张猴儿见状,立刻慌了神,将求助的眼神指向马德文。只见马德文一身惬意地吮着唇间的雪茄,一点儿也看不出着急的样子。 梁泽莫名有些发虚。 “梁队……” 若干分钟后,手下纷纷汇回大厅。 “大大小小的地方我们都查过了,暂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迹象。包括你说到的二楼暗厢,甚至后厨,地下室,均无——” “再搜,再查!” 这次轮到梁泽不淡定了。 “小梁警官——”马德文摁灭雪茄,抬眸看了他一眼,款款向前,“既然都看过了,何苦又再看一遍呢?我自认为今天已经够诚恳了,难道一定要把金蝶翻个底朝天儿的,你才满意吗?” “姓马的,我告诉你,少特么跟我玩阴谋诡计!”梁泽怒不可遏,一把将稽查令从他手里夺了过来,“今天查不出什么,不代表以后也查不出什么,咱们走着瞧!” 一行警察轰隆隆散去,阵仗之大,倒显得马德文一派更加稳重自持。看着梁泽等人愤愤离去的身影,马德文若有所思,不一会儿,角落里的王肖财悄悄溜上前来。 “按您的吩咐,都查到了。”王肖财附在他耳边,声音似蚊子叫,“听说是有人把金蝶的总账交了出去,口子出在冯老板那儿,妈的,不知道他收了警察什么好处,居然敢出卖我们。” 马德文目色沉矜,默默把玩着手里的檀木珠串,神情玩味。 “姓冯的已经拖家带口逃到西贡了,马总,我们这次怕真是……被自己人算计了。” 第70章 “第二十八号,徐丽。”分诊台在叫号。 女人紧低着头,双手搭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刘海遮住表情,使人看不清她脸色。 “第二十八号,徐丽……” 叫号声再次重复,女人仍然无动于衷。 “徐丽,”陈东实伸出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吓得正在发呆的女人一怔,忙从错乱的神思中惊醒过来。 “东哥……”徐丽满面痴惘。 陈东实不自觉一笑,折身坐到她身边,轻声调侃:“怎么了,难不成真的一孕傻三年,连反应都变慢了?那边正叫你号呢。” “没事……”女人言语涩涩,抬头看了眼叫号屏,罢了,号码已经过了,预约的产检医生容不得插队,只能等下次再约了。 陈东实察觉到了些什么,揣着心思问:“你还好吗?我看你今天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心里有事?” 徐丽勉强笑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轻轻摇了摇头。 “担心老马?”陈东实跟着揪了揪心,坦言:“你只管宽心,老马喊我来这儿之前说过了,金蝶今天突然来了好多警察,他临时被叫过去问话,现下还在善后,不能来陪你产检,你只管放一百万个心,他会没事的,警察总不会胡乱就抓人。” “可我怕就怕,他有什么事瞒着我。”徐丽越说越委屈,“你说他每天刀尖舔血的,万一真出了什么事,我和孩子……” 言至深处,徐丽不禁红了眼眶,惹得陈东实一起唏嘘起来。 第149章 “你别怕,就算马德文真出了什么事……”陈东实瑟瑟缩缩地握住女人的手,“你还有我,你还有个哥。” 陈东实说这话是真的掏了心肺的,事到如今,他跟徐丽说是过命的交情都不虚。 两人一路走来,经历过这么多的事,更因为肖楠、陈斌等人相继离去,唯独徐丽还陪在他身边,陈东实感觉自己只剩下她了,他必须得牢牢抓住。这种感觉就像地狱里的亡魂,见到了那唯一一缕的光,他必须抓住,他一定要抓住,否则,迟早要沉沦进无尽的昏败里。 徐丽似是欣慰地挤出一抹笑,跟着拍了拍陈东实的手背,道:“我知道,东哥,这世上只有你对我最好。” 兄妹二人相视一笑,陈东实扶她起身,两人一路往楼下走。司机的车就停在马路边,送徐丽上车前,陈东实又亲自检查了遍毛绒坐垫,确保坐感舒适后,方安心合上车门。 如今徐丽身怀有孕,陈东实怕她重蹈肖楠覆辙,因此出行陪护格外小心。 “你不上来吗?”看着陈东实直直地杵在马路边,徐丽摇下车窗,伸出一只手来挽留。 金手链在阳光的照耀下,明艳得几近晃眼。陈东实撇开视线,看着不远的小超市说:“这儿离童童幼儿园不远,我正好接她放学。” “那不如一起吧……” “不用。”陈东实客气地甩了甩手,“你不是难受想吐吗?快回去躺着吧,别陪着我受罪了。” 徐丽见状只好作罢,恹恹然摇上车窗后,缓缓而去。陈东实在路灯下站了一会,等到彻底看不见车子,才不慌不忙掏出口袋里的名片。 徐丽预约的产检医院是一家私立医疗机构,号称内有全乌兰巴托最顶尖的妇产科医生。听说常有富商名流、豪门阔太慕名前来坐胎看诊,陈东实不大放心,决定回头再去问问,好确保胎儿安全无恙。 等男人回到叫号大厅,人都快走没了,分诊台一副着急下班的样子,陈东实顾不得取号,径直往医生办公室里赶去。 “我认得你,”医生是个和蔼的中年女人,脸上堆满笑容,“我们这儿到处都是中国人,但说东北话的不多。” 陈东实憨憨落座,问:“我来是想问问,你这儿那个叫徐丽的孕妇……” “徐丽?”医生一脸意外,“我这儿没有叫徐丽的人。” “怎么可能?”陈东实一下子懵了,“刚刚我还陪她在外头呢,上面还叫我们的号。” 医生笑意更浓,“哦,那只能说明你们挂了号,我以为你问的是,在我这儿固定检查的孕妇呢。” “那也不对啊……”陈东实意识到一些问题,忙不迭追问,“她应该先前来过,都四个月了快,她自己说的,一直在您这儿看的,还说您技术好,您是不是经手的产妇太多,记漏了?” “不可能记漏,”医生似乎也感觉到一丝不对劲,停下手头的笔,抬起眼说:“我做医生十几年了,外蒙就这么大,私立医院来来回回就那么些人,生完一批就是下一批,只要是临近一年待产的,我不可能记错记漏。” 陈东实略有错愕,看着对面一脸信誓旦旦的表情,也不好多说什么,客套了两句,便出去了。 “会不会是你搞错了?我这儿只接待孕妇,你确定她怀孕了吗?” 转身出门前,医生随口问了一句,只轻飘飘一句,当下却如重拳般捶在陈东实的后脑勺上。 没有怀孕……怎么可能呢?不可能的呀…… 陈东实细细回忆着女人那分明凸起的小腹,以及她在自己面前孕中憔悴、我见犹怜的模样,突然之间,他竟不知该信谁了。 既然没来过,又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地挂号,多此一举地跑过来产检? 既然没怀孕,又为什么要告诉自己有了孩子,还装得千般像万般像,恐怕连马德文也都被蒙在鼓里。 难道这一切真的如梁泽所言,徐丽远没有看上去的那样简单?一想到这里,陈东实不由升起一股难过。她为什么要骗自己呢?为什么要如此费心地经营?难道自己看起来就这么容易被糊弄、容易被捉弄吗? 徐丽呀徐丽,你究竟藏了多少我不知道的心思?又准备瞒我到何时? 陈东实一路心思不定地驱车到徐丽家楼下,他是个容易较真的性子,关系里出了问题,必得要立刻找人问清楚。 下车前他先给梁泽打了通电话,麻烦他替自己接童童放学。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梁泽成了自己一遇到事就会第一个想到的人。 破旧出租车徐徐钻进徐丽所在的别墅区,抵达大门前,途径一大片苗圃。听说徐丽素爱鲜花,马德文为讨她欢心,不惜豪掷千金,为她在这干涸枯竭的土壤上种上这一大片娇生惯养的郁金香。此时恰逢四月,花意正浓,远望时如缤纷火海,熊熊烈焰,燎原不息。 “陈先生来得不巧,太太刚到家就睡着了,连燕窝都没喝完呢。” 保姆引人进门,还没进去,就已悉心为他备好棉拖。 陈东实那双灰不溜秋的老式运动鞋被码放在雕刻着精美镂空花纹的鞋柜里,恰如风尘褴褛的他,置身在这富丽堂皇的别墅宫殿中一样,突兀得仿佛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保姆为男人奉上燕窝,“太太最是看重陈先生的,每次您来,都要我们务必招待好您。” 陈东实诚惶诚恐地接过瓷碗,看着汤面儿上浮着的一小朵银耳,剔透得仿佛一件艺术品般,他倒是有些不敢下嘴了。 第150章 “东哥……” 男人正缩头欣赏着这屋子里的一器一具,一声轻柔女音从身后传来。陈东实回头瞧去,见徐丽一身真丝睡袍,在保姆的搀扶下飘飘然踱下台阶。 不知怎么,陈东实不受控制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前所未有的陌生感横贯在两人之间。嫁给马德文后,陈东实对徐丽的这种陌生感越发强烈。 “你们都下去吧,都知会一声,没事儿别往这儿来。” 徐丽淡淡地吩咐着下人,一切都是淡淡的。眼神淡淡的,香味淡淡的,就连走路、摇头、挥手的动作,都带着淡淡的、易碎的纤柔感。 陈东实开门见山,“你为什么要骗我?” 徐丽似乎还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却害怕他说的是肖楠的事,整个人瞬时凝在了原地。 “你的孩子……”陈东实大步上前,又担心被旁人听到,累及徐丽的名声,只掐着声儿问,“你压根就没怀孕,是不是……?” “东哥……”女人满眼无辜。 “你说话啊……”陈东实抓起她的手腕,事到如今,她还不肯对自己坦白,他是真的心寒。 看着男人如此激躁,徐丽心思飞转,在意识到他并不是因为肖楠的事、只是为着假孕来找自己问罪时,竟可耻地松了一口气。她惶恐道:“东哥……你都知道了……” “我何止是知道!”见她如此态度,也算是默认了,陈东实气不打一处来,“亏我还担心你肚子里的孩子,生怕你和你楠姐一样,出了什么事,却不想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只是徐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你骗我就罢了,可你压根就没怀孕这事儿,老马他知道吗?” 徐丽无助地支撑在沙发上,双肩颤抖。她抬手擦了擦嘴,艰难地从地上坐起,神色悲凉。 “东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女人拉住陈东实的裤腿,眼泪直流,“我求你别告诉老马,别告诉他好不好……要是他知道我在骗他,一定会杀了我的!” “怎么可能……”陈东实不大确信地晃了晃脑袋,任由女人勾住自己的手指,耳边哭声犹在,“你以为那个马德文就是什么好货色吗?!你以为他有多喜欢我吗?东哥你不知道,他对我一万分的喜欢里,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分都是因为他的老婆……” 徐丽乱泣一通,果然,美人即便伤心,也是梨花带雨、不胜娇怯,美得如同一团愁云惨雾,让人不忍苛责,陈东实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我看他对你那么好,一直以为,你过得很幸福……” 陈东实陪她蹲下身,抽出纸巾替她擦脸。 “这些事你从来没有同我讲过,马德文和他老婆的事,我知道一些,却知道的不多……” 徐丽止住哽咽,在男人的把扶下缓缓起身,两人一道坐回到沙发上。 “这事都怪我,我不该拿这种事做幌子……”徐丽抿住泪,面色虚弱地看向别处,“只是马德文,他……他确实不是个东西,他就是个畜生!魔鬼!王八蛋!”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跟他老婆……你们……” 徐丽如泣如诉,“他喜欢我,只不过是看我和他老婆年轻时长得有几分像罢了。这家里,里里外外,全都是依照他老婆喜欢的样式改造的。就连我们的床头,都放着他前妻的照片……” “我已然老了,再过两年就三十了,我这张脸,又能年轻好看到几时?” 徐丽扬起那泪痕犹在的小脸,略施粉黛的面颊沾了泪,就像花朵上打了层露一般,更显得眉目之间的红晕清丽哀婉。 “我一个女人,唯一能想到笼络丈夫的办法,就是谎称自己有孕……只有这样,马德文才能稍微记挂着我些,我承认……这是我身为人.妻的私心,却也是最不得以的私心呐!” 陈东实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来替她挽起那一撮儿碎发,听徐丽继续哭诉:“我当初嫁给他,看似自愿,却是情非得已。刘成林和他,我只能选一个依靠……东哥,我不过是一个漂泊无依的女人……现在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安生日子,我必须要牢牢抓住……你一定会明白我的对不对?” “那你也不该骗他……” 陈东实左右无言。 “求求你东哥……看在你我兄妹二人的情分上,先别告诉老马好不好?” 徐丽“扑通”一声,折膝跪在陈东实面前,吓得男人思绪全无。 她紧紧拽着陈东实的手臂,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仿佛能掐出血,“让我自己告诉他……让我自己去坦白,东哥,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给我些时间好不好?” 看着她如此卑微乞怜,陈东实哪还有发声斥责的心思?如今徐丽说什么他不依,说什么他不点头?何况她已知错,会向马德文忏悔认错,那么他一个夫妻之外的局外人,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她呢? 陈东实好生抚慰:“人都有糊涂的时候,哥知道,今天这事儿我就当啥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方便,就什么时候同老马说吧,这说到底,也是你们夫妻两的事。” “东哥放心,我一定会告诉他的,我会为我自己的错误买单……”徐丽喜极而泣,一把抱住眼前人,“东哥,你对我真好,你放心,等过两天,过两天我就找老马摊牌——” 我是说…… 他能活到那天的话。 第71章 西出阳关,天边倦鸟声不绝。 第151章 梁泽站定在檐下,目光远眺至门口一群说说笑笑的学生家长身上。不一会儿,陈东实甩着车钥匙串跑了上来,一个劲鞠躬致歉道:“我的我的……来晚了,又麻烦了你一次。” 女孩适时从梁泽身后露出半颗脑袋,咧出一抹笑意。陈东实将人抱在怀中,用力嗅了嗅,脸上褶子密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有没有好好听梁叔叔的话?”陈东实变戏法似的从裤兜摸出一根棒棒糖,“今天有没有认真听老师讲课?” 女孩乖乖地点了点头,接过棒棒糖,安心趴倒在男人的背上。 梁泽揉了揉有些发涨的膝盖,不自觉抵在一旁石墩前,他想抽烟,却又顾忌有孩子在,只得暗自忍耐。 “童童,先到车里去,等爸爸一会儿好不好?” 陈东实看出某人的心思,将女孩放到副驾上,特意给窗留了个缝儿,以便时时探看。 两人走到停车场不远处说话。 梁泽抽了根烟夹上,目光放远,陈东实跟着没说话,替他点火,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吞云吐雾着。 此时恰逢傍晚时分不久,自刘成林绑架校车一案后,市公立幼儿园外.围增派了不少治安巡警。防暴队每天早中晚三班排查,其中有不少梁泽认得的熟面孔。 看着门外来回穿梭的警察,梁泽神色复杂。他睐了睐眼,抬手搅散眼前的烟,旁边的陈东实恰好转过身来。 “老马那儿吃瘪了?”陈东实其实猜得八九不离十,心中早有了主意。能让梁泽犯挫的只有工作,这一点也像极了李威龙。 梁泽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吐出一口浓雾,“那王八蛋,像是留了一手似的,下午我带人过去搜,竟一丝蛛丝马迹都没发现。” “你好端端的,查马德文干什么?” 梁泽举着烟,定定地瞥了陈东实一眼,又把头扭了过去。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直都想查他。最开始本以为可以安心在他身边做个卧底,可自从第一回纳来哈之后,被他算计了一次,他对我的信任就大不如前。就算后来我替他清了档,表忠心,他还是拿陈斌参与运毒的名单试探我。他对我处处设防,我也索性懒得装了,这次批了搜查令,一不做二不休,这回不是我坐死马德文,就是马德文坐死我,我没得选。” 梁泽没把徐丽账本的事告诉陈东实,这是公务机密,孰轻孰重他拎得清。就算自己跟陈东实如何要好,大是大非面前,他依旧有自己的原则。 然陈东实却不吃这一套,“搜查令?那可真是厉害了……我虽然不懂你们内部的办案流程,但你们警察要想下搜查令,也不是说下就下的吧?肯定得要有什么由头,或者引子,才让你们决定这么做。怎么,是马德文又犯了什么事吗?” 梁泽比了个“嘘”,看了看四周,又望了眼身后,确保童童一个人待在车里无恙后,方凑近说:“陈素茹死前遭不明团伙毒打致死,那群人不仅下手快准狠,还假扮成警察,你觉得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想激化陈斌和警察的矛盾?”陈东实后背一凉,“可是激化你们之间的矛盾又有什么用呢?” “那你再想想,刘成林绑架童童的时候,又有什么动机?” 陈东实跟着梁泽的目光,一同看向不远处的女孩,表情愈发凝重。 “刘成林一案,幕后者已知此法奏效。利用人为制造的动乱,转移警方焦点,趁着一片混乱之际,促成他的毒品交易。到了陈斌这里,他已知这孩子是贱命一条,跟当初的刘成林一样,穷途末路,别无选择。可一个人只有到了绝境,才知道反击……可惜——” “可惜这个幕后者,高估了陈斌的抗压能力。”陈东实难掩唏嘘,“亲眼目睹自己亲妈被人活生生打死,他绝望至死,用吞枪籽儿的方式了结了自己。估计他背后的人也没想到,本想借机让陈斌对警察用恨意再发一次狂,最好狂到像刘成林一样,轰动整座城市,可惜……” 可惜他只是个孩子。 可惜他只有十七岁。 可惜他年轻且稚嫩,尚不足以支撑起这样的凶蛮与残暴,阴谋与心机。 梁泽不禁哀叹,“我是个没用的,事到如今,却拿那些暗处的人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是说,陈斌背后,甚至刘成林背后,都是马德文在操控一切?” 陈东实细细一想,也不是不可能。此人看似风雅,却杀人于无形。联想到片刻之前,徐丽在自己跟前流泪哭诉马德文种种时的模样,心中莫名刺痛。 “别说我了,说说你吧,”梁泽话锋一转,将烟蒂彻底摁灭在脚边,“刚刚干啥去了,连自己女儿放学都顾不上接了?” “没啥……”陈东实低下头去,言语低切,“陪徐丽产检,多费了些时间。” “哦。”梁泽的反应远比陈东实想象中要平静,甚至冷淡。陈东实不由问,“你咋不埋汰我两句?” “我为啥要埋汰你?”梁泽赏了他一个大白眼。 “就像你之前那样,你不是不喜欢我跟她走得近吗?我以前每次提到徐丽,你都埋汰啊。” “我埋汰你听吗?你那猪耳朵听得进我的话吗?”梁泽狠狠拉过陈东实的耳垂,哼唧道,“我看你就是被女妖精迷了道,哪儿还听得进我说的话。我现在懒得管你了,你爱跟她凑一起就凑吧,我自己这儿还一堆事儿呢。” 第152章 “哎呦……疼,疼……”陈东实龇牙咧嘴地拍打着梁泽的手,心里却热乎乎地,任凭梁泽一路拉着他的耳朵,将他带到车边。 “童童,看着没,你爸爸不听话,叔叔替你教训他。”梁泽笑嘻嘻地拍了拍男人的狗脸,听女孩叫唤道:“不许打我爸爸!” “快放开,孩子在这儿呢,丢人……”陈东实话里埋怨着,实则笑得合不拢嘴,两人推推搡搡地上了车,天光一点点暗了下来。 “你终于笑了。” 梁泽抱着童童坐在副驾驶上,车头镜里的脸恍惚一闪。出租车缓缓行驶在隧道里,只有三人的眼睛是亮的。 “什么?”陈东实握着方向盘,声音听着脆脆的。 梁泽说:“自打楠姐走了,你就不大爱笑了,后来陈斌也走了,你颓了这大半多月……我真担心你会一直这么颓下去。” 陈东实眼睛里的笑变淡些许,“徐丽说得对,人总要活下去,日子总要过下去。我还有需要我的人。” 说着看了眼身边,抬手抚了抚童童的头。 “待来年春好,我们一起去给他们上香。”梁泽把弄着童童书包上的小熊吊坠,心思不定:“还有他……” 车子依依停靠在陈东实家楼下,童童已然睡过去了。梁泽蹑手蹑脚地将她放到陈东实背上,由男人背着她上楼。他跟在后头,替父女二人拎着书包,许是瘸着腿,许是下午办案累着了,他走不快,只能在后头一级台阶一级台阶地往上蹭,爬得满头大汗。 陈东实回头看他,“不行啊……小梁同志,才爬这么点楼梯,就累成这样了。” 梁泽扶着生疼的膝盖,那股熟悉的痛意从肌肉深处传来。他强笑着摆手:“不碍事不碍事,你们先去,给我留个门。” 陈东实不大放心地瞅了他几眼,一鼓作气蹬上十几级楼梯,进屋先将童童安放好。然后又捎了些药油揣口袋里,噔噔噔跑下楼,赶到时梁泽已经疼得脸色腊白,整个人跪坐在了地上。 “怎么了这是?!”陈东实吓得不轻,顾不得那么多有的没的,赶忙过去扶人。梁泽把着他的手,抬起屁股蹭到台阶上,软哒哒地垂到陈东实身上。 “抽筋……”梁泽一脸委屈,“疼……” “好好的咋抽筋了?”陈东实撩起他裤腿,却不想一大片淤青呈在他眼前。那淤青不同于寻常跌打损伤时留下的痕迹,而是更乌、更紫,就像某种不可言说的毒症。陈东实小心摩挲着那片深色领域,能明显感到皮下经络的跳动,像是要冲出皮肉、撅断胫骨一般,令人骇闻。 “我疼……疼……”梁泽痛吟连连,伏在陈东实耳畔,宛如一只出门游玩不慎挂彩的巡回犬。再是如何淘气多变,巡回犬终究还是会回到主人身边,思念就是一个巨大的圆。 陈东实抚着他的头发,湿漉漉的,浸了不少的汗。他突然想起出门前带了药油,按摩止痛是最好的,赶紧扶正梁泽给他抹了一些。 空旷的楼道里,黑色一览无余,吞并一切。只此一束惨淡的月光透进来,照见两人起伏的胸脯,和眼底灵动的琥珀微光。 梁泽紧抱着男人,手指一寸寸揽过陈东实粗壮的腰肢,抱他就像在抱一棵树。他的脚就这么抻着,小腿曝露在空气里,凭得男人上手,指腹蘸了精油,似作画一般,着墨在他贫瘠的皮表。 原本干燥到有些起皮的小腿皮肤,被精油滋润得发亮,就像新鲜出炉的烤苕皮一般,透生着晶莹的光泽。即便有淤青,也是一块乌玉。更是一截玄色的刺锦,透着一股生人勿碰的冲突和禁.忌。 陈东实持续深入,甲贝周游在膝盖四周。梁泽趴了这么久,惹得自己也逼出了一身的汗。衬衫黏糊糊地贴在身上,严丝合缝到就像一层皮肤一样。陈东实也是他的皮肤,赖在他的身上,扎着根,吸着血,要把他掏空。 “还疼吗……”陈东实问。手头的动作没停过。 梁泽换了个更惬意的姿势靠在男人肩上,像是真把这一亩三分地的温暖当成了床,“好些了,让我多靠会。” “再靠是要收费的。”陈东实闷闷地说。从这个角度颔首看,恰好能瞧见梁泽油润笔挺的鼻梁,和那两扇欲语还休的薄唇。 “别动……”楼外车辆经过,掠过一束强光。 梁泽听话地凝在男人胸窝里,清晰感觉到有只布满老茧和伤疤的糙手攀上自己的唇。他呼出一口热汽,有意打湿那股侵入,可惜那只手最终只悬停在他人中处,替他揭去上嘴唇上翘起的一块死皮。 “没了……?”梁泽偶有不甘。 陈东实耸了耸肩,“啥没了?” “不是……就这么没了?”梁泽气得想打他。 “啥东西没了?你想要啥?” “陈东实你!”梁泽嗷嗷待哺,却又无可奈何,只能装作不想看他,把头拧了过去。 “生气了?” “没有。” “真没有假没有?” “没有。我不配。” “不配什么。” “不配生气。” “你先把头转过来。” “别。” 梁泽紧咬着唇,不买某人的好。岂知没等他防备,下一刻,陈东实突然把自己翻了过来,双手抱着他的脸,目光热烈地看着自己。 “故意搞这些,勾引我?” 陈东实话没说完,“吧唧”一声,狠狠亲了上去。与其说亲,更像是吸,甚至咬,梁泽被他抵在墙根,就像一株不受用的盆栽,任其风吹日晒、暴雪倾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第153章 被袭击的梁泽一脸懵逼,双腿无助地摇晃着,但也只是摇晃了两三下,便不自觉变成放弃挣扎的藤蔓,盘到男人的大腿上。 “陈东实你滚蛋!” 梁泽一把推开眼前人,面色怒不可遏。 “你这是……这是性骚扰!这是公然袭警!” 陈东实装起无辜,“那怎么办?不然,你把我拘了?” “耍赖是吧?”梁泽揪起陈东实衣领,语气发狠,“我告诉你,别跟警察玩花样,小心……” “什么?” “小心我以牙还牙!”梁泽龇牙示威,“一口亲回去。” “那你亲一个试试看?!” 梁泽面色一软。 “咋了?怂了?”陈东实故意逗他,扬起一张虎脸,“怂逼,刚不是挺有能耐?” “你才是怂逼。”梁泽抹了抹嘴,啐出口唾沫,“你别逼我!” “我就逼你!” “是你逼我的!” “对啊我就逼你。” “好,你逼我!” 梁泽捏紧拳头,欺压上前,如山呼海啸般含住陈东实的唇腹。那力道却不是温柔的,反带着一股报复似的决绝,陈东实只觉唇间一阵腥涩,用手擦了擦,竟看到了星星点点的血。 梁泽含血调笑,用额头抵着他额头,气喘如牛,“怎么,还说我怂吗?” 陈东实报以一笑,揽过他的脖子,复又迎了上去。两人就像两头缠斗的公牛,暧昧都像是打架,非要见血才能宣告胜利。 正当两人忘我地“撕咬”时,不知何时,一抹身影飘到了楼梯口。陈东实把手伸进梁泽的外套里,正欲扯开里头的衬衫纽扣,忽闻头顶一串童音,紧张地问: “爸爸,你们在做什么?” 第72章 “童童……?!” 陈东实浑身一抖,忙从梁泽身上起开,同时祈祷童童碍于灯光太暗,什么也没看着。 反看梁泽却一脸轻松,幸灾乐祸地瞧着自己,好似刚刚和自己热火朝天的人不是他似的,这番地风轻云淡与置身事外,引得陈东实更加羞臊。 “爸爸……”童童揉了揉眼,奶呼呼道:“我饿了……” “饿了……”陈东实跟着咽了口口水,其实亲了这么一会儿,他也有些饿了。 “局里还有事,我先走了。”梁泽从台阶上站了起来,理正衣摆,将抓在手上的警帽扣回到头上。 “不留下来吃个饭?”陈东实眸色一闪,眼底欲语还休,仿佛有些埋怨某人吃干抹净就想溜之大吉的作派。 梁泽摆手轻笑:“不吃了,我真有些事,下次有机会再来。” 陈东实闻罢,只抱起女孩,温声道:“跟梁叔叔说再见。” “梁哥哥再见~” “童童再见。” 梁泽忍俊不禁,回头调侃:“你看你女儿多聪明,比你会说话多了。” 陈东实闷闷一笑,目送男人一瘸一拐攀下楼梯。直至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拐角处,才慢悠悠地朝楼上走去。 “爸爸,你和梁哥哥刚刚在干什么。”童童瞪大双眼,小胖手把陈东实的脸捏成橡皮人的模样。 陈东实嘟着脸,吐字模糊:“嗯……我们……我们在做开心的事呀。” 女孩似没得到想要的答案,将头埋进他胸膛,说:“可是我看见爸爸脖子上有花。” “啊……?”陈东实摸了摸将才某人吻过的地方,对着玻璃上的自己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童童说的是什么。 “梁哥哥会欺负爸爸吗?”女孩的声音回荡在楼道里。 陈东实朗朗地答,“不会呀。” 父女二人依依进了门,陈东实把女孩放到地上,童童乖乖把挂在门后的围裙给他套上。 “妈妈说,以后要看好爸爸不许让你抽烟。”女孩戳了戳男人鼓胀的腰包,小机灵鬼,原来刚刚抱着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摸清自己身上藏着烟了。 陈东实蹲下身来,摸了摸她的头,目光殷切。 “童童,你想妈妈吗?” 女孩不出所料地点了点头。 陈东实打眼瞧去,梨花木的老式电视柜上,前月又多出一张黑白遗照。原本那里只有李威龙一人的照片,如今物是人非,伤痕累累的心壑再添一记鸿沟,电视柜上也多出一张伤心的相片。 “童童想妈妈,爸爸也想妈妈……”陈东实难掩唏嘘,“可是咱们都要好好的,她在天上看着才会放心呀。” 女孩轻轻点了点头,如羔羊般蜷缩进陈东实的胸怀。陈东实用力吮吸着她身上的味道,不知为何,心竟隐约难过了起来。 “好了,爸爸要做饭了。” 陈东实擦了擦眼,抬手拴紧围裙。厨房的窗户正对居民街,街上车来车往,热闹非凡,这曾是肖楠最钟意的一块地方。 他想起二人结婚初夜,陈东实似新娘般乖坐在床头。肖楠取下头纱,坐在化妆台前数钱。 看着宴席上收来的红钞票,女人红光满面,边数边说:“等以后存够钱,还完你老母的殡葬费,咱就租个大房子,在花园街。那儿都是小洋房,和北京、上海的一个样儿,我从来没去过北京。” 后来陈东实有回见义勇为,单位发了奖,陈东实把钱给她,说,你拿去,去北京,看天安门,看高楼。肖楠尖叫着一蹦三尺高,搂着他的脖子一通猛夸,但最后,她却还是没去,而是用那笔钱给陈东实置换了一个更大的房子。 第154章 就是现在的房子。 陈东实睹物思人,如今今非昔比,他看屋里的一切都像是回流的电影,一帧一帧播放着夫妻二人过去的一切。他记得发烧时女人半夜喊他量体温的样子,也记得贪杯喝醉时她抓着自己的耳朵问候自己全家祖宗的样子,他记得李威龙在时她在厨房剁猪大骨招待男人们喝酒的样子,也记得她多年如一日每天守在单位门口推着自行车等他下班一起去买菜的样子。 她没有任何样子,也可以是任何样子。 陈东实打心底问过自己,结婚是假的,何至于如此伤怀?但很快,梁泽的一句话给了他答案。他说,关系可以是假的,但付出的感情却是真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就算是养了一只猫儿狗儿,天长地久,也会滋生爱意。何况是人。爱本就是人类的本能。 眼泪不知觉滴在洗菜池里,陈东实面目麻木地择着菜叶,安慰自己是刚刚切辣椒时晃了眼。他回头找擦脸布,见童童一个人盘在沙发上又睡着了。 灶上还炖着她最爱的土豆牛腩,锅盖边缘“嗤嗤”冒着水汽。肖楠的遗照就在那儿放着,面带微笑地凝固在空气里,仿佛女王出游巡视,这里便是她一生骄傲的国度。 “金蝶我已经带人去搜过了,但毫无进展,他像是知道我们会去查似的,一切都藏得滴水不漏,我们找不到一丁点儿错处。” 梁泽矗立在会议桌尽头,投影屏的光照亮他眸底熊熊燃烧的欲焰。对于屏幕上的这个男人,他实在勾不起太多的同理心,只知他才是自己要对付的最大的敌人。 目光的尽头,曹建德稳如泰山,手指有节奏地叩击在桌面上,两人身前堆叠着厚厚一摞文件。 今天是市局动员大会,在场的除了曹建德以外,还有十余位国内分调的高层领导。哈尔滨622重大火灾案随着马德文重现乌兰巴托后,与四年前李威龙所经历的泻湖虐杀案成为侦查重点,曹建德负责的经侦办与梁泽所在的缉毒科不得不跨部门合作,这也是师徒二人首次向上层联合汇报工作进展。 “不日前,我方收到一本自称为金蝶永乐宫实账的财报记录,出于保护协议,提交账本的当事人我们并没有对外公布,但此人身份却也是该账簿引发搜查这一系列行为中最值得玩味之处。” “所以她是谁?”台下一人问。 “徐丽,”梁泽摁动遥控,投影屏上跳出女人的速写肖像,“女,28岁,籍贯昆明,于两年半前因非法偷渡被捕入狱,拘禁六个月,期满释放后,一直游走于皮肉生意和毒品走私等灰色地带,后在某次扫黄行动中被现场抓获,依法拘留十五天,因此结识出租车司机陈东实,并改邪归正,在杭巴区开设了一家发廊,暂时没有发现有违法乱纪的行为。” “这女人我认得。”人群中一位年轻警员举手,目光锐利,“哈尔滨622重大火灾案当事人之一就是她,那时她还只是马德文家的保姆。” “没错,”梁泽温声附和,“也是在622之后,徐丽追随当时的丈夫刘成林偷渡到了胡志明,反复辗转,流落至乌兰巴托。而在刘成林后续逃亡期间,还曾组织多位不法分子,对徐丽展开多人轮流性.侵犯……” 在场女警员们不自觉倒吸一口凉气。 曹建德接过话茬,“也是在那之后,一向对马德文避之不及的她,突然决定和马德文结婚,成为了马德文的第二任妻子。婚后马德文对其十分宠爱,甚至让她直接接管金蝶的核心业务,这么兜兜转转一大圈,再回到这本账簿上——” 当着满屋子乌泱泱的人群,曹建德高举手中的账本复印件,“向我们发起检举的,正是马德文的妻子,金蝶的二当家,徐丽。” 底下嘘声一片。 “此人经历曲折,成分复杂,我和曹队与其多番接触,都摸不透她的性格。” 梁泽一想到这里,心尖不由发寒。 “她像是有一种魔力,总能使人对她心神摇摆,我们三番五次想要坐实她的罪名,但通通都因为证据不足,迟迟无法展开正式逮捕……” “那马德文呢?”坐在第一排的某个人问,他是坐在这里的所有人中官位最大的,也是多年以来持续跟进622案最勤勉的,“相比于徐丽,马德文的信息你们又掌握多少?” “这个我有发言权。” 最后一排的李倩怯怯地举起手,在曹建德点头示意后,将手中的资料一一分发给了在场人。 “马德文,男,1967年生,籍贯广东佛山。早年混迹珠三角一带,靠倒卖二手光碟和皮具为生。期间因偷窃、□□等小罪有过犯案记录,后来在几个朋友的撺掇下,开始创业,起先只是在一家夜场做舞台督导的工作,俗称拉皮条,后与一陪酒女日久生情,金盆洗手,回到女方老家哈尔滨,结婚生子,和几个朋友一起经营着一家洗脚城。” “622火灾案爆发后,马德文家作为第一现场,我们做过不下百次的详细勘察,排除自杀、情杀等常见可能项后,不了了之,后来马德文因涉黑被捕入狱,刑期四年,出狱后的马德文心灰意冷,离开哈尔滨前往乌兰巴托。一年以后,创立金蝶,并迅速壮大,现在已发展为外蒙最大的夜总会之一。” “那么问题来了——”台下人看了眼屏幕,突然想到了什么,喃喃自语道,“他明明有那么多地方可以去,为什么一定要选乌兰巴托?” 第155章 梁泽微微一笑,“其实也不难理解。在622的卷宗报告里,我们收到热心市民的检举资料,在资料里,我们发现马德文与保姆徐丽早有奸情。我们试着往情杀方向调查,却没有什么头绪,但是却查出马德文大量涉黑记录,因此也将他收押入狱。 而在他关押期间,徐丽伙同刘成林暂居胡志明、沈阳、云南多地之后,最后偷渡到乌兰巴托定居。因此不难推断,马德文出狱后选择在乌兰巴托发展,大概也是因为徐丽在这里的缘故。” “我记得那时你还在调查时摔伤了腿……” 梁泽面色微寒。 “如今夜里还痛吗?” “多谢领导关心。”男人偶一鞠躬,音色如水,“现在已经好多了。” “这样说来,马德文此后多年,一直对徐丽穷追不舍,也算是情深一片咯?” 气氛稍有缓和。 “情深一片……?”梁泽不禁暗叹,“他这种人,还有感情吗?” 正想着,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一条长缝。一位警员神色匆忙地跑到曹建德身边,低头耳语了一句,屋内氛围随着曹建德的脸色一下子又沉重了起来。 “怎么了曹队……?” 梁泽预感不妙,直觉告诉他,事关金蝶。 曹建德怔了两秒,复又低头,翻了翻手头的文件,不知何谓。 “到底怎么了,师父?” 梁泽有些着急。一屋子人齐刷刷看向曹建德。 “金蝶出事了……”曹建德浓眉紧锁,满脸写着不可置信,“有人当场坠楼,医疗队还没到,已经宣告死亡了。” 第73章 金蝶永乐宫门前,人山人海。围观市民攒成一团,里三层外三层包裹着金蝶。夜幕下的金蝶永乐宫,仿佛星云之上的璀璨宫殿,如今更因为一桩凶案,平添几分肃杀之气。 红蓝.灯闪烁的警车如同一柄利剑,于混沌中劈开一条罅隙。看热闹的人们自觉让开,原本用来泊车停靠的区域拉上了长长的警戒线。刑侦、分局民警、法医、医疗队倾巢出动,现场秩序陆续回归平静,只是围观群众越来越多,直至深夜,迟迟不肯散去。 “梁队,”协警气喘吁吁地跑上前来,指着不远处道:“金蝶负责人说路上堵车,还有二十分钟才能到。” 梁泽皱了皱眉,拿着报告钻过警戒线,走到尸体面前。 隔着一米不到的距离,清晰可见的破裂头骨混合着迸溅而出的脑浆和部分内脏,使人早已分不清死者五官。它全身纤细,外面裹着一件碎布条状的薄裙,满头湿发浸泡在血泊里,整个躯干扭曲成外翻的c型。 从尸体着装和整体身形上看,可初步判断为女性,年龄不到二十。坠楼点正对金蝶正门,由七层高的顶楼天台坠落而下,曹建德已经带人上天台勘察,而自己留守尸体处,防止来往人群破坏第一现场。 不久后,法医队和信息科传来消息。 “死者女,年十五岁,身份暂不详。”协警在旁朗读着后方传来的简讯,“法医方面能够初步摸查,死者有近三个月的身孕……附带下.体撕裂和全身多处粉碎性骨裂,且体内还留存大量男性体.液,应该在四十八小时内有过强制性.行为。” 十五岁,撕裂,强制性行为……梁泽暼向地上血肉模糊的少女,不知为何,酸意翻涌,竟“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梁队,你没事吧?!”周围人纷纷围上来关切。 梁泽强撑起身,摆了摆手,他多年不做刑侦,更少去现场,如今置身这样的惨烈之中,自然难以消受。 他很快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吩咐底下人道,“务必尽快落实死者身份、约见金蝶负责人,事情发生在他们地盘上,一定跟他们脱不了关系!” 话音刚落,喧闹的人群中避让开一条大道。一辆黑色奥迪徐徐驶入眼帘。梁泽冲对讲机嘀咕了几句,别上警徽,迎了上去。 “小梁警官——”来者正是马德文,他像是也刚得知消息,身边还挽着徐丽,夫妻二人一脸惊悸。 “听说金蝶门口死了人,我们也是不胜惶恐。”马德文摘下皮手套,欲同梁泽握手,不料梁泽压根不卖他的好,手垂在袖管里,横眉冷脸道:“人是从顶楼跳下来的,目前还不能断定他杀还是自杀,但可以明确一点,死者生前有被侵犯的痕迹,先奸后杀的可能性很大。” “先奸后杀?”徐丽吓得捂住了嘴,“怎么可能……梁警官,我们这儿可是只做正经生意的呐……” 梁泽没好气儿地白了她一眼,恍惚瞥见徐丽眼底一闪而过的仓促。直觉告诉他,徐丽应该知道些什么,以至于她一上来就在演,明明巴不得警察来查马德文,现在来了,却又摆出一副无辜嘴脸,着实令人费解。 “你……” “我认识她……”徐丽踉跄半步,看着数米之外的女尸,面色惊厥,“我……我知道她……” “你怎么了?”马德文忙扶住摇摇欲坠的女人,“你还怀着身子呢,快先回车上去吧……” “不……不……”徐丽指着不远处的尸首,浑身颤抖,“老马……我认识她,你也认识的……她是香玉呀……” 香玉……? 梁泽心头一震,似有一击重拳落在心口,闷闷的让他说不出话。 “她是香玉……对,她就是香玉!”徐丽惊叫不已,“老马你看,她身上那件衣服还是我给她买的……还是我给她买的……” 第156章 随着女人的哀嚎,现场围观群众越来越多,梁泽迫不得已又加派了几队人手,警戒线里里外外拉了四五道。 “香玉……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的香玉……!”徐丽滑跪在地,双手捂眼,泪水透过指缝流落在地。她哭得用力,每一滴泪都流得恰到好处。每一个动作都标准陈列着她的悲恸与伤心。 马德文百般不忍地陪她蹲着,将人拢入怀中,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梁泽对旁边人叮嘱了几句,不一会儿,李倩匆忙上前。 “怎么说?” “有情况了。” 女孩附在梁泽耳边,低声道:“曹队那边派人确认过了,死者正是徐香玉本人。天台没有推搡打斗的痕迹,只有死者本人相对连贯平稳的脚印,从天台入口一直蔓延到了边缘,所以——” 李倩欲言又止。 “……是自杀?”梁泽趔趄半步,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不可能……好端端的一个小姑娘,为什么想不开要自杀呢?” “或许徐香玉正是因为不堪性侵受辱,悲愤交加,所以选择了轻生。” “不对……这事儿不对……”梁泽扶住一旁的石柱,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上个月探望陈素茹时,我还在医院和她说过几句话。那时我就觉得她隐隐不对劲,却没有细问。徐丽同马德文结婚后,香玉也被徐丽带进了金蝶,她又恰好死在金蝶,这事儿绝对没有这么简单……” 平复片刻,梁泽望向仍在恸哭的徐丽,她被马德文箍在怀里,整个人快要哭晕了过去。 梁泽对李倩叮嘱:“徐香玉是孤儿,尸检要先征求监护人同意。她的法定监护人是谁?” 李倩微微一愣,半是迟疑:“当初徐丽为图方便,法定监护人填的是……是陈东实。” “马上打电话给他!”梁泽的拳头越捏越紧,目光越过人群,死死停留在马德文身上,“王八蛋,这次我一定要把金蝶查他个底儿朝天!” …… “我不同意。”陈东实拿起水杯,灌了一口,杯子放回到桌上时,已经空了。 “人已经走了,留她个全尸很难吗?你们还觉得她摔成那样……还不够惨吗?!” 男人越说越激动,差点就要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梁泽坐在对面,圆珠笔在小本子上划拉个不停,他的脑子和本子上的线团一样,糟乱无序,毫无条理。 曹建德从旁劝解:“老陈你听我讲,尸检并不是不尊重死者的意思,相反,正因为她死得不明不白,所以才要尸检,难道你不想还小姑娘一个清白吗?” 陈东实耸拉着头,白炽灯将他唯一显露的半张脸照得煞白,不见半分血色。良久,他抬起头来,眼眶不知什么时候微微红了,眼底积着星星点点的泪,稍不留意就要滚落下来。 梁泽亦心有不忍,圆珠笔在本子上越画越快,越画越用力。 “我已经失去很多人了,威龙……肖楠……陈斌……还有香玉,我这段日子一直在想,我这辈子究竟犯了什么错?老天爷要把我身边的人一个个陆续带走?我是庸庸碌碌……一事无成,可却一直在行善积德,信奉善有善报。你们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拿到的剧本会是这样?谁能告诉我……?” 声声控诉伴随哽咽,直插人心肺。整间会谈室冷冽到窒息,连呼气都带着一股针蛰般的痛。 梁泽合上本子,幽幽起身,走到陈东实身边,拍了拍他的肩。 陈东实不大好意思地擦了擦眼睛,后知后觉道:“不好意思,让你们笑话了,最近哭得有些多。” 曹建德使了个眼色给其余人,除陈东实和梁泽以外,众人一一退下,四四方方的会谈室,只此他们二人。 梁泽温声哄劝:“我知道你最近经历了很多事,很多人从你身边走了,但我也希望你明白,尸检不是对死者的不尊重,相反,这是一种极致的尊重,我们都想还给她清白不是吗?” 见陈东实没什么反应,梁泽将桌上的文件推到他面前。 “你没赶上案发现场,可以看看这个。小姑娘生前遭了多少罪,身上多少伤,她连死都捂着自己的胸口,像是害怕被人撕开纽扣……” “你别说了……”才止住的眼泪又流了出来,男人泣不成声,“梁警官,为什么,为什么我要经历这些……为什么香玉要经历这些……为什么我们不可以过普通人的生活,走普通的一生……她才十五岁,这辈子才刚刚开始,她养的晚香玉还没开花,收养的流浪猫还在等她回家……为什么呀……” 男人伏案痛哭,双肩似两座地震的山丘,剧烈起伏。梁泽也跟着酸了鼻子,一把将陈东实抱在怀中,他别向窗外,尽力不让自己一样卷进这莫须有的伤悼里。 “你放心……我一定会替香玉找回公道……你信我。” 男人呜呼不语。 “尸检就可以找到凶手吗?” 良久,陈东实殷切地看向梁泽。他的眼泪还没擦干,就这么任性地悬着,像个失意的孩子。 梁泽倚在桌边,替他擦去眼泪,轻声慢调:“至少我们可以知道,生前是谁侵犯了她,虽不敢确定,他就是直接促成香玉自杀的凶手,但至少,我们也可以让她在天上,稍微宽慰一些不是吗?” 陈东实茫然地看向窗外,和风静夜,钩月无边,这不过又是稀松的一天。 第157章 可生活的残忍之处就在于,越是不以为然的寻常,越是“平地惊雷”,变故就像春日一闪而过的坠星,短暂、炽烈,温柔地毁灭。 “我考虑一下吧……” 陈东实坐直身子,童童扒拉在门外,嘴里塞着还没融化完的雪糕。 她听不懂大人们在说什么,但听得懂陈东实的哭声。孩子鉴别伤心快乐的方式很简单,笑了代表高兴,哭了代表难过—— 爸爸哭了,他很难过,所以她决定今天早点睡觉,不惹爸爸生气。 “东实……”临别前,梁泽将人喊住,扯了扯嘴角,撑起一个勉强的笑,“会好的,这次我一定还你一个太平人生。” 第74章 “东西都放在这儿了,也不知道对你们有没有用,总而言之,这些还是你们更懂一些。” 陈东实把纸箱放在问导台上,里面是香玉生前的遗物。先前梁泽打电话给自己,说是殡仪馆火化前允许带走一些私人物品,当然,火化就意味着无法尸检,殡仪馆预约的时间就在三天后。 陈东实这些日子睡得并不好,准确来说,自肖楠走后,他就没睡安稳过。夜里只要一沾枕头,眼睛里就像放幻灯片似的,不停回放着从前的一切。好在徐丽先前送自己的香薰蜡烛还有些用,和她日用的香水一个调,每天睡觉时闻着,就像女人陪在他身边,倒也能勉强安神。 看着陈东实一脸不忍直视的憔悴,李倩不禁关切:“昨晚又没睡好吗?” 男人不甚在意地摆摆手,问:“梁泽呢?” “他最近也没怎么休息。”李倩不加掩饰,欲言又止,“其实......你们没必要这样。” “哪样?” “我是说,叔你没必要坚持拒绝尸检。” 李倩长长地唉了口气,想再说点什么,可看到陈东实无动于衷的表情,不得不作罢,“我知道梁队把该说的都说了,可是你要想好了,真烧了,可就什么也没了。” 什么也没了........陈东实苦笑一声,于心间抽出一抹沉痛的叹息。可是自己又剩什么呢?什么也没了,又不是只是今天才发生的事。 他早就什么都没了。 “你不用劝我,我想好了。”陈东实麻木地垂着脸,目光呆滞,形同一具尸体。他感觉自己的灵魂早已飘远了,随肖楠、陈斌等人一路飘到了远方。现在的自己,就只剩下一具空壳,游荡在乌兰巴托,如果说还有什么值得他眷恋的,就只有童童和徐丽,这是他当下仅有的寄托。 “他就是那个陈东实.......?” “是啊,就是那个走哪儿死哪儿的男的.......” “你说老天爷是不是克他?我听说世上有这么一种人,专门吸走身边人的气运,所有和他亲近的人,都会下场凄惨,咱们还是离他远一些吧.......” 出警察局门前,对街一群小商小贩咿呀碎嘴,他们自以为隐藏得很好,却不想字字落到了当事人的耳朵里,陈东实的心,也跟着一点一点刺痛胶着。 树下的阴影打下来,陈东实揉了揉耳朵,想要假装没听见,却偏偏不如意地重复地那些话,以至于连拉车门的力气都没有。 “一个个的干嘛呢?”突然一声长喝打断那伙人的八卦,紧接着是那道熟悉的身影,如巨伞般矗立在跟前。 “手头上的事还不够忙活的?还是生意太闲了?再啰嗦我给城管局打电话,你们一个个都别想跑!” 众摊贩一听此话,悉数闭嘴,梁泽没好气地走到车前,敲了敲窗。 “别装了,我知道你在里面。” 陈东实摇下车窗,露出一张不出所料的苦瓜脸。 梁泽更郁闷了,把手上那袋萝卜扔了进去,“晚上去你家吃饭,我想吃萝卜炖排骨。” 陈东实哼了一哼,没否决,只说,“你倒是不见外,还点上菜了。可怎么只买了萝卜,排骨呢?” “排骨价贵,”梁泽笑嘻嘻坐上副驾,“这不等你买吗?” 他努力让两人间的气氛轻松一些,却盖不住某人眉眼间的哀愁。越是如此,梁泽的笑声越是刻意,到最后,索性演变成如旧的沉默与尴尬。 “她已经走了四个多月了……”陈东实趴在方向盘上,神色迷惘,“斌儿是二十五天。” 梁泽知道他又陷进了那股子情绪里,伸手拿下驾驶台上的素描,轻轻抚摸着。 “现在轮到香玉了……下一个呢?会不会就是徐丽,还是……” 陈东实满不情愿地将目光移向后视镜里的梁泽。 “我发现你总是喜欢胡思乱想,”梁泽摩挲着肖像,口吻如铅画纸上的笔触,温柔婆娑,“这些又不是你的错,这是他们的命。” “你说得没错,这是他们的命。”陈东实喃喃自语,“所以失去他们,也是我的命。” 梁泽将画像放回远处,看着对方心神不宁的样子,道:“不然还是我开车吧……你这个样子,保不准把车开到沟里去。” 陈东实默不作声地拉开车门,两人默契地换了个位置,期间陈东实将他的警衣盖在了自己身上。梁泽替他系好安全带,不放心地又检查了一遍,越是这种时候,梁泽觉得他就越需要照顾。 “你太重感情,”梁泽眉眼悻悻,“太重感情的人,容易伤到自身。这是那些爱你的人,所不情愿看到的。” “梁泽,”男人咽了下喉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没接他的话,反将脑袋转了过来,目光汲汲,“……抱抱我吧。” 第158章 梁泽自知无趣,乖乖闭上嘴巴,抱了上去。他正想说这好像是陈东实第一次索求拥抱,却恍惚听到一阵似有似无的哽咽。 肩头的某处又湿了。 梁泽一动不动地抱着陈东实,感觉到他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到最后,连贯成连绵的起伏,似规律的峰电图,形成一座座无穷尽的山。 他终于还是睡了,伤心一场,然后倒头大睡,像个孩子一样。梁泽将他小心翼翼地放到座位上,慢速起步,将车子朝陈东实家的方向开去。 车子稳健地开着,道路两边的悬铃木投下斑驳光影。有些垂打在男人面庞上,映照着微微颤抖的睫毛和唇,就像石洞桥底粼粼的水纹。 不知怎么,梁泽恍惚忆起初见某人时的场景——在陈东实那里,他们是因为一场见义勇为因缘际会的,陈东实替受欺负的姑娘出了头,当街教训那些黄毛小子,梁泽站在围观的人堆里,暗自旁观—— 这是陈东实以为的初见。 但那并不是梁泽第一次见陈东实。 早在陈东实不知道的以前,彼时还在备考警校的李威龙,就已留意到道下钢铁厂二组那个只会憨憨傻笑的“闷罐”。 仲夏的燥热一如多年后驱车返家的宁静夜晚,李威龙每天都有在廉租房楼下的草塘子边背□□的习惯。他最薄弱的科目是英语,最常说的单词是ken,意思是“视野范围,知识范围”—— “ken,视野范围,知识范围”——“ken,视野范围,知识范围”——“ken,视野范围,知识范围”——每次背到中文释义时,李威龙都会习以为常地眺向草塘另一边。 终于有一天,另一边坐着个男人。 “ken,视野范围……ken,知识范围……” 李威龙很难形容陈东实带给他的第一眼的感觉,他并不好看,甚至沧桑,甚至落魄。被机油污染的发黄背心,契合地贴合在他宽阔的脊背上。肩膀上有两处烫伤,应该是以前做工留下的疤。大多数时间,他只穿牛仔裤,天热换马裤,三五七分,趿着一双人字拖,在草塘边抽闷烟。 两人第一次搭话,是李威龙提醒他系鞋带。那也是他第一次见陈东实没穿人字拖,改穿运动鞋,洗得洁白发亮,不似男人手笔。后来他才知道,那天陈东实有意装扮,实则是去和厂里一女子相亲。他上半身穿不合码的西装,下半身却搭配一双运动鞋,土到掉牙,像只鸵鸟,笨拙得引人发笑。 莫名的失落,李威龙后来闷闷地想,想了又觉得做作,自己有什么资格失落。不过一个半生不熟的陌生人,人家相亲,碍着自己什么事?再后来,来草塘抽烟的就变成了一男一女两个人,有说有笑,那段时间李威龙一个单词都背不进去。 又过了段日子,终于变回了男人一个人。李威龙看到希望,鼓起勇气同他搭话,最后从陈东实嘴里得知,那女子并非相亲女,是他老家亲戚,相亲是亲戚执意安排的,他不得不去。李威龙听了,龙心大悦,单方面原谅了陈东实。 他一贯如此小气。 哪怕过去很久很久,哪怕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哪怕,有无数个相亲女,无数个肖楠,无数个徐丽。 他觉得陈东实只能属于他自己。 因此在楼下见到徐丽出现并不惊讶,大灯打着双跳,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挑衅。女人亦不畏惧,身姿笔挺地站定在光束里,仿佛一株绚丽的盆景。 梁泽将车停稳,无意吵醒陈东实,自个儿先下了车。徐丽夹着烟在等他。两人脸上都带着“你怎么在这里”的隐隐晦色,徐丽先一步呛笑,“好巧,梁警官也在。” “好巧。”梁泽不苟言笑,手上还拽着车钥匙串,另一只手,握着和女人手里一样的,陈东实家的钥匙。 徐丽的脸色一下冷了几分,高跟鞋哒哒探向前去,想去找陈东实,不料被梁泽拦下。 “聊聊?” 徐丽拧过头,唇角微斜,“聊什么?” “聊聊你是怎么害死香玉的。”梁泽双手插兜,眼睛自始至终盯在那串钥匙上。 “说话要有证据,我可以告你诽谤。”徐丽恶狠狠地瞥了他一眼,执意要去找陈东实,却被梁泽抬手拽住手腕。 “你……!” 女人怒不可遏。 “我?”梁泽怒目相对,亦步亦趋,“做得滴水不漏,你真的可以,只是徐丽,你忘了,世上没有什么完美犯罪,或许受限于保护举报人的原则,你拿账簿给我,我曝光不了你的身份。但是,我依旧有权保持对你的怀疑。” “你在说什么……”徐丽面色一软,连连挣扎,“我听不懂,你放开我……” “别再装了!”梁泽一把推开女人,“啊”地一声,女人摔倒在地,紧接着“咚”一声闷响,她狠狠撞在车门上。 乌黑掺着诡红的血渍从鬓角一路流下,直至眉边,如同宣纸横空一笔的飞白,晕出几分残缺。徐丽双眼惊恐地看着掌心血迹,另一只手撑在滚烫的柏油路面,如同火烧。 “徐丽……?!” 车里的陈东实一下被惊醒了,拉开车门看到头破血流的家妹,顿时吓得瞌睡全无。 “梁泽你疯了?!”陈东实赶忙跳下车来,将人护在怀中,“你为什么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她?!” “我没有……”梁泽百口莫辩,无力地举着双手,“我发誓,我刚刚只是轻轻推了她一下……我真的……” 第159章 “够了!” 陈东实一口打断梁泽的话,低头关切起徐丽伤势。好在磕得不深,只裂开了一个血口子,这时他才注意到,徐丽身边还有一罐被打翻的老母鸡汤。 “你别怪梁警官……是我自己没站稳……”徐丽一身孤柔,目光楚楚动人,“我想着东哥这几天胃口不好,送个汤给你……结果撞见梁警官,他一上来就说我……说是我害死了香玉。” 陈东实越听越恼火,将徐丽扶上车后,扭过头看着梁泽,说:“你去跟她道个歉。” “你疯了吗?”梁泽气到发笑,“让我跟她道歉?开什么国际玩笑!” “我让你跟她道歉!”陈东实愤如雄狮,“你道还是不道?!” “我不道!”梁泽面色涨红。 “好,那你以后别来找我。”陈东实将套在身上的警服脱下,甩到梁泽身上,回头搀上徐丽,慢慢向居民楼走。 “你一定要这样?!”身后的梁泽委屈不已,分秒之间,红了鼻头,“就为了她?一个没血缘的妹妹?陈东实你好赖不分,真的该死!” 陈东实充耳不闻,紧紧抠着徐丽的手臂,兄妹二人走出去几步,不知为何,又停了下来。陈东实痴痴转过身,满是失望地看着梁泽,说:“你懂什么?我只剩童童和她了。” 梁泽一阵晕眩,好似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几欲争辩。此时裤兜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他掏出一看,是警局,再不想接也不得不接。 “好......我知道了.......真的?好,好,我马上到......” 梁泽飞快整理着糟乱的私人情绪,一边高举手机,同陈东实扬武扬威道:“你不是一直觉得是我冤了这个女人吗?你要不信,现在跟我去趟警察局,李倩那边有新线索。” 徐丽眸色一转,幽幽闪退到陈东实身后,如同一只受惊的孔雀。 梁泽眉目高扬,轻声笑道,“徐丽,这次你插翅也难逃。” 第75章 “殡仪馆在整理徐香玉生前遗物时发现了这本日记本,出于人道主义,工作人员希望通过我们转交给警察局,希望有助于案件侦查。但因为日记本性质特殊,事关死者隐私,因此在解锁日记本前,还需要征求一下监护人的同意。” 陈东实与徐丽双双坐在长桌一侧,各怀心事。梁泽目不转睛地看着桌子上陈列开来的死者遗物,除了些女孩子家惯有的小玩意儿,唯有那一册带了小锁的本本最值得关注。 “陈东实,能否替香玉洗脱冤屈,现在就在你一念之间了。” 陈东实深吸一口气,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揽过那本日记本。 再寻常不过的小本子,文具店里随处可见,一把小铜锁形同虚设,要撬开并非难事,只是秘密就像地底的深藻,一旦倾泻,覆水难收。 “东哥......”徐丽一把摁住陈东实的手背,面露一丝疲倦,“一定要打开吗?” “怎么,你心虚了?”梁泽险将势在必得四字写在脸上。 女人切切剜了梁泽一眼,缩回那只不安分的手,镇定道:“我只是不想香玉死了还要被人消费.......” 没等梁泽发话,她又说:“东哥,你不知道,自打香玉跳楼之后,金蝶里那群人把她传成了什么样,什么下三滥的话都说得出来。她已经够惨了,难道现在连最后一点体面也要扯下来吗?这日记本要我看,不过就是小姑娘家的碎碎念,她既上了锁,说明并不想让别人看到,既然不想让别人看到,那我们何必一定要违拗她的心意呢?” “好一张能言善辩的巧嘴。” 梁泽正要开口,会议室的大门“嘣”一声大开。曹建德夹着报告箭步上前,直接将文件夹拍在了桌上。 “只是你说了这么多,终究也不是她的监护人,最后还是要看人家的意思。你觉得呢,陈东实?” 陈东实双手抱脑,闭目泫然,仿佛并不想被推着抉择。梁泽说得没错,徐丽说得也没错,这道题看似在选打开不打开,实则是在选信徐丽还是信梁泽。 “我希望你明白,死后的清白,才是对死者最大的慰藉。” 陈东实反复品味,良久,将日记本推回到桌子中央。 “我想好了。”他抿了抿嘴,神色呆滞,“打开吧。” 徐丽身躯一软,下意识捏住手腕上的金手链,袖子下的五指攒成了拳。 “那好,就把东西交给下面的人去解吧。”梁泽把日记本转交给李倩,冲徐丽得意地笑了笑。 “东哥......”徐丽满是挫败地望着陈东实,“我.......” “怎么了?”陈东实微微蹙眉,看着徐丽发白的面色,预感不妙。 “身体不舒服吗?脸色看着怎么这么差。” “我......” 徐丽犹豫不止,挣扎片刻后,“扑通”一声,竟直直跪倒在男人面前。 “东哥.......我错了......我有事瞒你。” 梁泽立刻上前,拦住陈东实想要搀扶的那只手,义正言辞道:“现在忏悔未免太晚了吧?” 徐丽半句不听,双膝抵地,腾挪上前,“东哥,其实香玉......香玉......她是被马德文逼着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呀!” “你说什么?!” 梁泽乍地一愣,后知后觉地看向曹建德,一旁的陈东实一样被这套说辞给镇住了。 “是马德文.......他忍冯春华很久了......就是那个冯总。是他,他逼香玉献身,陪姓冯的睡觉,想自导自演,捉奸在床......拿捏住他的把柄,逼他交出股份。她才十五岁啊.......青春正好的年纪,却天天被逼着陪一群老男人喝酒。就连死前,都在被那伙畜生糟蹋!” 第160章 徐丽哭诉不已,泪水涟涟似泉,泱泱不绝。梁泽同曹建德对视一眼,刚要反驳,李倩慌忙跑了进来。 “本子打开了.......”她看了眼地上的女人,顿了顿,涩涩然道:“日记显示,徐香玉生前......的确有被迫援.交的痕迹.......” “那也不一定是马德文!”梁泽突然急了,顾不得曹建德也在,奋起争辩:“徐丽,难道就不能是你逼她卖身求荣?!如果我没记错,你从前可不就是干这个的!” “梁泽!”曹建德瞪了他一眼,“办案归办案,说话别失了分寸。” 陈东实进退维谷地杵在原地,看着伤心欲绝的徐丽,一时之间,欲发迷乱。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现在才说?”他难以置信地甩了甩头,后退两步,恍惚觉得眼前女子分外陌生,“为什么每次非要到紧要关头,你才肯全盘托出?” 徐丽抹了把泪,低下头去,心思飞转。她知道陈东实这话里头的意思,不单单指香玉的事,还暗含上次假孕。如今她还没找马德文摊牌自己压根没怀孕的事,这里只有陈东实知道,而为今之计,唯有兵行险招,才能杀出重围,日后再找机会和陈东实重修信任。 如此想着,徐丽哭得越发用力,嚎啕贯穿满屋,“我一个女人家,又怎敢和马德文抗衡。就算知道,也只能乖乖闭嘴。东哥......都怪我没用,是我没保护好香玉,我原想有我在她身边,至少不会让她受太多欺负,却万万没想到,她会这么想不开,自己了结自己呀.......” 女人一声赛一声凄绝,哭得几近断气。梁泽再是不喜欢徐丽,也不得不让李倩扶扶她。毕竟她还怀有身孕,要真出了事,可就真要步当初肖楠的后尘了。 “给马德文打电话,立刻求证徐丽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曹建德旋身叮嘱,不料从旁协警一脸失算,龃龉道:“空号......” “联系金蝶!”梁泽一把夺过手机,“我自己来。联系不上马德文还有王肖财,没有王肖财还有猴子,就算都联系不上,金蝶还有那么多人,难不成一个个的都能凭空消失不成?!” 徐丽擦了擦泪,依依起身,坐回到陈东实身边。她想要伸手去挽男人的胳膊,却被陈东实轻轻挣开,坐得也离她更远了一些。 女人心如针扎,强忍愤恨,只得将眼泪吞回到肚里。 “曹队,不好了,刚接到消息,马德文跑了!” 外头人仓惶而来,打了个众人措手不及。梁泽卒而失笑,看向徐丽,道:“是不是又是你暗中搞的鬼?” 这次不再是他独自起疑,就连一旁的陈东实也跟着看向徐丽,形色复杂。徐丽仿佛步入围城,楚歌四起,她满眼惊惧,“我就在这里,可什么都没做啊!为什么一有什么事都要扯上我?” 曹建德懒得同她废话,扭头问旁边人,“刚刚你说是刚接到的消息,接的谁的消息?” 上报的协警立刻回答道:“是王肖财。是他告诉的我们,说马德文在两个小时前带上六名保镖,驱车前往了火车站。” “他想潜逃出国!”梁泽急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通脸涨红,“马德文这是狗急跳墙了!金蝶最近麻烦缠身,他这是要玩消失。我们得抓紧时间了!” 曹建德定定地看了眼徐丽,思索几秒,当机立断,下发了逮捕令。市局由梁泽亲自带队,追缉马德文与相关涉案人员。而徐丽和陈东实,被暂扣在警察局,只是在出门前,曹建德又想到了什么,恍然道:“等等,刚刚你们说是谁告诉你们马德文逃跑的?” 梁泽后背一凉,“王肖财。” “他怎么说的?” “说是准备坐火车逃走。” “这就对了.......”曹建德瞅了眼梁泽,梁泽这才反应过来,拍了拍脑瓜,“对啊师父,我们差点又中了这老狐狸的套。马德文借王肖财的口说自己去火车站了,潜逃或许是真,但未必是火车。他不是不知道,沿途关卡警戒重重,就算要逃,也不可能坐火车跑路!” 李倩迅速跟上步伐,“所以未免纰漏,建议兵分两路,王肖财的话可以信,但不能全信。我们一路人去火车站摸查,一路人去高速路口和国境线关卡驻点排查,对了,还有水路,鬼知道马德文这次会逃到哪里,总之,既然要抓,就给他来个天罗地网,让他再也没有力气翻身。” 李倩的一番话,听得梁泽热血沸腾。终于还是来了,马德文,好你个马德文,我李威龙忍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你兵荒马乱的一天。 四年前没能将你绳之于法,四年后又因凶杀坠楼,再度寻找到机会。六二二只要撕开一个口,后头的真相就会喷薄而出。至于徐丽.......抓到了马德文,拿到口供,徐丽的谎言不攻自破,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梁泽紧握着方向盘,狠狠踩下油门。十数辆警车如雷霆之剑般飞驰在环城高速上,天边乌云延绵,黑如稠墨,明明只是傍晚时分,却宛如极夜,远处天空不时掠过几道惊雷。 另一头,女人安坐在会议室中,身边数位干警严防死守,寸步不离。徐丽默默擦拭着眼泪,又掏出散粉补了补妆,陈东实还要接肖童放学,先行一步,现下只剩自己独身一人被扣在警局,随时等待通知。 “我想上厕所。”徐丽冲门外人招手。 门边的女警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上前道:“那我陪你去。” 第161章 “也好。”她竟没反抗。 女厕隔间内,徐丽卸下丝袜,坐在马桶上,长舒了一口气。她捋了捋垂下的大波浪,从包包里翻出化妆镜,又抽出一支色调更艳的口红。 蛇莓汁一般的果浆红,映照得双唇鲜艳欲滴。她用小拇指轻轻勾了勾,将画出界的口红膏体抿入唇中,小小镜面里的红唇,恍恍勾起一个诡异的上扬弧度。 半天前,金蝶。 徐丽依偎在马德文怀中,抚摸着隆起的肚子,柔声慢调:“那冯春华真不是个东西,我听陈东实说,最近梁泽那头收到个账本,是金蝶的实账,你说这东西怎么会落到警察手上?一定是他决计要与你撕破脸,依我看,你还是快逃吧。” 马德文紧紧搂着怀中软玉,既心疼又感慨:“可是我走了,你跟孩子怎么办?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能丢下还怀着孕的老婆,只顾自个儿一个人呢?” “老马,你信我,这次他们不会放过你的。”徐丽说得有板有眼,“梁泽为什么会突然带队搜金蝶?好好的徐香玉,怎么会死在你的地盘上?这分明就是有人要搞你,警察抓住了机会,趁机对你穷追猛打,你多留在外蒙一天,只会多一分凶险,至于我和孩子......我是孕妇,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就算坐牢,我也受法律保护,他们奈何不了我。” “坐牢?”马德文捧着女人双颊,目光动情,“我怎么能让你一个怀了身子的人替我去坐牢?” “我可以的。”徐丽潸然泪下,身段纤纤,如藤蔓般攀在男人心尖,“老马,哪怕是替你顶罪,把金蝶账本上的一切罪名都扣在我头上,我也愿意。我愿意替你进去,哪怕是在里面待一辈子。我愿意为你付出一切.......” 马德文闻言,不禁失语。他不是不知道,最近麻烦一桩接着一桩,明显是有人故意针对,警察不过就是落井下石,趁机对自己穷追撕咬。而徐丽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留在乌兰巴托,他和徐丽都没有什么好下场,而离开这里,至少还能保全母子二人,他绝对不允许发生在前妻身上的事情再次发生在徐丽身上, 这一次,他要他们娘儿俩都能活下来。 “信我的,老马。等你安顿好,你我就可以一家团聚了。我们一家三口,从此没有人再来打扰我们.......” 徐丽紧贴着男人胸膛,呼吸柔畅,如一块海绵般,将马德文包裹得密不透风。 马德文怀抱徐丽,眺向窗外朗月。夜阑人静,花辰月夕,只是不知以后,还能否坐享这样的安宁? “那你和孩子都要好好的,好好的等我来接你们。”马德文轻轻吻了吻徐丽的额头,“我爱你,徐丽。” “我也爱你,老马。” 徐丽合上化妆镜,用力拉开隔间门。她将左手中指上的结婚钻戒随手扔进马桶里,然后,果断摁下了冲水键。 第76章 陈东实把焖好的豆豉火腿装进饭盒里,又往里头多舀了两勺饭。今日份配菜是清炒豆芽和酸辣牛肉,火腿是另外加的,他觉得徐丽太瘦了。 男人把锅勺放回到挂壁上,从桌子边缘游过来一颗小脑袋。紧接着是一只白乎乎的小手,顺走灶台上还没来得及撒上芝麻的南瓜饼,陈东实“噗嗤”一声笑了。 “让我看看又是哪个小馋猫跑厨房来偷吃了?” 陈东实看破不戳破,洗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被发现的女孩一脸天真,举着南瓜饼说,“小梁叔叔去哪儿了?他为什么没跟我们一起吃饭。” “他去抓坏人了。”陈东实将整碟南瓜饼拿了下来,陪她一起啃着,“你徐阿姨也在帮梁叔叔抓坏人,现在还在警察局哦,我们等会一起去给她送饭好不好?” “可是她都已经关了两个晚上了。”女孩童言无忌,“都是爸爸去送的饭,阿姨会被抓起来吗?” “爸爸不会允许阿姨被抓起来的,”陈东实咧了咧嘴,明明是笑,眼里却荡满失落,“爸爸已经失去很多人了,爸爸不能没有你和她。” 童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沾满香油的小手扒拉在男人的糙脸上,“那童童也要保护好爸爸,就像爸爸保护童童一样。” 陈东实闷头一笑,将女孩搂得更紧了些。 “其实现在吃什么不是最打紧的,你该回去多给她带些换洗衣物。” 窗口的办事民警看着每天雷打不动来送餐的男人,终于还是开口提醒。 “依我看,她这情况,没个三五天恐怕都走不了,我们也是按规章制度办事,互相理解吧。” 陈东实放下饭盒,拉着童童坐到旁边椅子上,不一会儿,徐丽被两名警察扣押着走了出来。经过两天的禁闭,她依旧容光焕发,除了衣服还是前两天那身,没有换过,看神态,倒是半分也不见泄气。 倒是徐丽反过头来安慰陈东实,“这种地方带孩子来干什么?让她看见我这样,多不好......” 陈东实替她打开饭盒,又悉心替她摆好筷子,菜式还冒着热气,盛夏天里,油润发亮,光是看着便使人胃口大增。 “我觉得他们说得对,既然还不知道你要在这儿待多久,那我就先回去给你收拾几身衣服。” 陈东实把那道豆豉火腿推到她面前,“尝尝,我特意做的,你这两天看着好像又瘦了。” “谢谢哥.......”徐丽挽起散发,有一搭没一搭品尝着饭菜,神情寡淡。 第162章 看着女人安然自若的模样,陈东实心思翻涌,明明来之前思虑了千百遍,真见到人,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东哥有话直说。”女人埋头夹菜,连眼皮都不带抬。 陈东实微微一愣,见状也不再遮掩,轻咳两声,说:“哥想问你个事,从前问过你许多遍,但是我还是想再问一遍.......” “是肖楠姐的事,对吗?” 徐丽抬起眸子,粼粼波光,转瞬一逝。 “我.......”男人登时哑然。 “我知道东哥现在对我心怀芥蒂,比不上从前那样信任。”徐丽将夹起的一根菜须放进嘴里,细细咀嚼,“我只说四个字,问心无愧。” “好,”陈东实讪讪点头,双手搭在膝盖处的牛仔裤上,反复揉搓,“怪我......是我不好......我不该疑心你。明明问过你许多遍了,还总是问你,徐丽,我这绝对不是不信你.......我只是......” “别说了。”徐丽放下筷子,定定然看着陈东实的眼睛,“我不想听。” “好,好.......那哥不说了,不说了。” 陈东实像是做错事的那个,莫名惭愧起来,看女人吃得差不多了,他赶忙主动结束这场对谈,兀自收拾起饭盒。 “你还想吃什么?下回我再给你做。最近排骨涨价不少,牛羊肉还跟从前一样,便宜得很。对了,我得去你那儿给你捎些衣服,钥匙还是放在老地方是吗?门口的电箱里,还是我问你家保姆要?” 陈东实慌不择言地收拾着残羹剩饭,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在说什么。他甚至连看徐丽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从进来到现在,他都不清楚对方脸上是何表情。 “那你好好休息......我下回再来看你。” 陈东实拎着饭盒,作势推门。 “东哥。” 背后一声轻唤,亦如从前那般,温婉平和。 陈东实呆呆地转过身来,看着阴影里的女人,会议室没开灯,她上半身都是黑的,还是看不见她的样子,只听见那暗处隐忍淡漠的声音。 “你的胡子。”女人比划了一下嘴巴,“你忘记刮胡子了。” “啊......?”陈东实跟着摸了摸唇周,一下不好意思起来,“啊哈,出来太赶,忘了。果然还是你心细,现在除了你,没人会关心我这个。” “因为现在只有我在意东哥。”徐丽倒退一步,整副身子彻底没入黑暗。陈东实欣慰笑笑,拧开门上的把手,屋外一片强光,亮如白昼。 出警察局后的陈东实并没有直接去徐丽家,而是先将童童送了回去。她每天都有午睡的习惯,在家哄了近两个小时后,陈东实才得以抽身,驱车前往徐丽住处。 其实这些天来,他何尝不知,自己忙碌在大人堆里,对女孩多有疏忽。寻常日子还能放全托找人帮忙照看着,但总归没那么精细。陈东实一边开车,一边想着,待这一头稍微松泛一些,就抽几天时间专门陪童童。她一直吵着要去大雪山,骑小马,陈东实早早应下,却没时间兑现,如此想着,歉疚之情越发深重。 车辆缓缓驶入徐丽所在的联排别墅区内,门庭花草疏于打理,四处凋零。陈东实记得上次来时,苗圃里还是荣光一片,如今好像随这庄园主人的命势一样,飞落直下,了无生机。 陈东实来不及感慨,拿上钥匙直奔二楼。没发现徐丽假孕前,他曾来这儿探望过她几次,徐丽向来待自己不浅,把他当自己人似的,回回邀他来家里吃饭,有时童童也会跟来。家中到现在还放着童童拼到一半的玩具,另外一些,是她留给那个未来孩子的。 只是……现在再看到那些东西,陈东实的心境大不如前。 一个根本就不会存在的孩子,迎接他而筹备的一切,更像是计划里冰冷刻意的一环。男人怏怏然合上婴儿房的门,钻进一旁的主卧,保姆收拾得极好,一切都整整齐齐的,就连睡衣都一丝不乱地叠放在床头,整间屋子像是博物馆般精美。 陈东实打开衣柜,从里头挑挑拣拣拿出几件徐丽常穿的衣物。正埋头收拾着,又看到床头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 徐丽爱美,人尽皆知,且“孕中”一样注重保养。嫁给马德文后,她的穿戴档次更上一层楼,日日带妆不说,随身必配首饰珠宝。陈东实正想着要不要带点化妆品给她,目光一沉,鬼使神差般地移到梳妆台底那副半开的抽屉盒上。 他没有多想,上前拉上抽屉,怎知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卡住了,半推不动。陈东实有些恼,攒了些力往里捅,里头“嘶”地一声,似纸页被撕裂的声响。 男人心间一顿,半跪在地,脑袋钻进化妆台底,抻长手指去够下头卡着的地方。他足足忙活了十数分钟,才从里头抠出那碍事的东西。 是一本日记本。 准确来说,是一本和香玉遗物里那本一模一样的日记本。 唯一的不同,就是遗物里的那本上了锁,而这本,明显有撬过的痕迹,也就是说,这本原来也是有锁的,只是被撬开过,藏到了抽屉里。 一个可怕的念头随即浮现,陈东实瞪大双眼,像扔烫手山芋似的,将日记本扔到地上。他满是惊恐地看向四周,安安静静一派,偌大的别墅,只有他一个人。这一次,没人可以给予他指引和参考,也没有人可以给予他障碍与阻拦。 陈东实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呆坐许久,方勉强回神。他强摁住心头的那股子闷气,迫使自己拿过那本日记,窸窸窣窣翻了起来。 第163章 仲夏午夜的晚风吹进阳台,附有阵阵似有似无的花香。如此惬爽,他却无意品评,一惊一乍全在字里行间,陈东实吓得魂不附体。 待月色柔和,退居窗枢,男人的目光也翩然落至最后一页的句点。他费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一手捶打着因久坐而压麻的小腿,一手去够额头上密密麻麻的冷汗。 楼下脚步声渐起,朝二楼的方向越来越近。 陈东实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赶忙将收拾到一半的衣裳卷进了被子里。他将日记本别在腰后,将自己一鼓作气地蜷进了衣柜。 透过狭隙,男人看到影子越来越近。很快,一双男士皮鞋跃入眼帘,走到床前。 刮动的新鲜空气,明显带着一股佛性的檀香。陈东实捂紧嘴巴,心脏“咚咚”作响,撞得肉壁生疼,恨不得要冲出肚皮。 因为他清楚,这味道,和马德文身上的一模一样。 第77章 “老马?!你怎么在这里……”是徐丽的声音。 衣柜里的陈东实吓一大跳,连忙捂住自己的口鼻,防止自己发出不必要的声响。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这下是马德文在说话,“我听人说你被警察扣住了,怎么好端端地又出来了?” 徐丽低声窃窃:“他们现在到处在找你,可能是自觉得扣着我没用,让我先回来了,说是有消息再传唤我。” 没等马德文说话,她又问:“那你呢?我不是让你赶紧走吗?你怎么又回来了?你知不知道,警察他们下了通缉令,现在你想走都走不了了!” “我不放心你……”马德文的声音沉静几许,“我怎么可以真的丢下你跟孩子,一个人逃走呢?就算要走,也要带上你一起!” 徐丽刹时无言以对,她不置可否,只听男人细细道来:“你放心,我都已经安排好了。就今晚的车,咱们去西贡,冯春华在西贡,我必须要找到他,这王八蛋!只是路上恐怕要花费很多时间,猴子已经在楼下等着了,你快收拾收拾东西,你我即刻就走!” “怎么?”见徐丽一动不动,马德文不忍上前,“难道你不愿意?” 徐丽怔愣数秒,迟迟回过魂来,指着被拉开的抽屉,气若游丝,“有人来过这儿……” “是谁?!” 马德文的声音立刻警惕几分。他迅速环顾一周,将藏在袖管里的手枪上了膛,这次回来,他本就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他和警察,早已决意至死不休。 “是陈东实……”徐丽的声音越来越虚,“他下午刚去拘留所看过我,说要给我带些衣服,除了他,不会再有别人了。” “怎么,是丢了什么东西吗?” “没……没有……”徐丽慌忙否决,快步走到床的另一边,心不在焉地收拾着桌子上的瓶瓶罐罐。 “快点吧,这时候就别带这些了,拿上几身衣服,其他的我们路上再想办法。” 马德文闪到窗边,隔着帘布瞟了几眼。好在深更半夜,房子又地处郊区,本就人烟稀少,百十米范围内暂时没出现什么可疑的人。 徐丽不紧不慢收拾着,见马德文催促得紧,不得不放弃那些珠宝细软,去衣柜前捎几身衣服。 只听“呼啦”一声,柜门被横手拉开,抱头在内的陈东实浑身一激,与徐丽堪堪打了个照面。他掩映在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服后,两手放在脑后,缩头缩脑,宛如一只硕大的老鼠。 女人惊得张大了嘴巴,吓得陈东实也忙打了个“嘘”的手势,衣柜门这才又被若无其事地合上。 “怎么了……?” “没……没什么……”徐丽退回到床前,心有余悸,“我想起隔壁还有几身衣服,就那几身,我们拿上就赶紧走吧。” “好。” 马德文飞速撤离主卧,片刻后,徐丽也离开了房间。 在猴子等人的护送下,女人随众人一起钻上了一辆银色面包车。看着气宇恢宏的别墅离自己越来越远,徐丽心有戚戚,适才的一切,再度涌现在眼前。 她刚刚不是没有注意到陈东实腰上别着的日记本,他怎么会找到那个日记本?!那岂不是他已经知道了真相?他既知道了真相,那自己怎还有颜面去面对他?!那些警察又怎么可能放过自己? 徐丽越想越怕,思量间,不自觉抓紧了马德文的手。 一旁的马德文只当她孕中害怕,又是这样的仓皇出逃,更加心疼。面包车快速穿梭在广袤的黄沙天里,主城道是不敢想了,他们只能改走偏僻小路,尽量远离市区,一路南下,先进内蒙境内,再设法横穿东土,前往西贡。 “是晕车吗?我这有面包和水,你要不要?”马德文将手搭在徐丽额头,好在没有发烫,可看她的脸色,蜡白如纸,呼吸越来越快。 “都是我的错,你现在挺着个大肚子,还要跟着我受这样的罪……” 马德文将女人护在怀中,不忘叮嘱底下人把车开稳一些。 抵在男人胸前,徐丽自有烦恼,更觉得眼前人多此一举,愚不可及。明明逃走更于双方有利,偏偏节外生枝,自诩深情,来个多此一举的回马枪。还有陈东实……一想到他,徐丽就脑仁发疼。情急之下,她只得拽紧那条手链,才得以片刻缓解。 “你放心,等安顿好了,我一定会为你找一家最好的医院,让你安心待产,以后我马德文一定会照顾好你们母子。绝对不会再让你和我前妻一样……” 第164章 徐丽侧窝在窗边,百无聊赖地看着外头千篇一律的风景,不发一语。 “老大,完了!前面有警察!” 猴子猛拍着方向盘,小面包车一个急刹,蹿进一旁的小树林里。待车停稳后,徐丽打眼探去,见前头四五十米方向,几个交警模样的警员正在开罚单。 幸好……幸好不是梁泽那群人……徐丽眼珠一转,计上心头。 “老马……不然还是你走吧。他们虽不是公.安局的,可通缉令下来好久了,他们不会不认识你。还有你,猴子,你也跑不了……为今之计,只有暂时分作两路,警察现在顾不上我,心思全在你那儿。你我约个地方碰头,总比这样直来直去地走人要保险得多。” 马德文略略思忖,徐丽说得对,现在的情形,到处都是警务系统,他们人多势众,除了分散逃走,好像也没什么别的法子。 只是分作两路还不够,自己和猴子也得分开,人越少越不容易引人注意,至于碰头……他与徐丽相约后半夜两点在罕乌拉的一处建筑工地。那曾是自己的秘密据点,从前犯事躲避风头时,马德文常在那儿短住。 说动就动,徐丽同众人下车作别。来不及说再见的话,女人只觉轻松。可是烦恼很快接踵而来,陈东实那头又该怎么交代?只怕自己现在在他心里,早已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他会向警察揭发自己吗?而她又该如何破局?难不成,自己注定要栽倒在一个小小的日记本上了吗? 徐丽迎风快走,不知是戈壁滩的风势太大,还是黄沙过于惹眼。走着走着,她竟淌下两行热泪。 她淡淡想起,初见陈东实的场景。自己如丧家犬般瘫坐在人堆里,双腿大张,身下一片血泊。 是他,于万千昏黑中伸出那只孔武有力的手,和众警察一起将自己抬上出租车。也是他,在每每伤心失落时予她慰藉和倚靠,无论他知晓自己多少破碎和不堪。更是他,从始至终坚定地站在自己身边,风雨荣辱,朝夕相伴。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为什么就不能如她所愿一回?为什么自己想要的从来没有得到过?而这一切,偏偏都只能怪苍天无眼! 徐丽吞下眼泪,狠狠抹了把脸。风将裙摆吹得肆意张扬,如同一面鼓胀的风帆。女人游荡在看不到头的草原公路边,月夜下的平原,平整似舞会的假面。 她止住哽呜,任泪水唰唰滚落,脑海中一点一点重现过去的屈辱。 不行……不能如此,绝对不可以就这样坐以待毙……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必须做出点什么,才能抓住这缕来之不易的好! 徐丽死死捏住手腕上的金手链,断了跟的高跟鞋早已被她甩飞在身后。她就这么赤脚走在路边。这次她要活,更要爱,她要所有挡在前面的人,都不得好死!碎尸万段!!! 本应空灵清粹的皎月,因飘散不去的云翳更显孤绝。同一片月色下,不同的心境,此时的陈东实,从体量狭仄的衣柜里爬了出来,汗水打湿了整背,他扶墙来到洗手间,用最后一点力气拧开水龙头,冷水蓄满盥洗池。 他闭上双眼,将脑袋扎入水中。直至凛冽刺骨的冷水啄醒他极尽麻痹和迟钝的细胞,他才粗喘着从水中抬起脸。 看着镜子里苍黄如土的面容,男人抬手擦了把水渍。他胡乱扯过一条毛巾,擦了擦手,然后将那本日记本拿了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车上的,不过几十米的距离,漫长得永远都走不完。陈东实已经想不起这种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扭曲怪异的梦,就像童童那些他一点儿也看不懂的画,用色大胆,笔触随性,悲欢离合、伤心喜乐尽数融在悦动的浮光掠影里。 陈东实逼迫自己冷静了一会儿,待心绪真正和缓,他掏出了手机。 “啥情况?有事说事,我这忙着呢。” 手机那头嘈杂一片,梁泽的声音听着无比疲倦。 “梁……梁警官……”陈东实哆嗦了一下,举着手机,另一只手搭在驾驶台上,瑟瑟发抖。 “我……” “怎么了?”梁泽仿佛意识到什么,渐渐放慢口吻,“陈东实,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以了……”男人呼吸复又急促起来,“可以了,梁警官。” “可以了?什么可以了?你现在在哪?” “可以尸检……”陈东实吐出最后一口气,心头如释千斤,“我同意警方对徐香玉展开尸检。” 第78章 陈东实又做起了那个熟悉的梦。 他走在麦田里,老母坐在田埂边,母子二人中间是一头小花牛。 女人的眼泪像是永远流不完似的,源源不断无止尽的泉。小小的陈东实撑着小板凳,板凳向前挪一下,他动一步——他到三四岁时,才勉强学会走路。 在此之前,他只能借助板凳行走。 老母虽然看不见,却好像看见过许多。她会给陈东实讲村庄以外的事。讲一百多层的摩天大楼,讲城里时兴的香水和面料,讲那里的人都用一种叫大哥大的东西,里头能发出声响,无论你和对方相隔多远,都能听到他对你说话,这是贫瘠的故乡里,所无法想象的事。 陈东实觉得老母无所不能,哪怕连小学都没念完,却懂得许多、知道许多。她也会告诉陈东实许多他听不懂的人生大道理,例如其中他到现在都没搞明白的一条:有业力的人,终有一天会化作对方最心爱的小动物,重新回到他身边。 第165章 如果是从前,陈东实会对她的话深信不疑。他坚信人世有轮回,比如,死去的老母会重新来找自己。 可当他亲手把心爱的小花牛折价卖给农场主时,也救不回自己的老母。他在床头,妈妈在坟头,乘着小床,飞往宇宙尽头。 成长的残忍就在于,它将让你切身揭破那些童年的谎言。长大后的陈东实明白,老母的很多话是骗自己的,就好像死了的人不会重新回到身边,就好像,人世压根就没有轮回。 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是没了,他们都不会回来。老母,李威龙,肖楠,陈斌,香玉......死了,就都一片茫茫然了无痕迹。 因而他愈发恐惧失去,恐惧离别,和毫无征兆地消失。但事实就像那个梦的尽头,田埂边的老母终于还是要化作麦穗飞散,那只叫做“花儿”的小牛,也逐渐融化在风里。每次醒来都注定着泪流满脸,而每次醒来,也注定他更加想要握紧,手中为数不多的希冀。 陈东实还是没有将日记本交给警察。 他已经同意对徐香玉进行尸检,但并不妨碍他包藏另一番私心。当日在徐丽家,形势紧迫,他没机会好好问徐丽,他想给她一个机会,听她亲口解释日记本里提到的一切,他怕他又要失去,像失去肖楠他们一样,无法挽留地失去,人可以说自己无能,却不能次次无能,这一回,陈东实决定誓死捍卫。 然而再见到徐丽已经是半个多月以后的事了。 陈东实打死不会想到,她还会出现在乌兰巴托。他一直以为徐丽随马德文一同去了西贡,当她再次出现在金蝶,无疑是自投罗网,梁泽那伙人随时可能批捕她,陈东实时常觉得参不透他这个妹妹。 当然,今天参不透的,之后将越来越无法参透,徐丽就像一本温故常新的书籍,每次翻开,都能见到不一样的奇情怪谈。 …… “马德文已经跑了,那女的也挺着个大肚子,如今这金蝶,可不就是一副空有其表的花架子?” 外厅的酒桌前,众人醉意阑珊,当中拥簇着一个男人,臂膀龙虎缠身,黄毛倒竖,模样甚是凶狠。 “那骚、货,除了会巴结马德文还会干嘛?你们不知道吧,她以前在杭巴,就是做鸡的,你们还真别说,没准你们身边的什么兄弟,有不少操过她呢哈哈哈.......” 一群男人嘎嘎大笑,伴随碗筷叮咚的声响,仿佛一场活色生香的人.体盛宴。 “所以要我说,这金蝶百十来口弟兄,除了马总和那女人,论谁资历最深,那还不得是您吗?”旁边一位小弟热情奉上,“王哥,我敬您。” “哼。”王肖财眉角一斜,一口饮尽,将杯子“啪”一声砸在桌上,起了兴头。 “我告诉你们,从前也就是马德文在,有他罩着那女的。现在马德文自身难保,哪还有心思顾得上她?我想这金蝶老总的位置,再怎么轮也该轮到我了,我就问你们服不服?!” “服服服!必须服!” 底下人纷纷附和,又是一通狂饮,直至众人喝得七歪八倒,仍不肯散去。一小弟举杯,越过众人,依偎道:“王哥,以后您就是咱金蝶的老大,您说往东,咱绝不往西,您说上天,咱绝不下地,弟兄们以后唯你马首是瞻!” 忠心的话还没表完,迷醉中的众人忽而听见一声巨响。厚重的法式木门轰隆大开,外头乌泱泱涌进一大群西装暴.徒。他们清一色手持刀棍,面比刃寒,领头的王肖财还没看清来者的脸,又闻一串清脆的高跟鞋踩踏声盈盈上前,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似幽梦深处的迷蛊,一下将那微醺醉意扫得一干二净。 “王肖财,好久不见。” 女人摘下墨镜,露出那张精美绝致的面庞。众人目露惧色,不敢发出半点声音,任那女人径直上前,站定在王肖财跟前。 王肖财勾起一抹邪笑,迎面直上。 “呦,这不是马德文的老相好吗?怎么,不好好安心养胎,来这乌烟瘴气的地方,就不怕伤着孩子?” 徐丽付之一笑,打开烟匣,旁边人立刻上前点火。王肖财这时才留意到,今日的她大有不同,先不说那乌黑近乎发紫的口红,单说那一身一黑到底的装束,就连鞋子也是黑的,压抑得让人自觉深不可测,仿佛是在参与一场丧礼,这流光溢彩的金蝶舞厅,就是她的灵堂。 不知怎么的,王肖财从心底觉得一股陌生,明明是同一个人,却比从前的徐丽更要冷冽、幽远,仿佛一缕埋了许久的孤魂,光是站在那里,就使人觉着不寒而栗。 “你不用在这儿跟我狐假虎威,”王肖财强撑笑意,“我承认,姓马的在时,我奈何不了你,甚至连他逃走时,都把金蝶的公章交给了你。在法律层面上,你是金蝶的合法代理人。可现在他被警察通缉着,不知躲在了哪里,自身都难保,你还想跟我作对,门儿——” 话没说完,“啪”一声脆响,迎头甩过一记耳光。还没等王肖财反应,下一秒,一柄枪管冷冷抵在他眉心。 徐丽一手举枪,一手吮烟,不忘将没抽完的香烟让旁边人拿着,空出来的手捏上王肖财的脸,就像在拿捏一只蟑螂。 “我.操.你.妈——!”男人破口大骂,正要抬手回击,不想眉心“咔哒”一声,是子弹上膛的声音。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徐丽寒声失笑,拍了拍王肖财的脸,“可惜你忘了,这里还有一头母狼。” 第166章 “你以为我会怕你?臭.婊.子.......”王肖财抬手握住枪支,面容发狠,“有本事你就开啊!开枪杀了我,我看你今天走不走得出这个门!” “我为什么要杀你?”徐丽唇角微抖,声声掷地,“我今天来,不过是要你的孝子贤孙们好好看看,谁才是这里的老大。” 话音刚落,身后人齐刷刷上前,七手八脚钳住了王肖财。受制于人的王肖财哪能忍受如此屈辱,可任凭他再是如何挣扎,在绝对的人数压制面前,都无济于事。而刚刚还在对自己表露忠心的弟兄们,也一个个面露胆怯,不敢上前。 王肖财不由辱骂连连,反是徐丽,气定神闲,丝毫不受对方影响。 “你,”她指了指人堆里的某个人,“对,就是你,你是刚刚给他敬酒的那个吧?” 被点到的人立刻滑跪在地,“领班......不对,徐总,我......” “好了,这么害怕干什么?”徐丽柔声上前,将男孩从地上扶起,“你们跟了马德文这么多年,就跟他的孩子似的,自然也是我的孩子。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 底下人噎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出。越是这样的柔声细语,越是让人心惊,让人摸不到底。 “别害怕了,我又不吃人。再说了,现在就怕了,那待会还怎么帮我做事?” “做......做事?”年轻人一脸呆愣,“什、什么事?” “不是什么大事,”徐丽将刀轻轻递到他手上,“听话,替我过去,砍下他的一根手指头吧。” “你.......!” 王肖财瞬时惊骇,四肢乱蹬,口中辱骂声更盛。 “我□□你妈徐丽,你个臭.婊.子,破.鞋,挨千刀的......你......老子不会放过你的!绝对不会!!!” “你听听......”女人掏了掏耳朵,讪讪地摇了摇头,“骂得多难听啊。要不然,连舌头也一起割了吧?我看他的嘴比厕所还臭,留着也只会招人嫌。” 一听此话,王肖财立刻止住了声,转脸看向那人。如今情形,他逃是逃不了了,只是自己一介男子,怎能服气被一个女人玩弄掌中?还是这样一个不入流的女人。王肖财越想越恨,额头青筋暴起,恨不得立刻冲上前去,将她撕成碎片。 “还待着不动干什么?”徐丽赫然出声,音容俱厉,“难道连你也要跟我做对吗?!” 那人猛地一搐,回过神来,迟疑着抬起砍刀,缓缓走到王肖财跟前。 “别......不要.....不要啊.......” 就算是见惯血腥的王肖财,在如此震慑面前,依旧吓出了眼泪。他又哭又骂,却不得不被抻直手臂,五指大开,掌心向下地摁在桌子上,半分也不得动弹。 “你不是一直都看不起我吗?”徐丽坐到桌前,纤纤玉指拂过男人鬓边,“也对。你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又怎么甘心,被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欺负呢?” “没有.......”王肖财痛哭流涕,“没有欺负......是我自愿的,徐总,是我老王自愿的!” “求你别砍我手啊,别砍......留着我,留着我的手,以后还能帮徐总办事。只要您一声吩咐......就算刀山火海,我王肖财也在所不辞!” “哈哈......!”徐丽拍手大笑,“原来你求饶的样子,这么可爱?” 男人于慌乱中擦了擦眼泪,眼底一闪而过的隐忍,涌动着呼之欲出的愤懑。 他字字艰难,“求您高抬贵手,今天是我,是我不知好歹,以后我就是您身边的一条狗!您要觉得我有用就留着我,觉得我无用,随便找个由头把我踹开就是。总之以后我再也不敢同您争了,求徐总开恩!” “开恩?”徐丽故作娇嗔,噘嘴道,“可是我今天放过了你,还怎么立威,怎么让大家伙服气?” 王肖财泪眼茫然,不知所言。 “这样吧,要你一只耳朵怎么样?”徐丽抽出匕首,亮出刃身,比在王肖财的耳根,“砍了手指,以后不方便拿枪。割了舌头,以后也不能说话。但少一只耳朵,却还有另外一只呀,你说好不好?” 王肖财微微一怔,短暂思索后,自知无力回头。看徐丽这样子,今天必得从自己身上剜下些什么才能放过自己。只是这样就结束了吗?才没有!今日之辱,他一定不会忘记,徐丽,我一定不会就这样放过你。 一定不会! 男人饱含屈辱地将头点了下去,感受刀尖一寸寸拉锯在耳根的剧痛,他疼得呲牙瞪目,鲜血淌了满脸。徐丽满是沉醉地观赏着这场割耳仪式,其余人更是噤若寒蝉,不敢垂眼细看。 在王肖财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一半耳朵悬在右脑。女人趁机一把揪住,将剩下没割完的地方生生扯下,黏连的筋肉被蛮力撕脱,右耳的血柱如烟花般绽了徐丽一脸。众人只听王肖财“啊”地一声,痛晕倒地,满头满脸尽是鲜红。 “看见了吗?这就是背叛金蝶的下场!”徐丽揉捏着那只人耳,绕着场地走了一圈,“我要让你们一个个都亲眼看着,只要我在一天,就没人可以越过我,没人可以染指金蝶!都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 其余小弟一一下跪,顶礼膜拜,头顶飘过女人极尽疯狂的笑声。那声音回荡在穹顶,如冤魂般驱之不尽,整座金蝶,化身修罗炼狱,断肢残指,生灵涂炭。 “没有人可以欺负我了,东哥.......没有人.......” 第167章 徐丽扶住座椅,失魂落魄地倚在桌边,目眦欲裂。 所有挡在我们中间的人都该去死,都会去死!陈东实......没有人可以再阻拦我们在一起了。 徐丽飘飘然扔下那只耳朵,推开大门,却见门后闪过一道身影。她乍然一惊,忙向后趔趄一步,还没来得及细看那人的脸,整个人就吓得立刻瘫在了地上。 “东......东哥......?” 陈东实一脸惊悚地退回到门后,双手猛摆,魂不附体。 “不关我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 “东哥........!”女人伏地上前,沾满血渍的双手牢牢扒住他裤腿,“东哥你听我解释.....你听我解释东哥......” “你别碰我!”陈东实狠狠推开女人,指着不远处倒在血泊之中的王肖财,极尽崩溃。 “你.......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心狠手辣了?!难道你以前在我面前都是装的吗?!” “我没有……东哥,你看到的都不是真的……我做得一切都是为了东哥......都是为了你啊.......” 徐丽固执地抱住男人的小腿,眼神虔诚而炙热。 “东哥,再给我点时间,再给我点时间好不好?”徐丽以头磕地,丝毫不顾头破血流,“谁都可以不明白我,但是东哥.......你不能不明白我的苦心啊!” 第79章 “你有什么苦心?” 陈东实看着眼前女子,满身满手的血,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哭还是笑。他突然有种不大真实的感觉,好像此时此刻的徐丽是截然一新的另一个人。他对徐丽的印象还停留在丽丽美发屋时,她微笑着倚在二手沙发上,一边涂着靓红色的指甲油,一边翻阅着过期的美容杂志。 而现在……现在的徐丽,容貌还是从前,甚至更胜从前。可眼神不再温软,更透着一股乖张与狠戾。她就连求情时的姿态都是昂扬的,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蓬勃,陈东实只觉错乱,恍惚之间,不知从何提起。 “日记本我都已经看过了……”陈东实倒退两步,看徐丽像在看一头怪物,“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徐丽慢慢松开男人的裤腿,跪坐在地,莫名其妙地,笑出了声。 陈东实快步走过去,关上大门,将大厅里其余人等阻绝在内。这场事故,从始至终都只是他们兄妹二人的事,就连门另一侧的王肖财,也不过只是牵连其中的无辜群众。他想要再认识徐丽一回,现在的徐丽。在他看来,从前的徐丽早已经死了,现在这个附在她身上的女人,他看不懂,更认不清。 “东哥既然知道了,为什么还多此一举地跑来问我……”女人强撑着从地上站起,一脚的高跟鞋因慌乱,早已不知去向。 陈东实从桌底掏出那只高跟鞋,放在她脚边,就好像和从前一样,像个温顺的兄长。 当然,也仅仅是“像”而已。 徐丽抹了把泪,大大方方地将鞋子套上,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和从前一样,她故作轻松道:“你好像从来没有变过,还是跟以前一样……” “可我却觉得你变了好多……” 陈东实淡淡地撇开脸去,句句穿心,“我一向以为你性格温和,身世又可怜,所以才想着有事没事多照顾着你一点。可是徐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觉得你就变了,说不上来哪里变了,却总觉得你不同。直到我看见了那本日记本,直到我今天看到你对付王肖财,我才反应过来,其实不是你变了,是你从一开始就这样。从一开始,你就绝非善类。” “善类?”徐丽徒然一笑,眼底闪过一丝苦楚,“与人为善?难道东哥你以为,是我不想做个好人吗?” “我知道这一路走来,你也有很多不容易。”陈东实叹了口气,神色愈发不忍,“刘成林在时,对你非打即骂。马德文娶你,也不过只是图你年轻好看。可是再怎么样,你也不能害人,我问你,香玉为什么会无缘无故跳楼自杀?王肖财为什么会少一只耳朵?今时今日我看到的一切,难道都是别人逼你做的吗?!”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警察?!”徐丽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男人,“既然日记本里什么都有……只要把它交给警察,你知道的,把它交给警察,你我便都得解脱。” “我只是想听你亲口对我说……”陈东实哽咽了一下,“对我说日记本上这些到底是不是真的。” “只是日记本上的吗?”女人冷哧一声,无所畏惧,“难道你不是一直都在怀疑,楠姐的死也和我有关吗?甚至于陈斌,你都不免觉得是我从中作梗……东哥……你对我的疑心,难道真的只始于今天、只始于香玉的死吗?” 女人的话如一柄尖刃,直往陈东实内心深处捅去。他猛地感觉到心脏抽搐了一下,像是真的被捅了一刀似的,整个人变得毫无心气。 “你知不知道,介于你今天的心软,那群警察知道了,只会治你一个包庇罪犯的罪名?” 徐丽向前两步,满是动情地捧起陈东实的脸。 “东哥……你心里是有我的对不对……我果然没有猜错。” “你别这样看着我……”陈东实胡乱撇开她的手,略感不适,“你想多了,我从来只是把你当做我妹妹。” “我知道……我现在麻烦缠身……你不愿承认……我理解的……”徐丽擦了擦泪,又哭又笑,“你看看我,妆也哭花了,衣服也弄皱了,都不漂亮了……都不好看了……” 第168章 徐丽踉跄到镜子前,抓了抓头发,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转过身来,一脸失语地看着陈东实。 男人满是无奈,“梁泽说尸检需要时间,得过段日子。等结果一出,就算我不交日记本,真相也会公之于众。徐丽,是你逼死了香玉,对不对?” 女人霎时怔凝。 “日记本里说,你为了巴结冯春华,拿到金蝶的账簿,不惜为他物色人选,你明知道冯春华他极为好色,尤其喜欢年纪小的……” 陈东实越说越难过。 “起初,你只是让香玉陪吃、陪玩,她倒也能勉强接受。可是到后面,冯春华迟迟没有回报,你不得不痛下决心,在酒水里下药,然后把香玉送进他的包厢。” “醒来以后的香玉心灰意冷,以为是那群男人下的黑手,哭着跑着回去向你求助。可你却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撕下假面,逼她为你所用,她不情愿,你便拳打脚踢,拿烟头烫、拿铁链拴,供那伙人随意糟蹋……” “徐丽,你简直就是丧心病狂!” 陈东实抬眸看向镜子里的女人,从这个角度看去,他只能瞥见她的背影。可即便是背影,他也能看出女人在害怕,她在怕什么呢?能做得如此狠辣决绝的人,又有什么会让她害怕的呢? “东哥……” 徐丽“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面如白纸。 “我对不起香玉……我对不起她……”她泪如雨下,哭得真情实感,不像在演,“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不会信……我认,我都认,什么都认,就算东哥要把我交给警察我都不会多说一个字……只是……我只求东哥再给我一点时间,再给我点时间,我答应你不再害人,不再做伤天害理的事……我发誓……等过了这一段,我就跟你去自首……” 见陈东实没什么反应,徐丽跪爬上前,将双手扬到他面前。 “东哥你看,你送我的金手链……我每天都戴着……东哥,你看啊……你曾说我是这世上最懂你的人,你会照顾我一辈子的,东哥……我知道,这世上只有你对我最好,除了你,没有谁肯对我这样掏心掏肺……东哥对我好,我便也对东哥好……东哥,为你,我什么都愿意做的……” 女人伏地痛哭,哀痛得说不出话来。事已至此,她无从反驳,只得牢牢抓住仅剩不多的情分,为自己争取最后一点时间。 “那香玉呢?她又有什么错?我如果原谅了你,那么惨死在金蝶的香玉又该去找谁?午夜梦回的时候,你就不怕她回去找你吗?!” 陈东实不顾一切地全部宣泄了出来,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许,他只是想要一个公道,想要还香玉一个公道,以及,曾经的真心相待,是否真的值得?还是又不过是竹篮打水、错付他人。 他就想要这个。 徐丽见状二话不说,徒手抄起茶几上的水果刀,撩起袖管,用力朝自己手臂上插去。 雪亮的刀光灼然乍泄,迅速打断了男人的思考,陈东实浑身一激,从怔迷中反应过来。可惜还是晚了一秒,刀身扎破皮肉,刺入肌理,逼出一注接一注的新血。 徐丽死咬住牙,忍痛不让自己哭出声音。鲜血很快浸透下身,她五官近乎扭曲到变形,横生生地跪倒在地,泪水模糊了整脸。 “你疯啦——!?” 看着徐丽不计后果地自.残,陈东实心中百骇。他忙脱下外套,裹在女人手上,而徐丽早已疼得龇牙咧嘴,哀嚎不止,依偎在陈东实怀中,如同一捧柔弱的花枝。 “你再怎么样也不能拿刀捅自个儿啊!你就不怕真的捅死你自己吗?!你知不知道这刀再偏一分,你这只手以后可能就废了?!” 陈东实又气又恨,连责备的心思都没有了,只一味替她止血。怎知怀中人非但不着急伤势,反一脸笑盈盈道:“既然东哥已经不要我了,我又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还不如现在就让我去死算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要你了?!” 男人神思错乱,哪还在乎什么颜面。威龙没有了,肖楠没有了,陈斌也没有了......他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没了,他只剩徐丽了,只剩一个徐丽。难道老天爷连他最后一点在乎的人也要吃干抹净吗?!这世上究竟还有没有他陈东实的一席之地,还有没有?! “东哥不要难过............”徐丽抿下血泪,抬手替他擦去泪水,“为着我这么个烂人.....实在是不值得......不值得的。” “你先别说了,我先带你去医院,咱们现在就去医院!” 陈东实将人横身抱起,大步流星地朝外赶去,徐丽勾着他脖颈,一步一颠簸,神情却是异样的满足。 “放心......东哥,我不会死的。”女人越说越是无力,“只是小伤,我只是怕你不要我了。” “我做这样的事,真的只是怕东哥不要我......东哥,如果能换你坚定地选择我,别说一只手,就算是要我的命,只要给的人是你,我也愿意的......” 看着她如此真挚伤感,陈东实可耻地心软了几分。他越来越痛恨自己这种心软,李威龙在时就说过,他的心软,若不收敛,未来必将成一心头大患。 “你今天的话,我都录了音。” 陈东实拿出裤兜里的录音笔,面对女人的示弱,未置可否。 “我愿意给你一些时间,但等这之后,你必须像你说得那样,跟我去警察局自首,像所有你伤害过的人认罪忏悔。” 第169章 徐丽捂着伤口,悬泪不语。 “或许在很多人眼里,我就是一个很窝囊很没底线的人吧。”陈东实自嘲了一下,“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愿意给你机会。你要真把我当哥,就当真把我今天的话听进去,以后别再做伤天害理的事了。” 怀中的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点了点他的身子,示意男人把自己放下来。 “马德文走了,王肖财也废了,这金蝶,如今是你一人的天下了。” 陈东实看着周身一派金碧辉煌,莫名感慨。 “你或许以后不会再需要我这个哥,甚至于比我富足、好过一百倍。但我希望你记住,人在做,天在看,善恶因果,都有轮回。” “听懂了吗?” “嗯……” 徐丽浅浅应了一声,像是懂了,又像是没懂。 其实她要这天下又有什么用呢?要这金蝶永乐宫,还是那保险库里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她想要的,从来就只有陈东实……最不起眼的陈东实,最普通的陈东实,最不被在意的陈东实…… 也是唯一一个,愿意对她好的陈东实。 她也有些分不清自己说的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了。但那一句——“她愿意为陈东实做一切”,却是实打实地坚韧滚烫,无惧淬炼。 “今天我只当从来没见过你,你好好养伤,待会让人给你包扎一下,没事别再抛头露面了。” 陈东实将喝了一半的矿泉水放回到桌子上,拿上车钥匙,向外走去。 出门前,他不出所料地停下脚,回过头来想了想,睇向那支忘在桌子上的录音笔。 徐丽跟着他的目光一同瞧去,想动又不敢动,神情复杂。 “对了,差点忘了个事,”男人收回目光,摸了摸鼻头,埋头一笑,“那玩意儿压根不录音,就是个钢笔。仅此而已。” 第80章 陈东实刚出金蝶门就撞见了梁泽。他正带着队手下往马路对面赶。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梁泽老远打了手机过来,“看见你了,走,跟我再去趟金蝶。” 陈东实刚想问发生了什么,下一秒,对面迅速掐断了电话。紧接着马路对面的便衣们各个掏枪的掏枪、上弹的上弹,一副风声鹤唳的警戒姿态,预示着似有大事发生。 “咋滴了?好端端的,动这么多家伙干啥?” 幸好是陈东实,如果换做旁人,梁泽是一概懒得理的。这是警务机关的私事,他没必要向一个普通民众通报,但为着是熟人,梁泽还是破例开口解释,“接到线索,马德文又回来了。” “又回来了?” 显然陈东实也有些意外。 梁泽不厌其烦地说:“你说这姓马的奇怪不奇怪,先前放出来的风声全都是要往西贡走,但是却接到不少下线的透露,说他这段时间一直混迹在市内,像是在找什么人。” “你是说.......” “徐丽。”梁泽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将腰上的手枪预备役姿态地把在手上,猫腰与陈东实并步过廊桥。 陈东实紧跟着前面人的步伐,越走越感觉不对劲,问:“那你叫上我干啥?你们警察办案,何故要扯上我,我还要回去给我女儿做饭。” “放心吧,我让倩儿去帮你看着了。”梁泽努了努嘴,示意底下人先往旁边埋伏,等大家伙都散去了,他才转过身,看着陈东实说:“我是觉得,你和徐丽关系这么好,由你上去打个头阵,没准儿还能立个二等功,回头给你发市民奖呢。” 陈东实捅了他一胳膊肘,没好气:“你就可劲哄我吧,分明是利用,还说得那样好听。” “你就说去不去吧?”梁泽故意唬他,递给他一支烟。 “去去去,拿你没办法。”陈东实接过香烟,叼到嘴边,梁泽自觉上前替他打火。 近身时,梁泽低声道:“那女人的功夫,想必不用我多说。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你,多加小心。” 陈东实浅浅“嗯”了一身,拍了拍梁泽的肩,抬脚迈上金蝶大门的台阶。梁泽适时退回到一旁的石墩,招呼着手下加强戒备,不一会儿,一列人马步履匆匆地跟了进去。 陈东实进去时,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徐丽。她正被众人扶着,胳膊上已经包扎好了。见到陈东实又回来了,没等她开口问,陈东实主动说道:“还是不放心你,回头来看看。” 这个他觉得奇烂无比的烂借口,却让徐丽听了更加动情。 “还疼吗?” 陈东实吮着烟,暗叹自己真是越混越不如从前。虽然自己以前也就是个开出租车的,每月拿个两千块薪水,但好歹也不用出卖色相。一是自己无色可卖,二是完全用不着,鬼能想到都三十多岁老黄瓜了,有朝一日却还要靠在女人面前找存在感,也算是“卖”了一回柔情万种,替门外的那家伙争取时间。 见徐丽不吱声,陈东实指了指胳膊,又问:“我是说伤口,伤口还疼不疼?” 他来不及等女人反应,凑身上前,拉起她的胳膊,兀自检查起来。 “要我说你底下都是群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包扎个伤口都包扎不好,光扎紧有什么用呢?现在天气热,绷带不透气,回头更容易感染。” 陈东实一边说着,一边替她解开绷带,又用棉签蘸了碘酒,重新替她上药。 “东哥.......”女人微微一缩,明显对他的态度有些抵触,她不懂陈东实为什么突然对自己好了起来,他难道当真不介意......不介意自己逼死了香玉吗?但很快,她清醒了,只听陈东实喃喃自语似的问:“马德文联系过你吗?” 第170章 原来是在套话...... 徐丽一声苦叹,凄冷之余,又莫名有些庆幸。如此也好,不至于真让自己蜜意昏头,陷进柔情乡里,只是陈东实啊陈东实,你实在不擅长表演如何爱一个人。 徐丽轻轻抽开男人的手,若有所思道:“找了,他给了我个地方,要我去见他,可是我没去。这些天我一直在金蝶,我想我贸然走了,梁泽那边肯定不会放过我,东哥也不会放过我,对不对?” 闻听此话,陈东实轻轻别过身去,既然她已知自己是有目的而来的,那么自己也无需再出卖本心,陪她演这出“兄友妹恭”的假戏了。 男人将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马德文告诉你的那个地方,是哪里,你能说吗?” 徐丽抿唇不语。 “你现在背着人命,认罚是迟早的事,就算我有意偏袒,那群警察也不会放过你。”陈东实双手撑膝,苦口婆心,“你现在多说一些,将功抵过,我想未来他们没准儿还能替你争取减刑。” “地址在我包里,”徐丽不假思索,远比陈东实想得要爽快,“我说过,我可以为东哥做一切事,我已经知道错了,不能再错下去,这也算是我向你表明的一点诚心,不只为了减刑。” “徐丽......”陈东实恍惚觉得自己有些过分。 “十年和八年,又有什么区别?”徐丽莞尔一笑,“反正迟早都要进去的,我现在早已不在乎这些了,我现在,就只在乎东哥,在乎东哥怎么看我......但好像,也找不回从前的感觉了。” “其实造成今天这种局面,我也有责任,”陈东实摁不住满腹惆怅,“怪我没用,凡是亲近我的人,没一个被我保护得好。” “我知道门外全是警察,”徐丽将头别了过去,使人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就像东哥知道,我一定不会拿你做人质,伤害你。一个人一旦有情,就会有软肋。谁说你老实蠢笨呢?如果真的蠢,又怎么敢单枪匹马来见我,还不止一次,就不怕我跟姓马的一起,来个瓮中捉鳖,拿你做胁迫吗?” 如此一番话,说得陈东实哑口无言。他现在终于知道了,原来大智若愚的不止是自己,收敛锋芒的也不止是自己。他引以为傲的处世信条,并不是他的专利,这世上的很多人,面对很多事,都会选择性装傻,而正是这种傻,才让他们彼此有了弱点。 “想去抓马德文就去吧,你敢来,说明一定是得了警察的授权,找我探听他的下落。既然探听,就说明他没去西贡,大概率这些日子还躲在乌兰巴托,而金蝶没有的话,就只能说是那个地方。” 徐丽的语气平淡至极,带着一股超然的淡泊。就好像豁然登顶的征途,越过崇山峻谷,得见天光,至于风景如何,早已不是重点。 陈东实见好就收,也无意与她继续推心置腹。他正想再说点什么安慰女人的话,梁泽一瘸一拐走了进来,他与徐丽多日不见,却是一贯弓拔弩张,只是现在,徐丽也没什么心思同他争强,战焰还没燃起就已被熄灭。 “我早年一直不太懂,你一个毫无背景、毫无长处的女人,除了美貌,是怎么让马德文对你魂不守舍的?” 梁泽拿出那张照片,拍到桌上,“直到我看见马德文前妻的照片,一切都明了了,可是我又奇怪,一个替身,凭什么就能让一个见惯大风大浪的男人为你所用,甚至不惜杀人越货,哪怕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 “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些的?”徐丽冷笑不止,“那你得亲自问问老马。以及,惹毛我,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梁泽略微一愣,下意识看向旁边的陈东实。他知道徐丽是在指什么,没有好处,能是说什么?无非就是拿自己的真实身份压着自个儿。梁泽清楚,一旦徐丽真的不顾后果,告诉陈东实自己就是李威龙,那么别说抓马德文了,光料理陈东实这一头就让他应接不暇。 梁泽立刻收了机心,语气稍缓道:“其实只要你好好配合我们,我会为你争取从宽处理的。” 徐丽望着天花板,眼神呆滞,柔若无骨,“那我是不是还得感谢你?” 梁陈二人纷纷说不出话来了。 “你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也已经告诉你们,马德文有可能藏身的地址了,你又何必露头,到我面前冷嘲热讽一通?无非两个原因。” 徐丽心如死灰。 “一个是于私,你不甘心,或说你不相信。你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人做得比你好,做得什么比你好,那就是对陈东实好,在对他好这件事上,小梁警官,你输得一败涂地。” “徐丽......”陈东实听得一头雾水,“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对我好,我和他.......” 徐丽不加理会,继续自顾自地说:“二是于公,你害怕,也在担心。害怕再次让马德文从你手上逃掉,就像当初在哈尔滨查622那样,因为证据链不足,你不得不放弃追捕,现在你终于找到机会,却又担心他再次逃脱,但这次不同以往,因为这次,你知道他有软肋,就像我刚刚说得那样,一个人一旦有情,就会有软肋。” “但很可惜,你猜错了。马德文是对我有几分薄情,为着我这张脸,让他对我几多爱怜。”徐丽半是沉醉地抚了抚自己光滑的面庞,“但他可是马德文啊,他可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马德文啊,他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女人,搭上自己的命?他自己也对我说过,这世上最无用的,就是真心,但我却是再也领受不了他的告诫了,我想,我这辈子大概也是毁在了这两个字上......” 第171章 女人目光楚楚,如绸带般,萦绕上陈东实的眉梢。她说这话时,眼神无一不受对方牵动,她早已逃无可逃,如同囚笼中的鸟,但即便这样,她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让陈东实再多看自己一眼。 “我.......” 梁泽几欲阻塞,话到嘴边,不知道该怎么出口。正当三人对峙不下时,门外“嘣”一声厉响,紧接着传来一身警员的痛嚎。 屋内人一一吓了一跳,梁泽忙踱到窗边,看到外头庭院里,伤员倒地,乱作一团,两旁的石墩上划过一笔锋利的弹痕。 “怎么回事?!” 陈东实吓得不轻,第一反应是护住沙发上的女人。 梁泽举着枪,神色冷峻,将百叶窗合上,回过头来直直看着徐丽。 “你还是猜错了,”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说,“马德文回来了。” 第81章 本该人群熙攘的市中心,因几声突兀的枪响爆发出阵阵尖叫。继而是无辜群众鸟兽状逃散的狼狈,有几个不怕死的躲在角落里,想要判断枪声的来源,揣摩许久,才吃定那枪声来自金蝶。 巴洛克风的宫廷风装潢,就连外墙都堆砌着希腊雕塑。那本不该是乌兰巴托该有的建筑,但它就这样建造了起来,数年如一日矗立在车水马龙的市中心,每当夜晚,华光璀璨,一呼一闪间,尽显奢靡。 而此刻,它更多呈现给人的是一种未知的破败。自少女坠楼案后,金蝶永乐宫已不再开放营业。据说这里的老板逃到了国外,和他那位新婚不久的妻子,人们提起那位妻子,总是津津乐道,因为她有一张美丽的面庞。 可破损一旦达成,残缺则是另一种的美。就像子弹划过雕塑,嵌入断壁,那些石膏物开始出现裂痕,亦如这座金玉其外的金蝶永乐宫,内部已开始一点点被欲.望蚕食。 “所有人,蹲下!” 梁泽持枪上膛正发号着施令,来往过道的服务员们鬼叫一片,四下奔跑。包厢里的陈东实紧紧护着身下的徐丽,虽不明所以,却心甘情愿。 话音刚落,“嘣”“嘣”“嘣”又是三声巨响。梁泽一个闪避,滚到门后,瘸腿偏不凑巧抽起筋,疼得他冷汗直流。 “你咋了?”陈东实看他一脸难受,来不及等对方回答,楼梯口响起一阵错乱的脚步声。一伙人穿着工装、戴着口罩,手持重火机关枪杀气腾腾地拥进了屋子里,即便只看得到他们的眼睛,陈东实还是一眼认出了领头的人,正是徐丽的老公,金蝶的大股东,马德文。 “老马.......”徐丽满面泪痕,一样认出了来者。马德文二话不说,一把将陈东实揪起,然后反脚将门后的梁泽踹开数米之远。 涤纶摩挲在瓷砖上“哧”一声刺响,梁泽疼得咧牙,他使尽全力捂着膝盖,一瘸一顿站起身来,用枪直直指着为首的马德文。 “你敢动,老子现在就杀了他!” 马德文将枪管抵在陈东实胸前,扯下口罩,露出满面凶光。这与他平时温文尔雅的模样不同,好像现在的他才是真正的他,平时的他,不过是周游在黑白两道的诡变商人。 “特么的,梁泽,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坏事!” “老马......老马.......”身后的徐丽连声音都在发抖,“你怎么回来了........?” 马德文顺了顺气,语气微缓,“放心不下你,我让你跟我碰头,却迟迟没等到你,我就只好来找你了。” 徐丽瞥过眸,摇了摇头,扶上马德文的枪管,“求你,求你别伤他,老马.......别再杀人了.......你今天如果杀了梁泽,那群警察不会放过我们的。” “我何曾想过要杀他?”马德文扣着陈东实,步步紧逼,“要怪就怪梁泽,一次次冲着我来,不把我整垮台便誓不罢休!现在还要伤你和肚子里的孩子,你让我怎么能忍?!” 马德文越说越激动,差点就要扣动扳机,幸而徐丽手快,撇开枪管,连带着那支枪一起,被她夺了过去。 “马德文........今天你休想再跑……”梁泽一手扶腿,一手锁死唯一的一扇大门,将自己和对方一同封死在这百十平米的房间里。 “真是天真,你一个光杆司令,事到如今,还敢跟我叫板。”马德文揪着陈东实,抬步上前,一把将他头发抓起,迫使他看着梁泽。 “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清楚,”马德文字字切齿,“看清楚这张脸,你曾经朝思暮想的脸!” “什......什么意思?”陈东实满是不解地抬起头来,发根被大手抓着,勾动头皮神经深处的剧痛,似波浪般冲击着颅顶。 “老马......别.......别这样!” 徐丽霍然跪下,抱紧马德文的膝盖,瘪嘴哀求。 “我求你......算我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求你,别伤害陈东实.......别伤他......老马.......” 她将马德文的手指从陈东实头上一根一根地掰开,下一秒,顺其自然地被马德文卷入怀中,夫妇二人一同退回到安全距离。 “光杆司令吗?”梁泽气息狂喘,任血流下唇角,“恐怕不见得吧。” 话音刚落,金蝶外的主干道上响起此起彼伏的警笛声。听那阵仗,不下十数辆警车都一窝蜂地赶了过来。马德文身边的猴子一脸惶恐,似中了暗算般,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前处。而为首的马德文如旧镇定,这样的生杀予夺,他见过太多,凡是出血,那就索性一道毁灭。 第172章 干他个地覆天翻! “听着,小警察,”马德文走到梁泽身边,一脚踩住他膝盖,疼得梁泽直接喊出了声。 “我既然有能耐在四年前搞断你一条腿,我就一样有能耐在今天搞断你另外一条。” “果然是你......”梁泽狠笑不止,“……我就知道是你背后搞的鬼。” “没错,就是我,”马德文把弄着手上的另一把枪,子弹咔哒上膛,枪口正对他眉心。 “别人以为的,是你在查622时不小心从脚架上摔了下来,伤了神经,一辈子都只能做个跛子。却不知道那脚架是我暗地里做了些手脚,李威龙,过去了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是这么地蠢?蠢得让我心惊,蠢得让我胆颤,以至于一度和另一个蠢蛋陈东实一样,以为你真的是梁泽,而并非李威龙啊!” “你说什么.......?!” 陈东实浑然一惊,整个身体像被电流穿过一般,通体酥麻。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梁泽,“你说他是李威龙?怎么可能.......你在开什么玩——” “东哥.......” 徐丽依偎上前。 “你别碰我!!!” 陈东实一通狮吼,顿将在场所有人吓得一抖,徐丽更是呆在了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你再说一遍,他是谁......?”陈东实拍了拍自己的脸,揪起马德文衣领,骇声质问,“你再说一遍,他是谁?!他到底是谁?!” “这样的问题,难道不是问他本人更加直接吗?” 马德文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如崩顶的泰山般坍倒在陈东实心间。陈东实仍旧不大相信,吸了吸鼻,趔趄两步,苦笑着问:“他说的是真的吗?你是威龙?” 坐在地上的梁泽眸色一凉,悲从心生。其实很多时候,没有回答,就是最显性的回答。 “你说话啊!你特么到底是谁?!”陈东实发狂般地将他扑倒在地,欺身压在他身上,掐着他脖子,“你说话啊,说啊!你给我说话啊!!!” “我.......我.......”梁泽被死死扼住了气管,短暂的窒息让他根本无法发声,他抻长了手想求陈东实松手,却感受到气管越收越紧,很快,他放弃了挣扎。 “你说话啊......你是谁?你说——”陈东实泣不成声,见身下人的反抗逐渐平息,渐渐将人松开,仿佛从迷魂夜里回过神来,替他捋顺刘海,“你说......你好好说,你到底是威龙,还是梁泽……?” 被心爱之人如此磋磨的李威龙早已意识崩溃,果然,杀人莫过于诛心。马德文一招真相大白,便是用来对付自己最好的利器。他清楚,自己最大的软肋就是陈东实,而让陈东实做这把刀,无疑在伤害自己这件事上,几近完满。 “我是.......是。” 李威龙重重地把头点下,鼻血一滴一滴滴答在地上,伴随着似有似无的抽泣,这场经年苦等的重逢,注定以惨烈开局。 “我没听错吧……”陈东实吭哧一笑,环顾四周,笑声极尽讽刺,“你真的是威龙?是我认识的那个李威龙?” “是,我是李威龙。”梁泽闭上双眼,抿下上涌的血气,瘫倒在墙边。 “我不信.....”陈东实拍着大腿,回头看着屋子里众人,神情失态,“这不逗小孩子吗?我才不信......我不信!哪有这么骗人玩儿的,我才不是傻子呢,我不傻的,我不傻........” “你不用不信。”马德文趁热打铁,“你见过王肖财,知道他捅了李威龙四刀,刀刀都在要害。我告诉你一个方法,你走过去,扒下他的衣服,看看他身上的伤,你就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李威龙了。” 陈东实浑身发抖,努力晃动着脑袋,不可遏制地想起一段段曾经。他想起月台前李威龙满当当的笑脸,想起他穿着制服骑着自行车下班,想起他带八两猪头肉来找自己和肖楠吃饭,想起他在那些燥热黏腻的暑夜,和自己裹在草席里相拥而眠。 过去的爱意蒸腾滚煮,掀开盖来,却是满锅蛆蠕不堪。陈东实突然觉得自己很好笑,这四年来殚精竭虑,这四年来魂牵梦萦,到最后,不过就是别人计划中的一环。 马德文为了伤他,不惜挑破真相,梁泽为了抓罪犯,不惜选择隐瞒。人人都有目的,人人都有苦衷,却没人哪怕施舍般地停下来问一问自己,“嗨,你还好吗?我这样做,你是否会觉着伤心?” 陈东实蹲在地上,抱住自己,嚎啕大哭。就好像这四年的委屈和怨恨,统一结算在今天。 那么他算什么呢?这么多年里,自己算什么?一厢情愿的小丑,还是自作多情的傻瓜?他发自真心地待人,每一天都遵从老母的叮嘱,发誓要善良,那么又有谁对自己善良过?自己又有哪一天,被真正善待过? 哭声愈演愈烈,整个屋子的人都沉默住了。徐丽含泪扶着马德文的臂膀,腕间的金手链隐隐发光,晕成这房间里唯一的暖色。 “不用你动手,我自己来......” 梁泽闭目一笑,神色悲怆。他慢慢抬起手,一颗颗解开制服纽扣,露出那片嶙峋的锁骨。 然后,掌心抹过皮肤,粉质像陈年老宅的墙皮,鳞次剥落,那道蜈蚣般粗长的创痕得见天日。纵然年岁已久,依旧白得刺目,白得深刻,深刻到捅进陈东实眼里,烙出一个穿心的血印。 “还有.......” 梁泽抹去血渍,一点一点,一点一点撕开附着在脸颊上的软胶。一片,两片,三片,四片.......足足二十八片,一一被撕下,最后露出的,是那大半张脸间称得上恐怖的烧痕。 第173章 那张面容一半是清俊的眉目,一半是被汽油腐蚀过的息肉。就像被硫酸泡软后的硅胶一样,除了眼睛眉毛,没有一处规整。这么多年以来,李威龙从不敢对着镜子,哪怕遮掩得再好,伤痕已经达成。而能遮住的只有外伤,心中的百孔千疮,又能拿什么来隐藏? “还想再看吗?”梁泽面如死灰,一身了无生趣,“这样的伤,我浑身都是,现在你信了吗?” 陈东实惊惧地说不出话来,他从没见过如此狰狞的躯壳,像是把李威龙活脱脱变成了另一个人。陈东实花了很长时间才说服自己,他是梁泽,而现在,却要他回过头来承认他是李威龙。怎么可能呢?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不可能到好像当初不可能接受他死了一样,而今的自己,也不可能接受他又“活”了过来。 而更难以启齿的是,相比不能接受梁泽是李威龙,真正让陈东实崩盘的是过去数年里宛如失心疯般寻死觅活的自己。深情二字在此时就是一种侮辱,一种唾骂。陈东实放不下那些被击散的自尊,眼前的一切,都在不计其数地重复着,他是一个傻.逼的事实。 “你不是李威龙......不是......”陈东实疯狂摇头,不停捶打着脑袋,“咚咚咚”地使力,像是要把脑浆都捶出来,“你特么少骗我,鬼知道这些疤是不是你以前留下的,威龙早已经死了,他死了,他的骨灰好多人都看见了,葬礼上人人都在。王八蛋,你少来骗我,你们一个个的少来耍我!” “你还不肯接受现实吗?!”马德文一脚踹在陈东实背上,用力之狠,让陈东实在地上滚了好几个圈。他就这样像一团垃圾似的滚到李威龙身边,两人一样狼狈,一样落寞,此时此刻,却拘谨得像是对陌生人了。 “东子.......我是威龙.......我真的是威龙.......”梁泽痛哭不已,前所未有的灰头土脸,像是回到四年前西伯利亚的那个雪夜,“我记得你的生日是二月初八,我记得你背上有道从牛身上摔下来的疤。我知道你爱吃番茄炒蛋胜过鱼肉海鲜,我记得......我记得你说过的一切.....对不起......东子.......是我骗了你.......” “二月初八.......”陈东实举起双手,半痴半傻地看着掌心细纹,不断重复着李威龙的话,“初八......牛背......番茄炒蛋......鸡蛋......” 他嗫嚅良久,复抬头问:“……你是威龙?” 两人泪眼相望,泣不成声。 “你真的是威龙?!”陈东实抓住他衣领,剧烈地摇,“我日你妈李威龙,你个畜生,你个王八蛋,李威龙,我日你祖宗十八代!!!” 他不停谩骂着,把他所能想到的所有下流的、歹毒的字眼尽数灌注到眼前人的心里去。他恨不得那些辱骂全部变成针,一根根、一遍遍扎满他全身。他想听李威龙惨嚎、想听他求饶,他要他一样体会自己这过去几年来的痛苦与煎熬,一样把这几年来的思念和眼泪、鲜血和哗然全部还回来! “我打死你个不得好死的恶心玩意儿!你个下三滥的畜生东西!你怎么不去死?怎么不去死?!” 陈东实抬手挥拳,狠狠砸在李威龙脸上,只听“咔嚓”一声,是骨头断裂的声响,身单体薄的李威龙如枯叶般被击飞在墙角,口中吐出一口血痰。 “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四年?!我找了你四年?!你知道我这些年来给你写了多少封信,为你流了多少眼泪?!你个王八蛋,我.操.你妈,你玩我,你特么敢玩我,你真以为自己是什么狗屁大英雄吗?这么多人都可以牺牲,哪儿轮得到你?你怎么不去死?你就该四年前死在王肖财手里,死绝了才好,你现在就给我去死吧!!!” 陈东实疯了般地跨坐在梁泽身上,一拳接一拳打在李威龙脸上,打得他血肉模糊,唇齿不清。鲜血浸满李威龙的后背,他的嘴里,咕噜咕噜滚荡着无数碎牙和血沫。 陈东实不记得自己打了多久,久到他手筋发酸,骨头发软。久到他终于反应过来,被压在拳头下的人是他曾经最爱的那个人,极致的爱恨拉扯出仅存一丝的理性,他放下拳头,看着早已被打成血人的李威龙,低声嘤咛:“......你怎么不还手?” 身下人毫无声响。 陈东实这才感觉到害怕,连忙扶墙起身,从他身上爬开。 “别打了……东哥……别打了……”徐丽飞扑而去,挡在梁泽身上,“你再打下去他会死的……会出人命的东哥!” 她回过头,小心翼翼替梁泽撩开鬓发,将上头黏连的血丝一一顺到耳后,声音断断续续,“我承认我的确不喜欢梁泽,可是东哥……就算我再讨厌他,也不想看他这样被你打死……你会后悔的……你们别再这样互相折磨了……” 女人眼中满是泪花,整张脸像是一团被揉皱的卡纸。她拉着陈东实的裤脚,俯身入尘土,眉目一样婉转悲戚,令人不忍直视。 “所以……你也知道他是李威龙?” 陈东实峰回路转,灵光一现,才压下去的怒火又冲上心窝。 他强支撑着下肢,扫视一圈四周,心如坠入汤波的顽石,寸缕不着的寒意从底下一路向上蔓延开来。 “所以你一开始也知道……?也跟他们一起……一起合起伙来骗我?!?!”陈东实只觉天旋地转,万念俱灰,“你们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李威龙,就我不知道?!就我他妈的像个蠢货?被你们合起伙耍得团团转?!” 第174章 “东哥……” “说话!你干嘛不还手?!” 陈东实彻底被激狂,一把推开徐丽,一脚踹在李威龙的肚子上,“你是傻子吗?我让你还手!起来,还手啊!你起来还手!” 李威龙躺平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整个脑袋红得使人辨不清五官。要不是有只手还在隐约颤动着,只怕真让人觉得他被活活给打死了。陈东实下手向来不知轻重。 “我……” 李威龙竭力发声,可张开嘴,吐出来的只有胃液和血。陈东实粗喘上前,把耳朵贴在他嘴边,泪水模糊了整脸。 “不……不怪你…………我不怪你……” 陈东实抱着他的脑袋,仰天大哭,两人身下仿佛荡漾着一湾无垠的血海。 “你骂吧……打吧,打死我……”李威龙蜷缩在陈东实怀中,气息微弱,“你知不知道……我这……这几年来最想做的事,就是有朝一日,能死在你手上........” 梁泽满头是血地狞笑着,看着同样奄奄一息、精疲力尽的陈东实,满是欣慰。 “这么多年,你也一定很不好过吧?陈东实,你以为我……你以为我这些年来就过得很好吗?” 陈东实有气无力地靠在另一边墙上,目光滞涩,如同一具蜡像,刚才的发泄耗费他太多力气,到现在,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如果我今天真死在了这里......”李威龙指了指金蝶,“死在你手上,那我,也绝无怨言。” 李威龙抽出一口长长的气,呼吸一滞,彻底阖上了眼。 “威龙!威龙!” 门外的曹建德急得跳脚,来不及隐忍蛰伏,直接破门而入。看到倒在地上没了意识的李威龙,众人无不惊乍,曹建德很快明白,打他的不是马德文,是陈东实。 “你疯了吗?!陈东实?!” 看着如视珍宝的爱徒横倒在地上,被打得不成人样,曹建德心中又气又恨。警察们很快将马德文等人悉数包围,现场混乱一片。 医疗队抬着担架紧急入场,陈东实坐在地上,像个后自后觉的孩子,看到李威龙被七手八脚地抬上担架的那一刻,他才迟迟地意识到,多年前那个下着暴雨的夜晚,他也是一样,目睹老母被邻居拖进了棺材。 死亡带来的恐惧往往后知后觉,就像藏在皮肉下充满钝感的针。陈东实看着自己两手斑驳的血,血,好多的血,都是李威龙的血,他竟不知怎的,“扑通”一声,跪在了担架前。 “威……威龙……” 陈东实窸窸窣窣地蹭过去,不料曹建德抬手就是一耳光,“啪”一声刮在脸上,将自己整个人都掀翻在地。 “你有什么资格喊他的名字?”曹建德怒不可遏,死死护在担架边,连看也不让他看,“他现在被打成这副鬼样,全都是拜你所赐!” 陈东实瘫坐在一旁,两行鼻血飞流而下,神色茫然而不知所措。 恰在此时,身旁协警“扑通”一声,霍然倒地。背后警服上戳出一个巨大的血洞。顺着那股青烟向前探去,马德文搂着徐丽,目光狠绝,另一只手上,握着一架消音手枪。 “操,打偏了。”马德文吹了吹枪管,挑眉大笑,“叙情叙完了,那么也该是时候送你们这伙警察上路了。” 第82章 救疗队很快把李威龙抬了出去,另一头的曹建德把枪对准数米开外的马德文夫妇。警匪两方就这样僵持着,牵一发而动全身,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只是,所有人都忘了这里还有一个特殊的存在——陈东实,他既不属于警察,也不属于毒贩。按照公检文书的说法,这叫“涉案民众”,这意味着,即便曹建德此时心里不情愿极了,可在生死危关之际,他有义务和责任保护好陈东实。 “老马……”徐丽走过去两步,缩在马德文怀中,像是一条割舍不断的纽带。而陈东实还浑然不觉地凝在原地,似乎还沉湎在故人重逢的悲伤里。 “你先别说话,小心孩子。”马德文的声音放柔几分,对身边的猴子说,“我今天要真折在了这儿,以后你嫂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就都托付给你了。” 话刚说完,马德文挺直脊背,几乎不带任何迟疑地,朝身前连开数枪。曹建德等人迅身闪到沙发后,现场鸡飞狗跳一片。 “猴子,砸窗!” 马德文护着徐丽,快步挪到窗边,曹建德自是不甘相让,一个箭步,挟枪上前,“砰砰砰”三声,钢弹全都打在了窗户玻璃上。 马德文只好让猴子带徐丽先走,他回过身来,继续与身后人缠斗。他知对方人多势众,真明火执仗地干,绝对冲不过这群警察。 一个冒险的想法随之浮现,马德文一片扫射,趁警察闪躲,翻滚到陈东实身后,将其一把揪起,胁在怀中。冷硬的枪管怼到他心口,只有手里有了真正的筹码,自己才有逃出生天的一线生机。 “我看你们谁还敢过来?!” 马德文早已无所顾忌,安置好了徐丽,即便真死在了这里,他也了无遗憾。如今徐丽被送了出去,他更是可以毫无保留地倾泻杀欲,他今天就算是死,也要拉上这屋子里的所有警察和自己一同陪葬! “我劝你考虑清楚,把枪放下,不要伤害无辜的人!” 曹建德冷面相对,目光如炬,直透在陈东实那张滞涩不语的脸上。从李威龙被抬出去以后,他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没动弹过一下,就好像不属于这枪声四起的世界,透明得像是个死人。 第175章 现在落到马德文手里,他也麻木得没有一丁点儿知觉,连眼皮都不带抬一下。他甚至在想,要是真死了多好,死在马德文手里,死在这里,了结自己这如火中烧的前半生,猝然终结这荒唐可笑的三十年。 “该把枪放下的是你们!”一片弓拔弩张里,男人嘶声叫嚣,“你们要是再过来一下,我现在就开枪崩了他!” 曹建德被迫放下枪,并指示其余人收起枪械,退回到合理范围。 陈东实被马德文一小步一小步地扣到窗边,仿佛一具不知反抗的布偶,丝毫没有生人的灵气。 曹建德无暇顾及,只冲马德文说:“你放了他,跟我们回去,只要你配合我们调查,我答应你,以后一定替你照顾好徐丽和孩子。” “回去?”男人唇角微斜,笑意阴翳如鸦影,“回哪儿去?你以为我现在还回得去吗?从四年前大火燃起的那一刻起,我就注定一条路走到黑,我回不去了……” “那你舍得你的孩子吗?”曹建德晓之以情,试图游说他放松警惕,“你知道我不单单是指徐丽肚子里那个,还有你前妻的孩子……他才到这个世界不足一个月,却被活生生烧死了,就连你前妻也死在了那场大火里……他是不是连名字都没有?你还记得他的样子吗?听说他们走后,你常常将他们的照片贴身带着,马德文,难道你就不想替他们好好活下去吗?” “活?” 男人颔首冷笑,枪口一路游走,从陈东实身上,转移到自己的喉结。 他闭上眼,一脸沉醉着回忆着,枪就这么对着自己,像是要了结自己一般。 “谁不想活?在这世上,有谁不想好好地活着?” 马德文一阵轻笑,再睁开眼,已凛如秋雨寒潭,深邃无波。 “可是你们这群警察让我好过吗?!你们一个个,一个个道貌岸然、自诩为正义使者的警察,又何曾让我好过?!我也不知道那场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可你们警察却一直抓着我不放,那个李威龙……那个畜生,从哈尔滨追到白俄,再到外蒙,追了这么多年,你去问问他又到底让不让我好过?!” 马德文越说越是激动,他把枪别回到腰上,抽出把匕首。正当曹建德想要劝阻,只听匕首“噗嗤”一声,深深扎进陈东实的胳膊,痛得他一下昏了过去。 “对……就是这样……就是这种表情……” 马德文哗啦一抽,拔出匕首,随鲜血如注,喷泉似的飞溅到脸上。 “我就喜欢看你们警察咬牙切齿,却又对我无可奈何的样子,我就喜欢看你们一个个痛不欲生,却又拿我没有办法的样子。每当看到你们被我像猴子一样耍得团团转的时候,我才感觉到,他们没有离开过,我的老婆和孩子,他们一直都陪在我身边……” 男人挤出一丝纯真笑容,他松开身前血流成池的陈东实,放任陈东实兀自滑倒在地上,丢掉他,就像在丢掉一块旧毛毯一般,不咸不淡,毫无眷恋。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现在我也让李威龙体验了一把痛失挚爱的滋味。”马德文笑意森森,牛筋底的皮鞋狠狠踩上陈东实的脸,“就算他现在看不见,可刚刚被陈东实摁在地上,左一拳右一拳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时候,想必他这心里,一定比死了还要难受吧?” “因为相较于失去,被自己心爱的人如此无情地对待,岂不是比失去挚爱,更让他痛心百倍?哈哈哈哈……!!!” 马德文狂笑不已,不顾周身所有的人,笑得肆意狂妄,不醉不醒。 “我就是要他尝尝这个滋味!我要让李威龙知道,没有什么是比这个更痛苦、更绝望的存在!!!” 话没说完,马德文举起手枪,推拉上膛,一匣子弹尽数乱喷乱射到跟前。他来不及瞄准,更没心思废话,他现在只想要这里的人,这里,所有的,所有的人都和自己一起,一起下地狱陪葬! 屋内众人刹时乱作一团,有的躲到画框后,有的盘伏进桌底。马德文以陈东实为盾,火力全开地散射着,不时有子弹打中警察,勾起惨叫一片,而马德文一样身中两弹,撤退到后门时,大腿根已遍布腥血。 “快!快上来!!!” 等候多时的猴子等人掩护着马德文上车,无奈后方追击实在迅猛,曹建德这次带来的人里不仅有武装警察,更有不少特战精锐。即便是与警察多番交手过的猴子,在强大的火力面前,依旧连连退避,最后无奈与马德文的车分道而行。 “你们先别管我。”马德文看着车外的猴子,一手握住方向盘,一手摁住受伤的腿,冷汗直突,“咱们分开走,老地方回合。记得,千万别跟这群疯狗硬碰硬,咱们打不过!” 然而枪声太大,外头人并没有听到叮嘱。飞虎队的人已追杀至停车场,两方人放弃枪战,对碰到一起,展开殊死肉搏。 在男人们的一片喊打喊杀声中,陈东实被曹建德的人优先救下,遣回到了救护车上。而马德文这头,哪还顾得上其他人,只得忍痛割舍,放弃回头,载上副驾驶上早吓得泪流满面的徐丽,一脚油门蹬出地下车库。 “别怕!丽,有我……有我在,你别怕啊……!” 马德文颤颤巍巍地把控着方向盘,一个红绿灯都还没过,后头警车已经追了上来。 “我草你妈的,曹建德,我操你妈!!!” 第176章 男人气得直捶方向盘,不由得猛猛加快车速,小小一辆别克商务,疾烈有如云霄飞车。 副驾驶位上的徐丽抓紧安全带,随车厢左右狂甩。后头警车四方围堵,好几个路口都险些追尾。幸而马德文车技娴熟,对乌兰巴托的道路行径还算熟稔,很快,两人甩开警察,一路飞逃出了城郊。 只是要想去集合点,还得经过一段盘山公路,公路一侧怪石,一侧斜坡,路况极差,整个车厢也随之颠簸得更加剧烈。 “老马……你的腿……你受伤了……?” 徐丽这时才注意到男人的大腿,她连忙抽了纸巾,摁在上面,明知于事无补,却还是不忍关怀。 “没事……”马德文面色青紫,整个脑袋快要贴在了驾驶台上,即便亡命天涯至此,他也还是抽出心力,温声细语地安慰着女人,“有我在……别怕,老婆,你和孩子都要好好的……” 见徐丽一脸怔忡,马德文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笑,“你怎么了……是肚子不舒服吗?还是他又踢你了?” 徐丽垂下头去,摸了摸小腹,容色复杂。 “老马……”她想了想,究竟还要不要说,她清楚,自己一旦说了,马德文肯定不会放过自己。 “怎么了?” 车子越来越快,穿进一片密林,上了盘山公路,便是九曲回廊似的打绕在山腰。远处雪山白雪皑皑,飞絮不绝如缕,荡在山间,宛如一抹抹无家可归的游魂。 徐丽摇下车窗,感受清风拂面,替她吹去心头最后一点不安。她深吸一口气,幽幽开口,眼神郑重而不可回转,“.......我不想走。” “什么?” “我不想跟你走。” 她又重复了一遍,回过头来,眼神冷冷地看着马德文。 “马德文,你为什么要回来?既然走了,你为什么又要三番两次地来找我?你不是要去西贡吗?不是要躲着那些警察吗?你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多此一举,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我现在也被那伙警察盯得死死的了?”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马德文痴痴然看着徐丽,恍惚之间,觉得她分外陌生。 “我做这些可全都是为了你啊!”男人委屈大叫,“你到底有没有心?我为了你,为你我手上沾满了血,你现在却说这是多此一举,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车子一个打滑,险撞在路边。前些日子连绵多雨,引发不少山体滑坡,加之山路本就崎岖,更显得这逼仄车厢,宛如空中吊楼,摇摇欲坠,随时都可能坍塌。 “是你说的啊。是你告诉我的,你很久以前就对我说过,这世上最无用的,就是真心。” 徐丽眉头一扬,鄙夷之色显露无疑。她的语气缓得不能再缓,柔得不能再柔,可正是这样的淡然相对,马德文更觉刺心。 他不清楚徐丽为什么会突然这么说,也不知道徐丽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冷漠且不可理喻。难道这个女人这数月以来对自己的柔情蜜意,全部都只是逢场作戏吗? 马德文呛笑两声,不禁加快车速,起速飞驰在山头。他像是故意似的,将车子开得左摇右摆,震得徐丽胸口发闷,不得不抓住车门把手,以求平衡。 “你这是疯了吗?!”女人失声惊叫,终于恼羞成怒,“你再这么开下去,我跟你今天都会死在这里!” “那就一起死啊!”马德文双手把持着方向盘,剑眉倒竖,狞如蛟龙,“既然你觉得我多此一举,那我还顾及这么多干什么?当初就该放任你被刘成林他们轮.奸到死,也不必费心思跟你结婚,惹出后面这么多麻烦!” “你在说什么疯话——?!” 徐丽被狠狠戳到痛处,表情顷刻抽搐,镜子里的眸子微微一闪,下一秒,变成一对毒蛇般的血滋滋的眼。 她二话不说,起身朝马德文脸上抓去,与他争夺起方向盘。车子滑行在本不平整的路面,稍不留神,便有可能落入深渊。可车内女人全然不顾,疯叫着让男人再把刚刚的话重复一遍,什么轮、什么奸,她要马德文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话说清楚,否则,就别休她翻脸无情! “你有病吗——?!” 马德文骤地推开徐丽,腾手摸了摸被她咬中的脖子。抓挠间,这女人竟生生咬下自己一大块皮,疼得他龇嘴咧牙,血流满了整块后背。 “要不是看在你肚子里孩子的份儿上,我特么早就……”男人抬起一手,作势要打,却在耳光即将落下的一刻,扫见她翘起的衣摆。 徐丽面色微惶,忙别过头去,忽而不做声了。 “什么东西?!”马德文伸手摸了摸她肚子,触到一片不大真实的温软,这与他平时抚摸到的感觉不同。 一个恐怖的念头盘旋而起。 “你……你敢骗我?!!!” 马德文摁住女人,扒开她的外套,看见她绑在肚子上的枕包,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你敢骗我?!” 男人神魂俱毁,一把掐住徐丽脖子,将她钉死在座椅靠背上。 “你个臭.婊,子,你居然敢骗老子?!敢骗老子?!” 男人失心疯般地大叫着,仅剩的理智荡然无存。 反看徐丽,被马德文双手负后地锢着,索性放弃反抗,一脸浅笑安然,施施然道:“马德文,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你故意的?”男人不知为何,莫名有些恐惧。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杀过那么多人、见过那么多血,却头一次感觉到“怕”,还是在一个女人身上。 第177章 他猛然察觉到,原来比真刀真枪的狠更让人忌惮的,是徐丽这样润物细无声的毒。他仿佛是第一天才看清这个女人,这颗藏在艳丽皮囊下,蠢蠢欲动的狼子野心。 即便因体力悬殊,徐丽被自己拿捏在手,她也依旧怡然松弛,笑靥翩翩,就像一条无所畏惧的赤花大蟒。她永远美丽、永远端庄,永远都在暗处冲着自己,嗤啦啦地吐着信子,不知不觉间,将自己缠得四面楚歌,无处可逃。 “姓马的,你有什么资格嘲笑李威龙蠢,又有什么资格嘲笑陈东实蠢?”徐丽慢悠悠地上下打量着他,那样的倨傲与不屑一顾,就像在打量当初的刘成林,“你在笑别人蠢的同时,可有想过,自以为聪明绝顶的自己,到最后,居然也会栽倒在一个女人手上?” “你这个贱人——!!!” 马德文霍而暴怒,朝她脸上刮去一记重重的耳光,因动作幅度太大,方向盘一个急旋,带动车身不受控制地向路边冲去。 “刹、刹车!快刹车……!” 女人厉声尖叫,却为时已晚。 别克横冲直下,越下土坡,过关斩将般地扎进一片茂林。 车前镜被枝丫划拉出尖利刺耳的巨响,徐丽只觉天颠地转,整个人像仓鼠球里的小白鼠般,在车厢里四处滚撞。 马德文在她身边拼命呐喊,连表情都浓缩成了幻影。似有似无的汽油味和血腥气蓦地闯进鼻腔,徐丽刚想呼救,便眼前一黑,瞬时没了知觉....... …… …… 乌兰巴托市郊外,离城数十里。 夜鸦清啼,山雀盘飞。篝火噼啪燃烧着柴薪,映见那一男一女脸上的碎肉。 徐丽虚闭着眼,感觉到有东西停留在身上,似咬,似啄,那敏锐的刺痛感顿将她拉回到清醒的状态。 她俯身一探,用手摸了摸,才发现,自己胸口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根断指。 乡间野鸟残暴好食,被生肉吸引,招来停留。徐丽吓得痛哭,强忍住恶心,捏着那根断指,将它从身上甩了出去。 她爬出已成废墟的车架,倚坐在树桩旁,狂吐不息。直到把胃里的食物都吐干净了,才鼓起勇气去观察四周。 车子铁定是不能开了,山体侧翻,引发油箱漏底,更不晓得怎么回事,还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徐丽仔细检查了一遍身体,幸好......幸好自己只受了些无关紧要的皮外伤,那么那根手指...... 女人越想越是害怕,冲着荒无人烟的密林,唤了几声马德文。 不出意料地安静,空山只此鸟鸣,与陆续的野火燃烧声。徐丽抹了把脸,在废墟中不停翻找着、呼唤着,希望真的会有奇迹出现。 “救......救我......徐丽......救我......” 良久,不远处发出微弱的呼救,听那声音,正是马德文。 女人喜极而泣,一路探听到附近,终于确定那声音的来源来自车盘底。 只可惜,男人被铁板压得太深,更有一根钢筋横穿他的腰肢,他一动也不能动,下半身几乎被嵌成了肉块,透过昏光,还能瞥见若隐若现的白骨和断筋。 徐丽思索了一下,很快明白,要想救他出来,先得搬开最上面的铁板,再想办法解决钢筋的事。 “老马......有我在......你别怕.......”徐丽慌乱地寻找着,她想要找手机,可转念一想,就算找到了手机,这荒郊野岭,也未必能联系到外面。而即便联系到外面,那岂非自投罗网?只有傻子才会想让第三个人知道现在这种状况。 徐丽迫使自己冷静了几秒,紧接着对车下人说,“你先别急......我现在就来救你,你别急啊......” 她半爬进车底,使出全身力气,抬高铁板几寸,努力替男人争取到片刻喘息之机。 马德文微微一笑,似看到方寸的曙光,聊以欣慰。只是还没等他松上一口气,铁板“哐”地一声,重新砸回到他的腰上。寂静的白桦林里,横贯出“噗嗤”一声闷响。只有徐丽知道,那是铁板上的钢筋,再次扎穿马德文大腿的声音。 多美妙的声音。 “你……?!” 男人猝然吃痛,下意识瞪向徐丽,却见她勾起一脸诡笑,满头血发,宛如黑雾沼中一支静静摇曳的血色蔷薇。 “我?”徐丽指了指自己,耷拉下手,捋了捋鬓,“我的好老公,我为什么要救你?” 马德文极力伸展着手臂,勾住她裤脚,铁板压得他难以呼吸,更是连张嘴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你心肠歹毒、坏事做尽,现在沦落成这样,完全是老天爷的报应啊!” 徐丽微微俯身,看着马德文呼哧呼哧的脸,捏起他下巴,甚是满意地拍了拍。 “老马啊老马,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原来你也有没有办法的时候......” 婆娑树影沙拉作响,月光照亮林隙,投下无数象牙色的光。月光下看徐丽,即便满脸是血,却更像是一种猎奇的妆容,此时此刻迸发出毒液般的馥郁,像是下一刻就要张开花瓣,吞下所有的露水和欲.望。 “你......你好狠的心呐.......!” 马德文自知无力回头,眼含愤恨,如是不甘。 “我究竟......究竟哪对不起你,你要这么对我?你为什么要如此绝情?” “哪里对不起我?”女人牢牢掐住他脖颈,指关节咯咯作响,“你以为过去这么多年,我就会忘了吗?还是说你已经忘了,那要不要我现在帮你回忆一下?” 第178章 男人闭目不语。 徐丽含泪切齿道:“当初你老婆怀胎十月,没办法和你同房,你便心生歹意,在我的水里下药,强.暴了我,事后还要逼我做你情妇。我那时候才二十岁出头啊!我什么也不懂,什么依靠也没有,我很害怕,我害怕如果不答应你,你扭头就会报复我。所以从那天起,我就决定要杀了你! 其实我何尝想过你的老婆和孩子会死?我真正想弄死的,一直都是你啊!可是谁知道最后没把你弄死,你的老婆孩子却死了,我起初还有些遗憾,可事后一想,能看到你家破人亡、断子绝孙,又怎能不算是一桩美事?哈哈哈哈.......!” “所以......所以你后来也并非真心想嫁给我.......”垂死之际,马德文幡然醒悟,“你答应和我结婚,也不过是想利用我,替你杀了刘成林......” 女人神色莞尔。 “那当年你又为什么迟迟不肯退出?”马德文濒死不从,“当年......你嫂子给你那张银行卡,让你走,你为什么还要留在我家?难道不是你说的……想要照顾我一生一世、爱我一生一世吗?” “你说呢,你这个蠢货……” 徐丽不留痕迹地笑了笑,秀眉飞扬,得意之态跃然形色。 看着她这副表情,马德文一下想到了什么,整个人跟着哆嗦了起来。 “难道是你.......?”男人脸色煞白,血气顷刻退散,“难道是你......?是你杀了他们?!是你杀了我的老婆和孩子!” “没错,就是我!” 徐丽用力甩开他头颅,直起腰身,伸出一只脚,高跟鞋鞋跟跟死死踩在男人手背上。 “是我,都是我!是我逼香玉卖身,讨好冯春华,把金蝶的账本交给了李威龙。也是我,假意投诚下嫁,实则不过是借你的势力,来扳倒刘成林。 也是我,当年向警察匿名提交婚外情证据,诱导他们,把失火原因往情杀上引,以至于那群警察顺藤摸瓜地查出你的黑产,让你平白无故坐了四年的牢。 更是我,亲手放火烧死了你的老婆和孩子。什么骗你怀孕这种小儿科把戏,不过是我做的所有坏事里最不起眼的一桩。哈哈哈哈,都是我,马德文,都是我!你来杀我呀!杀我呀哈哈哈哈.......” 徐丽看着脚下恹恹一息的男人,心中只觉痛快。癫狂的笑声萦绕着整片山谷,振飞一波又一波栖息的夜燕。 “我从来就没有一天真的喜欢过你,躺在你身边的每一个晚上,都让我恶心到想吐。可我一个女人又能怎么办?我能做的,不过就是依附着你,然后等待机会,一口一口、一口一口,吸干你的魂、你的血,还有你那自作多情的一厢情愿的爱!” 女人大泪滂沱,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对着身前漫无边际的浓夜倾情申诉。 都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虽然她提前演习了千百遍,却还是没想到,最后和马德文的结局会是这样。 她从没想过,自己真的可以斗得过马德文,岂知连老天都在帮她,她终于可以在这个男人面前扬眉吐气一回,而现在,要他死还是要他活,仅在自己的一念之间。 徐丽抹去眼泪,掰正男人的脸,发觉他不知何时,没了呼吸。她不甘心,又摸了摸他胸口,发现心脏还在跳,说明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那就说明还有翻盘的时机。人们总说,反派总是死于话多,徐丽却认为,既是狠决,就要狠决到底。今天的事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只有真正杀了马德文,才能让那些事情彻底隐于尘烟。 她还年轻,还有很多日子可以活。她会好好活着,和陈东实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没有人能阻挡他们在一起。李威龙已经和他离心,他们又如何能回到曾经?现在陈东实身边,就只剩下自己,就只剩下自己,除了自己,没有人会这么热烈、专注,乃至忘我地爱着陈东实! 她才不要做好人,什么狗屁好人、狗屁善良,什么狗屁的与人为善、与人修善。 她要爱,好多好多的爱。她要陈东实的爱,她要爱陈东实。为此,她可以舍弃一切……哪怕彻底…… 坠入孽海。 徐丽不留余力地翻找着,找出后备箱里的几罐子汽油。将它们全部浇到马德文身上,又扯来一块布,裹在男人脸上。 意识到呼吸有碍的马德文醒过神来,双手不断摸索着。徐丽顺着他摸索的方向看去,只见在他手旁的引擎盖缝隙里,居然还藏着一只嗡嗡震动的手机! “怎么……还想找人来救你吗?”徐丽哈哈一笑,一脚踢飞那手机,马德文从前惯用的诺基亚翻盖,就这样如沉塘乱石般落入泻湖。 男人听到水花扑腾的声响,自知山穷水尽,再无退路,便也放弃反抗,仿佛一块待宰猪肉般蜷缩在车底。 被汽油浇灌的枝干,一点即着。火势“轰”地一声,从方寸之地升腾起熊熊烈焰。车堆宛如一座由火铸造而成的小小宫殿,国王在燃烧,王后在欢笑,这场暌违多载的盛宴,终于迎来最后的凯旋。 徐丽用指腹碾过下唇的血珠,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居然有些甜。 她就这么凛凛地看着,看马德文在火中挣扎、辱骂、不停地惨叫。 皮肉烧焦的气息芬芳而不失诱惑,徐丽站在火堆前,表情闪烁,她观赏那团火,就像在观赏一幅世界名画。 青紫色的火光霍霍燃烧,照透徐丽瞳孔底多年前那场同样惨绝人寰的大火。女人抱着襁褓中的婴儿,无力地捶打着门板,呼天喊地,痛哭哀嚎。消防队就在不到二十米的门外,却还是压不住兽群般席卷的烈火浓烟。 第179章 大火游龙戏凤,穿过周边楼宇,织成98年的哈尔滨上空,那片无比绚烂的血海汪洋。 那时的徐丽,和今天一样,置身事外地站在楼下,欣赏着云蒸霞蔚,和宛如杰作般卓越的天边红光。 她也只是和多年后的自己一样,点燃了最初那一点点的小火。 然后默许它,无穷尽地,爆裂和燃烧。 第83章 “手术我们已经尽力了,但刀口还是切断了神经。就算是全世界最顶尖的外科医生来做,也很难让病人恢复到以前的状态。” 医生摘下口罩,面色随熄灭的手术灯一道,一点一点阴沉下来。 “至于影响嘛,肯定会有的,最乐观的状态就是避免截肢,以及,以后恐怕都不能提携重物了。” 寥寥几句医嘱,却冗长好似一生。李倩垂耳听着,目光一落,恰好停留在刚被推出手术室的陈东实身上。 麻药劲还没过,男人尚处于昏迷状态。右手臂上缠着数十圈绷带,明明只进去了两三个小时,李倩总觉得他肉眼可见地单薄了一圈。他的脸色早不复从前,腊白一层,像脱了漆的城墙皮,斑驳光秃的颧骨上,腮红就像两匹被打薄的柿子饼,渲出那仅有的惨淡的浮晕。 “看这情况,威龙那头的事,还是先别跟他说了吧。”曹建德的话听着不像询问,更像叮嘱。李倩压根没听进去,她只清楚,马德文这一闹,陈梁二人两败俱伤。梁泽那头也好不到哪里去,现在都还在icu里躺着,持续不醒,连手术都没法做。 她陪着曹建德将陈东实护送回病房,因病情特殊,陈东实被看管在独立病房里,不必与其他病人混居。每天李倩和另外一名辅警轮流陪护,临到夜里,陈东实才半梦半傻地醒过神来。 醒了也不吱声,就这么睁着眼,看着天花板发呆。李倩待在帘子后,知道他这是伤心,梁泽是李威龙的事,她也一早就知道,作为这个计划中的一员,自然称得上一句参与者,面对被蒙蔽的陈东实,不免有几分愧怍,言语上,也不好多劝。 最后还是陈东实发的话。 和李倩设想的一样,陈东实醒来的第一句就是询问李威龙的下落。 李倩顺其自然将一早准备好的答案说给他听,“他很好,没什么大事,只是人还没醒。” 人还没醒,陈东实想,人还没醒,那就算不得好。他不是傻子,尽管人人把他当傻子,他知道这是李倩在哄他放心。只是人是被自己打成这样的,下手孰轻孰重他何尝不知?可惜现在他自己也负伤在身,就算有心,也做不了什么,而遭了这一通宣泄,想必对方现在就算醒了,也不愿再见到自己这张面孔了吧。 陈东实恹恹地想,连喝水的力气都没有了。等拿杯子时才意识到,他那只右手,竟一点儿都抬不起来。 男人不甘心,使力去够那水杯,可整根右手臂就像短路的电线板一样,毫无反应。陈东实这才慌了心神,大叫着“医生”“医生”。夜班值守的人不多,没人理会他,等李倩上完洗手间出来,杯子已经被砸烂在地上,水渍碎片漫了一地。 “别收拾了……放那儿吧……会有人来弄的……” 陈东实坐在床头,一手掂着导尿管,另一只手拨弄着被子上打出的死结。 李倩不加理会,还是拿了扫把一一清理起地面,扫帚还没挥几下,就听陈东实茅塞顿开地说:“你是不是也知道——?” 这一问,正中姑娘下怀。 李倩直言快语,点了点头,“是,我知道。”手头动作也不停。 陈东实像是听到他想听到的答案,哼哼一笑,炸出满身鸡皮。 “所以只有我不知道……”他有些气馁,又觉得可笑,连愤怒都不配有,“合着就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就我一个人像猴子一样被你们耍来耍去!” “您别这么说……”李倩顿住扫把,侧了侧目,见陈东实的唇角隐约抽动着,倾斜向下,瘪嘴模样委屈至极。 那一刻,她承认,她有些悔了,后悔当初参与到这场欺骗里,配合众人表演。 “医生说你现在要静养,生气对养伤无益。”一张嘴,李倩渐渐有些哽咽,“这事儿是我们对不住您,师父抹不开脸说对不起,我跟您道个歉。” 小姑娘毕恭毕敬地半鞠了一躬,抬起头来,泪珠莹莹,一下勾起陈东实那满腹柔肠。 他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可话到嘴边,一样抹不开脸,等他鼓起勇气想说句不好意思时,李倩已夺门而出,哭着跑了出去。 “大晚上的,哭哭啼啼的,这是要干什么?” 曹建德见面便没好脸色。 李倩小嘴撇撇,“我只是有些怀疑,我们这一路走来,是不是都做错了。” “做错什么?” “或许我们不该瞒着陈——” “我们没错。”没等李倩把话说完,曹建德忙截了话茬,“咋了,看见你师父在重症躺着,要抓的犯人也下落不明,这就开始自乱阵脚了?心理素质这么差,还怎么做警察?难道我们整个市公.安局是为他陈东实一个人开的?凭什么他就要特殊些,当初这件事,以及一路走来的一切,哪个不是李威龙自己点头愿意的?他不愿意,难不成我们还能强迫他?” “可……” “可什么可?没什么可……”曹建德瞅了眼某人的病房,刚刚李倩就是从里面出来的,一出来就向着陈东实说话,想来有必要同他聊聊,哪怕他心里不情愿极了——毕竟是陈东实把李威龙打成了那样,曹建德到现在都没太明白,为什么陈东实和李威龙相认,陈东实的第一反应是如此地恨,而不是喜。 第180章 他一样把问题带到了当事人面前。 对于这个疑问,陈东实给出的答案,远比曹建德想象得要温和许多。 陈东实对他说,“我文化水平不高,讲不出那种感觉。可我正是对威龙有太多情绪,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表达。就只能选择最简单粗暴的一种——愤怒。我恨透他为什么在大义和小爱之间他选了大义,我恨他这么多年为什么不肯向我透露一点点苦衷,一点点,哪怕一点点,我都会理解他。我恨他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可以告诉我他的真实身份,为什么他都不说,哪怕到最后,也是经别人的口,我才知道,原来他一直都在我身边。” “我想我真是太蠢了,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还不是双胞胎。我现在回想,其实有很多破绽都说明他就是威龙,比如他每次去我家,都会穿威龙的拖鞋,他们连脚的码数都一样,他们也都爱吃雪糕,爱吃甜。如果说一个人的样貌可以通过各种手段去伪装,但是口味,却是最诚实而直接的证明……” 陈东实披着外套,靠在枕边,缓缓而叙,仿佛午夜茶谈。 旧日时光的画卷一笔一划在他眼前铺陈开来,他没有力气去大喊大闹,又摔又砸,解释更像陈列,也像播放,播放一部去岁的电影。 在这部电影里,他和李威龙做着彼此的主角,而现在,故事落幕,结局近乎一死一伤,伤鹤败犬,兔死狐悲,这是他最不愿也不得不面对的结局。 曹建德坐着听他说完了这些话,他似乎有些懂了,又没完全地懂,但他捕捉到一些新的东西,一些有关陈东实的“恨”的,更深层的自责。 “其实也不尽然对他是吧。”话一出口,看陈东实那讳莫如深的眼神,曹建德心里有了几分把握,“相比你对威龙这个恨那个恨,其实你最恨的,是你自己对不对?” 男人低下头去,噤声良久,霍然一瞬,“扑哧”笑了。 “你恨自己怎么会笨到这种地步,李威龙在你面前晃了这么久你都认不出来,而你还自诩对他天下第一深情?这难道不可笑?你恨自己这四年来忙忙碌碌苦寻,更像是一场自嗨自演的独角戏,只有你一个人被蒙在鼓里。我知道,李倩知道,马德文知道,甚至徐丽也知道。你恨自己这数年如一日的爱不过一纸空谈,恨自己自满到以为凭借一厢情愿就可以改变故事的结局。相比恨李威龙,陈东实,你应该更恨你自己吧?我有没有说错?” 一阵风吹过,荡起陈东实脸上层层叠叠的褶子,他的眼底,飘过一丝不可言说的苦楚。像被参透玄机的禅道,心思命数全被旁人看透,又像是夏日檐角驱散的蛛网,吹弹可破,百孔千疮。 “我以前不太懂,现在好像懂了。”曹建德的语气像在自嘲。 “不太懂什么?” 曹建德坐到床边,目光恳切,“不太懂威龙为什么会喜欢上你。” 他耸了耸肩,露出一抹难得淳厚的笑,“你知道的,我们所有人都曾觉得,他值得更好的人。而不是……” “而不是一个穷司机,一个开破出租车的,一个做过搬运工、修车工,连初中文凭都凑不齐的文盲……”陈东实跟着笑了一下,“正常,我本就常常被人看不起。” “你知道吗?我以前问过他这个问题。”曹建德起身拉开窗户,卷了管烟。他明知陈东实现在不宜抽烟,可气氛到了,男人的对话里,总要沾点烟酒。 陈东实颔下头,由他打火,照亮身前一隅,身体也逐渐泛起一丝久违的暖意。 一口浓烟飘散出帘。 “我问威龙,你到底看上陈东实什么?你猜那小子怎么说?” 男人一脸愿闻其详。 “他说,陈东实这人,纵使千不好万不好,却有一个难得的好处。”曹建德抿了口烟卷,呸出一口残留的烟草沫儿,“那就是心软。” 话说到这里,曹建德提高几分音量,“先声明啊,起先我也不大喜欢你。就像你自己说得那样,没文化,长得也不好看,老家还在农村,我没有歧视农村人,你懂的,我这人护崽,只是觉得威龙能找个更好的,至少要跟他匹配得上的,要个青年才俊不过分吧。” “可是他不乐意啊,他不乐意,旁人又有啥办法?”曹建德自己把自己给说笑了,眼神却突然悲伤起来,“他说,你最招他喜欢的是你身上的脆弱感。诚然作为一个男人,我很多时候也觉得你不够爷们,总是哭哭啼啼、敏感多思,甚至有些做作,还总喜欢做烂好人。可这些在我看来是缺点的东西,在他眼里却无比吸引着他。威龙曾说,你哭泣时的样子最迷人,因为只有在那时候,他才能触碰到你最柔软的一面。” 看陈东实听得有些发懵,他打了个比喻,“就像那个小狗,面对信任的主人,总是会翻滚在地上,露出粉红色的肚皮。那是它们全身最脆弱的部位,没有皮毛保护。而你在威龙面前哭泣,就像露出肚皮的小狗,不对,应该是老狗,我想,这大概是他会喜欢你的原因吧。” 陈东实望向窗外,若有所思,过了许久,才怔怔然道:“可是,他还是骗了我......” “回头我给你看些东西,”曹建德掐灭烟蒂,连着把陈东实的也掐了,不让他抽,“既已相认,总要疏散心结。难不成真要一辈子做冤家吗?”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一阵欢快的脚步声。李倩满头大汗地推开门来,见曹建德和陈东实在讲话,忙咽住声,不慌张了。 第181章 “怎么了?”曹建德站了起来。 李倩别了眼床上的陈东实,挣扎几秒,索性坦白,“那个.......师父醒了。” 第84章 “让我去看看。” 果不其然,陈东实作势要下床。 曹建德没特意拦他,只淡淡说:“就算我能让你见,你觉得威龙现在还愿意见你吗?” 这下轮到陈东实犹豫了。 “而且你去了,万一刺激到他怎么办?他现在还不太稳定,身上伤口那么多,你没听医生说吗?连手术都做不了,得先观察一阵子。” 曹建德三言两语,把陈东实重新嵌回到床上,顺道使了个眼色给李倩,“回头你去趟单位,把那个箱子拿来,里头有些东西,我觉得也该让他自个儿瞅瞅。” “师父.......”女孩貌似踌躇。 “拿来吧。”曹建德扣上警帽,回过身,凝滞了一下,“该我欠他的......” 恰在此时,裤兜里的手机嗡嗡嗡地响了起来。曹建德应声接起,眉头愈加凝重,简短吩咐几句后,匆匆忙忙地就要走人。 “怎么了?”连李倩也看出有些不大对劲。 陈东实不假思索地问:“是不是徐丽?” 曹建德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队里有新线索,说在城郊发现一具汽车残骸,和一具被烧焦的男尸。通过衣物判断,应该是马德文。我已经派人先赶过去了,我现在也得过去一趟。” “那徐丽呢?”陈东实心下一寒,“她不是跟马德文一起逃了吗?难道......难道她被烧死了?” “具体还得去了现场才知道。”曹建德没等陈东实回话,一溜烟便出了门。陈东实还想再说点什么,人已经下楼了,独留李倩一人和自己四目相望。 乌兰巴托,郊区密林。 焦木伴随汽车残骸侧漏引发的机油味,浸黑一大片葱茏的低矮灌木丛。三两德牧在警员的牵引下,四处狂嗅,以期能搜刮出更多有利线索。 数米开外的土路旁,警车临时圈起一块空地用作停车场。女人被众人把扶着,半倚靠在敞开的车门上,身上衣不蔽体,几近褴褛,有着明显被烧毁的痕迹。在此之前,医疗队的人已经为她做了简单包扎,但有部分伤口仍然需要回医院处理。无奈她迟迟不愿离去,只守着那堆车辆残骸,嘤嘤啜泣。 曹建德隔老远听闻那熟悉的哭声。 就好像一切都被算计好了一样,在徐丽这里,一切都是可以被计划、被衡量的东西。她的哭声,都像是精密演算后推导而出的公式,抽动的频次、哽咽的伏度,甚至于胸腔微微的蜂鸣,都散发着一股精雕细琢的匠气。 “曹队,”一声轻喝打断沉思。曹建德给车熄了火,还没来得及开门,就听底下人说:“现场已经勘察过了,跟受害人说得差不多,周边林木大面积火烧,法医通过肢体碎片和毛发确定了车架下的男尸残骸就是马德文。这是报告。” 曹建德简单扫了几眼,又听那人说:“据徐丽本人交代,马德文本欲携妻出逃,却在经过c930国道线的时候,遭遇了刹车引擎失控,车辆侧翻,顺坡直下,从而引发汽油泄露,酿成大火。机动组那边核验过,车辆的确有刹车失控的问题,斜坡上的车胎印,也的确是受力失控该有的痕迹。” “所以……”曹建德幽幽抬首,眺向数米开外,“又是一个新婚不久、丈夫就死于非命,自己又官司缠身的可怜女人?” 旁人不置可否。 “我去看看。” 曹建德抬腿下车,还没走近,便见徐丽疯了一般朝自己冲过来。 “曹警官!求你救救我老公吧……救救我老公……”女人泪流满面,跪趴在地,紧抓住曹建德裤脚,如同一具发狂发躁的丧尸,“这绝对不是意外,警官,求你一定要查清楚……还我和孩子一个公道……” 曹建德满是难堪地看了旁边一眼,合着众人一起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只能给些口头安慰,“你先起来,你现在还怀着孕,小心肚子里的孩子……” 徐丽戚戚然抹了把脸,刚支棱起的身子又塌在一边,表情隐没在晦暗里,使人看不清神色。 曹建德说:“虽然有些意外,但事情已经发生了。马太太,还请节哀。” 徐丽忍住眼泪,低下头去,不争气地擦了一擦,抬起头时,又是泪光攒动,连眼眶底的细纹都在隐约颤抖。 曹建德略有恻隐,忙不迭别过头去,努力让自己不受其他情绪的影响。耳边又听女人一阵哀戚—— “老马……老马他不该如此……”女人的声音有些失控,“就算他有千错万错,你们警察要杀要剐,只管叫他立正挨打就是,人就要为自己犯下的错买单。我私下也常劝他,别做违法犯法的事,有损阴德,如今就这样死了,死得这样出乎人意料,你让我怎么不伤心害怕?” 话没说完,紧跟着一通撕心嚎啕。曹建德见状赶紧让人拿了件警服先给她披上。她现在就是一个孤立无援、漂泊无依的失意女人,何其完美的受害者形象,精致得挑不出错。一时之间,就连办案多年的曹建德都有些拿她没办法了。 “你先别急,有什么慢慢说,我们同事都会一点一点替你记录下来的。” 曹建德扶着她走到一边,现场陆续在做收尾工作,还剩些杂事没有吩咐。徐丽蜷缩在男号的硕大警服里,薄弱得就像一只杜鹃花鸟,即便淋了雨、湿了毛,依旧艳丽得让人移不开眼。 第182章 只听她一抽一噎,不卑不亢道:“我也没想到会这样……曹警官……有哪个女人遇到这样的事不害怕?老马就这么活生生在我面前死了,连个全尸都没有……我……我还不如也跟着他去死算了!” 话音刚落,徐丽抬头就往一边树桩上撞去。幸而身边人手脚够快,将她拦住,这才避免又发生一起悲剧。 看着徐丽情绪如此激动,曹建德只好让人先把她送回到车上。目送着她的背影,曹建德略一思考,扭头对底下人说:“回头你去查查,徐丽和马德文婚后感情怎么样。” “曹队是觉得……?” “她真有那么伤心吗?”曹建德皱了皱眉,若有所思,“要是她真有表现出来得那么难过,为什么,她手上连个婚戒都没有?” 没等底下人回话,他又说:“还有,你不觉得,她刚刚的说的话很可疑吗?就像在故意点我似的,她说,还她和孩子一个公道,这话就像在故意点我她还怀着孩子,还是个孕妇……更加让人加重对她的同情。以及,她怀着身子,发生了车祸,怎么她好端端的,而四肢健全、人高马大的马德文反而被烧成了那样,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对啊……”身边人纷纷恍然。 “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测。这几天你找人跟紧她,没事别让她出外蒙,随时等待队里传唤。” 正说着,曹建德又看了眼车里的某人。不知是晨间大雾作祟,还是前夜通宵的原因,曹建德久违地感到一阵眼酸,就连眼前的景致都变得模糊了起来。云里雾里间,徐丽的侧脸仿佛一轮冷冽的冰月,那料峭的唇角,不受遏制地上扬,仿佛某种鬼祟的微笑。 曹建德揉了揉眼,不大确信地凑近几步,再探头看,女人已然一脸憔悴,泪痕犹在,雨打花娇,如梦亦如幻。 “盐水一天挂两次,每次四袋,挂完记得摁铃,值班护士一般都在。” 李威龙安好地躺在床上,不计其数的导管连接着身体各个部位,病床边的仪器拥挤得没地方下脚。李倩一边帮护士摁着置留针上的胶带,一边盯着输液管里一滴一滴的生理盐水,就好像人的眼泪似的,永远都流不完。 李威龙所在的病房四面高墙,连一扇窗也没有。拉上门帘就像一座地宫,或者说,坟头。灰蒙蒙的,连呼出来的气都带着一股死人味。李倩冷不丁打了个寒颤,扫向门边一闪而过的黑影,连制止的力气都没有,任凭那黑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最终识趣地停留在门前。 “叔,我知道是你……”隔着一道帘,却仿佛隔着几万里远,声音都是水濛濛的,“可是你也知道,曹队说你们最好先不要见,何况,他刚醒了会,又睡过去了,你来只怕又会弄醒他。” 影子缩回到暗处几分,独留一只手悬停在明处,就像屏风上血溅三尺的绣鸟。 “就让我看一眼……”男人的声音沙沙的,“就一眼,一眼都不行?” “不是我不让你们见……”李倩急得直挠头,“叔,您别为难我。” 陈东实乖乖退回到暗处,一屁股陷进尘埃里,地板的冰凉从臀根一路蔓延上五脏六腑,他整个人从牙齿根都往外扑腾着寒气。 “你们又没问他,怎么知道他不愿意见我?你们凭什么替他做决定……” 陈东实自哀自怨地朝着空气数落着,一束光打下来,是清晨第一缕破绽的初晖,他却丝毫感受不到何为温暖。 良久,李倩抱着东西从病房里走了出来。她把纸箱放在陈东实身前,言辞恳切,“曹队出警前让我把这些东西给你看看。” 男人的眼皮微微一抖,呼吸更见消沉,“.......什么?” “你看了就知道了。” 李倩没有打算陪他的意思,放下东西就退回到门后,只剩淡淡的声音在回荡。 “里头最重要的,是那支录音笔,您一定要记得听。是他留给你的........” 李倩哀其不幸地摇了摇头。 “你的.......威龙。” 第85章 十五、十六、十七......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 二十八。 整整二十八片.......二十八....... 李威龙咬住绷带,拔下脸颊上最后一块弹壳,预料之中的鲜血像开闸的山泉水,哗啦啦流满了整张脸。 他深吸一大口气,顾不得擦拭后背上的冷汗,剧烈的痛感已经让他忘记这是第几次中弹,唯有二十八这个数字,仿佛钢钉一般,钉死在他的血肉里。 白雪......大风.....寂若无人。 他半坐起身,下身兀地疼痛,直到他感觉到大腿根有液体流动,才惊觉,原来全身上下,他还有无数个骇人的血洞。 对讲机已经被歹徒粉碎,离他最近的补给站远在数十公里外,救援的信号发了出去,却迟迟得不到回应。十一月里的西伯利亚高原,恍若无人之境,这里也是违法犯罪的天堂。 尽管他早已预想到,这将会是一场血战,却还是低估了对方的实力,全队三十多名干警,无一幸免,全部牺牲在敌人的埋伏下,刺目的红色漫山遍野,碎尸块如小山般堆叠,看不到一丝希望。 “你居然还活着......” 汗毛一竖,是活人的声响。 但他已无从反抗,眼睁睁看着那人走近,李威龙只记得那人脸上有疤,从左眼划拉到右嘴角,几乎斜穿了整副五官。 第183章 “妈的,你还敢活?!”对方远比自己的境况要好,至少还能起身,还能使力掐脖。李威龙被他高高抓起,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 “让我看看你叫什么名字.......”那人一把扯下他胸前的工牌,满脸血痕乍然惊悚,“李威龙.......原来你就是李威龙?草他娘的李威龙,就是你,一直对我们不依不饶?” 男人抬眸一笑,不争气地低下头去,气喘声如牛。 “把头抬起来,”那人嗓音撕裂,“我让你他妈把头抬起来!” 李威龙被迫支起下巴,迷迷糊糊的视线里,看到他满口金牙。 “看清楚老子的脸,”匕首割过面颊,这已经是最轻微的疼痛,人好像痛到一定程度,就会自动过滤那些不起眼的伤口。 “记住老子的名字,我叫——王、肖、财。” 李威龙复又一笑,微扬的唇角如是不屑,他恍惚道:“有种现在就把我打死......” “死?”王肖财捏住他的脸,凑近瞧着,更觉眼前人面目可憎,“死对你来说,太便宜你了,我不会让你死,我要让你生不如死......” “你觉得我会怕?”刺骨风袭过,身冷,心更冷,“事到如今,我只恨自己没用,没能将你们一个个都铐起来。”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王肖财跟着笑了,看着他仍亮晶晶的眼睛,那股子没有来由的厌恶更加浓烈,“坏人逍遥法外,好人遗不得善终。你以为现实还会像故事书里的那样,什么惩恶扬善,正义战胜邪恶,笑死人了。” 李威龙不置一语。 “这又是什么?!”眼角一闪,王肖财似有触动,一把抓过李威龙死死护住的心口,“啊哈,原来是张照片。” “还给我......”李威龙抬起血迹斑斑的手臂,想要争抢,“那是我的......把东西还我......” “还你?”王肖财砸下一拳,“有本事再说一遍!” “我说.......”他满是不屈,“把照片还我.......” “再说一遍!” 又是一拳。 “还我......” 再是一拳。 “再说!” “还......还我......” 牙齿嘣落,男人“噗嗤”一声,吐出一口脓血。 “我让你说!草你妈!我让你说!我让你说!我让你说!!!”一拳接着一拳,拳拳到肉,拳拳裂骨,李威龙扑棱在碎雪粒里,重重摔下,又被揪起,又摔下,又被揪起,反复多次,最后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雾凇弥漫,风雪掀起满山大雾。料峭的松柏犹如千奇百怪的列兵,驻扎在乳灰色的湿气里,将雪地上的两人,映衬得如同两粒实力悬殊的尘埃。 “你就这么在意?”王肖财揪起他头发,四指撑开他眼皮,将照片糊到他面前,“这是你家里兄弟?还是你什么朋友?” 李威龙咽下血沫,泪水模糊了视线。 “说话!这是谁?!” 他咬牙不从。 “不说是吧?你有种。” 王肖财不甘心,卷过身旁汽油,拧开盖子,悉数浇在他身上。粘稠的油液堆积在密密麻麻的伤口上,牵引出肌肉深处更细密的疼痛,李威龙抱紧自己,反复抽搐,惨叫声撕心惨壮。 “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像你这样嘴硬的警察。”他再次抽出匕首,比在男人跟前,“你到底说不说?” 身下人龇牙咧嘴,痛不欲生地翻滚着,根本分不出心力应答。为什么不让他去死?为什么自己还要活着?为什么临死前还要这么折磨自己.......为什么到最后自己还要忍受这样的痛? 李威龙强忍住委屈,依旧控不住泪水飞驰。他承认,他输了,连带着那些并肩作战的同事,一同堙灭在这苍茫无尽的大雪里。他终究还是没能成为英雄,他理想中的大英雄,超英的神话果然只存在在电影里,他不是蝙蝠侠,拯救不了黑暗的哥谭,社会大学给自己上的第一课,就是教会他学会认输。 “你是在哭吗?”王肖财就像发现新大陆一般,喜出望外,“哈哈哈,李威龙,你这是在偷偷地哭吗?” 他迫不及待地掰开男人有意遮挡的双手,直至亲眼看到那混合在血液里的泪痕,才由衷地感到一阵惬意。 “原来警察也会哭啊!哈哈哈哈哈.......原来你们警察.......警察也会哭........?” 王肖财疯狂大笑,双手扼住李威龙的喉咙,和他一同翻倒在雪里。 “不管他是谁,其实也不重要对不对?”他擦了擦那照片,正眼看向照片上的男人,一脸的老实木讷,其貌不扬,却和李威龙并肩搭在一起,仿佛两棵交缠生长的古树,“你说,我要是把他杀了,你会不会比现在更加难受?” “不......不要.......” 仅存的理智,李威龙哭声更浓。 “不要杀他.......”他夹带哭腔,甚至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 “那你求我啊。”王肖财来了兴致,轻轻趴到他耳边:“我喜欢狗。你好好求我,做我的狗,我就答应你放过他。” “我求......求求你。”李威龙拉了拉他的衣角,薄唇颤抖,满嘴齿冷,“求求你......别杀他.......” “声音不够响。”王肖财拍开他的手,“凑近点,大点声说,说,我李威龙是王肖财的狗。” “我.......”李威龙止住哽咽,微微起身,“我.......” 第184章 “我李威龙.......” “说啊!” “我李威龙是.......” “大点声!” “我李威龙是.......”男人铆足全劲,抄起小刀,一个飞扑,朝王肖财的大腿狠狠刺了下去,“你去死吧!!!” “我艹你妈李威龙——!”王肖财骤然吃痛,下意识捂住裂开的伤口,血透过指缝,潺潺而出,小刀就这样陷在皮肉里,不动如山。 “你敢偷袭老子?!”一脚飞踢而过,李威龙如纸张般被扬到一米开外。血痕哧啦一路,拖出一条狂蟒般的红痕,“好你个李威龙,好你个人民警察,一定要给自己留条死路是吧,那老子今天就成全你!!!” 王肖财骂骂咧咧地站起身来,像拎一块死猪肉一般,将他拖到车上。他找来麻绳,一圈又一圈将人捆在后排车座上,又用保鲜膜和丝袜,将李威龙的头缠得密不透风。 “都死了好!都死了好!”王肖财癫狂不已,抬起手中的汽油罐,肆意挥洒在车身上,“敢挡老子的财路,一个小警察,一个刚出警校没两年的小警察,也敢和我作对?我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叫身不在地狱,却胜似地狱!” 李威龙被蒙在厚重的麻绳和保鲜膜里,扑打出的呼吸,化成保鲜膜上新鲜的水珠。他听不清车外人到底在说什么,但能够意识到,败局已成定数。 唯有他......唯有那个人......濒死之际,李威龙潸然而泣,满是不服地挺了一挺,明知于事无补,仍浑然不甘。他这一生,对不起的人太多,但最对不起的,只有陈东实一人。 火焰裹杂浓烟,如触手般钻进鼻腔,呛得男人咳嗽不已。他察觉到车厢在抖,像是被外力推引,直到火苗越来越近,从驾驶台一路攀到真皮卡座上,再到自己的裤腿上,再到身上一圈又一圈的麻绳上。 他伸出手,想要扒拉车门锁,理所当然被锁死。又莫名地,车厢里开始浸水,水位线一点点上升,没过膝盖,肩膀,最后整辆车漂浮在冰蓝色的水域里。 就像失去重力一般,水底黯然无光,李威龙凭借直觉,用力肘击着车窗。在水压的作用下,破窗并不难,他顺势游出,却在破水而出的一刻,重新被一只手摁回到水里。 “去死吧!!!李威龙,你给我去死吧——!” 咒骂声不绝于耳。 李威龙用力拖拽着那只手臂,直到将王肖财一同拖拽下水,两人在浅水滩里撕打。 “你拿什么跟我斗?!嗯?你说你拿什么跟我斗?!” 王肖财俯身浪笑,手起刀落,军刀稳稳刺在李威龙腿上。李威龙怒号一声,提起重拳,一记挥打将对方攮了出去,自己却腿根一软,像碎布条子似的,陷进了浑浊的波涛里。 对方见状逆流而上,将他从水里提了起来,摁死在沙地上,另一手猛地拔出那根扎在李威龙腿上的匕首,趁他痛得昏厥,当机立断地朝他下腹刺了下去。 “唔”地一声,李威龙浑身一怵,瞪大血眼紧捂着肚子。 王肖财没给他喘气的机会,拔出刀刃,又在他身上补了两刀。眼前人如沙包一般滚进浪里,顺流而下,卡在不远处一块溪石里,绝望地闭上了眼。 王肖财心满意足地看着失去反抗的李威龙,舀起一捧水冲了冲脸,停顿几秒,然后恹恹然往岸上走。不料当他正要转身,背后乍地传来“嘣”一声巨响。三两青烟徐徐盘起,一记子弹直直打在王肖财提刀的那只手上,疼得他登时坐地惨嚎。 李威龙来不及对峙,颤颤巍巍地别上手枪,从浪里踉跄爬起,一个劲往岸上狂跑。身后的王肖财捂着血手,满腔愤恨,怒号声灌满涧流。 “你不许走!” 身后人极力勾揽,抓着他的裤脚,如伥鬼般,至死不休。 李威龙抄起小刀,又是一下,扎在王肖财手上,疼得对方不得不松开扒拉住自己裤腿的那双手。 “你以为你回去事情就能结束吗?”听着不远处陆续响起的警笛声,王肖财捶胸顿足,“我告诉你,我们没完——!” 李威龙长舒一口气,一丁点、一丁点将身子挪进野草堆里。他根本等不到救援接应,时不我待,他必须要先自行包扎下伤口。 只可惜,自己身上的伤实在太多、太密,出血量早已过盛。看着鲜红警服下鳞伤遍体的残躯,男人噎声大哭,血泪交错一身。 “对不起.......对不起师父.....威龙给你丢人了.......” 仿佛回光普照,弥留之际,李威龙看到某人站在跟前,身后繁花万丈,碧海青天,他淡淡地想:这难道就是人死之前,所谓的最后的幻想吗? 看来他真的是快要死了。 李威龙万念俱灰,王肖财说得对,现实不会像故事书里说的那样,好人打倒坏人,正义战胜邪恶。即便惨烈如此,他还是难逃一死。只是在死之前,他想要为某人留下点什么。 李威龙虚闭上眼,在草堆里悠闲地翻了个身,仿佛度假归来,一切都解脱了。口袋里的录音笔幽幽闪烁,就像冥世与凡间的最后一缕残连。 他使出浑身解数,努力让自己吐字清晰,听起来安然无恙。 声音抖落在风里—— “东子,我是威龙........当你听到这段话的时候,没准我已经不在了....... 你先别急......别哭。你听好......在我.....死......死后,你一定要牢记三件事。” 第185章 男人泪流满面。 “第一,不许拜我,也请不要为我哭丧.......我讨厌......讨厌看你伤心,因为你哭起来的样子很丑。 第二......请尽快把我忘了......路是向前走的,别老耗在我一个人身上。肖楠姐很好,我宁愿你们.......你们永远幸福地在一起。 第三.......三......” 李威龙笑了一下,眼泪唰唰滚落,“第三,对不起,我还是骗了你.......上面那条是我的气话.......我才不想死,我也不想你跟别人好.......反正就是不许......不许你跟别人好.......” “以上——” 他呼吸一滞,胸膛忽然没了起伏。 “乌兰巴托........市公.安局缉毒大队二支队队员.......警号0823,李威龙.......绝笔。” 第86章 眼泪落下之时,录音笔的声音戛然而止。 陈东实梗起脖子,佯装风沙迷眼,实则才不到入秋,医院后花园里静若无人。他看着庭院里那些凋零残落的花儿草儿们,思绪渐沉,随迷乱的心境一道,落入深深的悔恨之中。 “陈叔.......”女孩的声音钝钝传来,十几分钟前,李倩看陈东实一个人抱着东西下了楼,她也正要下去取个单据,正巧碰见陈东实发呆,看着他这副模样,李倩竟不知道该从何安慰。 见到有人上前,陈东实赶忙止住伤感,放下那支录音笔,手指扒拉在其余那些信封上。李倩轻轻坐在他旁边,目光落到那些信上,不敢去看男人脸上的表情。 “这些都是曹队让我交给你的,”女孩音色淡淡,“这是李队这些年,留给你的东西。” 陈东实低着头,只剩似有似无的啜泣,眼泪有一滴没一滴地打在信封上,“啪”、“啪”似的作响,将这原本大好的天气,晕染得莫名消沉。 李倩说:“这四年.......他一直都待在博格达的烈士园,守着那些战友的墓碑。这不是曹队的意思,是他自己要求的。他说他对不起那些一同牺牲的战友,更.......对不起你。”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陈东实远比自己想象中要冷静,冷静到知晓一切后还可以完整地说完一句话,“我知道在你们外人看来,先前对他拳打脚踢、发狂发怒,完全就不像是个正常人该做出来的事情.......” “其实我们理不理解你不重要,”李倩一语中的,“这是你和他之间的事,他不怪你,我们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你?” “我不知道.......”陈东实抬起头来,刚忍住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我真的不知道.......” 他有些懊恼,自己总是控制不住地落泪,就像李威龙从前说得那样,哭泣有时并非一件好事。 “我不知道他这些年这么难捱,我也不知道原来他忍受了这么多的痛苦,倩儿,我如果知一早知道他这样,我绝对不会还那样对他,绝对不会。” “你别哭了,”李倩给他递纸,“我年纪小,但我懂的。” 陈东实颤颤巍巍地接过纸巾,抹了抹眼底,又听她说:“出来之前李队说了,他还是想见你的,你们总有些话需要当面说。” “真的吗?”陈东实微微诧异,“他真的还愿意见我?他难道不应该恨死我吗?” “当然是真的,只是他现在伤势不稳定,我又怕你们见了,刺激到他,去不去你自己决定。” 陈东实望了眼三楼的方向,垂下头来,叹了口气,“罢了,我还是晚点再去吧。等他睡着了我再去。隔着门,我偷偷瞧一眼就好,免得他见到我这张脸,心里更烦。” “也好。”李倩点了点头,双膝并拢,这时陈东实才留意到,她手上还拿着一份文件。 “还有件事.......”女孩将文件摊开,唇线紧闭,“陈叔我.......” “你说就是。”陈东实迅速调整了一下情绪,咧嘴笑笑,“还有啥是你叔我承受不住的?” “是关于香玉的。”李倩盯着封面上的大字,语气平淡,“香玉的尸检报告已经出来了,其实昨晚就该告诉你的,只是当时你和李队都在昏迷,你醒了以后,又怕你遭不住,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告诉你一下。” “是徐丽.......?”陈东实扯起嘴角,右半边脸隐隐一抽,后知后觉,“是啊,除了她,又还有谁呢?” 李倩并未理会陈东实的话,自顾自道:“经过法医剖定,徐香玉生前体内有多名男子的体.液,我们经过对比发现,除了冯春华的外,还有几名地头混混的,他们无一不是金蝶的□□,且均为徐丽的同乡,后又经过走访调查发现,那些人平日里视徐丽为头目,生死追随,因此.......” “因此他们强.暴香玉,很有可能就是受徐丽指使。” 陈东实拽紧拳头,只觉一阵齿冷。 “徐丽,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尚且不清楚,但我们也不能就此定罪。李队说得没错,徐丽这人,阴险狡诈,除非是有直接证据证明,那些人就是受她指使,否则我们也没办法定她的罪。” “我能证明。”陈东实目光一转,正对上李倩一脸怔愣,“我有证据可以证明,害死徐香玉的凶手就是徐丽。” 没等李倩反应过来,他抽出挎包中随身携带的日记本。之前为防节外生枝,陈东实一直将香玉的日记本随身带着,因为他从知道徐丽假孕之后就对她一直有些怀疑,现在听到香玉的尸检结果,这也坐实了他最初的猜想。 第186章 “这是她的日记本,”陈东实面色顿颓,“我先得跟你们认个错,其实我一早就发现了这个日记本,私下找徐丽对峙过。可我实在是个窝囊废,她痛哭流涕地求我,我就又心软了,答应给她时间自首。后来就是你们知道的那样,她跟马德文跑了,我看她也不像是有悔过的意思,加上尸检的结果,已经足够说明她有很大嫌疑,我也没有理由再等她自首了。” “你说的是真的吗?”明显李倩有些被吓到了,她不敢相信,平时看着老实巴交的陈东实,原来私底下也会有这么多小心思。 “这事儿我得跟上头汇报一下,”李倩亦坦心掏肺,“我做不了主。虽然我私心都希望你和李队都好好的,但香玉这个案子,情况太复杂......” “我没有异议。”陈东实压下头去,“只是真要有什么情况,还请你先别告诉威龙,我怕他又为我担心。” “那是当然。”李倩站起身子,揉了揉发麻的小腿,看时候也该到换药的时间了,她不能逗留太久。 “一起上去?” “好。” 陈东实随她起身,双手自始至终抱着那只大纸箱。李倩看他有些吃力,想替他分担一下,陈东实本来不想,无奈手机这时候响了起来,他只好麻烦人姑娘先替自己拿着,自己举着手机,走到一边才有胆量去接。 因为他知道,那个号码,是徐丽用来和自己单独联系的。 “东哥.......是我。” 几天不见,徐丽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大浪淘沙后的鹅卵石刮过铁片,带着不加掩饰的伤心与疲倦。 陈东实瞅了眼不远处的李倩,压低嗓音,“你疯了吗?为什么还不去自首?香玉的尸检报告已经出来了,徐丽,我真是看错你了!你赶紧给我回来自首,不然,我就当从来就没有过你这个妹妹!” “东哥现在难道就只是想劝我自首吗?”电话那头的女人冷冷一笑,像是猜到陈东实会说什么一样,言语之间无悲无喜,“你知不知道,为了给你打这个电话,我背了多大风险,那群警察现在就像疯狗一样,对我追个不停。” “你赶紧去自首吧。”陈东实气得发晕,“我现在对你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徐丽幽幽一叹,“可我却有好多话想对你说.......” “再见一面。东哥。” 沉默几秒,她又补充,“最后一面。” 女人言辞恳切,仿佛掏空所有心气。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想听也不会信,我也知道自己已经死路一条,别无选择。只是我还想再见你一面,东哥.....我发誓,只见最后一面,见完之后,我就跟你回去自首,保证不会骗你。” “你觉得你现在这样我还能相信你吗?”陈东实越说越是痛心,声音也不受控制地激动起来,“你回头自己好好想一想,从我们认识到现在,我对你哪一次不是全情以赴,拿出一颗真心来对待?你呢?你又是怎么对我的?是,或许你没有对我做过什么,那么你又是怎么对香玉的?她只是一个孩子,为什么你连一个孩子都不放过?你难道就没有一点为人应有的良知吗?!” “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见话已至此,徐丽索性懒得遮掩,满是不耐烦道,“没错,香玉就是我害死的,她的确没犯什么错,要怪就只能怪她自己命不好,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大不了我一命偿一命,你以为我现在还怕死吗?” “你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咱俩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吗?”听筒对面一阵萧索,徐丽深吸一口气,娓娓道来,“明晚八点,杭巴,我们第一次认识的地方,东哥,我想见你最后一面。” “我要是说不呢?” “你不会拒绝我。我太了解你了,你太重感情,这是你最大的好处,也是你最大的弱点。”女人嗓音干脆,不给陈东实任何回旋的余地,“其他我就不废话了,我等你来。以及,不许带警察。” “你就这么自信?”陈东实气喘不停。 “别逼我,”徐丽寒声发笑,“否则,我会做出比让李威龙死,还要可怕百倍的事情。” 第87章 眉粉勾过毛梢,原地的黑碾作一小团乌云。边缘再用眉笔勾勒,两道清晰的眉跃然脸上。徐丽转出口红,妍丽的膏体就像霎时怒放的花朵,坠落在苍白乃至铁青的脸庞上,更显得镜中人乖张狠戾,不可估量。 她现在身处杭盖一处违建房内,血红色喷漆在水泥墙上喷溅出大大的“拆”字。四处堆放着废弃的课桌椅,不难推测,从前的从前,这里或许是一所学校。逐渐边缘化的老城区里,随处可见这样残败不堪的危楼,就像尸体上腐烂的疥疮,密布在瘴气糜烂的厚土黄天,滋养着无数爱孽和欲.望。 这是她和陈东实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那个时候的徐丽,还只是外蒙古国数以万计性.工作者中的一个。相比于其他女孩,她也仅仅是“年轻”一些、“漂亮”一些。但仅仅如此,便也够了。徐丽时常安慰自己,“年轻”和“漂亮”,光这两样筹码,就已经能够保证她一个月吃上一顿猪肉水饺。 没人知道她来自哪里,也没人知道她的过去。在这里,每个人都怀揣着不可言说的疼痛。决口不问是一种习惯,而沉默以对,则是一种本能。 徐丽接待的嫖客大多为民工、货工,发廊小哥,或者突然发迹的拾荒者、赌徒。他们拿着一天的薪水或乞讨,只为在拉下裤子前更畅快一些。她人好看、话又少,难得的顺从,形形色色的男人都对她赞不绝口。很快,她的名声在红灯区传开了来,越来越多的男人慕名而来。 第187章 在陈东实看来,第一次注意到徐丽是她在扫黄现场意外出血,自己无心搭了把手。但在徐丽看来,她注意到陈东实,却是在这之前。 在此之前,她常能看到一个苦大仇深的男子驱车驶入这片区域,却从来不沾酒色,只把着方向盘,殷切地寻找着。 杭巴的男人分两种,一种就叫男人,眼里装满空空色色,色色空空,而另一种,叫陈东实。 后来听一起上钟的小姐妹说,他在找一个人,一个死了很久的警察。乌兰巴托被他翻了个底朝天,甚至有人打趣,杭巴每一个妓女的床底,都被他用手电筒一一照过一遍。 鬼能想到,她和他,后来会有这么多流云缠雾般的牵连。 徐丽松开发绳,将满头波浪卷悉数撒开,乌密的深栗色头发被撩到肩后。女人玉指青葱,从一旁的衣帽箱里,抽出一大束洋洋洒洒的白色婚纱。 硕大的裙撑将整件婚纱支撑得如同一朵晨曦,勾勒着女人的凹凸曲线,和周围门窗残破的废墟瓦房格格不入。徐丽轻抬起手,吹了吹镜子上的灰尘和蛛网,看着镜子里妆发齐整的自己,心满意足地笑了一笑。 很快,身后敲门声响起。徐丽提起裙摆,步履轻快地跑到门边,到嘴的“东”字嗨没出口,迎头便撞进一张乌压压的凶脸。 “徐丽.......”来者脱下毡帽,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金牙,“原来你在这里。” 女人脸上的笑一下凝固住了,她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冷不丁挑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想从那群人嘴巴里撬出点东西来不难。”那人提起手中的塑封袋,里头装着半截血淋淋的小拇指。徐丽面色一紧,心下分明,那截指头来自她底下某位亲近的打手。 “说吧,你想要什么?”徐丽强撑住气势,掐出一脸满当当的笑,“现在马德文尸骨未寒,金蝶乱成一团,警察也都一个个忙跳脚,你这个时候出来,王肖财,难不成你想坐金蝶老总的位置?” “金蝶?” 王肖财堪堪一笑,推开徐丽,径直走进房间,一屁股陷进破沙发里。 “这个位置还用想?难道不是想坐立马就能坐?” “你什么意思?” “这个,”王肖财拿出那部手机,“我不喜欢废话。徐丽,这东西,你认得吧。” 徐丽后背乍寒,一股凉气直冲天灵盖。这东西她当然认得,马德文死前被自己踢飞的那部诺基亚,如今就被王肖财安然无恙地捏在手里,所以老马死前的那通不明所以的电话........ 难不成就是他?! “你说好巧不巧,马德文还没有蠢到真被一个女人玩得团团转的地步,其实他很早之前就有两部手机,一部用来联系你们,一部只联系我。只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怀疑那个什么梁泽就是李威龙,不得不陪你们演戏罢了,你跟陈东实走得那么近,马德文就算再喜欢你,难不成还真把什么都告诉你?” “徐丽,原来你也会马失前蹄啊。” “把东西给我——!” 女人猛地一扑,想要争抢那手机,却毫无疑问被男人推开,跌坐在水泥地上,激起一片粉尘。 “就这么想要?”王肖财哈哈哈笑个没完,翘起二郎腿,掂着手机逗她,“你想要,那就给你嘛。” 手机被“噶哒”一声丢到徐丽跟前,女人如获至宝,狗爬向前,将手机牢牢卷入怀中。 她想也没想,当机立断,抄起手边的板砖,狠狠朝那部手机砸了下去。 一下不够,她意犹不足,又多砸了几下,直到那部手机被砸得粉碎,才气喘吁吁地放下砖头。 “这么激动干嘛?”王肖财缓缓蹲下,抬手替她擦去鬓边的汗水,抚摸着女人绯红的面庞,他笑容阴谲,“难不成真像我猜得那样,马德文是被你害死的........?” “你既然知道,又何必装模作样来试探我........”徐丽冷哼一笑,满是厌恶地拍开他的手,别过头去,“他死了,我才能活,我也只是做了我该做的。” “我果然还是低估了你,”王肖财的眼神直勾勾、阴嗖嗖,像是憎恶,也像是垂涎,更像是欣赏,“你......当真比男人还狠。” “狠?什么叫狠?”徐丽半侧过脸,露出半边微笑,“那是他罪有应得。” “那你也不至于砸手机呀.......”王肖财一片一片拾起地上的零件,眉眼含笑,“你傻不傻,这手机你就算把它砸成粉,你杀了马德文的证据,不也还是藏不住吗?” 徐丽眸色一骇,满眼惊惧地看回眼前男子。只见王肖财不紧不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小的内存卡,眼尾纹如跌宕的涟漪,波光摇曳。 “蠢货,现场录音都在这张卡里呢,你说你砸手机又有什么用.......” “你敢玩我?!” 徐丽遽然暴怒,又想起身争抢,结果可想而知,她再度被毫无悬念地踹回到地上。 “对我就是玩你,臭.婊.子,原来你也有受制于人的时候!” 王肖财抹了抹那半边脑袋,削耳的伤口还没痊愈,他一半脸都缠着绷带,每天都须用碘伏和药酒消毒,那疼痛,堪比极刑。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被这么屈辱地对待过,徐丽,今天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他一把抓起女人的头发,迫使她看着自己,“一个不入流的站街的,一个千人骑万人干的烂货,也敢仗着马德文的威风,在我头上拉屎拉尿?从前有姓马的作保,我不敢动你,现在他死了,你看又有谁能来帮你?!” 第188章 “你不会杀我......”不知为何,徐丽莫名失笑,“王肖财,你不敢杀我。” “我的确不会杀你,”男人掏出匕首,刀尖在她脸上周游而过,“但不是不敢,是........” 他松了松裤腰,抬手解开皮带。 “帮我吹一次,我就把卡给你,我就纳了闷儿,你身上到底有什么魅力,能把姓马的迷成那样,就连被警察通缉都得带着你,可真是情深似海、催人泪下。” 王肖财掰过徐丽的脸,啐出一口唾沫,用指腹抹在她唇上,十足十地羞辱她。 “也不过就是比一般人好看点,又能好看到哪里去?除了张张大腿,你在男人堆里,永远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下三滥,没人要的公共厕所罢了!” 徐丽用力挣开男人的手,向后微仰,有意避开他的触碰。王肖财不甘,强摁住她的头,埋向自己裆下,徐丽拒死不从,情急张嘴,顺势照着男人的大腿,用力咬了下去。 “我□□你妈臭.婊,子.......!” 王肖财骤然吃痛,捂住腿根,痛吟倒地。他刚要还击,眼前人突然挥起一砖,“哐”一声实打实打在自己脑门上。王肖财整个身体不加控制地向后仰去,鲜血顺着发际线一路流下,眼前一团乳白色重影。 “你.......” “你去死吧!王肖财,你去死吧!” 女人如同猛鬼上身,一个飞扑,跨骑到他身上,双手狠狠掐住他脖颈。 “去死吧!烂人,你去死吧!都去死吧!!!” 她双眼血红,已入臻境,早已忘记自己身在何处,所面对的又是何人。 都去死!都给我去死!都给我死! 都死了好,都死光了好!只有都死了,她才能和陈东实在一起,只有都死了,她才能做回那个风轻云淡的徐丽。只有都死了,这一切,这一切就都好像都没有发生过! “我这辈子最讨厌别人说我是破.鞋,也最讨厌别人看不起我!我是烂货又怎样?没人要又怎么样?到最后,刘成林、马德文,乃至于你王肖财,还不是栽倒在我一个女人手上........哈哈哈哈!!!” 女人面目抽搐,十指关节挤压在身下人的气管上,手背青筋炸裂。身下的王肖财努力挣扎着,想要呼救,却被徐丽用破布塞满了嘴,连呼吸都带着剧烈的痛。 “刘成林又怎么样,马德文又怎么样,任他天王老子、手眼通天,挡住我的,都给我去死——!” 徐丽抓起砖块,癫狂般地朝男人脸上砸去。一下、两下、三下.......不知多少下,直至身下人满头满脸都浸满了血,直到王肖财连微末的动静都没了,她方如释重负,抄起小刀,用力往他的手背扎了下去。 “噗呲”一声,刀尖直接插穿手掌。男人大嚎一声,活生生被疼痛惊醒。反看徐丽,一脸神情享受,鲜血射了满脸,她无所畏惧,仿佛一头巨大的畸兽,气喘声如雷。 “徐丽?!” 身后突然一声厉喝,恰似云籁天音。 女人如临大敌,浑身一颤,回头瞧去,见陈东实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外。 “徐丽你疯了吗?!”陈东实倒退两步,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巴,这满地血污,衬着灰头土脸的两人,仿佛恐怖电影中才会出现的场景。 “你到底还要害多少人才肯收手!”他几欲难言,又惊又怒,“你不是答应了我......答应了我去自首的吗?为什么,为什么你到现在都还在害人?你究竟还要疯到什么时候?!” “东哥.......”徐丽忙不迭从王肖财身上起开,狼狈上前,眉间戾气一扫全无,“我没有......是他.......是他威胁我......是他先威胁的我!东哥我没有害人!” “事到如今你又想怎么狡辩?!”陈东实一把甩开眼前人的手,将带来的文件尽数拍到她脸上,“香玉的尸检报告,那些糟蹋她的人,是不是都是你安排的?!” “你说啊!!!” 徐丽吓得一动也不敢动,紧抱住自己,不停地哭泣。一旁的王肖财见机慌忙起身,捂着伤口,趔趄地蹿到了陈东实身后。 “是她要杀我!是她要杀我!这个贱女人......她简直就是个魔鬼!” 王肖财魂不附体,蜷缩在陈东实背后,“这女人早已经疯了,你不知道吧,其实马德文也是她杀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死于车祸!她比畜生都还要畜生!” “我没有........!” 徐丽扒拉上前,纯白的婚纱早已发灰,上头沾满灰尘,她像一条阴沟里蠕动的蛇。 “东哥你信我,我怎么可能杀得了马德文呢?他那么厉害,那么有手段,我怎么可能杀得了他呢?你别听王肖财胡说!” “我没胡说!” 王肖财飞快躲到门外,没等陈东实发话,便钻进楼道,逃得无影无踪。 “徐丽,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陈东实闭上双眼,凄怆一笑,仿佛第一天才认识这个女人,无力感如潮水般涌上心间。 “我不是没有给过你机会,相反,我给过你太多机会。可是徐丽,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辜负我对你的信任。” “东哥.......” “别叫我哥.......”陈东实一脸麻木地垂下眸子,恍惚间,连愤怒都觉得没多大意思了,“从今天起,你我兄妹,恩断义绝。” “东哥难道连你也不要我了吗?”女人拉拽着他的手,双眼通红,“难道你也要跟刘成林和马德文一样,像对垃圾一样对我吗?” 第189章 见陈东实不吱声,徐丽懂了,没有回答,有时就是最残忍的回答,她已得到了这个男人的答案。 穿堂风兀自吹过,掀起女人几缕碎发。裙摆亦如花瓣般大张,吐息着花蕊中心的细长腰身,此时此刻的徐丽,就像是一枝随时折枝的白梅。 她抹去泪水,咬牙站起,哆嗦着坐回到镜子前。不知过了多久,她回过头,哭花的妆容又回归完整,只是比之前更娇、更艳。 更加歇斯底里。 陈东实惊叹于那张明艳到可憎的脸,那样浓烈如毒浆的口红颜色,仿佛昭示着这个女人一点一点褪色发霉的内心。徐丽无意理会陈东实现在的心境,她翩翩然起身,提着婚纱,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缓缓走到他面前。 “东哥,我好看吗?”她问,唇角似笑非笑,“婚纱我已经穿好了,所以,你什么时候来娶我?” 第88章 “你又在说什么疯话?” 陈东实连客气都不想有了,脸上写满了厌倦。 “疯话?”徐丽踉跄一步,罕见地失态,“那你就当我是疯了吧......我今天说的一切,都只是一个疯子的自言自语。” 她捏起纱裙边缘,缓缓走到窗边,一面感受清风,一面稳稳道来,语气如流水,平静而温和。 “我这辈子,总共就穿过三次婚纱。第一次是和刘成林,在深圳。” 徐丽抚摸着窗框上的砂砾,神情闪烁。 “那会多穷啊,我们没学历、没本事,他就只能在工地搬搬水泥,每个月七八百。而我,帮人打打零工,偶尔给照相馆的老板拍点写真,赚些体己。” “你知道吗东哥,那会我们连一个像样的婚礼都办不起。领完证那天,我和成林煮了一碗面,他破天荒地买来一碗我最爱吃的猪肉饺子,我们蹲在不到十平米的出租屋里,你一口,我一口,你一口,我一口.......” 徐丽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仿佛真的有些神志不清。 “那会的日子虽然穷,但至少很快乐。”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陈东实有些困惑,却又很想继续听她说下去,其实他何尝不知这个女人身上有太多隐晦的过去,来不及知晓。 徐丽眸色一转,眼神落到婚纱上,吐字如落子,“我们办不起婚礼,没有流水的宴席,甚至连一件像样的婚纱都拿不出来。但我还是想办法找照相馆的老板租了一条,六十块钱一天,押金二百,最劣质的绸纱,回南天里穿着,焐出一身的痱子。” “第二次嘛,就是和马德文了。” 女人浅浅带笑。 “他有钱、有头脸,我和他虽然是二婚,但该有的体面他都给了我。婚礼那天你也在吧?那件婚纱是不是很好看?听人说,那是外国设计师设计的,好几万块钱一条呢,十几个工人连夜赶制,手工定制,上面缀满了珍珠钻石,比头婚那条,贵了不知道多少。” “但那又怎样?”她话锋一转,神色徒然冷漠,“不管是六十还是六万,那两件婚纱,都不是我真心想穿的.......” “都不是我真心想穿的。”她又重复了一遍,捧起华丽厚重的裙摆,就像捧着一颗跳动的心脏,“只有这件,今天这件,今天我身上穿的这件,才是我真心想穿的,这辈子唯一一件我想穿的婚纱.......” “可是你知道的,我对你.......” 陈东实心乱如麻,看着她如此卑微的模样,一种除了厌恶以外的复杂情绪悄然而起。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有同情,有怜悯,也有伤悼,更有一种感同身受。 “你放心东哥,买这件婚纱的钱,是干净的。”徐丽擦了把泪,依依上前,“这不是我用马德文的钱买的,也不是我靠出卖身体得来的。这是我开丽丽美发屋替别人一个头一个头洗出来的,是我靠自己的双手干干净净赚来的。其实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决定,我一定要攒够一件婚纱的钱,然后穿上它,等你来娶我......” “徐丽.......” 陈东实撇开她上前紧挽的手,退后半步,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心里只有他,这你是知道的。我已经对不起你楠姐了,你不用再在我这儿耗费太多心思。” “难道你以为我想吗?”徐丽顶着一双泪眼,哑声质问,“你以为我想这样吗?你以为这种事想忍就忍得了吗?多少个时候,我多想就这么一走了之,可是.......可是.......” “可是如你所见,我实在是太蠢太蠢了........” 女人蜷身跪下,如同忏悔,也如同祷告。 “我无数次问自己,你到底有什么好?既没钱没势,又懦弱胆怯,有时候还喜欢滥做好人。可我偏偏就是这么不堪下贱,为了你,我宁愿手上沾满鲜血,为了你,我情愿背负所有罪名,为了你,哪怕不惜成为这个故事里所有人都厌恶的存在,没有人比我在爱你这件事上更加投入!” “那你有问过我的意见吗?!”陈东实回头乍怒,不禁反问,“为什么你每次都喜欢把自己做的事都包装成是为了我。香玉是我让你杀的?王肖财的那只耳朵是我让你砍的?还有马德文,难道也是我让你把他给弄死的?!事到如今,你不仅不知悔改,还执迷不悟,请你别再说是为了我了,你这不是为了我,你是为了你自己!徐丽,你醒醒吧,外头的天早已经亮了——!” 陈东实一把扯下帘布,任由刺眼的阳光照进房间。跪坐在地上的徐丽微微别眼,像是尘封多年的鬼魂,突然被照见原形,狼狈得魂不附体,只晓得一昧痛哭。 第190章 “我不信........”徐丽慌忙摇头,涕泗横流,“我不信除了我还有谁愿意对你这么好!我不信那个小警察的爱一定比我更纯粹!你以为李威龙真的爱你吗?你以为他的爱比我的更高级、更真心吗?他如果真的爱你,又怎么忍心让你找了他这么多年?又怎么允许你被钟国华捅刀、被马德文挟制,这一路走来,难道你为他忍受的痛苦就一定比他忍受的痛苦要少吗?!执迷不悟的人是你!是你们!!!” “什么狗屁爱情,什么狗屁忠贞,你们除了会在脑子里想,会动动嘴皮子说我会爱你一生一世,连最起码的接受现实的勇气都没有!那个小警察,那个瘸子,在你身边待了这么久,都不敢和你相认。而你,你也是个窝囊废,他走了这么多年,你还像个傻子一样找他,多少人告诉你他已经死了,你为什么就不肯放下?为什么还要追求一个死人的爱?要我看,你跟他就是一类人,都是窝囊废!” “够了——!!!” 陈东实抡起拳头,箭步上前,一拳打在徐丽身后的木板上。 他喘着粗气,努力忍受着手背被倒刺刮伤的剧痛,语气沉矜,“我和他的事.......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呵........”徐丽轻蔑一笑,挽了挽鬓发,热泪幽然滑落,“可那又怎么样呢?即便如此,喜欢上一个废物,也是我自愿的。” 她拾起地上的匕首,扔到男人面前。 “我知道我已经无路可走了,那群警察随时都可以来抓我。但你以为逼死我的是什么尸检报告吗?以为就凭那几个饭桶一样的警察就想治我的罪?他李威龙要早有那个能耐,何必等这么多年,当初在哈尔滨没能平案的废物,现在在这里,一样不能。” “你到底在说什么?” 陈东实后知后觉,一丝可怕的念头绕上心头。眼前的女人仿佛展开千万根血淋淋的触手,在身后挥洒出恐怖的叠影。 “六年前,哈尔滨,622.......” 徐丽如痴如醉。 “622大火,哈哈哈哈.......那场火......那场改变我们所有人命运的大火.......马德文、李威龙、曹建德、李倩,还有你陈东实,让你们殚精竭虑、辗转反侧的大火——” 她指了指自己,颔首莞尔。 “没错,就是我。” “你太可怕了.......你简直就是个疯子!” 陈东实浑身一颤,彻底对这个女人没了指望。比失望更心痛的是错付,原来朝夕相对的,并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个徐丽,而是另外一头,硕大、凶猛的怪兽。 “我自认为自己看人的眼光不会轻易出错,没想到到头来,却还是被你给骗了。” 徐丽一脸迷惘,“那你还敢来见我?还敢在这里和我对峙?难道你不怕我像杀了马德文一样杀了你?陈东实,有时候我真分不清,你究竟是聪明还是蠢。” “你如果真想杀了我,在我刚刚看到你对付王肖财的时候就会痛下杀手。”陈东实不知为何,莫名觉得有些释然,“或者更早一点,在我知道你假怀孕的时候,就会杀了我。” 见徐丽不语,他又说:“我今天肯来见你,一是对你抱了最后的指望,如果你还有良知,现在就跟我回去自首。我承认,我不是一个能下狠心的人,我没你那么心狠手辣,能够对身边亲近的人痛下杀心。你进去了,为香玉赎罪,以后堂堂正正做人,我们或许还可以做朋友。” “谁要和你做朋友?”徐丽唇角一斜,貌似鄙夷,又带点眷恋,“我要的是你的喜欢.......” 她擦了擦泪,止住哽咽,看向陈东实。 “不管自首也好,怎么样也罢,到了今天这一步,我就只剩下一个心愿,我想听你亲口说一声你喜欢我。” “绝不可能。” 陈东实直视着她的双眼,口吻坚不可摧。 “我喜欢你,绝不可能。” “难道连我最后一点心愿都不愿意满足我吗?”才止住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徐丽不争气地上前半步,努力去抓他的手。 “东哥,难道让你对我说一声喜欢,对你来说就这么困难?” “你别这样。”陈东实冷冷甩开她的手,自觉退回到一边,“不困难,只是对你说,我觉得恶心。” “如果我一定要呢?” 徐丽的眼神骤然发狠,好像一头突然被激怒的猛兽。 “我今天就要你陈东实说爱我,我就要听你说你爱的人是我!” 她抓起匕首,蓦地冲上前去,比在自己和男人中间。只是,锋利的刃口对准的不是陈东实,而是她自己。 她早已决定以死相逼。 “你快把刀放下!”陈东实赶忙去抢她手里的刀,不想却进一步给了女人刺伤自己的机会。刀尖扎穿皮肤,流出猩红的血。有几滴落在陈东实手上,温温热热,和眼泪的触感一样。 “你说你爱我......我就放下。真的,你说你喜欢我,我就真放下,绝对不骗你.......” 另一只手掐上男人的脖子,却没有用力,更像是一种虚张声势的威胁。 “我想听你说你爱我,陈东实,你说啊。” 她急得直跺脚。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说啊!” 徐丽的情绪逐渐有些激亢,把持匕首的手情不自禁地颤抖。而另一只手的五指,开始发力,抓紧,指甲一点点嵌进男人的软肉里,掐出细密的红印。 第191章 “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装哑巴!你说啊陈东实!你说你爱的人是我!你说啊!!!” 女人死死掐住他的喉管,奇怪的是,陈东实并未反抗。甚至连一句最起码的辩驳都没有,可在徐丽看来,这时候的沉默,才是杀伤力最大的回击。 “我.......”陈东实虚闭上眼,没有来由地,咧嘴一笑,“我讨厌你。” 就像是一场庭审的临终审判,或是万水千山后的九局下半,我讨厌你,寥寥四字,万箭穿心。 徐丽“哐当”一声扔下匕首,失魂落魄地滑跪到地上。纯洁的婚纱沾满尘污,灰一块,白一块,就好像她此刻劣迹斑斑的身体。 她顾不得自己身上的血,浮皮潦草地一抹,擦在裙子上,歪倒的头纱被松散的发髻勉强耷拉着,蓬发糊了一脸,就好像一团无人问津的垃圾。 “你不可以不喜欢我!不可以!” 她彻底发狂,抬起一手,“啪”地一声刮过一记耳光。 或许是用力太大,陈东实疼得别过身去,复扬起脸,唇角竟渗出一丝猩红的血。 女人看着他高高肿起的右半边脸,哭声尤旺,一声赛一声地凄绝。她就好像要把陈年的积怨全部呕出来一样,眼泪淅淅沥沥撒了一地。 陈东实垂眼望着,只觉身前有一条波澜壮阔的河。他在这一头,而徐丽在那一头,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对岸的女人一点一点走进水中,一点一点被淹没,直至淹没不见。 “我求求你.......就当我求你.......” 良久,徐丽哽呜上前,拽着他的裤腿,嘶声哀求,“就当我求求你,好不好,东哥,我求你说一声你喜欢我.......” 陈东实别过脸去,游丝般的恻隐一划而过,他不想让徐丽看到他眼底的动容。 “就说一声,一声,一声好不好?”她扬起脸,就像一只流浪猫在讨要鱼骨,“哪怕你悄悄地说,小声地说,趴在我耳朵边,谁也不知道,就说一声好不好?” 男人无动于衷。 “我知道我做了很多坏事,我知道我心肠歹毒,我知道我这一辈子都不配有人爱我,可陈东实,你那么善良,帮助了那么多人,为什么到最后,却不肯低下头来帮帮我?” 女人声泪俱下,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掏空了七魂六魄。她紧紧抓着男人的手臂,无力地摇摆着,就像是河岸中心的船桨,既入孽海,又何以回头?她能做到,也不过就是抓住这仅有的念想,在彻底沉没前,走得圆满一些。 “哪怕.......哪怕只是哄哄我呢?哪怕.......哪怕只是骗骗我.......” 徐丽以头抵地,如同在参拜神邸,哽咽声仍在。 “哪怕你的喜欢不是真的,我现在连真假都不在意了,我不在意了,陈东实,求求你,求你施舍施舍我,求求你可怜可怜我......” 她哆嗦着爬起,抓起男人的手,放在自己脸上,眼底泪痕犹在,蹩脚的笑容堆了满脸。 可陈东实就像一湾无波无澜的清池,平静得没有一丝回应。那一刻,徐丽彻底慌了,心忽然收紧到一起,意识到这腔自以为是的深情,不过就是一场自给自足的舞台剧。 卖力挥舞的只有她自己。 从始至终,仅此而已。 “你会后悔的,陈东实。” 徐丽放下挽着的那只手,退后,退后,再退后。 “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她的眼神再度冷漠,像毒蛇一般,淬出摄人心魄的寒光。 “你想干嘛?” 陈东实这才反应过来,徐丽身后的窗敞开一片,数十米的高度,摔下去的话,足以粉身碎骨。 “你不喜欢我,又干嘛虚情假意地担心我?” 徐丽擦了擦眼泪,旋身一转,落足窗边。 “对我来说,这辈子也就两条路而已。” 她回眸一望,好似银河万里,百转千回。 “要么去爱,” 女人噗嗤一笑,神色凄绝。 “要么就去死。” 第89章 “你别做傻事!你先下来!听我的!” 陈东实有些慌了,即便他设想过许多最坏的结局,但没有一种,是以这种方式让徐丽谢幕。 他可以带徐丽赎罪,可以领着她忏悔,把罪孽一点点掰开来细数、细看。至少到现在,他心底还是有一点希冀,渴望她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你听我说徐丽,没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真的!你别犯傻!” 陈东实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着,仿佛此时站在他对面的是一樽脆弱的瓷器。稍不留神,它便落入渊薮,投身到万劫不复的境地。 “或许你以前受过很多苦,也犯过很多错,可现在我们暂时都别去想那些好不好?你先过来,先下来,就当哥求你,换我求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了.......” 陈东实无可奈何地拍着大腿,急得面红耳赤,他匆匆扫了一眼,三层楼高的距离,落地即无生还的余地。 周身的风呼呼咆哮,将徐丽的婚裙吹得肆意翻打,如同一面破裂的风帆。她双眼含泪,眉目寡淡,好像看淡了一切,对人世间的所有都心怀豁然。 “东哥.......我尽力了。”她扭过头去,双肩颤抖,“我实在是太累了.......我原以为只要没有别人,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徐丽举起手腕,抚了抚上头的金色手链,今天阳光正好,反射出它的璀璨光芒,只是落在不同人眼里,它是不一样的梗塞。 第192章 女人摇头痛哭,“这么久以来,我恍惚替自己觉得不值,原来一厢情愿的爱真的就这么廉价,除了我自己,没有人会把它当回事.......” “对不起。” 陈东实如实地说。 “徐丽,对不起。” 他耷拉着头,决计认输。 “如果早知道你会变成这样,我情愿从一开始就没靠近你。” 这是他的心里话。 “只是徐丽,你可以爱我,甚至恨我,那是你的权利。只是香玉呢?她有什么错......还有马德文,他对你那么好。以及你再不喜欢王肖财,又何必对他下那样的狠手?有些时候,我也很自责,为什么没能领你走上正途,你背着我做了这么多的事,我居然还被蒙在鼓里,今天才知道.......” “我不是今天才变成这样的,”徐丽冷笑一声,神思缥缈,“我是从一开始就这样.......” 话音未落,陈东实瞅准空档,一个飞扑上前,伸出双臂将女人卷入怀中。 两人“扑通”一声,双双蜷进屋内,摔打在地上。灰砂粉尘糊了彼此一脸,呛得陈东实咳嗽不已。 徐丽彷如惊弓之鸟般在他怀中一抖,还没来得及反抗,远处传来一阵陆陆续续的警笛声。 “警察来了?” 女人面色惊变,忽地从陈东实怀里挣开,从地上爬起。 “我不是让你别叫警察来吗?!” 她赶忙伏到窗边,看着镜子里残破颓败的自己,两手发虚。 “为什么?为什么你跟他们一样,到最后还要来骗我?!” 徐丽一把抓起陈东实衣领,目眦欲裂。 “为什么到现在,你还妄想我会乖乖去自首?!我会乖乖去坐牢?!” 陈东实任凭她抓着,呛得眼泪直流,一句也不带辩驳。他猛地意识到,你永远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一切就像徐丽自己说得那样,她不是今天才变成的这样,而是她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这样的冥顽不灵,这样的一意孤行,这样的无可救药。 “你为什么会这么蠢啊——?!” 徐丽用力推开眼前男人,浑身惊颤,如同附魔。 “我为什么会喜欢上你这么蠢的男人?” 她举目垂泪,抿下一口苦寒,回到窗边,眼睁睁看着十多辆警车从不同方向驶入穷巷,将自己和陈东实所在的这栋楼围得密不透风。 “完了!都完了!一切都完了!” 女人疯迷大叫,抓着满头乱发,在屋子里来回暴走。 “你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陈东实摁住心口,气息稍平,“徐丽,跟我回去吧。” “你滚!” 徐丽撕心一吼,双膝折跪,没入一堆半身高的杂物中,她就像一朵开在废墟中的花,即便是到现在,依旧吐息着一股野性和蓬勃。 “我不要跟你回去!我不要去坐牢!我不要再回到以前,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你听着陈东实,我做的一切,我是说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还是以后,都跟你无关。那些坏事都是我一个人做的,都是我一个人做的,你听清楚没有?!” 她痛苦地嚎叫着,就像身体里扭动着另一个人的灵魂。洁白如雪的婚纱已被染得浑灰一条,她无心顾忌,使劲摩擦着上面的某块污渍,想使它恢复如新。 “你别再做这些无用功了!” 陈东实双眼通红,顾不得那么多,上前抓住她的手腕,试图将她从迷醉中拉醒。 “裙子脏了就脏了,你再怎么擦都没用,快跟我出去自首!” “我不信!” 徐丽重重撇开男人的手,固执地擦拭着。双手擦不干净,她就跪在地上,把裙摆放在地板上擦。她怎会不知,放在灰尘厚重的地板上,裙子只会越擦越脏,就像她自己,只会越走越错,越走越回不了头。 各路警察鱼贯而入,以曹建德和李倩为首的干警各单位就位,分布在房间四周。架起的枪管就像无数个无孔不入的直播镜头,为场外之人播放着这场啼笑皆非的闹剧。 “我不信......我不信你不喜欢我......我不信那个小警察有我这么喜欢你!我不信这衣服擦不干净!我不信这个世上还有谁比我更需要你......!” 哭声仿佛迷眼的柳絮,轻柔捻揉着所有人的神经。看着徐丽如此着魔的模样,陈东实不知怎么,竟生出一丝解脱。 或许对她而言,这样的沉沦是快乐的,即便如同刹那的烟火,转瞬即亡,但至少拥有一瞬间的辉芒,足够照亮她这颠沛曲折的半生。 “先别......” 曹建德稍稍偏转,拦住想要上前制止的李倩,轻轻地摇了摇头。 靠里的陈东实慢慢走近,刚想要伸手去扶徐丽的肩,不料刀光迸现,一把小刀毫不留情地划过他的下腹。 陈东实下意识后撤半寸,躲过那突袭,再回头,徐丽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手上不知从哪掏出一个打火机。 “徐丽........别.......不要!” 陈东实刚明白是怎么回事,便见女人狂笑着脱手,“啪嗒”一声拧开火机。 另一手,毅然决然地捏起婚纱一角。被火舌舔舐的薄纱,轰然扩散,火势一路顺着裙托,蔓延到身后的杂物和课桌椅上。 女人在火光中大笑。 “快出来!徐丽!你这样会死的——!” 火势以近乎吞噬的势态越来越大,埋伏在外的曹建德开始呼叫后援。然而走火速度实在是快,像是提前排布好了一样,甚至都没等他叫出陈东实,焰火就已勾连起大半个房间,这时陈东实才注意到徐丽脚下几桶破洞的汽油。 第193章 油光伴随大火,肆虐疯咬着这片领土。徐丽在大火中起舞、狂叫,眼泪、鲜血和笑容,神迹般地出现在了同一张脸上。 “都结束了......终于都结束了!哈哈哈哈!你看见了吗?这一切终于都要结束了!陈东实,快睁眼看看这个世界!这个冷血无情、无情无义的世界!” 女人椎心泣血,叫嚣声漫布尘烟。 “这个你自以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世界,坏人寻欢作乐,好人遗臭万年!你做了那么多好事,帮助了那么多人,结果到头来,还不是过得像条狗一样可怜?你可有想过,或许行善本就是一种错,倒还不如跟我一样,痛痛快快地做个坏人,痛痛快快地把所有不如意的人全部都杀掉!没有人可以阻拦我走下去,而唯一能打败我的,只有我自己!!!” 徐丽高举着双手,任火苗越过肩线,攀上双袖,整束裙摆就像坠毁空中的羽毛,在扭曲的空气中浮来荡去,无处可依。 陈东实紧捂住口鼻,防止吸入浓烟。他一边探寻着火焰深处,一边抖擞劝解,仍然坚持试图将徐丽拉回到一清二白的人间。 “你快回来听我话好不好?你这样真的会死的!你回来,我什么都答应你,真的,你别犯傻,有什么事哥替你担着......我求你别这样!你别再一错再错了.......!” 他“扑通”一声,跪在大火前。烟熏火燎得将他的脸裹得漆黑,他无从挽回,只能亲眼看着火势越来越大,越来越热,熊烟遍布危楼。 女人顶着血泪,不计后果地趔趄着走进火光深处,彷如一只正在燃烧的赤蝶。屋外的消防齐身扎入,消防车、灭火器一一上阵,无奈这熯天炽地早已脱离掌控,将整栋楼房烘得昏天黑暗,陈东实不得不被曹建德强逼着拽出房间。 “我不行!我一定要去救她,我一定要救徐丽!” 男人拼尽全力地大吼着,躬足了腰身,想要撬开警察环抱,冲入房间。 “放我过去!我要去救她!徐丽!徐丽!徐丽你等等我......!!!” 他泪水飞驰,终于没了克制的必要,任悲伤和不舍在心间涂染。 “我还有很多话要问她......老曹,放我过去!你快放我过去!我一定要把她救出来,我已经失去过一次威龙了,失去过很多人了,我不能再失去徐丽.......我不能再失去她了!” 陈东实勃然大怒,一口咬在曹建德手上,痛得对方呜呼大叫,被迫松开。他来不及抹泪,一头钻进大火之中,四周残梁断壁坍塌抖落,水泥灰夹着木屑,摇摇而坠,整栋楼不可遏制地摇晃了起来。 “糟了,怕是要出事!” 曹建德盖住胳膊上的齿印,回头冲李倩吩咐,“快!让所有人先出去!退回到安全距离!” 李倩带着众警员得令撤后,楼下消防车架起高高的云梯。救火队成员如同雨后的蚂蚁,井然有序地扛着灭火设备冲上起火层,逼仄的三楼,最后只剩一队经验相对老道的消防。 陈东实翻滚在浓烟里,憋住呼吸,在一片灰黑和灼烈中摸索。他不知自己找了多久,就像在黑夜中独行,终于,老天不负,最后终于让他在墙角找到了已然昏迷的徐丽。她全身烧痕,血色惨烈,要不是看她手上还戴着那条金手链,陈东实不敢相信,眼前这具快要被烧成烂人般的腐肉,竟是那个平日最是爱美的徐丽。 “徐丽......你醒醒......别睡......你快醒醒........” 陈东实拍了拍她的脸,不多废话,将人横抱而起,飞奔着往门口方向逃去。 难缠的大火沾上裤腿,一点一点攀上腰间,陈东实没心思扑打,只知埋头猛奔。 冲出去!一切都有待结束!冲出去,来日便算得见曙光!这一路走来太多辛酸仓惶,他统统不管,通通不要!他只要徐丽,只要他所珍视的人都好好活着!过去没能抓住的,现在他无论如何也要抓住,就算不惜一切,哪怕搭上性命,他也要为自己守住这艘泰坦尼克号! 陈东实一路疯跑,逃出房间已是半小时后的事,好在门口恰有消防接应,钻出房间的那一刻,十多道水柱唰唰淋落,陈东实被里外淋了个精透,直至身上一丝火光也不见,才停止浇盖,被人连拖带扶地抬下了楼。 “丽......你醒醒,你醒醒啊,徐丽......” 男人泪如雨下,漆黑的手使劲拍打着女人的面颊,鼻尖却嗅到一抹骨肉烧焦的气味。那种味道他曾在李威龙身上闻到过,那种经脉尽断、肉躯皆毁的熟悉感,毫无疑问地冲破了陈东实的心墙,击溃他最后一丁点理智。 “来人!快来人!来人啊!来人救命!” 他抱着女人,疾步向人群奔跑着。不远处的曹建德正要上前,只见男人“咚”一声倒地,连带着怀里女人一起,重重绊倒在了地上。 “东.......东哥........” 徐丽动了动指尖,她没想到自己还可以活着,还可以说话。不过她现在能做的只能是说话,烧伤的疼痛往往后知后觉,适才不觉,现在却如巨火焚天,有千百根针刺过脾脏,疼得她睁不开眼。 陈东实奋力爬起,重新将人托起,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提不起劲。他终究不是神,保护不了所有人,四年前没能保护好威龙,四年后,一样也保护不好陈斌、肖楠、香玉,和徐丽。 男人抱头痛哭,蜷缩在一起,被无尽的愧怍深深包裹。 “东哥......”徐丽奄奄一息。 第194章 陈东实仿佛想到了什么,抽噎上前,将徐丽的头放在自己大腿上,泪光慈祥地安抚着。 “对不起.......东哥........” 女人抿嘴笑笑,仿佛一切因果到现在,都只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 “我还是没能如你所愿.......变成一个好人.......” 她缩进男人怀里,感受着他的心跳,那种强有力的跳动,可惜,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了。 陈东实止住哽咽,捧起她灰扑扑的脸蛋,悲痛欲绝。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只是徐丽.......你不许死。你不能就这样死了,你就算死,也该让警察来判、让法官判,我不准你自己就这么了结你自己!” 他一声赛一声惨痛,泪不停地流。 “我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你,还有很多事没跟你说,还有很多东西没和你分享。你以前不是答应我说要好好做人、好好生活的吗?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跟她们一样,一个个都丢下我,一个个都说话不算数?一个个这么狠心,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 “我已经没有很多人了,我没有肖楠了,我没有威龙了,就连陈斌和香玉,我也都没了。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了!你说得没错,我就是个废物、窝囊废,所有爱我的人、喜欢我的人都会不得好死。我连自己想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只是徐丽,不要丢下我,别丢下我一个人。这个冬天实在太漫长了,我一个人在这里,一点儿也不快乐。没有你们在,一点也不开心,我求你带我走,带东哥走,我捎上童童,我们一起,我一点也不想待在这里了!” 陈东实仰天长泣,泪水顺着侧颚,淅淅滚落。徐丽用她最后一点儿力气,抬手接着,这样一点温热,足够她飞往下一个国度。 “别哭了.......”徐丽瘪着嘴,撺紧手心,生怕眼泪干透,“别为了一个坏人流泪,太不值了........” “我不要.......我不听,我不准你这么说你自己!”陈东实猛地摇头,“这世界太冷太寒心,我一个人扛不住。人太复杂,爱也太难求,我只想要你活!” 怀中人的呼吸一点一点变淡,陈东实不由自主地抽搐,他知道,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其实这么久以来,我也一直有个问题,还是想听你亲口回答我.......”陈东实抹了抹眼泪,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你肖楠姐临死前那通电话,到底是不是你打的?是不是你告诉你楠姐童童被绑架了,才导致她和我大闹一场,以至难产血崩,一尸两命?” 徐丽微微别过头去,像是有意抵触,不置是否。不一会儿,她转过头,睁开双眼,气若游丝地笑了一笑。 “东哥就这么想知道,是不是我害死她的吗.......?” 徐丽渐招了招手,示意陈东实靠近一点。男人心领神会,俯身将耳朵贴到她唇边,却听到女人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你死心吧陈东实,我到死也不会告诉你!” 她骤地推开陈东实的身体,眼睛又变成冷津津的霜雪,涤荡着无边的凛冽与锋芒。 “我要让你......让你被这个问题纠缠一生!我要让你下半辈子都因为这个疑问不得安宁!我要你往后每次午夜梦醒都因为我而辗转难眠,我要让你一想到我,就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徐丽微微抬手,作起誓状,目光前所未有的决绝。 “我徐丽.......以我过往二十八年所遭受的所有苦难向你起誓。我要诅咒你,诅咒陈东实,生生世世、永不得爱!你未来的每一天,都会孤独终老、备受折磨,哪怕是下一世、下下世,千千万万世,都不会有人爱上你这个可怜虫!!!你就是个可怜虫——!” 话音刚落,一口鲜血夺口而出,喷溅在被烧得不成样子的婚纱上,仿佛某种诡异的图腾。 女人饮血狂笑,掏空所有精气,双手撑地,狂喘不停。 “哪怕你恨透了我,哪怕你认定就是我害死了肖楠.......我也不会告诉你答案。我不介意你恨我、厌弃我,我什么也无所谓.......” 她翻倒在地,身下血渍依稀蔓延,只剩下两瓣薄唇,嗡嗡蠕动。 “因为至少这样......你还能记得我......” “还能........心里有我.......” 徐丽翻了个身,心满意足地蜷回到陈东实怀中,安心合上了眼。 一缕残烬飘过,落落起起,起起落落,最终停留在女人的眉梢。 陈东实伸出一手,接住那缕灰烬,像放生般,将它放逐在漫天碎绒中。他闭上双眼,两行清泪唰唰滚落,事到如今,肖楠的事是不是她做的,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东哥.......”徐丽捂了捂肚子,“我饿了.......” “什.......什么.......?” “我说我饿了。” 女人又重复了一遍。 “那.......那你想吃什么?” 陈东实擦了擦眼泪,在曹建德等人帮衬下,将她放到了担架上。 “我想吃猪肉饺子........” 女人呼吸渐柔,咧嘴挤出一抹甜甜的笑。 “猪肉饺子........”陈东实向四处探寻,“好,猪肉饺子.......等你好起来,哥带你去吃猪肉饺子。不管是芹菜猪肉,还是韭菜猪肉,还是玉米猪肉,哥都给你包。你想吃多少吃多少,我们一块吃饺子......吃好多好多大胖饺子.......” 话音未止,男人紧握住的那只手浑然一松,轻轻搭在了担架沿,就像一枝突然被抽干的柳条。 第195章 陈东实瞪足双眼,刚要张嘴,耳边传来“轰”一声巨响。 十数米高的大楼转瞬坍塌,冲天的尘土在嚣狂。 女人站在火光里,提着婚纱,迈着雀步,步入下一轮春。 第90章 “一度震惊全国的哈尔滨622重大火灾案在悬置六年后终于迎来突破性进展。据乌兰巴托市市公.安局联合侦查办发言人透露,该案凶手已盖章确定,案件侦查目前正处于善后收尾阶段。相关单位将于本周六前颁布具体公告。国内广大哈市市民自发走上街头,相聚在当年案发地四周,为已故的亡灵送上鲜花与祝福……” 电视里里机械播报着法治新闻,男人怂在温暖的被窝里,拉了拉床单,最后将手放到床头柜底下的第二层抽屉上。 十多个瓶瓶罐罐胡乱码在抽屉里,他随手拿起一罐,连标签也没看,拧开盖子往嘴里倒了三四颗才作罢。 药丸混着隔夜的凉水,“咕咚”一声咽下。李倩领着女孩走进门来,屋子里飘满一股子刺鼻的烟酒味。她把门窗一一敞开了来,再回过头,女孩已经抱着小熊,蹦蹦跳跳跑进了卧室。 床上的男人并未因声响动弹分毫,直到女孩爬上床头,扒开被子,冷冰冰的小手拨弄上男人的胡须,他这才奄奄地露出那对浑浊的眼珠。 “爸爸……” 女孩殷切地呼唤着,然而,他一动也不动,就这样目光无神地瞟着天花板上的风扇,仿佛是具失去知觉的植物人。 李倩放下盒饭,坐到床边,推了推床上人,说:“该吃饭了,叔。” 陈东实痴愣愣地转过头,浅浅地“嗯”了一声,手上的药瓶应声落地。 没等他去起身去捡,李倩一个弓背,将瓶子拿了起来,瞅了两眼,不由蹙眉。 “怎么还在吃这药?医生不是说最好别吃了吗?吃多了伤身。” 她自觉放下药瓶,小小的标签上,写着四个小字:苯.巴比.妥。 这是最常见的抗抑郁安眠药之一。 陈东实见状将头埋进被子里,不一会儿,里头传来一阵瓮瓮的啜泣声。李倩像是习惯了一样,什么也没做,埋头去拆床头柜上的盒饭。一个洋葱炒肉,一个番茄鸡蛋,都是陈东实平日里最爱吃的菜。 自徐丽死后,陈东实大病了一场。附带着先前还没痊愈的旧伤,医生说他现在的身体就像个五六十岁的老头。每天需服用不下六七种药物不说,更难以抵拒心理上的煎熬。起先他瞒着李倩,偷偷买了好几种安眠药换着法儿地吃,后来连装都懒得装了,就任由自己这么发烂发臭,蜷在小出租屋的被子里,大半个月都没怎么出过门。 李倩隔三差五带着童童来看他,童童人小,但已学会洞观世事。李倩告诉她,这是因为爸爸病了,梁叔叔也病了,徐丽阿姨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其实她不知道,六岁的肖童在新闻里知晓了一切,她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就像当初妈妈“死掉”时一样,最终也不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陈东实夜里常流泪,曹建德怕他哭坏眼睛,托李倩给他捎了两瓶眼药水。其实这是另外一个人的意思,只是借曹建德的口和李倩的手,走到现在,陈东实身边死的死、伤的伤,真正记挂他的人,寥寥无几。 同样的,李倩这次来不单是为陈东实送饭,也为他带了一个好消息,事关某人。她相信这个消息能让陈东实振作不少。哪怕回不到从前那样,至少会比现在更好。 看着屋子里堆成小山的酒瓶、衣物,李倩暗自哀叹,悄悄将掰好的一次性筷子放到了塑料碗上。 “吃点吧……”她替陈东实挑出几筷子菜,端到他床边。 童童学着李倩的口气,软糊糊道:“吃点吧,爸爸……” 陈东实动了一动,露出脑袋,摸了摸女孩的头,接着又把脑袋缩了回去,一屋子静默无声。 李倩叹了口气,把碗放了回去,随手收拾起床头几件衣裳,边收拾边说:“你这个样子,是真的打算要放弃你自己了吗?” 被子里的人一声也不吭。 李倩继续说:“就算不为了你自己,也要为了童童啊,难不成你就想这样浑浑噩噩地一直过下去?” 女孩和李倩对视了一眼,像是听懂了什么,乖乖从床上爬了下去,跑到了客厅外。 李倩见机又劝,“别以为你家丫头小,不懂事,其实她什么都懂,你别看她白天里活蹦乱跳跟没事人一样,其实到了晚上,经常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 陈东实似有动容,半推半就地拉下被子,露出一脸干透的泪痕。 “我明白,这几个月以来发生了太多事,对你打击很大,”李倩气息沉静,如同一阵暖风,“就连我师父,现在都还躺在医院里,几乎成了个废人。但是你还有童童啊,童童她得有爸爸,难不成你想以后她真成了个孤儿?你知道的,就算我有心替你照顾她,也没办法照顾她一辈子。” “她........”李倩看了眼客厅,“以后总归还是要孝敬你的。” 陈东实挤出一丝苦色,仿有欣慰,涩涩开口,“你说的我怎么不清楚,只是你不是我......又怎么能体会到我的感受。” “徐丽的死当真就让你这么难受?” 李倩不忍质问。 “难道只是徐丽吗?!”陈东实突然激动,意识到童童还在门外,又收了收嗓,“除了童童,我什么都没有了.......” 第196章 “那师父呢?”李倩看着他的眼睛,“你可以不顾你自己,不顾我和曹队,但是我师父,难道你也要放弃吗?” “他.........”陈东实一时失语,“我.......” “是我对不住他.......” “我今天来不光是来给你送饭,”李倩别过身去,拿起抽纸,擦了擦眼睛,“还想告诉你,师父说他想见你。” “见我?”陈东实眼皮也不带抬一下,“见了又能怎么样,见了我跟他就能回到从前了吗?不然叫他也把我打一顿,打进医院,打进重症,打瘸一条腿,你说这样,是不是就能让我好受些了?” “陈东实!” 李倩终于忍不住了,乍地站起,高声呵斥,“能不能别再这么半死不活了?!你知不知道,我们这些人到底有多担心你?!” 男人面色平静,宛如深秋的池潭,深不可测,不见一丝波纹。 “难道真的要所有人都离开你,你才知道现在还在身边的人有多难得吗?” 话音刚落,门外“嗙”地一声,似花瓶砸地的声音。 “童童.......?!” 男人迅速从床上跳了下来,快步冲出卧室,只见女孩赤脚踩在一地玻璃渣上,碎片扎满了小脚。鲜血静静淌成一滩,有几滴零碎滴在地板上,像是一幅无脑的涂鸦。 “这是咋个回事?” 陈东实吓得不轻,忙蹲身去查看女孩伤势,白白胖胖的小脚丫子,遍布伤口,可即便如此,肖童依旧一声不吭,连一点哭腔都没有,懂事得让人心疼。 “都怪我......都怪爸爸.......” 陈东实自责不已,赶忙拿来医药箱和镊子替女孩清理残渣。李倩替女孩吹着伤口,避免碘伏刺激到她,看着女孩抿嘴强忍的模样,两人双双都有些心酸,尤其是陈东实,更觉得这数日来的伤心颓废,罪大过天。 陈东实颤颤抖抖地捏着棉签,替女孩一点一点蘸药,才蘸了两三下,眼泪又滴滴答答掉在了地上。这是他第一次在孩子面前哭,一个男人,身为父亲的眼泪,恍惚让他明白除了那些死去的人,还有他不曾顾及的现在,仍有人温情地需要着他。 “人是醒了,但下不了床。” 替女孩上好药后,陈东实将童童哄睡了过去。李倩借机把他叫到阳台,郑重其事递给陈东实一瓶眼药水。 “他来不了,就只能让你去见他。我和曹队还是那个态度,去不去,由你自己决定。” 李倩把东西塞到陈东实手里,不多废话,准备擦肩出门。 陈东实看了眼掌心的药水,明白那是李威龙托人送给自己的,他回过头,淡淡地说:“我去。” “对了,622的事,还有一些收尾。” 李倩像是想起了什么,后知后觉。 “徐丽作为马德文的合法妻子,在马德文死后,继承了他几乎所有的财产。其中包括位于郊区的一套别墅,徐丽的律师告诉我们,她在生前留了一些东西给你,放在别墅里,现在她已经过身,一切后续都会由律师出面协调对接,你有空的话,就和他聊聊吧。” 陈东实微微一愣,拿着眼药水的那只手不由颤抖。看着李倩递给自己的名片,他不知何味,对于徐丽,他的情绪要比对李威龙复杂得多。 至少对李威龙,要么是极致的爱,要么是暴烈的恨,黑白分明,泾渭清晰。可对徐丽,一切都是柔云乱絮,惋惜中带着憎恶,憎恶又掺着些怜悯,怜悯里混着些仇恨,以及陈东实自己都不知道从何而起的闪烁不明的惋惜。 “童童我会晚上来接她的,放在你这里,我实在不放心,你还是先收拾好你自己再考虑接你女儿回家吧。” 李倩满不在意地笑了笑,见陈东实没说啥,悄悄看了眼房间里的童童,见一切无恙后,就要下楼。 “谢谢你。” 陈东实追了出去,扶着门框,看着小姑娘瘦弱单薄的样子,忽而觉得自己忽略了太多。 “我说认真的,谢谢你,倩儿........” 他认认真真地半鞠了一躬,这段时间如果没有她,陈东实实在想不到童童该怎么办。 “谢我就抓紧时间振作起来,”李倩沁脾一笑,转过身去,晃悠悠道:“他在等你。” 第91章 两斤香蕉,一斤苹果,是陈东实之于愧疚最具象的份量。 国立医院一到午后,医务人员的精神就和那些病人的状态一样,懒懒洒洒倒成一片。陈东实提着水果,慢步穿过瞌睡漫天的护士台,李威龙所在的病房在走廊尽头倒数第二间房,毗邻开水间,常有病人家属来往添水。 进门前,陈东实深呼吸了好几下,确保镜子里的自己看起来“还算正常”后,才吭哧吭哧地拐进门去。 李威龙不出所料躺在床上,刚换了输液瓶,夜里头还要打两管营养针。他脾胃受损,这些天只能灌些流食勉强维生。尿袋里积着昨宿的澄黄色液体,看来曹建德还没来得及换,陈东实进门二话不说,放下东西就替他摘了尿袋,跑去厕所倒了尿,回来又替他插上新的,好似这样就能洗脱些什么,也可能是想规避些尴尬。 这是两人身份相认后,第一次正式谈话。从前几多亲密的缠绕,如今四眼相望,唯余欷歔。 “徐丽走了。”陈东实坐在床头,埋着脑袋,假意削着手上的苹果。 屋外的阳光照进来,打在他脸上,照见他眼底堆压良久的疲态,和难以掩饰的惨淡。 第197章 李威龙点点头,“我知道,曹队同我说了。” “所以我果然瞧着笨极了,对不?”陈东实自嘲地笑笑,水果刀越转越快,“以前你老在我面前说徐丽不是个好人,让我远离她,我还嫌你心眼小、不耐受。现在看来,是我太不会识人看人了。” 这话里还藏着话,李威龙听懂了,却并不打算点破。 “你说我要是会识人看人哪怕一点点,你在我身边这么久,我怎么可能认不出你是威龙?” 陈东实自己和盘托出。 这才是他压在心底最重的一块石头。 “我还是太笨了,太蠢了,以至于什么事都做不好,谁我都保护不了。” 李威龙侧过脸去,不置可否。也是不想让人看到他病中的面容。 “其实这些日子我一直纳闷一件事,”陈东实削好果皮,没有罢手,而是继续削着果肉,“当初马德文说你是李威龙的时候,我那样打你,你为啥就不还手?” 李威龙的喉结微微一动,良久,方答:“欠你的吧。” “什么?” “我欠你的。” 他又说了一遍,转过头来,眼眶红了。 “我李威龙欠你的。” “我真特么想打死你,你个畜生。”陈东实咬紧牙关,把持刀子的手越捏越紧,“哪怕是现在,我都想一刀捅死你。” “那你捅死我吧........”李威龙漾出淡淡笑意,一脸无所畏惧,“你以为,我就很想活?” “你知道我做不出来,”陈东实的口风又软了,像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垂头丧脑,“我不像你,那么狠心干脆,当年一声不吭就走了,连个口信都没有。老子找了你四年,整整四年,你个王八蛋。” “那要不你也消失一回,让我找找你?”李威龙冷哼一声,“这世上就你活得辛苦,就你最累。你以为这些年我就很好过?我就没找过你?” “那你找了吗?” 李威龙忽而沉默住了,找了吗?他问自己。好像找了,也好像没有找。 “很多事不是我不想做,是不能做。”他伸出手,搭在陈东实冷冰冰的小臂上,“东子,别生气了好不好?你我都三十了,不是十三,人生路走了一半,还有什么事想不通的?” 陈东实没着急扒开他的手,轻飘飘道:“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我曾经有多信任你。我信过,那时候我回哈尔滨,我信你会在乌兰巴托等我回来。我信过,你说等我回来,咱俩就一起离开外蒙,回葫芦岛,或者沈阳,租个小房子,开个小餐馆,朝九晚五,粗茶淡饭。 可是结果呢?结果等我回来,你就没了,咻地一下,就没了,就这么消失了。然后我寻寻觅觅、兜兜转转,最后告诉我,你还活着,你特么还活着?你让我置身何地?我是该敲锣打鼓,还是要满世界放鞭炮庆祝?我只觉得我现在每一分欢喜,都是对我过去四年就像一个傻.逼的肯定,现在的你.......倒是让我有些不敢信了。” 李威龙把手缩了回去,慢悠悠地叹出一口气,仿佛是出于对某人这一番话的肯定,或者说,一种无奈的束手就擒、认罪伏诛。 “我不求你能一下子接受我,”李威龙的声音哑哑的,和从前比,判若两人,“听倩儿说,你这些日子也不大好过。徐丽倒台了,你也跟着大病了一场,十天半个月都没下得了床。” “关你屁事。” 他放下削得只剩果核的苹果,踢了剔地上的果皮。 “你就这么讨厌我?”李威龙不甘心,去拉他的衣角,“你别忘了,我这一身的伤,都是你给我打的。” “那是你该打。” “那是我愿意让你打。”李威龙一口怼得陈东实无话可说,“我愿意让你打,是因为我对你心里有愧,四年前不告而别,我罪该万死,是我辜负了你我,我认。四年内默默无声,放任你肝肠寸断,浑浑噩噩,是我的错,我也认。 可是陈东实,你能不能稍微,哪怕稍微一点点体会一下我的苦衷?我身上不光担着你一个人,还有那些和我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我不能让他们在地底下寒心,让他们的名字永远只能刻在没有名字的墓碑上。我是你爱人没错,可我也是一名警察,这四年来韬光养晦,厚积薄发,这一千多个见不得光的日日夜夜,我何尝不是生不如死?” “你别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陈东实揉了揉眉心,早已无心发怒,“我不是什么神仙圣人,我就是个顶自私、顶吝啬的普通老百姓。我行善一生,唯一一点私心全交代给了你。我做不到那么宽容大度,也做不到和电视剧里演的一样,那么大爱无私、善解人意。 我不想不会更不许让自己喜欢的人去干那么危险的事,我不奢求你做什么大英雄,什么人民的好公仆,我只想你待在我身边,好好的,我们好好的,跟在哈尔滨那会一样,我有错吗?威龙?难道一个普通人的、沾了自私的爱,就不叫被称□□了是吗?” “我是不该给你上道德课,”李威龙泄了口气,“我也没资格要求你体谅我这些大是大非的苦衷。你现在还肯来见我,我就已经很感激了。” “你让倩儿传话,说想见我,就为了跟我说一声感激?”陈东实揣紧口袋,走到床边,明知李威龙现在吸不得二手烟,还是掏出根烟夹上,“但凡你真特么有点良心,四年前玩消失那会事先知会我一声,咱两现在都不会变成这样。你要去做你的英雄,那就去嘛,跟我说一声,我会放你走的,到时候你死了也要,残了也罢,那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反正在你眼里,我永远比不过你所谓的光荣事业。” 第198章 李威龙闷声一笑,不是笑陈东实,是在笑自己。尽管他早已设想过两人相认后,千万种悲观的情形,可真切身体会到如此咫尺之距的陌生,还是会忍不住心痛。 “你现在牛了,”不顾李威龙怎么想,陈东实吮着烟,开始自说自话,“徐丽没了,马德文也死了,622也破了,现在论成功,谁有你风光?” 李威龙不自觉地咳嗽了两声。 “你事事都宣告完结了,而我.......”陈东实举着半截烟蒂,似笑非笑,“却除了童童,什么都没了......” “你还有我。” 李威龙看着他的眼睛,表情庄重。 “你还想要的话。” “要个瘸子有毛用,”陈东实故意刺他,“还是个这样残缺的病号,连尿袋都要别人换。你看看你自己现在这样子,跟天桥底下要饭的残疾人有啥区别你告诉我?” “那你既然这么嫌弃我,又为什么还要来看我?”李威龙也有些生气,背过身去,不争气地滋出几滴眼泪。 “不是你托倩儿告诉我,你想见我吗?所以是来让我来看你抹眼泪的?除了哭,你还能有点别的出息?” 陈东实似有似无听到一阵抽泣的声音,赶忙把烟掐了,扔了包纸过去。 抽纸又被毫不留情地扔了回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到了陈东实的脑袋上。 “现在知道难受了?”陈东实趁热打铁,心里痛快几分,“我告诉你,难受就对了,就是要让你难受。你难受了,才知道我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 “你简直就不是人。”李威龙回过身,愤愤然瞪了他一眼,“真上辈子欠你的。你就是个老混蛋。” 他撑着床头柜,慢吞吞从被窝里爬了起来,探身去抽屉里翻着什么。 “又在找啥?”陈东实一脸不耐烦,“病人就该好好躺着,没事翻箱倒柜地闹腾个什么劲?还是说你就是想闹出点动静,好让我贱兮兮地跑来服侍你?” “你闭嘴吧!” 李威龙没工夫搭理他,翻了好一阵子,抽出一份文件。 “自个儿看看吧,没良心的东西。” 李威龙把纸直接拍在了他脸上。 “这是啥?” “你那好妹妹生前的所有资料。” 李威龙躺了下去,眼睛转向别处,只剩嘴皮子一下一下动着。 “这是曹队前两天给我的,在徐丽死后。要不怎么说你蠢?掏心掏肺跟人家做了这么久兄妹,却连她真名都不知道。你真的了解你这位妹妹吗?” “什么意思........”陈东实蹙了蹙眉,快速翻了翻手上的文件,“字太多,懒得看。你给我念。” 李威龙一把夺过文件,看着上头密密麻麻的小字,照本宣科。 “徐丽,女,籍贯云南昆明,原名........” 他停顿了一下,瞄了眼眼前人。 “怎么了?” 陈东实托腮看着他,眼睛眨巴眨巴。窗外有风吹进,吹散彼此眉头些许固执,舒展出几分难得的松弛。 “继续读啊。傻子。” “原名.......”李威龙回过神来,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原名,马贱女。” 第92章 陈东实出住院部时,天边下起小雨。 他在医院对面超市买了两包烟,趁等雨的功夫,没事来上两根。 陈东实本不嗜烟,只是应承时对付几口。可这个并不算好的习惯在和李威龙相认后跟发了瘟一样,他没完没了地一根接着一根,最疯狂时,一天要抽掉三四包,直到嘴里腌满了烟味,才肯罢手。 这习惯直到前两天才有所收敛。 他爱绥芬河,这烟实惠,霸道,烟味冲,像高浓度的白酒,烈哄哄地直扎人心。隔着雨幕,一群小学生顶着书包嬉嬉笑笑地跑过去,陈东实看着那群女孩儿,想起童童,刚见完李威龙时那颗酸溜溜的心方生出些甜味。 第三根烟没燃尽,檐下拐进一顶黑伞。水珠顺着伞架,潺潺而下,陈东实打眼一瞧,竟是老曹。这家伙最近也不好受,莫名生出好些个白头发,陈东实冲他笑笑,曹建德没说话,两人一道坐在门口的塑料板凳上,听风赏雨。 半晌,曹建德终于发话,张嘴就问:“见过他了?” 陈东实浅浅“嗯”了一声,给人递烟。 “别介,我最近戒了,”曹建德难得推辞,别了眼陈东实,又说:“你也少抽,这玩意抽多了伤身,再说了,童童那么小,沾不得二手烟。” 陈东实闻之有理,猛吸一口,随手掐了,继续托腮看着廊外的风风雨雨。 “都跟他说啥了?”曹建德明知故问。 没等陈东实回答,他兀自道:“实不相瞒,刚你俩在里头的时候,我就在门口,你们说啥我都听见了。” “那你还问。”陈东实的语气淡淡的,态度也是淡淡的,就好像从徐丽死了之后,他对谁都是这样半死不活的态度。 “你让我说你们什么好,”老曹恨铁不成钢,“明明两个人都想迈出去一步,不管是谁迈出去,你们的心结都会疏散。结果谁都不肯迈出去,见面之前,都是千般愧疚、万般心痛,见了面,就阴阳怪气,相互捅刀子,你说说你们两个........” “谁阴阳怪气?”陈东实虎了脸,冷冷一笑,“他也配?” “你这态度和我刚刚问他时一模一样,”曹建德故意唬他,“你两啊,都是一样的犟种。” 第199章 “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陈东实提到就来气,“跟他一起来瞒我,骗我,现在又来装大尾巴狼,假意劝和。” “你怎么知道我是假意劝和?” “不然呢?”陈东实丧气地摇了摇头,“谁不知道,打好多年前起,你就觉得我配不上你的宝贝徒弟。” “咋还自轻自贱上了,”曹建德乐了,“你可真有意思。” “我说的是实话,”陈东实看向别处,“随便吧,我现在除了童童,谁也不想,他爱咋滴咋滴。他不是喜欢做英雄吗?去呗,摇着他那个宝宝车似的小轮椅,再跑到白俄去追凶。他能耐大着呢,有啥事是他不敢做的,他都不怕,我还怕啥?” “真心话还是气话?” “真心话。” “真的。” “真的。” “我可不信。” 曹建德一脸揶揄,摇头晃脑地说:“也不知道是谁,出来之前,把医院的账结了。你知道公家会出钱,但还是自己给他付了。你可别说你钱多烧得慌。” “那还不是怕他死喽?”陈东实抠着鞋底板上的泥,佯装无意,“他要是死了,以后还怎么听我训话。你别说,等他伤好了,我还要再狠狠打他一顿呢。你看着吧。这小子命硬的哩,我不抽死他才怪。” “你就嘴硬吧。” 曹建德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抻了抻腿,起身伸了个懒腰。 “行了,别杵着了,快去忙正事儿吧。” “没别的了?”陈东实不傻,一早看出曹建德来找自己一定还有别的事。 见话已至此,曹建德也无意遮掩,坦白道:“还是为着——” “徐丽。” 陈东实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威龙把东西给你看了吧?”曹建德的脸色正经几分,“我最近忙着给622收尾,也顺藤摸瓜找到些资料。她是凶手这事儿已经板上钉钉,只是还有些疑点,我没想通。” “什么疑点?”陈东实不知为何,一提到徐丽,心下又闷又堵,“我这个妹妹,要真说起来,到底不是个滋味。” “谁不是呢,”曹建德一脸唏嘘,“做了上百幅罪犯肖想,高矮胖瘦,男女老少,却唯独没想到,622的凶手居然是个女人。还是个这么漂亮,却又这么复杂的女人。” “从前总听人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陈东实无奈笑笑,“可放到她身上,却是可恨之人也让人可怜。” “有个事我一直没跟你说,”曹建德凑近些许,“其实在徐丽约你去杭巴那栋废楼之前,她就已经寄信给了警局。信里详尽陈述了自己当年放火烧死马德文妻儿的详细经过,以及在乌兰巴托后,如何设计扳倒刘成林,囚虐徐香玉,火烧马德文的一切罪行。” “所以........” 陈东实登时愣住。 “所以她不是被调查归案,她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自首。” “呵.......” 陈东实心口一滞,短暂怔凝后,抽出一声冷叹。 “人都已经死光了,自首还有什么用……而且既然她自己都承认了,你还有什么想不通的?” “动机。”曹建德的目光突然锐利,“杀马德文的动机。” “诚然就像我们所有人看到的那样,徐丽和马德文早有婚外情勾连,因此徐丽动了杀念,设计烧死杀死马德文妻儿,酿成622惨案。 后面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她在外蒙靠皮肉生意维持生计,认识了你,马德文也很快找上门来,但她对马德文的态度,却是避之不及,十分抵触。后来因为要扳倒刘成林,才被迫和马德文结婚,你不觉得奇怪吗?既然她跟马德文一早就是相好,后来又为什么对他态度大变?如果她不爱马德文,那么她当初又为什么要杀了马德文的老婆孩子,难道单纯只是怕她发现自己和她老公的婚外情,这才痛下杀手?” “一定还有别的原因。”陈东实越想越不对劲,“以我对徐丽的了解,她不是一个做事冲动的人。” “那么这才是我们要真正思考的东西,”曹建德望向别处,天外的雨依稀小了,“这个女人藏太深了,深得哪怕是死了,依旧让人觉得一阵后怕。” 话刚说完,旁边的陈东实不知怎的,蹲下身去,一脸龃龉。 “你怎么了?” 曹建德看他紧捂着肚子,像是犯了胃病。 陈东实忙摆了摆手,有气无力道:“没事,只是听你说了这么多,突然觉着,我这个哥哥当的实在是失败。” “你可千万别这样说,”曹建德顿时有些慌了,“别忘了,你还有个女儿。” “女儿........”陈东实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是的,我只剩下她了。如果没有童童,我恐怕现在........” “就此打住。”曹建德将他强拉了起来,扶着他的手,一脸严肃:“原以为见了威龙,你状态会好些,结果还是这样郁郁寡欢的,你这副样子,就不怕你女儿看见,嫌你无用?” “那我又能怎么办?”陈东实隐约有些自弃,“老曹你告诉我,肖楠走了,陈斌走了,香玉走了,徐丽也走了,我身边的人,一个个都走光了,我现在能活着,全靠童童一口气吊着,你以为我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值得眷恋的?” “你不是还等着威龙好起来继续教训他吗?”老曹温温一笑,拍了拍他的肩,“没事,回头我帮你一起教训他。” 第200章 陈东实悄而垂眸,心中轰地一声,若有所失。 ......... 雨势渐渐转停,阴云消散,房檐下独留陈东实一人。 他靠在墙边,麻木地吸着挂在嘴边的烟,脚底烟蒂掉了一地,由此可见,他已在此驻足许久。 入冬后的乌兰巴托,夜晚的冷意不及晨醒时分,却还是抑制不住地寒颤,凛冽得像是在身上插满了冰刀,从里到外,都是凉的。 陈东实摁灭烟头,打开烟盒,却发现里头空空如也。这已经是第三盒了,从曹建德在那会起,柜台的老板就见这个男人魂不守舍,只一味抽烟点烟、点烟抽烟,竟也熬到了打烊时分。 “快回去吧。”老板忍不住催促,拉下卷帘门时,看见男人还有往里冲的意思。 “再来一盒。”他掏出钱,指了指柜台上的烟。 老板连忙摆手,“不卖了不卖了,你一下午抽了这么多,再抽要出事的。” “我有钱,”陈东实掏出口袋里所有钞票,哗啦啦一堆,小山似的堆在桌子上,“就要一包,最后一包。” “给再多钱也不卖,”老板把钱推了回去,“有什么事想不开的,年纪轻轻的,大把好时光。” 陈东实闷头不语,见老板将门徐徐拉下,也不争取,任由店门一点点合上,整条大街上空无一人。 “早点回去吧!”老板在门缝里挥手,“大胆走,你别回头。” 大胆走,你别回头。 陈东实痴痴一望,道路的尽头,路灯微闪,深不见底的街道,悬浮如海底。 女人如一抹浪花,慢悠悠飘荡在灯光前,扑棱着,最终停在数尺开外的地上,冲自己浅浅地笑着。 陈东实不大确信,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晃了晃脑袋,腾挪上前。 等他走到灯下,不出所料的空荡,四周安静得没有一点声响。 陈东实突然想起刚认识徐丽那会,那时的他还沉浸在寻找李威龙的世界里,在曹建德递出那张名片后,他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去市监狱所见王肖财。 是徐丽,神兵天降,水泊梁山,在上警车前告诉自己,大胆走,别回头。而今一条路走到底的却是她自己,昏黑无度,再难回头。 陈东实胸口突然一阵痉挛,他不得不躬下身子,在口袋里翻找着药瓶。街口的风越吹越大,漫天的尘土挥洒而起,滂沱且又迷乱。 他蜷缩在路灯下,双手撑地,一个劲地狂喘,似哮喘发作一般,浑身都提不起气来。 狂喘着,狂喘着,风又渐渐平了。 而目光尽头,抬头望去,是另一条崭新的路。 第93章 “马贱女,你过来。” 女孩从齐声高的课桌椅上直起腰杆,看见讲台上的老师在朝自己招手。她走过去,把书包里一兜土鸡蛋放在桌子上,难为情地低下了脸。 “资料费什么时候交?”老师拨了拨用来包鸡蛋的塑料袋,叹了口气,“跟你说了多少次,鸡蛋不能抵钱,我就问你资料费什么时候交?” 讲台下,全班人都在,但即便都在,也只有堪堪八九个学生。上至十三四岁,下至五六七岁,全都挤在这间草棚屋子里。这是这所山间小学在这十里八乡所能招揽到的所有学生。 “过两天.......”女孩说。声音小小的,就和她的人一样,小小的,瘦瘦的,像刚破了壳的雏鸡,嫩得掐一把就得骨折。 “全班都交了,就你一个没交,”老师又补充了两句,敲了敲桌面,“明天,明天行不行?” 女孩沉默地低下了头。 放学时分,贱女踢踏着凉鞋回家。刚下雨不久,脚缝里嵌满了泥。她在一条水沟前停下,打算涮涮脚,迎面走来一个年纪相当的女孩,脸色看着,却比贱女要成熟许多。 “我妈让我嫁人了!”女孩在田埂上冲她喊,“这月底。” “什么?”贱女有些听不清,家人?什么家人?家人怎么了。 “嫁人。”女孩翻过田埂,来到她身边,“贱女,我要嫁人了,就隔壁村,卖化肥的老张。” “他五十多了.......”马贱女一阵酸涩,难以置信地转过身去,“你说真的?” “真的,”女孩不甘心地低下了头,“我妈说,天要下雨,女要嫁人,他们家愿意给我爸妈一万彩礼,我弟娶老婆的钱就够了。” “可是他都能做你爷爷了,”贱女拉起女孩的手,就好像她要即刻消失了一样,“你想好了吗?” “我想好了。”女孩点了点头,“只是贱女,以后我就再也不能陪你一起割猪草了。” “为什么?” “因为我有了。”女孩摸了摸肚子,“老张不嫌我小,只说能生就行。生一个,给一千块。” “为什么?”贱女一阵晕眩,“干嘛要替他生孩子?” “女人总要结婚生小孩儿的,”女孩拍了拍她手背,像是像起什么,将背篓里的一个纸包交到她手上,“我妈说,书就不读了,女孩子读那么些个书没用,不如早早嫁人。可是贱女,你那么聪明,这些教材以后我也用不到了,就都给你了。” “可.......” 贱女还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别可了,我回屋了。”女孩恋恋不舍地回过头,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等我结婚那天,你来坐席,我请你吃猪肉饺子。” 贱女抱着那摞沉甸甸的书本,眼见女孩依依走远,远处的梯田就像通往未来的云阶,一级一级,好似永远都望不见尽头。 第201章 群山暑热如荼,土狗在树荫下啃食知了。女人裹着汗巾,身上的薄衫湿了个精透,她正在围墙外修理篱笆。 贱女拉着书包带,慢步过庭院,她犹豫了很久,复又将那包土鸡蛋原封不动地放在家门口,预备回屋。 “咋了?”女人停下敲木桩的动作,看了眼贱女,“老师没要?” 贱女紧扣着指甲盖里的泥,一声也没吭。 “不要正好,晚上给你爸吃。”女人抹了把汗,继续埋头干活,余光却发现贱女站在原地,并不打算进去,似乎还有话要说。 “又怎么了?”女人泄了口气,拿起旁边的水壶,咕咚猛灌一通。 “你不说,那我说,”见贱女没吭声,女人索性坦白,“本来说到了晚上,你爸下工跟你说的,既然你回来了,那我就跟你说了。家里供不起了,你明天上学堂跟老师说一声,咱家不读了。” “那我能去干什么?”贱女终于说话了。 “去打工,”女人想也没想,脱口而出,“村尾巴上你刘伯的小儿子前两天回家,说是在昆明,橡胶厂里,混了个领班,一个月两千多。我跟你爸商量好了,你跟着他去昆明,一个月也有五六百,干两年回来,正好你两凑一对,他爸是低保户,每个月可以多领五十块钱,一年下来,也有六百呢。” “可是他那小儿子——” “小儿子怎么了?”女人突然比她还要激动,“那刘成林有什么不好的?不就离过两次婚?现在他就想找个年轻的,能生能养,你跟他去城里,不比一辈子消磨在这山窝窝里好?” “只是离过两次婚吗?”贱女将书包直接甩到了地上,“他们都说,刘成林的老婆是被他活活打死的!打死一个还不够,又打死一个,这样的人你也让我嫁,你还是不是我亲妈?!” “我懒得跟你吵,”女人哧地冷笑,眼神凛凛,似要吃人,“等晚上你爸回来有你好果子吃。” 贱女“砰”一声将门砸上,直往屋子里跑。她将头深深地埋进被子里,全世界就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偷偷地哭。 到了晚上,男人下工回家,破天荒地没有一句责骂,还带了好多花花绿绿的零食点心,以及,贱女只有在逢年过节才能吃到的猪肉大饺。 “你人呢?”男人扫了眼躲在门后的贱女,笑逐颜开,“躲什么,过来跟爸说说话,你看我今天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马贱女怯生生地走到桌子前,觉得有些恍惚。她印象中的父亲,往日里有一半时间都昏醉着。男人嗜酒如命,一喝多便摔锅砸碗、寻死觅活,今天却出奇地清醒,甚至看着有几分聪明。 “镇上现包的大饺子,”男人替她倒醋,“他们说,这不叫饺子,叫馄饨,我也分不清什么饺子馄饨,总是面皮儿包着肉,全都是肉馅儿的。” 贱女慢吞吞地接过男人递来的碗筷,见他颇细心地替自己盛着汤饺,心下不知何味。 “你妈说,你下午又闹脾气来着?”男人摸了摸她的头,“乖女儿,你不想嫁,咱就不嫁。”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贱女这才拿起碗筷,尝了口饺子,吃了两个,恐又觉得不妥,拿来小碗给男人匀了几个。 “你也吃。” 她把一大碗满当当的白胖饺子端到男人面前。 男人笑眯眯道:“爸不吃,都是你的。” 贱女腼腆地放下碗,坐回到凳子上,大口大口地猛塞,就连碗底的汤都没放过。 然而等她吃完准备回灶边刷碗,双手不知怎的,软趴趴的提不起一丝力气。贱女正要求助男人,模模糊糊中只听见“哐当”一声,是碗筷砸地的声音。 她一下子害怕了起来,害怕父母责骂,可惜还没等她替自己开口求情,贱女整个人歪倒在地,瞬间没了意识。 ........ ........ “钱收到没有?” “收到了,特意去镇上信用社看了,不然我怎么敢下药。” “给了多少?”女人的声音。 “一万二。”男人的笑声藏都藏不住。 女人也跟着兴奋起来,“那不是比那谁多两千,她嫁姓张的,男的才给一万。” “刘家人说了,咱家贱女漂亮,又才十四,多两千,应该的。” “这下我就放心了,”女人警惕地瞅了眼里屋,“这一万二,六千拿来还债,三千拿来给咱儿子瞧病,另外三千,咱们得存着。” “我都想好了,还有三千,用来给你生孩子。”男人的声音不容置疑。 “还生?!”女人明显有些意外,“我都一把年纪了,你还让我生?你不要我命了?” “那谁让咱家没个带把的?!”男人跟着有些大声,“头胎是个女儿就算了,二胎好不容易有个儿子,还是个脑子有病的,这几年看病花了多少钱,你还真打算把他养大?” “你什么意思?”女人顷刻清醒。 “我已经找好买主了,”男人声音钝钝的,“城里有的是有钱人,人家不缺钱,缺儿子,就算脑子不好使,人家也不介意,大不了便宜点。” “那可是我儿子!”女人顿时跳脚,“你说的是人话吗?你要卖你儿子?!那可是你亲儿子!” “亲儿子怎么了,脑子不行有什么用?!”男人乍地暴怒,一耳光打在女人脸上,“现在知道护崽了,卖女儿的时候没见你这么紧张。” 第202章 “女儿哪能和儿子比?”女人捂着被打肿的半边脸,目光狠决,“总之我不许你碰我儿子!” 贱女深呼吸一口气,从迷濛中缓缓清醒过来。她毫无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双脚被麻绳捆着,像头牲畜似的被横放在床上,旁边还坐着个正在流口水的弟弟。 一阵厌恶随之袭来。 堂屋外,男女争吵犹在,声势渐盛。贱女别过头去,不加掩饰地鄙夷,冲男孩道:“别这么看着我,蛮恶心人。” 男孩不顾贱女的嫌弃,把手伸向她稍稍发育的胸脯,贱女立刻大叫,惊叫声很快引来外面的父母亲。 “哎呀这可不兴做……这可不兴做!” 女人忙将先天痴呆的儿子从地上抱起,明明已八九岁,智商却如幼儿,连句话都说不清楚。 “你姐现在有人定了,”女人柔声哄着男孩,顺带剜了眼贱女,“给你弟摸下怎么了?碰都不能碰?你金子做的?天生的贱货,你跟你名字一样贱!” 贱女委屈得说不出话来,哭嚷道:“明明是他不要脸,傻子怎么了?傻子就不能使坏了?他刚刚——” 刚刚具体怎么了,臊得她没脸说出口。 “你也别哭了,认命吧。”男人无意与她纠缠,“家里紧着用钱,能拿得出手的就只有你了,晚上大刘过来,把你接走,你两洞了房,他就把剩下的钱也一起结了。” “你们混蛋!”马贱女抱头大叫,“你们这是不要我活,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们?你们还是不是我亲爸亲妈?” “要怪就怪你命不好,”女人护着儿子,使了个眼神,示意男人动作加紧些,“谁让你是个女的?你要是男的,妈也当菩萨供着你。” “可是妈......”贱女痛哭不已,“你也是女人啊,我以为你会体谅我,可为什么,你要跟他们一样........” “妈是女人,可妈也是人,是人就要活。”女人一脚踢开贱女,捂了捂鼻,拥着儿子回了堂屋。 “爸我求求你......求你劝劝我妈吧。”贱女转向男人,摇尾乞怜,“我不想嫁人,我才十四啊,我还要读书,课本费交不齐我可以跟老师求情,我可以去镇上打工,等攒够了钱再继续读。我不想嫁人,不想嫁给姓刘的,他一定会把我打死的.......!” “我帮不了你。”男人一样冷冰冰地扒开她的手,目光不可言说地,慢慢移到贱女半敞开的胸口上。 女孩浑身一搐,连忙捂住胸口,吓得说不出话来。 男人锁上房门,悄悄然道:“你也是懂人事的,知道在咱这儿,新娘子出门前,都是要让亲爹验验货的。” “你想干什么?!” 女孩吓得痛哭。 只见男人视若无睹般,松开皮带,朝着女孩逐步逼近。 “你别过来!” 贱女冲他大叫,覆盖在身上的影子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旋即要将自己吞灭。 “我求你别过来.......别这样......爸!” 女孩倒地哀求。 男人陆续走近,身上的衣物随之剥落。衣衫袜裤,一一褪下,到最后,不着寸缕。 “别过来.......求你,别过来.......” 哭求声一声赛一声凄惨,屋外的女人捂着儿子的耳朵,神情麻木地搅拌着铁锅里的饺子。 “你们一定要这样吗?”她说,藏在黑暗里的那双眼,迸出前所未有的锋利,“你们一个个的,从来就没把我当成过一个人.......” 贱女一个翻身躲开男人的亲近,双手触碰到一片冰冷。她没有多想,下意识扒开男人抚弄大腿的糙手,然后抄起身下的剪子,用力一捅,刃身斜斜插进男人的□□。 鲜血“噗嗤”如注,哗啦啦喷了满床,男人瞪大血丝遍布的双眼,扶着脖子,如酒桶般歪倒在地上。 恐怕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一个看着如此柔弱的少女,能一气呵成得如此流畅果决。可在贱女看来,只有无尽的惊惶,恐惧,焦灼。 以及一丝丝雁过无痕的痛爽。 她颤颤巍巍地拔出剪刀,见男人抻直了手,想要呼救。贱女二话不说,闭上双眼,又一次朝男人的心窝肺管子戳了下去。 扭曲的影子乱舞在墙上,手起刀落,“噗哧”声有规律地发响。贱女跪坐在男人身前,一刀接着一刀,足足捅了四五十刀,方才失魂作罢,痛哭着跑了出去。 鲜血溅了她满身,她趔趄出门,甩手将血淋淋的剪刀扔在灶台上。 厨房里的女人吓得全身发白,忙丢下痴儿,飞奔进屋,随即爆发出一阵痛苦的尖叫。 “我不知道.......”贱女浑身发抖,十指鲜血斑驳,跌跌撞撞地跟了过去,一把抱住女人的大腿,“妈.......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把他杀了?!”女人又哭又叫,“马贱女,你敢杀你亲爸?你到底是不是人?!” “妈我不知道........”贱女顺势跪下,血泪糊了一脸,“是他.......是他.......逼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你会保我的对不对?妈……”她拉住女人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上,“妈......是他要害我......是他先要害我的,妈......” 女人狠狠推开贱女的身体,转身就要跑去外屋。 “你要干嘛——?!”贱女起身阻拦,伸手扯过她肩膀,“你要告诉谁?你想去干嘛?!” “我要告诉邻居,让人把你抓起来!”女人厉声凄嚎,惊得角落的男孩也开始哇哇大哭。 第203章 “那你就是不想要我活!”马贱女重新操起那把剪子,将刀尖对准女人的眼睛,“从小到大,你就没有一天真的心疼过我,就算是现在,你心里还想着你那个废物儿子和你那禽兽不如的老公。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肯醒醒?为什么,一样是个女的,你对我的伤害远比那些男人还要多?!我有时候真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否则,你又怎么会给我取这么一个让我难受一辈子的名字!” 马贱女咬紧牙关,手上的剪刀迟迟不落。被胁扣在身前的女人早已吓得意识崩溃,只晓得一味地哭,好像这样就能为自己争取到最后的怜悯。 “你听着,今天的事你敢说出去,我现在就捅死你跟你儿子!你知道我做的出来........”贱女披着满头血发,笑泪齐飞,“我不用你赶我走,这个家,我早就已经不想再待下去了。至于他.......没人会关心一个酒鬼又醉死在哪里,我相信你有本事,隐瞒好今晚上发生的事,只要你乖乖闭嘴,你就还是我妈.......” 贱女将剪刀插在女人身后的土墙上,吭哧吭哧喘着粗气进了屋。她麻利地收拾完衣服行李,其余什么也没带,除了那把沾了血的剪子。 “你会遭报应的!” 女人在后头疯叫。 少女拎着皮箱,头也不回。 “马贱女,你这个畜生,你不得好死!” 贱女踩在坑坑洼洼的泥路上,泪水流了一脸。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出来时太过匆忙,竟忘了穿鞋。可谁又能想到,多年后的某天,她也是这样,衣衫残破,遍体鳞伤,光脚走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夜里,去寻她的救赎。 只是长大后的贱女,道路尽头是璀璨万千的金蝶。腰缠万贯的大贾为她倾其所有,十数米高的led屏上,二十四小时轮番播放着她那灼艳世人的面庞。 她伏在台阶下,美得像条蛇,乞求马德文庇护,为此,她愿以身入局,搅弄多少人的风云。 而现在,道路尽头是那个人,那个男人,那个她从不看好,却别无可选的生机。 仅此一线的生机。 “带我走!”贱女躬身乞求,“刘成林,我求你带我走!” “你身上有血,”刘成林非但没有害怕,反愈发来了兴致,“你这么小,居然就敢杀人?” “我不管你能带我去哪里,”她自说自话,横手抹去脸上的泪和血,“昆明,还是深圳,还是哪里,带我去城里,我一点也不想待在这里了.......” 月夜下的荒原,少女倚在男人宽阔的脊背上,衣襟飞扬。摩托轰隆声震彻山谷,疾风掠过麦浪,月光如盐胜雪,将空濛大地,映照得如同骸骨残堆,怨气漫天。 “跟着我,你怕不怕?” 反光镜里的男人,似笑非笑。 贱女坐在后座,双手牢牢箍着他的腰,脸上泪痕未干,眼神深邃,像是要探往宇宙尽头。 “等进了城,我要改名。” 她涩涩地说。 “什么?” “我说,我要改名。”她抿下一口寒气,“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贱女这个名字。” 她又重复了一遍,一眼瞥到男人别在腰上的过期杂志。封面上的模特,黑发红唇,身段火辣,突兀地仿佛不属于自己这个狼藉的世界。 贱女眼尖地看到,右下角上有一行小字,赫然写着:出镜模特——徐丽。 “就叫徐丽吧,”贱女恍然有悟,脸上浮现淡淡笑意,“我长大了要跟她一样,成为和玫瑰花一样……灿烂的女人。” 第94章 外蒙,半山别墅区。 陈东实把车停在大门口,距离主建筑还有百十来米的距离。途经一条鹅卵石大道,两旁秋梧林里,恰逢早冬时节,枝头上的落叶还没掉尽。 不知是穿得太少的原因,还是免疫力下降,走在路上的陈东实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前头不远处的山腰上,遍布造型一致的别墅楼房,这是乌兰巴托最声名显赫的富人区之一。 也是马德文和徐丽生前最后的居所。 陈东实应律师邀约,赶来这里完善后事。听李倩说,自马氏夫妇倒台后,徐丽将自己生前所有的财产遗物一并交托给了自己。交托之前,这些东西都由法院一一核过、验过,抛开金蝶营业期间的非法所得和部分灰产,徐丽留给陈东实的,都是些来路干净的资产。 当然也包括身前这栋三层高的宽大别墅。 陈东实推开院子口的小闸门,苗圃里的花儿们早败了。马德文死后,这里的帮佣、保姆也都各寻出路,偌大的花园无人打理,经历一整个秋天的洗劫,竟让陈东实生出些人走茶凉的感慨。 他并不多想,径直往房子里走,西装革履的律师早已恭候多时。陈东实把名片递上去,象征性地握了握手,两人一路客套寒暄着,往客厅处走。 “徐女士生前多给了我一些律师费,让我闲来无事,多替她打理打理这个房子。”律师走在前面,步履轻快,“所以你看,就算好久没住人了,可这屋子里一点儿也没变,还是跟从前一样。” 陈东实不由得停下脚,扭头望了眼门外的苗圃。犹记得上一次来徐丽家,门外还开满了如火燎原的花朵,而今却是枯草蔓堆,枝头空寂,莫名地让人难过。 “我待会会和您交代一些继承的相关事宜,你确认无误的话,就在这些合同上签字摁章,这些就都是您的了。”律师引陈东实坐下,将身前厚厚一叠房本存折推到他面前,“徐女士生前个人账户总计活期存款十万两千元,另有一笔二十年定期五万人民币,作为您女儿肖童的教育基金。而乌兰巴托这栋半山别墅以及沈阳当地的两处商铺,都来自徐女士的丈夫马德文生前赠予她所得,按照继承法顺位,也都将一并归入您的名下。” 第204章 陈东实敷衍地翻看着那些文件,心无一丝波澜。常人富从天降,往往喜不自胜,可他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甚至于还在想,如果这些东西能换某人快点好起来,那么就算穷上一辈子,他也无怨无悔。 “对了,这有这个,”律师将一个首饰盒轻轻推到他面前,“这是徐女士郑重交代,事后一定要亲手交给你的东西。” 陈东实抬了抬眼皮,打开盒子,里头静静地躺着一条金色手链。 这一刻,他再也无法克制,眼泪倏忽滚落,啪嗒啪嗒敲打在真皮沙发上,哽咽声似有似无。 陈东实没有忘记,这是他送给徐丽的手链,也送给过肖楠一条。从前他不明白一条简简单单的手链,为什么会让两个女人争相介怀,现在的他有些懂了,她们索要的从来不是手链,更不是自己,而是爱。 是这人世间最遍有、也最稀缺的爱。 纯粹炽烈的爱。 陈东实突然很想告诉徐丽,其实自己何尝不是一个一无所爱的穷光蛋?可命运就是这样善于捉弄,你所爱的,不爱你,你不爱的,爱着你。 人们羞于谈爱,却又都渴望爱。 逐爱,是人类一生都在思考的问题。 律师要吩咐的事很快吩咐完了,陈东实在合同上也很快签完了字,顺利拿到了房钥匙。但除了童童那笔教育基金,其他的一切,他一概都不想要,这是踩在众人尸骨上的甜蜜,他无心消受。其实陈东实来这之前就已经托付了老曹,让他帮忙联系一下有关基金会,无偿捐助出这笔钱,帮助更多像香玉这样的走失儿童。 当然,这里头暗含陈东实自己的一份私心。他想香玉多攒一些功德,多攒一分,来世轮回,便多得一分善果。 下辈子,他希望香玉再也不要过这样的人生。 陈东实在别墅里坐了整整一天一夜,巨大的落地窗外,绿茵如盖。他呆坐在阴影里,一语不发,律师下午就走了,如今这里三层外三层的豪宅,就像是一座被遗忘了的焚笼。 不知过了多久,陈东实鬼使神差地摸上二楼,来到主卧。 马德文夫妇的设施用品一应俱在,分毫没动,一切都充满着活人生计的气息,一切又都死气沉沉得像在棺材里一样。 陈东实慢慢走过去,来到梳妆台前。上头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都是徐丽从前最爱用的护肤品。她爱美,注重保养,出门要在脸上涂十多种面霜。陈东实以前老打趣她,要是不嫁个有钱的老公,谁还养得起? 东哥养啊,徐丽说。 只可惜,那时的陈东实只以为这是一句无心的玩笑。 陈东实转完卧室,又下了楼,房子很大,他做不到每一处地方都细查细看。基金会接手还要一段时间,挂牌的事已经交给了律师,留给他缅怀的时间不多。等到搬家队和法院进场,里面的一切东西都会销毁,陈东实还想看看,徐丽有没有留下些什么别的东西。 空无一物的厨房,连大理石台面都洁净得能照见人脸。陈东实迈进厨房,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擦完了脸,眼神恰好落在角落里的冰箱上。 陈东实抓着毛巾,悄悄走过去,拉开冷藏。里头码放着各式坏死的蔬果,就算低温储藏,也难抵长时间的保质。他捏住鼻子,赶忙将那些坏了的东西扔进垃圾桶里,打算待会一起带出去扔掉。 至于冷冻.......陈东实想了一想,日久结冰,里头的冰渣一定厚得像一堵墙。他拔了电,拿来刀铲,打算好好清理下冷冻室。 岂知等他拉开箱门,一股冷雾迎面扑来。陈东实倒退半步,待他看清里头的东西,眼圈瞬间红了。 男人蹲伏在地,才忍住的悲伤,再度涌上心头。他竭力控制着眼泪,努力不让它掉下来,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看着冰箱里的东西,一个劲地抽噎。 “徐丽.........”陈东实望眼欲穿,“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他将头转向别处,合上冰箱门。一束手电光透过玻璃打过来,照见陈东实一脸惶恐泪痕,他赶忙擦了擦脸,强作镇定,快步走到了窗前。 “是我。” 是李威龙。 陈东实有些意外,不知道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绕到前厅,替他开了门,才发现,他竟是坐着轮椅,一路摇到了半山。 “别问我怎么来的,”李威龙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推着轮椅,慢慢往前走,“师父说下午律师签完东西就走了,却不见你跟着出来。我不放心,就瞒着他老人家,让倩儿送我来了。” “那她人呢?”陈东实佯装随口地问,实则心里还想着刚刚冰箱里看到的东西,心如乱麻。 李威龙淡淡道,“我让她在外头等我,我想自个儿先进来看看。” 他顿了顿,看了眼陈东实,“你哭了?” “没有。”陈东实张口否认。 “你不用瞒着我,我刚都看见了。”李威龙晃了晃手上的手电筒,突然“哎呦”一声,下意识捂住了腿。 “你怎么了?!” “疼.......”李威龙抱住自己滑落脚蹬的左腿,像抱着一根木头似的,将它抬上脚蹬。陈东实想也没想,替他握着脚踝,协助他一同将另一条腿放了上去。 “没事瞎跑什么?”陈东实又气又心疼,“一个残疾人,就不能做点残疾人该做的事吗?” “我用不到你来指点我。” 第205章 两人见面果然没好话,刚缓和几分钟,双双开口,又是争吵。 “你还真以为我是来见你的?自作多情。”李威龙哼哧一声,驱使轮椅,滚滚向前,“我是觉得622还有些问题,想来这看看,我是来这查案的。” “那你查,我走。” 陈东实拿起外套,就要出门。 “那里头到底有什么?” 李威龙指着那个冰箱,表情严峻。 “陈东实,我现在以警察的身份问你,请你如实交代,那里头到底装了什么,以至于让你情绪失控?” “你眼瞎吗?”陈东实狠狠瞪了他一眼,“不会自己打开看?” 李威龙愣了一愣,很快反应过来,眸底飘过一丝柔软。 “你知道.......”他摸了摸腿,言语梗塞,“我现在站不起来。” 超大体量的三层冰柜,冷冻在最上层,站立的成年人或许可以轻易触到,但对于现在的李威龙,要想够到上面,难如登天。 “没什么.......”陈东实泄了气,指了指垃圾桶里的烂菜烂果,“就这些,冷冻我看了,没什么。” “你撒谎。”李威龙不甘心,双手支撑在两边扶手上,作势要起身。 “你又要干嘛?!”陈东实一个箭步,忙将人摁住,“都这样了还不好好养着,你成心要跟我过不去?” “你别拦我.......”李威龙用力推了推,银牙紧咬,奋力向上够,“我不管,我今天一定要看看,看看里头有啥东西,能让你这么难受。” 陈东实拦住他的腰干,强行把他拖回到轮椅上。不料用力太大,身下人一个没坐稳,连人带椅子一同翻倒在地上,车轮子咕噜噜打着空转,疼得李威龙嗷嗷大叫。 “威龙.......”陈东实心下一寒,飞快拥上前去,去查看他腿上的伤。 “疼........”李威龙靠在他怀里,脸色煞白,“东子,我疼.......” “我现在去叫人,你等着,我现在就去叫人!”陈东实将他放回到轮椅上,扭头往门外跑。 “你先别走!”李威龙还是没忘,他总是如此,偏执笃行。 “里面......里面到底有什么.......?我一定要你告诉我。” 事已至此的陈东实再也无力遮掩,他慢慢地走过去,打开冰箱门,抽出最上面一层冰屉。 李威龙横眼一瞧,满心怨气一扫而无,再多对眼前人的埋怨一下子没了,他似乎找不到指责的理由。 “你满意了吗?” 陈东实“啪嗒”一声,丢开冰屉,东西哗啦散落一地,像玻璃球似的,滚得到处都是。 “满意了。” 李威龙低下头去,扶住膝盖的那只手,隐约颤抖。 陈东实未置可否,默默套上外套,走了出去。 独留男人一人,和散乱一地的猪肉水饺。 第95章 “徐丽案已经告结了,基金会那边,我会催促进度。”曹建德把该交予的文件一并交给了陈东实,又问,“童童呢?好些了吗?听倩儿说,前些日子她脚扎伤了?” “好多了。”陈东实一提起这事就揪心,“幸好扎得不算重,孩子在倩儿那儿,说是已经能下地走路了。这段日子都靠她,要不然,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那你呢?”曹建德挑眉抛了他一眼,“老陈,你这些日子好受些了吗?” 陈东实盯着会议室墙上的锦旗,有一半都归属于曹建德所在经侦办,满当当铺了一整面墙,有些红得能发紫。 他瞥过眼,面色龃龉,“老样子,说不上好,说不算不好。只是听倩儿的,把药都停了。你们说得对,就算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童童,她还那么小,我还想看着她嫁人。” “嫁人嫁人,”曹建德乜了他一眼,调笑,“才多大,就想着要她嫁人。” “你还别说,”陈东实跟着有了些笑意,这是他这段日子以来难得的笑,“她真嫁了人,以后我可就是孤家寡人了。” 两人一来一去地闲话了几句,曹建德还有公务要办,陈东实不好久留。他拿上那沓乱七八糟的手续,正要出公.安局,迎面撞见刚跑完外勤的李倩。 “东叔,”小姑娘许久不见,依旧透着股伶俐劲。她看着陈东实,连口水都不带喝,笑眯眯道“气色好多了哇,看来最近心情不错。” 陈东实勉强挤出一个笑,算是认可,又听李倩问,“那你跟师父.......你俩.......” 陈东实脸上的笑一下又没了。 “何必呢。”李倩哧了一声,“你说说你们,到底要这样僵持到什么时候?难不成就这样一辈子对着干?” “大人的事小孩别操心,”陈东实故意唬她,像在唬童童。 “可别怪我没跟你说,过两天他就出院了。你来不?” “不去。”陈东实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你认真的?”李倩有些意外,“不是,出院这么大的事,你都不想去看看?” “他又不是三岁小孩,我去了他的伤就能立马好了?”陈东实看向别处,像是有意在逃避什么,“替我转告一声,好好养伤,心意到了就行了。”他又补充,眼皮子跟着一跳。 “其实......”他半是踌躇,犹豫了好几秒,终于打算告诉她这个消息,“倩儿,我不大想留在这儿了。” “什么意思?”李倩有些慌了,拉紧他问,“什么叫不想留在这儿了?这儿?这是哪儿?” 第206章 “我不想待在乌兰巴托了,”陈东实如释重负,终于放下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我想带童童回老家,葫芦岛,我在那儿还有块地基,我想带童童回我老家,我已许多年没回去看我老母了。” “那师父怎么办?”李倩无助地拉了拉他袖子,“你知道的,你对他来说有多重要。你两刚相认,彼此还有心结,你就这么打算一走了之,可想过他该怎么办?” “我不是故意气他才走的,”陈东实满心诚恳,掏心拿肺,“倩儿,叔给你说句心里话,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我觉得这一年半以来发生了太多事,来来去去跑马灯似的走过许多的人。 我发觉自己从前就是太过于执着。执着于找到威龙,执着于虚无缥缈的爱,后来经受了这些事情,我发觉我太累了,我追不动了,也走不动了。我现在只想养大童童,我带着她回葫芦岛,我做保安也好,做货工也好,或许开个小超市,总能将她养大。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求。” “这些曹队知道吗?”李倩见他态度坚决,不像在意气用事,恍惚明白这些天来闷不做声的陈东实,很有可能一直在盘算着这件事。 陈东实摇摇头,“他不知道。你师父也不知道。我觉得,没必要刻意告诉他们,也没必要瞒着他们,该知道的时候会知道的。” “没有告别?”李倩放下挽住他的那双手,“我是说,你跟师父......” “不用啦。”陈东实勾起一个用力的笑,像只卖弄滑稽的小丑。 “我还是希望你再好好考虑考虑,”李倩不打算逼他,只和缓道:“就算真要走,也希望你同他好好告个别。” 陈东实没做回答,呆呆地转过身去,往廊外走。李倩定定地看着如斯沉默的男人,几近岁月的洗礼,他的体态更见佝偻,也折射出更加丰满的故事感。 走在路上,他有一双遍布风霜的眼,像是隐藏了诸多过去,够写上他个几天几夜。她似乎有些明白这个男人的可取之处,也似乎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以来,师父非他不可、非他不要。 陈东实出了警局,先拐去药店给童童买了些绷带和碘伏,以及一些祛除疤痕的药膏。女孩最忌讳留疤,哪怕是在脚上,陈东实也不想她因为自己留下缺憾。 买完药后,他又绕道去了一趟陵园,按常理说,像徐丽这样的重大案犯,不予在公共陵园设立牌位,但陈东实还是用她留下的钱圈了块墓地,找人修了碑,镌了字。 正中的位置上,写的不是“贱女”,他知道徐丽不会喜欢这个充满侮辱性的名字,他让工人写“徐丽”,美丽的丽,像花一样美丽。 陈东实登上长阶,手中郁金香狂热,在这阴凉寂静的墓园,点亮一抹俏皮的暖色。他找了很久,才找到徐丽的那一块,岂知有人比自己更早一步,还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梁泽。 准确来说,应该叫李威龙。 陈东实有些意外,就像几天前在别墅里看见他那样,痴痴然问:“你怎么来了?” 印象中他和徐丽一向不对付,徐丽在时,李威龙三番五次劝自己远离这个女人,不曾想现在,他居然奇迹般地出现在她的坟前,身前堆满了鲜花纸钱,不像是来刻意嘲讽。 李威龙没做声,双手合十,虚闭着眼,虔诚地半鞠了一躬。 他坐在轮椅上,两腿盖着一条厚重的羊绒毛毯。陈东实不知道他是怎么一个人爬上那些台阶的,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也在缅怀,只是为什么,他要缅怀一个自己从前并不看好的人呢? 祈祝良久,李威龙微微睁眼,看着石碑上女人的肖像,轻轻地叹了口气。 陈东实走上前去,将郁金香放在碑前,跟着拜了一拜,远方乌云漫布,山雨欲来,头顶已经能感觉到淅淅沥沥的绵雨。 “还记得咱俩相认的那天不?”李威龙平视前方,目光温和而从容,“你发了疯似的打我,我不曾还过一次手。” 陈东实杵在一旁,心下惘然,。 “你下手可真狠啊,”李威龙至今想来,仍旧后怕,“后来我听医生说才知道,你打断我两颗牙,一根肋骨被压折,还有那些数不清的外伤。” “那天我很是意外,但意外的却不是你怎么会打我,我意外的是,为什么,在你快要打死我的时候,她会拦在我面前,求你住手。” 李威龙言及此处,蹙了蹙眉。 “我承认我不喜欢徐丽,总觉得她风尘轻佻、来路不明。我也承认自己有过一些私心,对她的不喜欢里,掺杂了那么一些些作为一个爱人的醋意。可是就是这样一个我不喜欢的人,在最后,却是她挡在我面前,哭着求你,不要打我。养病的这段日子我一直在想,她为什么,为什么要保护一个她不该保护的人,她没义务替我求情,她本该落井下石,巴不得你打死我才对。” 陈东实哽咽了一下,陵园的风越吹越大,雨稀里哗啦落下,两人站在原地,丝毫没有躲避的意思,就这样站在雨里,接受风雨的倾轧。 “后来我想通了,她这是爱屋及乌。”李威龙隔着雨幕,神情欣慰,“她不是替我求情,她是在替你求情,替那个被冲昏了头、发狂发怒、不知所谓的陈东实求情。她害怕你因为一时意气,真的把我打死在那里,那么未来的日子,你只会更加懊悔。她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在爱你.......” 第207章 “爱”字出口,李威龙温温一笑,脸上流的不知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我感觉自己远不如她爱你,哪怕她爱得偏激、病态,甚至癫狂。至少我做不出,这样爱屋及乌的程度。” “你不是一直都这样吗?”陈东实凛凛开口,话比雨水更冷,“你要真的有她做得好,四年前,你就不会不告而别。我从来没打算原谅你,你也别想着我会原谅你,李威龙,被骗过一次,就再难愈合,就像你身上那些伤,就算好了,过去许多年,也一样会难受。” “其实我何曾想过你会原谅我?”李威龙推了推轮椅,没推动,只好放弃,他淋着雨说:“我只问你,如果四年前我真死在了王肖财手里,你还会不会继续找我?” “不会了。”陈东实摇了摇头,“以前会,现在不会了。威龙,你知道的,你跟我都回不到过去了。什么破镜重圆,那都是爱情电影里的剧情,破镜没办法重圆,破了就是破了,破了.......就该调转龙头,及时止损。” “真的......没有了吗?”李威龙伸出手,去挽他的手指,“一点点,一点点都没有?哪怕一点点呢?” 陈东实缩回那只被莫名触到的手,躲他像在躲一只洪水猛兽,目光里透着疏离。 肢体语言是出卖不了人的。 “李警官,你还年轻,来日方长,未来的路,没我你一定走得更加顺畅。” “你这是要丢下我了?”李威龙支起小臂,颤着双腿,从轮椅上艰难起身,“陈东实,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没你的日子我一定更加顺畅,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一道闪电骤然划过,照亮两人瞳仁里的火光。只是独属于陈东实的那一抹,是冷静的蓝色,像是游弋在海底的焰火,凉飕飕、冰滋滋,破败得让人心灰。 “我,不,喜,欢,你,了。” 他一字一顿,吐字分明。惊雷轰地砸地,勾破无边天幕。陨后露出番茄酱般的粘稠红光,似朝云,如晚霞,雨慢慢停了。 “你就是个王八蛋!” 李威龙一屁股瘫回到轮椅上,咬牙切齿,强忍住泪。 “陈东实,你个缩头乌龟,窝囊废!我瞎了眼才看上你!” “你骂吧。”他无动于衷,当真一丝反应也没有,像座缄默的山,“你已勾不起我半分情绪。” “你说过你不会丢下我的!”李威龙拳头紧拧,无助地看着四周,紧紧抱住自己,“四年前......在月台上,你打电话告诉我,你要带我回哈尔滨看雪,你还欠我一场雪,你欠我场雪!你要还我!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不能这么不负责任地走了!我不准!” “这难道不是跟你学的吗?”陈东实哼哼一笑,一步一水洼地往远处走,“要认真说起来,还真要感谢你四年前的赐教。” “你回来!” 身后人哭丧大喊。 “陈东实我命令你,你给我站住!” 他奋力摇动轮椅,却发现轮子被石头卡住,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锢在原地。 “陈东实你回来........你给我回来啊.......!” 求呼声响亮,但只会加快陈东实的速度,走得越来越快。 李威龙一个挺身,从轮椅上滚下,溅飞一地脏水。他不顾一身的泥,挪动双膝,跪爬下石梯,眼见陈东实越走越远。 “你回来啊.......”他无力地喊着,发现就算是挽留,也只能说给自己听,“我不做大英雄了,我也不逞能了,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会玩消失了,东实,你别丢下我,别丢下我啊.......!” 墓园静得可怕,仿佛一座孤岛。李威龙捏着铁门栏杆,目睹那人背影越来越远,嘴边的絮语,也越来越含糊不清。 他回过头,看着大团大团的白雾自头顶降临,将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许久,他放弃争取,瘫平在地上,两条大腿硬得像两块腐木,带给不了他半分知觉。 李威龙边抹着泪,边用力击打着双腿,就好像要打碎筋骨,打碎皮肉。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唤醒坏死的神经。这样自己就有力气奔跑了,有力气跑,就可以追上他,追上那个他永远也无法弥补的离别的前夜。 清冷的半弦月高高挂起,月下的男人心如死灰。他坐在粘稠的湿泥地里,周身墓碑林立,不知捱了多久,在后半夜,等来了一串窸窣的脚步声。 李威龙喜出望外,回过神来,趴在栏杆上去寻。可等待他的却不是陈东实,而是另一个人。 灰色面包车呼啦停下,后备箱门大开,里头钻出一群满身横肉的小年轻。为首的那人,半耳残缺,目光凶狠,手上还提着一把雪亮的长刀。 “好久不见,梁警官。” 那人拉下面罩,抽出藏在布袋里的砍刀,微笑着走近。 “我们还是见面了,”为首那人笑意不减,步步逼近,“四年前我输给了你,让你侥幸逃生。” 李威龙抠紧泥地,微微后退,霎时万念俱灰。 “谁能想到,四年后还是剩下了我跟你。” 那人伸出一手,装模作样地对着李威龙,作了一揖。 “再做个自我介绍吧,”男人微微一笑,神色骤然发狠,“在下不才,王肖财。李威龙......我来取你狗命咯。” 第96章 陈东实又梦到了那头牛。 他走在戈壁滩旁的黄石公路上,四周大雾弥漫。道路两旁尽是丹霞奇观,重岩叠嶂,仿佛世界就是一湾巨大的悬崖。 第208章 男人在雾里独行,隐约听到深处,牛铃叮儿当、叮儿当地响个没完。记忆里那头小花牛甩着黄褐色的尾巴,一步一步走到距离陈东实七八米的地方,然后悠悠停下,黑宝石般的牛眼睛,倒映出一张略显诧异的人脸。 “花儿?” 陈东实有些惊讶,小退半步,不可置信地晃了晃脑袋。 那头小牛就这么定定地看着自己,神情呆滞,并不具备活物该有的气息。 陈东实依稀记得,老母在世时说过,人在死后,会变成他最心爱之人的盼念之物,回到亲人身边。 诚然作为一个男人,他耻于开口,这么多年以来,他无数次梦到母亲和那头叫“花儿”的小牛。他甚至能感应到,那只牛或许就是母亲,除了李威龙以外,让他唯一思之如狂的人。可他实在太久,太久没有体会到作为一个儿子的心境,唯有在光怪陆离的梦里,看到那头小牛,才恍惚察觉到,原来生母还魂,一直在天上看着自己。 陈东实慢慢凑上前去,竭力压抑着心中喜悦,想要摸一摸那头小牛。 牛儿顺从地颔下头颅,用并不成熟的犄角,轻轻剐蹭着男人的手。 略显粗糙的牛毛再是扎脸,此时也温软如狗尾巴草。陈东实将脸紧紧贴在牛背上,不知不觉淌下洋洋洒洒的液体,怀中的牛却渐渐空了,等他反应过来,就只剩下指间一缕残风。 “花儿——?!”他冲周围大叫。天地间静若无人,回应他的,只有呼呼咆哮的风声。 “你到底在哪里?” 男人嘶声地喊,疯狂向四周探寻,可他怎么也跑不出这漫天迷雾,就好像要被永远困死在这里,孤独到永远。 陈东实是被电话声硬生生给吵醒的。 “嘿”地一声,他猛地一抖,瞬间从迷怔的世界里苏醒。脸上的泪还在,他有些迟钝,躺在床上回味了四五秒,才慢慢坐起身子,去寻床头柜上的抽纸。 窗外阴雨连绵,数日以来,湿冷难耐。陈东实在看天气预报时就想,这并非启程的最好时机——没错,他早已打点着一切,就等律师回函,处理完徐丽留给自己的遗产,陈东实就计划带着童童,回辽宁老家葫芦岛去盖房。 门前的客厅里,杂乱堆放着打包到一半的生活用品。陈东实想起刚来乌兰巴托时,穷得连毛都没有,只有一个十斤重的老式蛇皮袋,里头八斤都是衣服被褥,自己的生活被压缩到仅限于维续基础的温饱。 没想到混了十来年,杂七杂八的琐物也能塞满好几个纸皮大箱。还剩下些尾巴没来得及整理,陈东实打算挑个晴好的天,慢慢收纳,最后再去找房东谈退租的事。 盘算间,手旁电话又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陈东实半回过神,想起自己为什么而醒的,忙收了收心绪,埋头去看手机。 十七个未接来电,不是老曹就是李倩,陈东实心下一堵,预感不妙,赶紧拨了回去。 忙电不接。 陈东实又打,又是忙电。 他转手打给李倩,还是忙电。 这一刻,陈东实有些慌了,眼皮没来由地跳个不停,如同窗外的雨一样,噼里啪啦,错珠滚盘。 坐等了一会,还是没能联系上他们,陈东实待不住了,起身拿上钥匙出门。现在这个点儿正是午休时间,按理说不应该联系不上人才对,而既然联系不上,又干嘛给自己打十多个电话?打了又找不见人,这里头一定有事! 陈东实一骨碌钻进车厢里,出来时太过忙乱,他忘了带伞。正当他手忙脚乱擦拭着身上的水时,心底飘过一个影影绰绰的念头——为什么不试着打打他的电话? “你知道的,你要真想打,一定找得到他的号码。”心里的一个声音说。 “不不不,我不想。”另一个声音在狡辩,“我早把他电话删了。” “电话本的数据可以删除,那心里呢?”声音有些得意,更暗含几分挖苦。 坐在驾驶座上的陈东实微微苦笑,想也没想,将手机跟烫手山芋似的扔回到驾驶台上,起手发动汽车。 “——他们人呢?” 到警局后是半小时的事,陈东实进门直奔二楼经侦科,见到一屋子闹哄哄的,所有人都像是铁锅上的蚂蚁,所有人都在忙着,没一个顾得上搭理自己。 “同志.......”苦于无门的陈东实只好随手在走廊上拉住一个,焦急地问:“你们曹队呢?” “出勤了,”那人显然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迷迷怔怔地说:“接到通电话就跑了,像是有什么急事,说是医院那边出事了。” “医院?!” 陈东实脑袋“嗡”地一声,似坠入渊底。 恰在此时,兜里手机又响了起来,陈东实飞快抓起,走到一边,还没等他开口,另一头的女孩便直接哭出了声。 “东叔,出事了........”李倩鲜少的崩溃,听得陈东实心里愈发地毛。 “到底咋得了?”他抚了抚额头,不安感如潮水般涌上心间。 “师父.......师父不见了.......”李倩哭个不停,“中午我让人送饭,说是病房已经空了。问了护士台也查了监控,只知道他一个人打车去了陵园。然后就再也没消息了,手机也关机了,东叔......你说他一个腿脚不方便的人能跑到哪儿去呢?我们到底该怎么办呀.......” “陵园........”陈东实抬手扶住一旁的消防栓,神思错乱,“我是在陵园见过他,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在那儿.......我同他一起给徐丽上了个坟,说了会子话,我就走了.......” 第209章 “什.......什么.......?”对面一时愣住,“什么叫你就走了?” “这事怪我,”陈东实懊悔万分,颤着声说:“我们.......我们且算是吵了一架,闹得不欢而散,我心里紧着孩子,着急回去给她送药,就把他......”他停顿了一下,又道:“就把他一个人扔在了那里......” 李倩瞬时沉默。 “都怪我,都怪我,怪我呀!”陈东实急得跳脚,却也明白,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慌乱道:“那老曹呢?是不是也知道了,所以着现在忙着去找他了?” “你先来医院吧。我们见面聊。” 陈东实挂了电话直奔停车场,心中着急,也有些埋怨。好端端的,不在医院安心养病,瞎跑个什么劲?!不是去马德文家的别墅,就是去徐丽的陵园,难道就仗着自己快要出院了,真当自己是铁人了? 男人气得捶胸顿足,等红绿灯时一个劲地猛拍方向盘。老实人被逼急一样会暴躁,何况还是李威龙出了事。陈东实心里又气又难受,气的的自己,难受是为他,这一天天的,就没让他真正省心过! 破烂小四轮飞似的扎进隧道,周身一下陷入黑暗。陈东实打亮车前大灯,快速穿梭在马路间,副驾驶座上的手机“嘟嘟”两声,提示有短信收入,还是条彩信。 只当是什么垃圾信息,陈东实敷衍地抓起,点了打开,等加载的功夫,左车道一人临时加塞,汽笛声摁个没完,搞得陈东实更加心烦。 “没长眼睛啊?!”那人先发制人,抻出颗脑袋张嘴就骂,“神经病,眼瞎就别出来开车!” 陈东实无意同他争吵,转着方向盘拐到另一条路上,直至将车停稳,才分出心力去看那条彩信。 岂知他吓得差点没晕过去。 只见对方发来的是一张彩照,像素模糊,依稀能看出拍的是个男人。他浑身被胶带缠着,就像木乃伊一样,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露出几分惊恐。 可哪怕只看得到一双眼睛,陈东实依旧看得浑身发抖。是他.......就是他.......自己可以错认许多人,唯独错认不了他。 被绑架的一定是李威龙! “两百万,”对方紧跟附件,“不许报警。” 陈东实深吸一口凉气,顾不得擦去满头大汗,摇下车窗,逼迫自己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不能急,千万不能急,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 陈东实再次拿起手机,细细观察着那张照片的细节。相片的主体是李威龙没错,而对方索要这么大一笔钱,一定是有备而来。 首先是他一定知道,李威龙对自己而言很重要,不然不会拿他来威胁自己。 其次是对方清楚自己拿得出这么多钱,否则何必讹诈一个开出租车的单亲爸爸? 那么会是谁呢?会有谁惦记自己的钱呢?他算准自己掏得出这两百万,就一定清楚这两百万出自哪里。而自己就算凑出两百万,多半也都来自徐丽留给自己的那笔遗产。 为了钱...... 为了财....... 难道会是........是王肖财?! 陈东实乍地一震,从车厢里钻出身来,扶倒在路边灌木丛前。他拍了拍身上的灰,不断告诉自己一定要镇定下来,同时不忘拿起手机,将刚刚的一五一十全都告诉给了曹建德。 而在距离陈东实十数公里的城郊,临时搭建的铁皮棚子里,看守的人正轮番换岗。出入的关卡处,铁链拴着的狼狗正啃食着旁人随手扔下的碎肉。三三两两的黄毛聚在外头抽烟放哨,消息刚放出去,还没什么动静,不远处的棚子里,不时传来几声惨叫。 “干你娘的李威龙,”王肖财一把扯下男人嘴上的胶带,龇牙咧嘴地笑着,“没想到过去了这么多年,你他妈的还是这么硬。” 匍匐倒地的李威龙早已力竭,挨了不知道多少下铁棍,他身上的伤本就还没好全,现在又被这样痛打,根本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今天的主题是忆往昔峥嵘岁月,”王肖财哈哈大笑,笑声令人毛骨悚然,“你还记得吗?四年前,在白俄,西伯利亚大雪原上,你我决一死战,那个时候你就被我压在身下,打得满身是血,要不是你运气好,侥幸留下一条狗命,我今天又怎么会落得这副下场?” 他“哗”地一把挣开衣服,露出一身精壮的腱子肉和纹身。和一般的纹身不同,即便有彩墨勾勒,却还是能瞥见大片的瘢痕和增生,横贯在花花绿绿的图腾里,更显狰狞与残暴。 “你还认得这些伤吗?嗯?”他抓起地上的人,双眼瞪得奇大,“这都是特么的拜你所赐啊!” 李威龙啐出一口血沫,满脸虚弱道:“耍狠有什么用,老王,你我注定是一辈子的敌人。” “敌人?”王肖财将匕首比在他脸上,“就你这残废,也配做我的敌人?” “怎么不配,”李威龙冷眼瞧去,气势上丝毫没有露怯,“四年前你伤我战友,让我们整个大队几乎全员覆没。四年后你还是拿我开涮,岂知还是为钱,你不是冲着我,你是冲着钱,是冲着马德文的钱,我猜得对不对?” 似被戳中痛处,王肖财骤地松手,眼底闪过一丝微微的错乱。他很快镇静道:“看来你的确跟他们说得没错,有几分小聪明。” 他把玩着手里的小刀,来回踱步,气定神闲。 “反正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撕票。那我就不妨告诉你,我的确对杀人没有兴趣。人生在世,爱钱又怎么会有错?”王肖财蹲下身去,拍了拍李威龙的脸,看他像在看一个天真的小朋友,“只是那马德文,实在是个废物东西,居然被一个女人玩得团团转,还把所有的钱都留给她。我对他那么忠心,给他处理过多少脏事,到头来,却只能分到三瓜两枣,凭什么?就凭我没那女的会勾引?那个徐丽除了会伺候男人,她还有什么本事?!” 第210章 李威龙卧地不语。 “而那个徐丽嘛,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臭.婊。子,天生的贱.货,居然迷恋上一个开出租车的,她以前在杭巴,被多少男的干过?怎么最后栽倒在一个小司机身上,还是个离过婚的。就连死了,都要把钱全都给他。李大警官,我就问你一句,你吃不吃醋?” 第97章 “呵........” 李威龙忽地一笑,看着王肖财的眼睛,笑得更用力了。 吃醋吗?他想还是吃的,可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陈东实已经不要自己了,他吃醋又能怎么样?这世上没有谁会真的离不开谁,没有李威龙,还会有别的男人,再不济,还有肖楠、徐丽这样一厢情愿的女人,陈东实在意自己这点醋劲吗?既然他不在意,那么自己又有什么好在意的呢。都是一场虚妄罢了。 李威龙越想越是挫败,连争辩的心思都没有了,只看着王肖财傻傻地笑着,好像真的被打傻了一样。 看着他这副模样,王肖财心中更加恼火。与其说是为钱,也不尽然,他绑架李威龙不全是冲钞票去,也是冲李威龙这个人。只不过杀他之前,还需发挥点价值。 就像马德文从前教自己的那样:马德文让陈东实亲自去挑破李威龙的身份,让陈东实自己去肆意挥洒,隔山打牛、借刀杀人。现在想想,老马哪里是借陈东实的手杀李威龙? 他这不是杀人,而是诛心。 马德文要杀的,不是李威龙,而是李威龙的心。 马德文教会自己一个很重要的道理就是:击垮一个人的最好方式不是杀了他,而是让他的意识彻底崩溃。相比一死了之,生不如死地苟活,才最能彰显报复二字的浓墨重彩。 而现在,他只需看着李威龙怎样一点点凋零、一点点崩溃,看到他最卑微、低贱、自尊全无的样子,这样方可填平自己这些年来的愤懑与不甘。 “还记得这个吗?”王肖财掏出一张旧照,扬到李威龙跟前,“这是四年前从你身上搜出的照片,照片上的年轻小伙,长得可真嫩啊.......现在再回头看看,陈东实果然是老了好多岁,而你,还是和四年前我讨厌的样子一模一样。” 李威龙屏住呼吸,死死盯着照片上的某人,目光似能穿透纸背。 “你说,如果我要拿他做点文章.......” “你动他根手指头试试!” 李威龙蓦地激动,一个鲤鱼打挺,可惜手脚被麻绳捆着,再怎么反抗也无济于事。 “王肖财,你有啥事冲我来,有本事别牵扯进别人!” “别人?陈东实能算别人?”王肖财将那照片移到离男人更近一点的位置,又忽地拉远,逗猫似的调侃他,“还是说我错过了什么.......好像是听人说起过,说你们自打相认后,感情便大不如前。他现在对你,还有隔阂,你说你今天被绑到了这里,他会不会过来赎你?” “你少特么来吓唬我!”李威龙咬紧牙关,一脸倔强,“我跟他怎么样轮不到你来过问。我只是不想你我的恩怨再卷进旁人,你要杀要打,我奉陪到底,反正你连警察都敢绑架,这辈子,恐怕牢底坐穿都无法偿还了。” “你是觉得,事到如今,我还会怕坐牢?”王肖财张开双臂,哈哈大笑,“睁开眼看看吧,李大警官,马德文倒了,徐丽也死了,金蝶那些七七八八的股东早就撤资的撤资,逃走的逃走,除了我王肖财,没人愿意管这个烂摊子。现在的金蝶永乐宫,早已经是废墟一座,外头看着一切如旧,可里头早已烂到底了。你放心,等拿到了钱,我也会走了,只要出了外蒙,你们就管不到我。三十多个警察我照杀不误,现在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谁让我就这么成器呢?” “你真无耻.......”李威龙别过头去,不想再看他这副得意忘形的嘴脸,“从前我想不通,既然你对马德文这样忠心,为什么他都不肯提拔你做二把手。现在想想,也是明智之举。 马德文不傻,知道你这人心思深、手段狠,提拔你,就等于养了头老虎在身边。与其如此,还不如把位置给徐丽,好歹也是他能掌控的女人。只是没想到,徐丽自有一番心计。王肖财,你笑人家马德文折在一个女人手上,可这么成器的你,在金蝶的时候不也被这个女人给比下去了吗?” “你他妈有种再说一遍!” 王肖财一把掐住他脖颈,用力之大,让李威龙的脸在短短三秒钟内憋成了酱紫色。 “你一个穷途末路的瘸子,一个这辈子工资都没超过三千块的警察,一个连拉屎拉尿都要人给你伺候换洗的残废,有什么资格评价我?我看你真是活腻了!” “唔........” 李威龙用力扒拉着王肖财卡在脖子上的手,双腿胡乱蹬着,无济于事。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密切的脚步声。底下一个混混跑到王肖财面前,嘀咕了几句,王肖财渐渐松开了手。 “我现在不折腾你,”他走到桌子边,拿起湿巾擦了擦手,“你也不用瞪着我,你老相好就在门外,等着英雄救美呢。” 李威龙垂然倒地,趴倒在一堆泡沫箱上,大汗淋漓。王肖财见状凑上前来,用额头抵着他额头,吟吟带笑,“放心,这么一对感人的真命天子,我又怎么舍得就这么轻轻放过?李警官,我想听你学狗叫。” 李威龙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下一秒,门口乌泱泱扎进一大堆人。 第211章 陈东实被七八个壮汉押着,拥进屋子里来。进来之前,他从头到脚都被搜了一遍,不出所料地被搜出一副窃听器,一支录音笔,还有一个极难发现的针孔摄像头。 “我的老兄弟,”王肖财一脸苦笑,拍了拍陈东实的肩,“我原以为你是个老实的,没成想还是憋着坏,你以为我就这么蠢?让你不带警察,就猜不到你带了别的?何况你怎么敢的,一个人就这么冒冒失失地来了,你说我是该说你蠢呢,还是该说你跟他一样——” 他指了指墙角的李威龙。 一样的蠢呢? 陈东实悻悻地瞥了李威龙一眼,将手里的塑料袋扔到地上,说:“这里是两百万,我把徐丽过继给我的房本、存折都拿来了,应该还有得多。我希望你说到做到,我把钱给了你,那你是不是该把他放了?” “东子.......” “你住嘴。” 陈东实睥了他一眼,眼中并无半分波动。他敞开塑料袋,拿出其中一沓房本,扬到王肖财面前:“东西有些多,你可以慢慢看,不放心的话,可以找律师来公证。但人,我要你现在就给我放了。” “当然。”王肖财接过袋子,转手交给小弟,满脸揶揄,“我会按照短信里说得那样,放了李威龙,只是.......” 他上前半步,无比亲近地揽过陈东实的肩膀,骤然一搂,“——我可没说要放过你啊。” “东子快跑!” 李威龙伏地尖叫。 可惜一切都太晚了,身边人一哄而上,七手八脚把陈东实摁在地上,和李威龙一样捆死了手脚,扔到了一起。 “我的天啊,太好笑了,”王肖财惊得合不拢嘴,看着地上灰头土脸的两人,喜不自胜,“你怎么会这么蠢啊,陈东实,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我以为你一个人来见我已经够白痴的了,居然还真的会信我能放了你们,我看着就这么像好人吗?” “我像好人吗?!” 王肖财扭头去问身边人。 “不像。”“不像.......” 众人一众附和,王肖财听了,笑得更加大声。 “你们都先出去,让我跟这对难兄难弟好好叙叙旧。”王肖财抽出其中几张存折,打赏似的掷给手下,“拿去分。哥成事了,你们一样有肉吃。” “谢谢王哥!” 一群黄毛嘻嘻哈哈地荡出门去,王肖财不忘彻底栓死了门锁,又喝了二两白酒,最后不慌不忙地搬了张凳子坐到两人面前,还贴心地给陈东实点了根烟。 “来,我敬你。”王肖财蹲身给人打火,只见陈东实一脸半信半疑,想了一想,最后无奈地张开嘴巴,将烟含住。 “康希19+1,这可是外蒙最高档的香烟,爽不爽?” 王肖财看他一脸受气包似的苦相,突然很想看他满地找牙的样子。那一定和李威龙满地找牙时一样,惨烈得透着一股酣爽。 “你说巧不巧,我刚刚还同李警官说起你呢,说你二人感情深厚、情比金坚,打从哈尔滨起,就天天混在一起。他一听说我要动你,跟四年前一样,吓得差点尿裤子呢。” 陈东实扫了旁边人一眼,低下头去,语气平平:“他是警察,听到你要害人,自然是要有反应的。” 一旁的李威龙稍稍一怔。 “来,分享分享,”王肖财装作一副十分感兴趣的样子,凑上剩下的半只耳朵,“跟我讲讲你两的感情故事,一定特有意思。” “你在开什么玩笑.......”李威龙涩涩开口,虚闭上眼,气若游丝,“我跟他,哪有什么感情......” 陈东实扭头横了他一眼,嗫嚅数秒,喃喃道:“没错,我跟他不熟。” “我也跟他不熟。” 李威龙背过身去,仰头去看墙上的字。两人背靠着背,谁都不愿意和对方扯上关系,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沉默住了。 “熟不熟不是你俩说了算,”王肖财乐得不行,像看马戏团一般,捏着那张照片在二人身边打转,“你瞅瞅,多有意思。李警官。” 没等两人反应过来,王肖财抓过陈东实的后衣领,将他拽到李威龙面前。 “噌”地一声,刀光乍现,王肖财一个寸劲,将那把瑞士军刀,钉死在陈东实五指大开的木板上。 “既然不熟,那我砍断他一双腿应该没事吧?” “你想干嘛!”李威龙眼底飘过一丝不安,“好端端的,你又想做什么?!” “你们不是不熟吗,”王肖财两手一摊,笑嘻嘻道:“现在这么大反应又是为了啥?” “你不用吓唬我,”身后的陈东实远比其余人想得要镇定,他直勾勾地看着一样被捆绑在地的李威龙,神色沉静,“今天我有胆来,就不怕死。” “陈东实——!”李威龙刹时红了眼,一脸地恨铁不成钢:“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种时候逞什么英雄!我再沦落成什么样,都跟你无关,你为什么还要来管我?” 陈东实施施然瞟了他一眼,像是看懂了什么,又不大确定,只痴痴地笑:“好嘛,那你就当我滥做好人,钱多没地方用。” “可真是感人呐,”王肖财耸了耸肩,在一旁装模作样地抹起了眼泪,“到了现在,你们还有心思为对方考虑,以为装不熟悉,就能撇清跟对方的关系了吗?!” 话音刚落,王肖财拔出军刀,照着陈东实的大腿就要猛刺。 不料刀尖落下的那一刻,他忽地停住了手,像是想到了什么,然后翩翩然抬起头来,轻轻抚摸起李威龙的头。 第212章 “不对,李警官,我想到一个更好玩儿的。”他蹲到李威龙身边,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就像在哄睡一个乖巧的小孩,“你是警察,我肯定不能当着你的面做这么血腥的事呀。毕竟人人都知道,我是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他将军刀扔到陈东实面前,口气徒然一凛,“但如果是陈东实自己砍了自己的腿.......那意思,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你.......你想干什么......” 李威龙浑身抖若筛糠。 “你,把它拿起来,”他指了指陈东实,面色忽明忽暗,“我要你,剁掉你自己一双腿。” “要么一双腿,换你心爱的李威龙走。”男人咯咯咯地笑,“要么,你们今天都给我死在这里。” 第98章 “我凭什么信你?” 陈东实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我是说.......”他咽了一口气,复又抬眸,“我凭什么信你,不会骗我。” “这可真是个难题,”王肖财点了点脑瓜,瞟向旁边人。 “不然,咱听听他怎么说?” “不要.......”李威龙摇头连连,一副膝盖剐蹭在地上,一点点上前,“陈东实,别犯傻事,你已经上过他一次当了,难道还要再上一次吗?!” 可眼前的陈东实像是一点儿也没听进去似的,视若无睹,只看着王肖财讪讪地说:“一双腿,真的能换他走吗?” 他看地上的刀,像在看一盒糖果,眼里竟有垂涎。 “你疯了吗陈东实?!”李威龙大汗不止,哑声质问:“你怎么会这么傻?他说什么你就应什么?你是应声虫吗?” 见陈东实依旧毫无反应,他又上前,几乎快贴到了陈东实身上,“你醒醒吧陈东实,姓王的怎么可能真的会放过我们!他这是在学马德文,不为杀人,只为诛心呐!” 可身前的陈东实就像一具石膏像一般,胶着在原地,放空了一切。李威龙见状,急得恨不得拿头去撞他。见劝阻无用,他只好将话头对准王肖财。 “你不是要冲我来吗?你来啊!你杀了我,或者怎么折磨我,我都无所谓!但你有种就别伤害他,他只是个普通人,他还有个女儿要养,你要报仇就冲我来,我是警察,我什么都可以承受!” “真的什么都可以承受吗?”王肖财拿起地上的那把刀,吹了吹,眼神忽闪,“可我最想看到的,还是那句话呢......” “什么......”李威龙感觉自己无路可走了。 “跪下,学狗叫。”王肖财把玩着军刀,指腹碾过刃身,带起一片寒光,“四年前,西伯利亚的泻湖边,我让你学狗叫,那时候你铁骨铮铮,宁死不从。过去了这么久,我想你的心性一定被捶打得格外柔软,李威龙,我想你做我的狗,我想看你颜面扫地。” “你休想.......”李威龙吞下一口血沫,强忍住心底恶寒,别过头去。 “我想不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姘头怎么想——”王肖财用刀一指,瞧向沉默不语的陈东实,慢悠悠道:“陈东实,你们自个儿选吧。” 陈东实幽幽抬起那颗“枯萎”的头颅,就像秋后烂熟的柿子,挂在脖颈上,几近累赘。他盯着王肖财手上那把刀,又看了看身下这双包裹在工装裤里的腿,就好像,没有它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一闭眼,一睁眼的事,痛晕过去就完了。就算因为大出血,就这么死了,至少也会比现在解脱百倍。 “东子.......别.......”看着陈东实的手一点点触近那把刀,李威龙怕了。这世上能让他害怕的事很少,但一个人一旦有了爱,注定就会有软肋。 “陈东实,你别犯傻!”他横身向前,挤兑开陈东实那只伤疤累累的手,挡在王肖财面前,“你千万不能这样,我不准你这样,我不准!” 陈东实置若罔闻,执拗上前,眼神麻木到没有任何情绪,仿佛一台冷漠运转的机器。 “你这样会死的——!!!”李威龙用嘴咬住他的袖管,不断往回扯,边拉边喊,“当我求你好不好.......东子.......别听他的话,我的腿已经废了,我不能再连累你也变成这样。他要的就是看我们互相折磨,要的就是我向他低头。东子,我求你.......别这样糟践你自己,我欠你的已经够多的了,别再赔进去一双腿,就算你真的拿它换了我自由,未来以后的日子,我也一定会自责到死,东子......你这次就听我的成不成......?!” 鼻涕声混着哽咽,乞求更像是爱怜。李威龙俯身入尘土,呛得涕泗横流,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掏出来给他看。 他痛哭着,调转方向,跪在王肖财面前,频频磕头,“我做!我什么都做!你不就是想看我学狗叫吗?不就是想看我卑躬屈膝、尊严扫地吗?我可以的,我什么都可以的,我不做警察了,我求您高抬贵手,大人有大量.......别伤害他.......别伤害陈东实.......” “威龙,”陈东实淡淡开口,眉眼间无悲无喜,“你别这样。” “你少来管我!”李威龙回身一吼,痛哭流涕,“你个王八蛋!缺心眼!从现在开始,我说的任何话、做的任何事都跟你没关系!你记住了,我这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自己!你今天要是敢出任何事,我特么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他伏地哀嚎,双肩不停地抽搐着,眼泪大颗大颗流下,像是潺潺不尽的泉。而此刻的王肖财,端坐在前,一脸倨傲,像在飘在云端一样,看他们就像在看众生。 第213章 “我叫.......我叫.......” 李威龙支起四肢,模仿狗爬,不甘地扬起那一脸泪痕。 “威龙......”陈东实伸出一只手,意料之中被李威龙无情甩开。他用手背擦了擦泪,挺起躯干,手脚并进,像走地动物似的,在屋子里爬了几步。 “汪汪汪?”王肖财一脸玩味,看着地上来回奔走的男人,犹嫌不足。 “光狗爬有什么意思,我要听你叫。” 李威龙收住泣声,死抿住唇,“汪”字堵在唇边,却怎么也吐不出口。巨大的屈辱感如雪崩般涌上心头,这简直比杀了他还要难受。一旁的陈东实见他不动,上前将他拉到身后,果断拣起了地上的那把军刀。 “我砍。” 陈东实回过头,定定地瞥了李威龙一眼,说:“我要真死了,替我给童童找个好人家。告诉她,爸爸爱她。” 李威龙无助地摇了摇头,用身体挡住刀柄,像扎了根一样,不许陈东实动手。 “果然是好无聊啊,”王肖财长叹一口气,捶了捶发麻的腿,“看你们这互不相让的样子,我的耐心都快被你们耗完了。” 陈东实不知为何,哼地一笑,将自己的手盖在李威龙手上,温和道:“没事,别怕。” “什么.......?”李威龙一脸凝涩。 门外的叫喊声应时响起,连带着水泥地板隐约震颤。黄毛们纷纷冲进棚里,张牙舞爪地叫嚣:“不好了老大!我们上当了!” 还没等王肖财反应过来,又听底下人嚷嚷:“咱们都中计了,这孙子......妈.的给我们的都是假的!” 手下人拿过塑料袋,将里头的存折房本哗啦啦倒在地上,慌不择言,“这特么压根折不了现,全是假的......假房本假存折!!!” “好你个陈东实!”王肖财徒手一抓,将男人狠狠揪起,面目扭曲,“连你都敢玩我!你真当这满屋子的人都是白痴吗?!” “你不是笑我蠢吗.......”陈东实勾起嘴角,“怎么,你那么聪明,还会中老子的计?岂知你中的,哪还止这个.......?” 他目光一沉,顺向自己的小腹,压在他身前的王肖财神色一寒,忙将人飞快推开,退回到一米开外的距离。 “什么玩意儿?!” 一排东西在闪,红绿交替,噗呲噗呲,读秒器上的数字一点点变小。它们被统一缝嵌在羽绒服外套的鸭绒层里,以至于刚刚搜身时都没被发现。 “是雷.管!老大,这是雷.管,里头塞了火.药——!!!” 屋子里的人彻底慌了,叽哩哇啦地乱奔乱走,唯有王肖财一人勉强还算冷静。 “是炸药........你不想活了?”王肖财狠抓着头发,引吭嘶叫,“陈东实,你就是个疯子!你这是要把我们所有人都炸死?!” “既入穷巷,又怎敢奢想回头?”陈东实踉跄两步,失声冷笑,“我今天敢来见你,就已经想好要和你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同归于尽.......”王肖财哆嗦不停,扭头看到角落里的李威龙,突然想到了什么,大叫:“那他呢?连他你也不在乎了吗?!你以为我会怕死?我今天就算没有被炸死,出了这个门,也会被曹建德那群警察整死。我怎么样都是死的,可是他,你的小威龙,你找他找了那么久,好不容易相认,还没过上一天安生日子,他就死了,难道你会甘心?!” 他来不及思考,看着陈东实身上的数字越来越小,指挥道:“快!快帮我把那玩意拆了,把它拆了!” 底下人一窝蜂似的冲了上去,十几只手在陈东实身上撕来扒去,却都于事无补。眼看倒计时越来越近,王肖财气得全身发涨,就像打气过度的氢气球一样,即刻就要撑爆在原地。 “我也会死的.......”陈东实眼都不眨,彷如脱胎换骨,冷静到可怕,“这话就好像在说,活着比死了要好受一样.......” 身后的李威龙垂耳听着,不知怎么的,跟着露出一抹顽皮的笑容。 好你个陈东实,好你个陈大壮,他就知道,知道这狗东西还留着后招。却不想还是这样玉石俱焚的后招,果然从来就没让人失望过。 往往人群中最不引人瞩目的,关键时刻也是最不可预料的。他终于在陈东实身上看到一种名为气性的东西,这和以往那个庸庸懦懦、只会发呆傻笑的出租车司机截然不同。 那就死,轰轰烈烈地死,就算死在了一处,也算是一种圆满。李威龙忽而觉着侥幸,居然还可以和陈东实死在一起耶,殊不知他比这里的任何人都想死去,也并不是到了今天,他才有了这个可怕又温存的念头。 “老大,咱们完蛋了.......”底下人不停在催,“留给咱的时间不多了!” 陈东实折膝跪地,双手背后,安静地等待读秒器归零。 他回过头,冲后头人笑了笑,就像在四年前的月台上,李威龙给出的笑一样。 那时的自己在临别的火车上,摇下车窗,看到一大团白茫茫的蒸汽。李威龙站在太阳底,呲着大白牙,仰着小脑袋,虎头虎脑地冲自己道:“回哈尔滨了还会想我不?” “想你个屁。”陈东实裹紧军大衣,冻得直搓手,“你就是个虎逼!” “什么是虎逼?”李威龙傻傻地问。 “虎逼........”他一本正经地思索,“虎逼在东北话里的意思,就是宝贝儿。我这是稀罕你呢。” 第214章 “真的吗?那我就是虎逼,嘿嘿。”李威龙挠挠头,火车头呜呜呜,车厢开始慢慢挪动,“那你会记得虎逼不?” “当然。”陈东实笑吟吟地答。 车子越来越快,月台上的人不得不追着小跑。 “那哈尔滨都有啥好吃的?!”他恋恋不舍,双腿矫健,伸手去挽陈东实伸来的手,“回头你多给我带点啊——!” “有红肠、扒肉,马迭尔冰棍——”陈东实怕他听不清,直接用喊,“对了,还有雪!哈尔滨的雪!哈尔滨的雪是甜的!跟乌兰巴托的不一样!” “那你给我带点来,我想尝一尝!” 李威龙追不动了,扶住膝盖,呼哧呼哧地喘。 火车头越开越远,呜噜呜噜,呜噜呜噜,陈东实的脑袋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到最后,就只剩地平线上一颗黑色的芝麻粒。 “带点来......”他摊开掌心,看着手上空荡荡一片,若有所失,“我想尝尝看,是不是真的要比这儿的要甜.......” ....... “你个虎逼!” 李威龙看着他,破涕而笑。 3。 2。 1。 读秒无限趋近于零。 陈东实闭上眼,扬眉挺胸,不胜自豪。他看天外艳阳高照,心想,来世定是好辰光。 第99章 这就是死的感觉吗? 李威龙飘飘然成了一团云,又好似一把雾,游来荡去,失去了引力。 这种感觉就和他四年前的那种感觉一样,在和王肖财那场殊死搏斗中,他被捆紧塞进车厢里,连人带车被推进湖里。 十一月的西伯利亚,冰封万里。深蓝色的水域寒意砭骨,李威龙飘在水里,看身体里的血渍随波纹荡漾、荡漾,最后飘洒成无数朵红色的水母。 这绝非他第一次体会到死亡,那种虚无的滞空感,好像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空的。自己也是空的。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手插进肚子,从背脊骨穿出,手指上不沾一滴血,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痛,他能看见草、树、花儿,感受晴雷与霜雪,却依旧摆脱不了这种失重,像登月的太空人一样,眼睁睁放任自己飘离陆地,飞上云端。 原来死是这样的啊,四年前那种熟悉的感觉迎面袭来。死亡就像他的一位故友,四年前没能带自己走,四年后,兜兜转转,两人还是在路口相逢。 李威龙看着死亡,他在无数外国电影里凝结成的意象——身穿黑袍、面容阴鸷、带着长长的镰刀,赤瞳,獠牙,骷髅项链,还有,它长着一张据说人人惧怕的脸。 而当死亡真正站到他面前,摘下兜帽,露出那张满鬓风霜的面庞,李威龙心下一荡——它竟长得和陈东实一模一样! “不......不要.......!!!” 李威龙一个挺身,如丧尸还魂般从月光中抬头。腐泥混合的铁锈味,还带点青草香,让他意识到这是郊外。他举起手,蜷了蜷略有些发麻的手指,又碰了碰肚子上的伤口,微微有些疼痛,那么....... 这一切都是真的。他还没死。 李威龙长舒一口气,放空十数分钟后,迟缓地开始观察周围环境。他努力回忆着先前最后的片段——陈东实摁动启爆器,读秒归零,王肖财和其余人绝望嘶叫,而自己因体力不支,恍恍惚惚间昏了过去。 那么现在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不安地扫了扫四周,乌压压一片,从天花板不时发出的落叶声判断,这是一间由集装箱改造而来的简易陋室。屋子里没有灯,仅靠月色照明,可窗户实在太小,能照见的只有那么一小束,视野范围有限,只能看见几张废弃的行军床,和四五个塑料脸盘,里头还冒着几根不知名的野韭菜,以及........ 野韭菜旁一只横在外头的血手。 李威龙“啊”地一声,顿时从死亡的迷梦中清醒。他认得那只手,就算糊满了血、炸成了碎肉,他也认得那只手。那是陈东实的手! 李威龙嘶声大叫,发出一阵痛苦的哀嚎。他没心思思考,用尽力气爬了过去,抓起那只手,将陈东实整个人从暗处拉到了月亮光下。 陈东实几近血人,全身上下布满了伤口。身上的衣服成了一堆碎布条子,露出里头红彤彤的污血和刀伤。 “东子.......”李威龙一声闷吼,泣不成声,凭借仅存的月光,依稀替他拂去脸上的弹片和鲜血。 他迅速检查了陈东实全身,幸好,幸好没有少什么,检查完了才想起自己,他醒来都没能先看看自己。 “东子......你醒醒.......你醒醒啊........”李威龙止住泣声,明白这种时候伤心,纯属多余。他先要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才能想办法如何解开困顿,他承认自己先前想要赴死的想法太过消沉,他不想在轮回的十字路口,再见到那张和陈东实一模一样的死神的脸。 陈东实静静地瘫在他怀里,呼吸犹在,纤弱如婴孩。李威龙不大甘心,依照着急救课上学到的动作,尝试着为他做人工呼吸。好在这些本领他都没忘,附带着心理素质也格外硬挺,在遭遇了这样非人的折磨后,还留有心力,本身也算是一种坚韧。 不知做了多久,重复了多少遍,怀中人的气息终于有些许回转。李威龙喜出望外,顾不得抹泪,继续使劲按压着他的胸口。 一声长咳后,陈东实啐出一口卡在喉头的血块。李威龙小心扶住他脑袋,将它放到自己的膝盖上,用自己最后一点力气,挤出了一丝欣慰的笑。 第215章 “到底怎么回事?”他颤着声问,不忘替陈东实挽上刘海,这家伙我行我素,不爱剃胡子,也不爱剃头,这才过了几天,嘴边就一圈乌青,额上的毛发也跟疯草似的,乱糟糟炸成了鸡窝。 陈东实睁开眼,一脸虚弱道:“还不是我有本事.......你瞅——” 他指了指外头,浅浅地笑:“那王肖财还不是被老子耍成了狗,就他......他还笑我蠢.......” “你在说什么啊........”李威龙听得一头雾水,又哭又笑,“你不会是被炸傻了吧.......?你别吓我东子......” 只见陈东实自说自话道:“傻瓜,那炸药和那些房本存折一样,都是假的。我怎么可能真的炸死他们。更何况,你也在.......我炸死谁都不可能炸死你啊......” 说着说着,他委屈地流下了眼泪。 “我想我变得跟我老母一样了,”陈东实用手背擦了擦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变得这样喜欢哭,堂堂大男人,一个劲地哭,可是我就是忍不住想嚎啊.......” “嚎,你可劲嚎......”李威龙止住悲愤,按捺不住的喜悦,一字一句道:“你能耐大着呢,连王肖财都敢骗。陈东实,这次要是没有你,我怕是早就已经死了.......” 他将头埋进陈东实胸膛,再也不顾尔尔,放声大哭。这场哭泣他压抑了整整四年,尘封了四年,就像封存在他身体里的一场风雪,如今天光得见,真情大白,他再也无需遮掩,遮掩他对陈东实一如从前的贪恋。 “我其实一点儿也舍不得你走,我不想你离开我。我四年前做得最后悔的决定就是没有告诉你,趁你回哈尔滨探亲,就擅自离开乌兰巴托,去白俄执行任务。如果能够重选,我想自私一回,东子,我一定不会去,我一定听你的,乖乖待在外蒙,待在这儿,待在我们临别时的那个月台上,接你回家吃饭........” 两人紧紧相拥,啜泣声交错,洇湿彼此后背一大片衣襟。他们已经太久没有如此赤诚地拥抱,心碰着心,鼓动地跳,热烈而又鲜活。 陈东实摸了摸他血呼啦擦的小脸,款款笑道,“我也不再说气话了.......我就是死鸭子嘴硬,就是不甘心,明明担心你,却不想承认。知道你就是李威龙之后,理智告诉我我好高兴,可感性却让我丧失理智,只觉得过去四年马不停蹄地找你,就像是一场闹剧。我不甘心,不想承认自己是个傻子,威龙.......对不起,我不该打你......不该跟你说这些伤你的话.......我才更应该去死......” 陈东实用大拇指替李威龙揩去泪水,什么心思也没了,四年改变了太多人,改变了李威龙,也改变了自己。看着面前这个男人,他幡然悔悟,这就是李威龙,这才是李威龙,这才是他会全心全意接受的李威龙,而现在的陈东实,也是对面会全心全意接受的自己。 陈东实第一次鼓起勇气,仔细去看爱人的脸。岁月带来的不止是苍老蹉跎,还有无边的伤心和寂寞。 李威龙也老了,从如斯挺拔、意气风发的奶油小生成了鳞伤遍体、烧疤满面的瘸腿警察,他才不过三十岁出头,男人正龙精虎猛的年纪,却磨砺得像是一把老刀,耳后甚至还掺了几根白发。 他瘦了好多,背也有些驼了,走路的姿势更加摇摆,像刚破壳的小鸭子,第一次学会行走。 听老曹说,有时走在路上,威龙常招来孩子的嘲笑,“李瘸子长,李瘸子短,没爹妈的李瘸子没人管。”每当这时,李威龙就揉揉膝盖,扮鬼脸冲那些小孩儿笑,把他们吓跑,或者笑跑,他总是这样,难过也要融进笑声里,不想让别人瞧。 “你为什么不在医院好好待着呢?”陈东实靠在一堆木箱上,李威龙倒在他肩头。两人就着月光,看远处山峦晕成了水墨,在夜色下,朦胧成诗。 李威龙接过他递来的烟,真好,这种时候居然还有烟抽。他猛吸一口,说:“是王肖财,冒充了你,让人转告我,说你约我去陵园有事商量,我这才会出现在那里。后来想想,那人告诉我时,特意叮嘱不要告诉曹队,其实也是怕节外生枝。” “原来还是因为我.......”陈东实莫名有一丝窃喜,身上的伤好像也没那么痛了,“平时看你多冷静的一个人,遇到有关我的事,就急得脑子都不带了。” “你不也一样?”李威龙将烟塞回他嘴里,一脸欣慰,“你怎么能想出用假存折假炸药这种烂招数的?连王肖财也敢骗,也难怪他会气得发疯,将你暴打一顿,你现在还疼吗?” “你亲我一口,我就不疼了。”陈东实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把你美得.......”李威龙没搭理他,摇摇头说,“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想这个。” “他奈何不了我们,”陈东实满心豁然,“你那时昏过去了,炸药没能起效,王肖财反应过来我是在耍他,的确把我痛打了一顿。可是曹建德这个时候来了,王肖财明火执仗地跟他们干,没拼过警察,两方掏枪对轰了大半天,最后王肖财还是输了,只能让手下拖延时间,带上两个打手,再捆上我们,先走一步,说是逃去鄂尔浑。” 李威龙渐渐收住笑容。 “这一站,正是通往鄂尔浑的国道必经之路。”陈东实指了指脚下,目光严峻,“咱们还不算真的解脱。” 门外脚步声悉数响起,伴随着铁链当啷当啷摩挲着草地的清脆声响。李威龙目光一凛,下意识抱住陈东实,挡在了他前面。 第216章 第100章 脚步声愈来愈近,门闩“噶搭”一声,门缝塞进一道长长的影子。 李威龙正要发话,影子戛然止步,铁皮墙外传来一阵窃语。 “那伙警察还在追吗?”是王肖财的声音。 一男的跟着搭腔,“在追,只是暂时甩开了,走了另一条国道,大概是想在收费站堵我们。” “操他娘的,”王肖财呸了一口,骂骂咧咧:“那曹建德早年就是李威龙的师父,师徒两的性格一样的恶心。李威龙要是没那老东西的授意,会对我穷追猛打这么多年?现在他宝贝徒弟在我手上,他不急得跳脚才怪。” “不然您怎能受这样重的伤?”旁边人低声细语,“当初那伙警察干马德文的时候,飞虎队都请来了,这次二出山,一样照着他的例子来,说明那群条子重视得很呢,您跟马总一样,在他们眼里都是难对付的。” 王肖财哼哼一笑,似得到些许肯定,啥也没说,推门走了进来。 “别装了,我知道你们都醒着。” 他扬起牛仔外套,捶了捶旁边的长条凳子,激起一汪粉尘。 李威龙索性睁开眼睛,微昂着头,四平八稳道:“还在挣扎什么?王肖财,你现在自首,我还能替你争取减刑,死刑逃不过,死缓未尝不可,只要你愿意配合我们,供出金蝶上游和股东大会里更深的关系网,将功赎罪,我答应你,一定向法院替你好好争取。” 王肖财眼皮都不带抬一下,只耸了耸肩,瞧了瞧旁边人,身后打手顿时笑作一片。 “你在做什么春秋大梦?”他扶住腿,李威龙顺着看下去,留意到他膝盖处缠了厚厚的绷带。 “你们现在都这样了,还有底气来教我做事?” 他放下外套,抓起垂在架子上的铁链,握在手心,反复玩捏着。 “曹建德现在就在几公里外大范围搜查,我受了伤,长了翅膀也飞不了太远。”王肖财蹲下身,伏在李威龙身边,声音自带蛊惑,“可李威龙,这正好给了我打破砂锅的底气。反正迟早是要枪毙的,临死前先弄死你,你那个师父一定会心痛到死。” “你动他一个试试!” 原本蜷在帘子后的陈东实一个猛虎扑身,直接将王肖财卷倒在地,被缚住的双手,牢牢钳住他的衣领。 “你也说了,我们都是烂命一条,那就不妨试试看,今天是你先死还是他先死!!!” “都别过来!”王肖财朝其余人招了招手,脸色憋得通紫,连声音也变得格外细了。 其余小弟纷纷停步,不敢上前。 “东子.......”李威龙撇开陈东实的手,将他从王肖财身上拉开,“别这样.......我们跟他们不一样,就算他该死,也该按法律来。” 陈东实悻悻然松开双手,站直到一边,不知是刚才太过激动还是怎样,他有些晕眩,起身时眼前一黑,险些摔倒在地上。 “你怎么了?”李威龙伸手将他扶住,任由他匍匐在自己肩头,得以片刻倚靠。王肖财狼狈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不知为何,咳了两声,罕见地没有还手。 膝盖处的血越流越多。 李威龙余光一扫,大概明白为何王肖财突然瘪气。恐怕王肖财此刻也不大好受,吃了曹队的枪子儿,也挂了彩,跟自己和陈东实一样,就剩一副糟烂躯壳。 “我说认真的,王肖财。”李威龙还是没有放弃游说,试图唤醒他的良知,如果他有的话。 “我知道你恨透了我,我也恨透了你。只是你有没想过,我为什么要这么坚持不懈地抓你?你自诩爱财如命,就连你的名字里都带着个财字。你杀人放火、走私卖毒,坏事做尽,可是我却听说,你从来不碰那些东西,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老王,你拿陈东实打压我,以为吃透了我的过去,其实我也吃透了你,我远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 见王肖财不语,李威龙缓缓上前,语气微弱,却字字珠玑:“是人都有软肋。一个人心里有了牵挂,就一定会有弱点。你明白这点,所以用陈东实做武器,刺我、伤我,可我却从来没想过用你在意的人或事去捅你、刺你,因为我知道,你仅剩不多的良心,全都留给了她。” 月光下的王肖财乍然抬头,瞳孔中闪过一丝错愕,似被戳中了痛处。但很快,那抹惊慌转瞬而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如从前的市侩与狡黠。 “你懂个屁!”王肖财不忍咒骂,神色戏谑,抬手示意旁人先行回避。 待底下人一一散尽,他方开口,冷冰冰道:“你一个没爹没妈、孤儿院长大的货色,你懂什么?” “那你有没有想过,在你进去的这么多年里,是谁在照顾她?” 王肖财面色一凝,像是被摁下了暂停键一样,定格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四年前,你进大牢,留了笔钱给你二舅,叮嘱他好好照顾好你那年过八旬的老母亲。”李威龙双手背后,明明被绑住的是自己,却好像能看见一条无形的绳索,也在绑着王肖财。 “可你知不知道,你那不靠谱的舅舅嗜赌如命,早就拿着你赡养老母的钱,吃喝嫖赌,淫玩挥霍,还欠了一屁股的债。” “你又在编什么乱七八——” “如果你觉得我在编的话,”李威龙目光锐利,似能凿穿万物,“你现在就可以打个电话回去,号码你恐怕记得比我还要清楚。这么多年,你东躲西藏,就连出狱后,害怕牵连,都不敢给老家打一个电话。你黑白通吃,走毒卖毒,却从来不碰毒品,如果我没猜错,也是你那位老母亲对你的叮嘱吧.......” 第217章 “你少特么的自以为很了解我!”王肖财顿时急了,抄起钢棍就要下手,“我告诉你,死瘸子,我今天不弄死你我特么就不是人!” “你不怕你妈活生生饿死就尽管动手!”李威龙迎头相对,毫不畏惧与他四目对峙,“你以为这么多年是谁在替你照顾她,她每个月六七百的药钱是谁替她出的?又是谁隔三差五逢年过节上门去给她送油送面?哦,对不起,我忘了,正是你一直以来都看不起的警察,正是你从来就嗤之以鼻、甚至恨之入骨的人民警察!” “是我们,也是我。”李威龙看他的眼睛,语气霍然松弛,“悬崖勒马,浪子回头,你现在还来得及。” “哼.......” 王肖财退回到暗处,不见此人,只闻此声。他笑了两声,像是自嘲,也像是在笑别人,屋子里的气氛变得莫名吊诡。 “悬崖勒马.......?”他慢慢扬起脸,露出标志性的不屑表情,半边残耳如天边月,此刻不谋而合地重叠到了一起。 “谁是马?哪里是悬崖?”他看向四处,痴痴地问,“李警官,你告诉我,哪里是悬崖?” “像我们这种穷人家的孩子,活在世上的每一天,难道不都是悬崖?我们从生下来的那一天,就已经在悬崖边了.......再怎么走,都像在崖边散步,稍不留意,就小命不保,粉身碎骨......” “.......” “你不要以为靠你几句狗屁大道理就能挽救一个人,”王肖财目光冷血,宛如一条巨蟒,恨意暗自涌动,“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些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的救世主,故事讲得不错,我好感动哦,只是这个时候,你说这些是想干什么?想让我对你感恩戴德、对你哭求忏悔?还是奢求你高抬贵手,少判我几年,好让我回去再给她老人家再尽几年孝?” “李威龙,你省省吧!” 他啐出一口唾沫,吐在李威龙脸上。 “天杀的贱命。你没得选,我也没有。” “你简直无药可救。”李威龙彻底放弃,明白眼前人已入绝地,再难回头。 “无药可救的是你!”王肖财狠狠揪住他的头发,将李威龙的脸摁倒在桌上,“无药可救的是你们这群警察,阴魂不散、异想天开,以为凭借你们一己之力,这个世界就能扫除黑暗,走向光明?” “还是少看点电影吧!” 他拍了拍身下人的脸,又抬起头,剜向旁边拳头紧拧的陈东实。门口适时飘进一道影子,压着声说:“有动静了,老大。” 王肖财像是预料之中一般,一脸解脱地放开身下的李威龙。他走到窗边,隔着窗户机警地瞄了几眼,确定周围没有异动后,快速走出了屋子。 还没等李威龙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跟前压进四五个黑脸黄毛。众人将自己和陈东实推攘着押向门口一辆面包车里。车由王肖财亲自驾驶,其余人上了其他车。两人就这么被五花大绑地禁锢在后排车座上,车头前是一片茂密松林。 李威龙这才有功夫去看屋子外的环境,陈东实说得没错,从石桩上的数字标和公路指示牌判断,这应该是通往鄂尔浑高速的国道关口。依老曹的性子,他一定早在四周关键通行点埋下天罗地网,这种时候,王肖财要另改小道,潜逃他地,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他为什么有把握自己一个人带着两个人质跑路?何况他还受了伤,让小弟坐其他车,这万一要出事,其余人也不一定跟得上。李威龙思来想去,都参不透王肖财这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但很快,思考有了线索。在途经一个双岔路口时,王肖财和其余人选择了分道而行。这也不难猜,曹建德猛追其后,他们自然要分散行动,撇开警察的注意力,把曹建德往其他地方带。可是王肖财自己一个人,要带着他和陈东实去哪里呢? 李威龙定定然看向一旁缩头发呆的陈东实,看着窗外风景,飞速倒退,车子光速般穿梭在一望无垠的宽阔荒原上,月夜下的乌兰巴托,犹如一颗渺小的宝石,相隔数十里,仍璀璨如北斗。 公路两旁黄石林立,这是外蒙最常见的自然景观,戈壁、黄沙,和三三两两的草皮,以及孤独游荡的牦牛野兔。李威龙收回目光,灵光一迸,猝然意识到什么,难以置信地看向驾驶座上的王肖财,露出一脸不可思议。 “怎么?怕了?”前头人握紧方向盘,车子越开越快,越来越快,像是要起飞一样。 “这不是去鄂尔浑的路........”李威龙看了陈东实一眼,摁住心口,失魂落魄,“这是通往地狱的路。” 第101章 “你怎么了,威龙?” 旁边的陈东实看着不大对劲,象征性地握了握他的手。 只见李威龙一脸冷汗如瀑,死抓着警服一角,一小会的功夫,汗水打湿了头发,七歪八倒黏在眉头,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李威龙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他才是要和我们同归于尽.......” 陈东实脑袋“嗡”一声炸开,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听前头的王肖财一阵浪笑。 “算你聪明,李威龙。”车头镜里的眼,绿幽幽闪着光,不带一丝温度。 “打从上了这辆车起,我就没打算活。也没打算让你们活。” 车速飙至120码往上,轮胎飞转在公路上,摩擦出刺耳的嘈杂。车窗两旁的风景几近虚影,整个车身如同没入一片虚空的梦境,漫无边际地冲刺着。 第218章 “你疯了吗?!”陈东实骤而暴怒,起身就要去夺方向盘,“再这么开下去我们都会死的!” “我就是要你们死!”王肖财一把将人推开,身体护住方向盘和油门,笑意癫狂,“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怎么了,你害怕了吗?这才哪到哪儿,与其你们有这力气和我撕扯,倒不如想想自己的临终遗言吧!” “你快停下!”陈东实还不罢手,使劲扯住他衣角,无奈他手脚被绑了死结,完全使不上力,情急之下,他只好张口,疯狗似的咬在王肖财肩头,激得他发出一声痛嚎。 “陈东实我□□祖宗!” 男人勃然狂怒,向后抬脚将陈东实踹回座椅靠背。这一脚用力之大,直接将他的伤口扯出一条血口。鲜血和肉块跟西米露似的,咕噜噜地往外涌,陈东实浑身一挺,瞬时痛晕了过去。 “东子!”李威龙面色一白,看着陈东实下腹止不住的鲜血,忙用身子替他摁住。 “王肖财你到底想怎么样?!”他腾出只手,痛苦地捶打着前座靠背,为自己的无能而挣扎。上车前,王肖财用铁链将自己里三层外三层裹了个死透,就算他有三头六臂,也再难脱身。 “你们还是老老实实待着吧!”王肖财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你越是动弹,链子只会越收越紧,你要不想我再踹上他一脚,就给我乖乖闭嘴!” 李威龙收住鼻涕,后槽牙绷得咯吱作响。现下他心中再是不服,也不得不忍,他只得绷紧身子,蜷缩在陈东实身旁,努力替他止血。 车子驶下国道,七弯八绕,最后拐进一片赤地悬崖。李威龙扒窗一望,莫名熟稔。不知是天意弄人,还是心理作祟,这里的景致竟和四年前西伯利亚那片泻湖别无二致,唯一的不同,是没有雪,唯剩无尽的狂风、沙地,和一湾在风中仍旧宁静袅娜的水域,像是在故地重游。 漫天黄沙使人睁不开眼,李威龙被王肖财押着,连拖带拽弄下了车。陈东实失去倚靠,半截身子就这么仰在车门外,唇角还挂着血渍,没有半点声息。 “李威龙,这次你拿什么跟我斗?” 王肖财抬手一推,像滚皮球似的把他推进一个一米半深的土坑里,李威龙啃了一嘴的泥,大风吹得他睁不开眼,耳边只剩呜呜咆叫的风声。 “四年前.......四年前连老天都在帮你。我用火烧、用水淹、用刀捅,居然都搞不死你.......”男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忽近忽远,“可是谁又能想到,转了这么大一圈,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最后.......最后你还是栽在了我手里?” 砌在自己身上的土越来越多,越来越重,李威龙想要起身,却感觉身负千斤。砂砾略带黏湿,应该刚下过雨不久,以至于原本并不算重的泥巴此刻堆在身上,像胶水似的,建起一座无坚不摧的宫殿。 “去死吧......哈哈哈......你去死吧......” 王肖财的动作愈发加快,到后头,索性丢下锹铲,跪在地上,用手刨起了土,一捧接一捧浇在李威龙脸上,仿佛他是一株灌木。 软瘫在地的李威龙紧抠着泥地,怎么也用不上力,只得任由他一点点将自己埋入沙丘,视线被沙土掩盖,陷入无休止的昏黑。 “凭什么,凭什么?!” 耳边叫骂声不止。 “凭什么就冲着我一个人,该死的人那么多,马德文,徐丽,冯春华.......凭什么他们可以眼睛一闭,屁股一擦,什么都不用管,而我就要留下来承担这一切?!” 王肖财失声大嚎,似笑非笑。 “凭什么坐牢的是我,凭什么受苦受难的都是我?我那么忠心,那么卖力,我甚至为了那个姓马的坐了四年的牢!我替他杀了那么多警察,为他料理了那么多事,结果竟比不上一个女人扭扭屁股、张张大腿.......他妈的马德文,居然把钱全部留给了那个贱.婊.子,那个贱.婊.子,又把钱全留给了那个窝囊废,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刨土的动作忽而停了,男人仰天痛嘶,举目怆然。 “我也不想伤天害理,妈.......我想吃你做的鸡蛋面.......我想回家.......” “不知您老记不记得,咱娘俩已经十多年没见面了........你对我的叮嘱,我一直都记着,我从来没有碰过那些东西,我一直把自个儿照看得好好的........妈.......你听得见吗.......妈........!” 王肖财泪如泉涌,蓬头垢发,宛如天地间一抹无家可归的孤魂。他擦了擦泪,支着铁锹,站起身子,又往李威龙脸上更加卖力地盖了几铲子土,然后扭头将车上的陈东实一并拖了下来。 “老实说,我跟你无冤无仇,可谁让你是他心尖尖上最在意的人?” 王肖财捧着陈东实的脸,满口金牙,熠熠生光。 他撅起嘴,眉目拧作一团,“你下辈子......可别怪我哦.......要怪就怪李威龙,要不是和他有关系,我也不会杀你.......” “东.......子.......” 大半身没入土中的李威龙,只剩半只手在胡乱摸索。 王肖财松开陈东实,硬皮靴狠狠踩在李威龙的手背上,沙丘后的半张脸,痛苦得皱出无数道细纹。脚后跟不断扭踩,李威龙疼得大叫,惨叫声掺在风里,更显凄厉。 “我也快死了.......没关系,我也快死了........”王肖财絮叨个没完,把陈东实拖到和李威龙一样的位置,哆哆嗦嗦:“你们不是感情很好嘛......我大人有大量,送你们一个生同衾、死同穴,这辈子因为我,你两没能在一起,下辈子呐,我还是盼您俩儿的好!哈哈哈哈........” 第219章 一铲一铲的土盖在陈东实身上,昏昏沉沉里,陈东实只觉积压在自己身上的东西越来越重。有什么东西在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扒开那道光。 无边的黑暗里,一声声“东子”酥软入骨,陈东实奋力狂奔,趁天光堙灭的最后一秒,乘上清风,破光而出。 “我不想死!” 他大喊一声,还魂似的从稀泥里抬头,横手抓去挂在脸上的泥。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哇!” 陈东实用手捂着肚子上的伤口,龇牙咧嘴,在地上痛得打滚。 身旁的王肖财打住动作,一脸意外地看着他放肆挣扎,他实在没想到,都这种时候,陈东实居然还能醒过来,他居然还能醒过来!当真和四年前的某人一样难缠,一样难杀! 王肖财丢开铲子,一个箭步走到他面前,将陈东实的头高高拎起,又重重砸下,反复多次,磕得他满嘴碎牙,满脸是血。 质地坚硬的黑山岩上,血色浓艳如山花。看着那些鲜血,王肖财全身心陷入疯狂,摔打间更加用力。 陈东实就像一个硕壮的沙包,不厌其烦地被他举起、扔下,举起、扔下。他没有力气抗衡,甚至连喊痛的机会都没有,所有心气都花在那句“我不想死”上。 他不想死,那就是他由衷的夙愿。 “东.......东子.......” 李威龙扭动躯干,似要破土而出一般,不停抓扯着王肖财的裤脚。 “快......住手......住手啊.......” 他不断哀求。 见陈东实又没了气息,王肖财将人丢下,回过头看着还妄想翻盘的李威龙。他掏出匕首,照着李威龙的手背,狠狠插了下去。 “噗嗤”一声,结结实实的声响,刀片从手背贯穿到手心。王肖财仍不满足,扭动刀柄,使刃身在血肉中切割搅拌,这样的痛感,比单纯拔进拔出,更显折磨。 “痛.......痛.......!” 李威龙血泪满盈,被扎穿的那只手,疯狂地抖动着。正当他觉得一切再无转圜时,耳边“啊”地一声怒吼,一块铁锹“哐”一声拍在王肖财的后脑勺上。不止是李威龙,连王肖财自己都被拍懵在了原地。 他顺着后脑勺的血,徐徐回望,见奄奄倒地的陈东实,不知什么时候举起了铁锹,凛凛地站在了自己身后。 陈东实就这么屈膝站着,怪异的站姿如同一具骨骼变异的僵尸。他满身满脸是血,只有眼睛是干净的,只有那双眸子是纯亮的,黄沙天里,静静闪烁着“我不想死”的毅力和决心。 “你敢打我.......?” 王肖财后知后觉,花了足足十多秒时间,才确认是面前这个怂包偷袭了自己。他大叫一声,冲身上前,一拳将陈东实击倒在地。 “我.......”陈东实重重摔下,几近断气,“我......报警了.......” “什么意思......”王肖财跨坐在他身上,顺着他唇角上扬的弧度,一路看去,发现一堆散沙里,孤独地躺着一个几乎肉眼不可辨的定位器。 “这是什么东西?!”男人顷刻暴走,钳起他的衣领,嘶声质问,“你怎么会有这个?!不是被搜过身吗?!不是已经清理得干干净净了吗?你为什么还藏了这个?!” “哈哈哈哈哈........”陈东实血口大张,如同疯魔,“身上的东西搜得再干净,又怎么能防得住这里........” 他摊开手,露出掌心一枚断牙。王肖财轰然失神,终于明白,原来开始的开始,陈东实就把这东西含在了嘴里,他把它藏在了嘴里!鬼能猜得出来,都到了这种时候,他居然还留有后手! 地平线上,后援干警密集涌近。看着那些红蓝闪烁的灯光,王肖财长跪不起,无奈地甩了甩手上的汗。 李威龙已定成局,受了这么多伤,恐再难翻身。但陈东实还活着,自己也就还有资格再搏一线生机。 王肖财拉开车门,将陈东实像一件货物似的,塞进副驾驶里,接着二话没说,飞速驾离原地。 陈东实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扭头去看后头的沙丘。风尘暴里的那身警服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到最后,茫茫然了无痕迹。 第102章 “放我下去.......我要下去.......我要下车!下车!” 陈东实掰着车窗,不断冲王肖财大喊,天边乌云密布,大雨将来,他怎能放心将某人一个人留在那里,他要回去找他! 然身旁的王肖财只字不闻,只一味踩着油门,持续加速。雨刮器开始失控摇摆,路面陆续积水,轮胎滚动在路面上,不时倾斜打滑,这样下去无疑会大大提升行车风险。陈东实开出租车多年,论驾驶经验,远超王肖财。 “你听到没有?!我要下车!下车.......!” 陈东实再也按捺不住,欺身而上,整个身体扑倒在方向盘上,去掰他的手。行车受阻的王肖财一个反手,“啪”一耳光甩在他脸上,一下将陈东实扇回到副驾驶上。 适才上车匆忙,他没能顾得上捆好陈东实,不过也无大碍,如今的陈东实,鳞伤遍体、满身血痕,于自己而言,和废人没什么区别。 王肖财忽然觉得很自豪,像是终于干成了一件大事。他花了这么多年,搞废了李威龙,又花了不到两天时间,搞废了李威龙最惦记的人。马德文说得很对,没有什么是比失去挚爱更痛苦的事了,就算他能活着,没有陈东实的日子,只会让李威龙比死还难受。 第220章 如此细想,王肖财不禁勾起一抹快意。而结结实实挨了一耳光的陈东实此时有些发懵,这一巴掌打得他脑仁生麻,耳朵里嗡嗡嗡炸个不停,半天都没能缓过神来。 “你给我听着,要不是看你还有点作用,我早就一刀把你捅死在那里了。”王肖财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牢牢抓住陈东实的头发,迫使他不得不看着自己。 “陈东实,我问你,你现在后不后悔当初从徐丽手上救下我?要是当初,你放任徐丽把我掐死在杭巴,你跟你的心上人,也就不会遭受这些痛苦了.......” 陈东实撇过头去,满含屈辱地拭去鼻孔里流下的两行鼻血,再回过头,眼里是不加掩饰的愤怒,他感觉自己身体里蓄着一头蛮牛。 “要怪就只能怪你自己,谁让你那么多人不爱,偏偏要爱李威龙?谁让你滥做好人,对谁都一心向善?就因为你的好心和懦弱,才给了像我这样的人伤害你的可趁之机,这是你自作自受啊陈东实,自作自受!” 男人的手浑然收紧,五指关节加力,牢牢掐在喉颈气管处,陈东实痛苦得瞪大了双眼,如同溺水之人,手脚乱挥乱舞全力挣脱着。 “去你妈的!” 王肖财复又松手,放任其瘫倒在靠背上。陈东实捂着脖子,咳得前仰后翻,眼眶底衔满了泪。 “你会遭报应的,王肖财........”陈东实抱着自己,痛到痉挛,“你.......你一定会不得好死.......” “这就是你能想到的最狠的话吗?”王肖财放声大笑,“果然是个废物,连骂人都这么软趴趴的没气性,我真搞不懂,那个小警察到底看上你什么!” 陈东实止住眼泪,唇齿嗫嚅:“我不许你这么说我.......我不是废物......” 他闭上双眼,一滴泪悄然滑落,口头念念有词,“我不是废物.......不是.......” “就你还不是废物?!”王肖财再次抓住他的头发,“瞅瞅你这一副窝窝囊囊的损样,你不是窝囊废是什么?!” “我不是窝囊废........”陈东实呜呼不清,“不是......我不窝囊.......” “那你有本事还手啊!” 王肖财又甩过一记耳光,陈东实跟坨烂肉似的,横在副驾驶上,血流满了底座。 “还手啊!”又一耳光。 “还手啊!还啊!” 掌掴声如雨点般密集。 “你怎么不还手啊?窝囊废?废物!废物陈东实?有本事爷们点,起来跟我打啊!” 陈东实抱紧脑袋,逆来顺受,被打得东倒西歪,就像一只笨重的鸵鸟。他痴痴绞着衣角,梗着歪脖,目光呆滞,好像不知痛一般,没有丝毫反应,嘴里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我不窝囊”。 “你有力气受,我可没力气打。” 王肖财长松一口气,终于收手,岂料回过头的下一刻,车前飞过一道黑影。 那影子速度极快,近乎是以排山倒海之势,冲撞到前头。车头发出“咚”一声巨响,整个车身霎时划出公路,冲进一旁矮坡。 四轮顺着土坡一路向下,齐头猛进,轱辘处擦出一片火石电光。 “什么情况!?!?” 王肖财吓得哇哇大叫,不停地踩着刹车。但车身就像脱轨的火车般,肆无忌惮地疯闯进沙尘暴的中心。 陈东实猛地睁开双眼,只觉头脚倒置,地暗天昏,空气如薄刃般锋利地切过面庞,他死死抓住安全带,护住脑袋,连人带车荡出马路。 他先是滞空了大概四五秒时间,最终飞出车窗,砸落在一片糟烂稀碎的玻璃渣中。 “我.......我不........我不窝囊........” 男人意识全无,眼前飘过数以万计的重影。他仰看着天,云一朵朵飘过,风儿柔柔地吹,一切美好得失去了真实。 “威龙........” 他恹恹伸指,察觉有液体滴落,一滴雨落在唇边,他伸出舌头,舔了一舔,竟感觉到一丝久违的回甘。 报废的车架扎在土里,一半车身被戳得粉碎,只剩后半截残骨遗骸在风中晃荡,车架噼啪燃烧,汽油顺着车架,流进沟渠,熊熊篝火灼烤人心。 受外力颠簸,陈东实侥幸被甩出车厢。然王肖财并无好运,引擎盖下的钢管,从车窗刺入,不偏不倚,穿入王肖财胸口,又从背后穿出,将他钉死在车座上。临死前,他手里还捏着那个快要报废的方向盘,口袋里塞满了钱。 陈东实艰难地抬起头来,划拉开车门,顶着灰头土脸,茫然而无措。 看着头顶某人七窍流血的惨状,他全身发寒,恐惧到险要窒息。 硬挺了这么久,没想到,最后就这么戏剧性地死在了一场意外车祸上。 他从没想过王肖财会这么死了,就这么峰回路转地死了,他甚至都没想过他死。在陈东实最初的计划里,就算得到一个较好的结局,王肖财也是被逮捕归案,被绳之以法,而不是死在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里。 陈东实揉了揉眼,反复确认着车里的人是否真的是王肖财,他甚至觉得这一切都像是在做梦,王肖财终于还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局,眼睛一闭,屁股一擦,猝然终结在这电闪雷鸣、生死疲劳的荒唐篇章里。 只是.......刚刚闪过的那是什么? 封锁通行的公用国道,不可能有其他行人车辆出没。此处又地段偏僻,荒无人烟,离乌兰巴托更有数十公里,好端端的,怎么会发生车祸? 第221章 陈东实强忍住惊悸,抓着车门,借力爬起。他顾不得背上扎得密密麻麻的玻璃渣,以及身上数不清的血口和刮伤,右脚上的某块骨头好像也撅断了,他顾不得细看,就这么一瘸一拐、一寸一步地挪到了马路上。 清晰可现的轮胎印尽头,一团黑影抱成一团。夜色太过浓重,陈东实不大看得清,只得继续向前。 直到他切身触碰到地上那团影子,堵塞在心口的那一股悲伤才汹涌爆发。他双膝折地,干笑几声,两行眼泪“唰”地滚落。 是牛,是一头小牛,是一头小花牛! 陈东实压抑不住地战栗,挣开被烧得破破烂烂的衬衣,放声大哭。 是他的花儿...... 是他梦里的花儿....... 是他日日夜夜、朝朝暮暮盼念的母亲! “你知道吗?东子,人死之后,就会变成他最眷恋之人的心爱之物,回到亲人身边。”女人轻轻拍打着男孩的后背,双眼虚闭,泪腺不受控制地流泪,“等妈死了,就会变成树,变成鸟儿,变成天上的一朵云,一直在天上守着你、看着你。” “那可以变成牛吗?”男孩睁大眼睛,天真地问。 “会呀,”女人一脸柔笑,小小的臂弯,如同一艘月亮船,“我会变成你最爱的那只牛,那只小花牛,无论咱东子去哪里,妈妈都在你看不见的角落,默默守着你。” “花儿........”男人瘪嘴失声,抱起那只呼吸恹恹的小牛,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妈......是你吗妈?是你变成了花儿回来看我了吗........妈——!” 牛儿虚弱地睁开一只眼,琥珀般的眼球里,滋出一滴眼泪。 “妈我是东子啊,我是你的东子啊妈!”陈东实用脸紧紧贴着脸,恨不得将它揉进骨子里,“妈你知不知道我好想你,儿子好想你........妈........你看看我.......睁眼看看你儿子吧!看看你的东子,你的东子已经长大了妈......我现在一顿能吃三碗饭,妈.......!” 小牛伸出舌头,一下一下舔去男人脸上的眼泪,小尾巴甩巴甩巴,像是在告诉男人,轻易不要泪流。 “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你儿子这么多年来活得有多苦?为什么你没有告诉我,原来做人也会这么累.......我十四岁离家,睡过桥洞,扛过货包,打过零工,吃过垃圾,我什么苦都吃过,妈......我对谁都掏心拿肺地好,你告诉我,为什么他们都要一个个都离开我.......为什么好人永远都没有好报?!为什么,为什么老天要这么对待我.......妈........你听得到吗?听得到你儿子说话吗........” 男人紧抱着那头小牛,声声控诉直入人心。荒芜一人的旷野,晚风迷醉,无边的戈壁滩上,风吹沙土,波澜滚滚。 “你的东子真的太没用了.........你的东子什么也做不好.......我这辈子好像只配一个人活着。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我的爱人,我什么也没了......妈.......你儿子什么也没了........” 陈东实将小牛锢得死紧,却又不可遏制地感觉到,它的体温在一点点淡却。那种感觉又涌上心头,那种流沙飞逝、无力挽回的苦痛,和四年前离开乌兰巴托时月台上的那道身影一样,慢慢隐去。 “妈........你一定听得到我在说话对不对?” 陈东实使尽全力,托起那头小牛,一瘸一拐地小跑在公路上,妄想寻人呼救。 “妈你别死啊妈.......你坚持住啊妈妈,你已经把我扔掉一次了,你现在又要把我扔掉了吗?!” 他使劲摇晃着怀抱中的小牛,想要它清醒。牛儿哞哞两声,像是最后的悲鸣,她的眼泪已然干涸,原本充满活力的尾巴,也渐渐失去了生气。 小牛身下的血越来越多,陈东实低头一瞧,连人带牛一起跪在了地上。 “妈你别走......妈.......现在连你也不要东子了吗........”陈东实使劲掰开它的眼皮,不让它闭眼,澄澈的牛瞳里,倒映出男人满面交叠的泪痕。 “你的东子已经赚够钱了,我已经可以带你去做手术了妈!这次你别走了好不好,你留下陪我........陪陪你的儿子,难道你刚回来一下就要走了吗........我不要你走!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牛儿似听懂了一般,安心地把头埋进陈东实的胸窝。它伸出舌头舔舔,舔一舔,替男人清扫去脖子上大片大片的血。 温软黏热的牛舌,一点点变得冰冷僵硬。陈东实无法挽回地看着小牛慢慢失去力气,到最后,浑然没了动静。 牛儿还是死了。 花儿也终将凋零。 陈东实抱着那具牛尸,恍然间真的看到老母飘到了天上。她就像短暂降临这个世界的神,履行完职责,就要归位回天堂。 一缕灰烬随风散去,男人遽然倒地,和他的小牛,并卧在这天上人间。 第103章 “妈,m-a-,麻麻。” “妈——妈,”女人一手摸索着盲文,一手抚着男孩的肩,“跟着妈妈读,妈妈.......” “玛玛......”男孩把玩着手里的泥,将其中一块糊到女人脸上。女人非但不气,还笑嘻嘻地去捏他的手,不厌其烦地纠正,“不对,是m-a-m-a-,妈——妈——” “妈妈.......”男孩终于读对了一遍。 “东子真棒。”女人喜出望外,窸窸窣窣地从围裙底翻出一小袋糖。 “你看这是什么?”女人有一双漂亮的眼,却浑然无光,仿如明珠蒙尘。 第222章 男孩眼巴巴看着那些糖,一蹦三尺高,一下子就够到了。 “是糖,”他轻轻说,“是妈妈买的糖.......” “快拿去吃吧。”女人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鼻间不自觉流下两行血。 “妈妈流血.......”男孩指着她的鼻子,“妈妈在流血.......” 女人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很快,又恢复了往日镇定,抬手擦了擦。 她拄着拐杖,摸索着来到电视柜前,然后一层一层数过去,在最底下那一层抽屉里,翻出了药瓶。 陈东实像是一位训练有素的童子军,见状飞奔到厨房。他搬来专属于自己的小板凳,踩上去,用不足一米的小身板抱起半身高的热水瓶,倒了一杯满当当的热水。 这已经是他第无数次侍奉女人吃药,他早已忘记自己如何学会烧水、倒水,就好像与生俱来的本领一样。在同龄的孩子里,陈东实是呆瓜、傻愣,启蒙永远处于吊车尾水平。不然不会四岁都读不清“妈妈”。乡医说他“有问题”,这里,老家伙当着女人的面指了指脑瓜——这里的问题,奉劝女人抓紧改嫁生二胎。 “你一个女人,眼睛又不好,还一个人带着个儿子,没有依靠活不了。” 曾有媒婆上门说亲。 “葫芦岛屁大点地,别的没有,光棍到处都是。抹下脸,再嫁一头去,儿子送人也好,卖了也罢,女人要学会自个心疼自个儿。” 每当如此,女人只会一个劲地傻笑,陈东实会下意识模仿,用乐呵呵的表情掩饰尴尬或悲伤,和烧水倒水一样,这些都是他刻在骨子里的技能。 陈东实生于辽宁省葫芦岛市乡下的一个偏僻小村庄中,落后封闭的年代,唯一一条出村的公路,每天只有一趟中巴往返。东子出生那天,女人生了一天一夜,卫生院的护士忙跳脚,八斤二两,物资匮乏的小城小县,她已经许久没见过如此肥壮的婴儿。 陈东实自小力大无穷,像头小牛,能一口气拎八九个书包。一边手四个,一边手五个,从学校运回家,他帮同学拎一次书包,赚一毛钱公分。十个一毛是一块,十个一块是十元,五个十元是一瓶药,他要替妈妈买药。 陈东实家是低保,穷得能啃墙,是真的啃墙。下雨天里,雨漏进来,小陈东实拿塑料脸盆去接,瞎眼的女人坐在廊下,掰着秋收的苞谷,告诉陈东实,看见没,老天爷在难过,咱们用盆子把他的眼泪给接住,不让他哭了好不好? 小小的陈东实词汇有限,尚不能明白什么是难过,但他清楚,什么是不难过。和妈妈在一起不难过,因为她能学好多动物的叫。 陈东实的母亲双眼失明,却口技出众,能够模仿好几十种动物的叫声,其中最像的是牛叫。小牛哞哞,哞哞哞,陈东实暗暗地学,怎么也学不像,不像妈妈,能叫得和家里牛棚里那头牛一样。 那是陈东实家里唯一一头牛,也是唯一一头老母牛。陈东实不知道她多少岁了,听妈妈说,那是他爸留给娘俩唯一的东西。陈东实的父亲老实木讷,年轻时随同乡去挖煤,下井作业时矿井爆炸,炸断了两条腿,在家里瘫了半年,还没捱到冬天,最后喝农药走了。 女人眼睛本就不好,又孕中丧夫,哭瞎了眼。她坐四个多小时客车,去矿上要抚恤金。那时候陈东实才不到半岁,矿老板看她一个女人,还抱着个孩子,觉得可怜,良心发现,一分钱没给,捐了一头牛。 一头送给畜牧厂都不要的老残牛。 女人一手抱着陈东实,一手牵着老牛,慢慢摸回了家。从陈东实有记忆起,女人就告诉他,这是用你爸的命换来的,咱们要照顾好它。 陈东实没告诉女人,她省吃俭用给自己买的营养快线,陈东实都会偷偷倒进牛槽里。小小的脑袋里会想,快吃吧,快吃吧,吃高高,吃壮壮,照顾好它,爸爸回来的时候就会夸自己了。 可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早苦命人。女人病中产子,留下一大串后遗症,每天要吃十多种花花绿绿的药丸。陈东实上完三年级,染上游戏瘾,逃学去游戏厅,书都不读。女人抡着拐杖,越过一排排大头老虎机,又一个个位置摸索过去,将陈东实拖回家暴揍了一顿。 东子委屈大哭,揉着高高肿起的屁股,从塞满游戏币的书包里掏出好几瓶药,嚎着嗓子塞进最底层的抽屉里。他去游戏厅打币,是因为打币能换钱,换钱可以买药,他不想女人为了买营养快线,偷偷省钱,十来种药只配四五种,每次只吃一半的量。 女人也会挣钱,卖点绿豆糕、糖水。陈东实拿纸箱子撕下一片,写上“两毛一杯”,三伏天里,举着牌牌儿,小身板一站一天。 班上女同学走过来,蛋糕裙、羊角辫,身上香香地要买糖水。同班的小胖子说,不要买,他家糖水好脏,不卫生,喝了拉肚子。说自己家里有上海制造的大冰柜、外国进口的冰淇淋。陈东实甚至不知道什么是冰淇淋。 女人的病还是越来越重了,到最后连出摊都成了困难。陈东实退了学,去帮人割麦,两个月攒下一笔钱,给女人买了个轮椅。他每天早上推着女人去出摊,再去工地上扛水泥,中午回来给女人做饭,下午继续扛水泥,晚上再去给人割麦,循环往复,每回十一二点回家。 老牛是在生小牛那天死的。陈东实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 那是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就好像这样的天气,注定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 第223章 陈东实半夜听到牛棚老牛在叫,女人挑起手电,牵着他的手,打伞去棚子里瞧。 娘俩在草垛里将就了一晚,看着小牛一点点从老牛肚子里钻出来,脐带黏连着血渍,湿漉漉、亮盈盈,像一个美丽的奇迹。 女人告诉他,妈妈就是这样把你生出来的,东子就是这样出来的。 是从屁股里出来吗?东子说。是走出来还是跑出来。 是跳出来的。女人说。 跳出来?怎么跳?男孩一蹦蹦上台阶,回过头,是这样跳吗,妈妈,是这样从肚子里跳出来吗? 女人虽看不见,但知道男孩在一级一级往石阶上跃。水花声清脆,溅了母子二人满身。女人微笑点头,就是这样跳,东子真棒。 于是陈东实扔开了伞,在雨中跳得更加卖力、活泼、欢笑。 “它身上有花儿,”陈东实给小牛搓背,热毛巾轻轻擦过每一根毛,感觉像是自己的孩子一样,“我们以后就叫它花儿好不好?” “花儿。” 小牛低头蹭蹭。 “妈妈你看,它听得懂。” “猫狗都有灵性,何况是牛。”女人伸手摸了摸小牛,回过头抱住奄奄一息的老牛,“可是花儿的妈妈为了生花,快要死了,我们一起送送她吧。” “什么是死了?” “死了就是没了,没了就是消失了。” “那妈妈会死吗?” “妈妈当然会,你也会,花儿也会,我们都会死的。” “我不想妈妈死,”陈东实把头靠在女人胸口上,小脸通红,“妈妈死了,就没人要我了。” “可是妈妈虽然死了,也会一直陪着你呀。”女人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我死了,会变成一棵树,一朵云,一株草.......总之,我会变成你最喜欢的东西,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偷偷看着你。” “那我可以不要你死嘛。”陈东实将女人抱得死紧,“我也不想让花儿的妈妈死,不想让花儿死,我还可以再打两份工。” 女人苦笑着泪流,不知是泪腺受激,还是由衷感触。她比男孩更早一步明白,有时,人定不能胜天。 病情一年比一年严重,女人的活动范围从家附近百米缩到几平米的小院,再到一米二的小床,到最后,连翻身都成了困难。而东子却越长越高、越长越壮,同岁孩子里,他力气一个能顶俩。 他随堂舅干工地,一天六十,在当时,已算高薪。陈东实想着,一个月休一天,也有一千六七百,老母做手术三万,也就一年半。医生说做完手术就好了,做完手术她就能起床,陪自己喝水吃饭、散步聊天,和正常人一样。 女人死于翌年早春。 陈东实搁脚架上刷墙,隔壁邻居跑过来,拍着腿大叫,不好啦,遭不住了,你老母吐血了。 大家伙一窝蜂往土房子里赶,救护车卡在村口,进不来。女人叫散所有人,说不要了,不经活了,叫了也白叫,叫救护车回头还要花钱。 十四岁的陈东实跪在床头,悄悄抹泪,不敢吱声。女人察觉到伤悲,揽过东子,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轻易掉眼泪。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铁皮盒,里头堆满三毛五毛的角票,还有一张东子小时候的照片。 胖嘟嘟,圆滚滚,八斤二两。女人吞着泪,笑眯眯地说,咱东子真棒,吃啥都这么壮。这么多年都还是这样。 陈东实哇哇大哭,像条被遗弃的小狗,他说妈你别走,我有钱,我已经存了一万多块钱,你再等等,等等我。 女人说我等不住了,三四月里,花开得最好,这时候走了,你出殡时,也多晴朗。 我不许你走,妈,你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东子抱紧女人,泪如泉涌。我现在就去凑钱,我去求、去借,我把花儿卖了,我给你看病,你不要丢下我。 他狂奔出去,跑进牛棚,将花儿拽到畜牧厂的人面前。他跪在地上,求他要下那头牛,他说家里人不得行了,要死了,他想要钱,好多好多的钱。 厂主说,这牛太瘦了,不值几个钱,你要肯卖,我出两百。 其余九千八,算我借你,你以后打工帮我还。 陈东实哐哐磕头,拿着钱,飞跑回家,大声地喊,妈我有钱了,妈妈,我凑够了,咱现在就去医院。 女人说,千万不要哭,东子,咱好好地,你一定不要流眼泪。 陈东实没听她的话,放任眼泪哗啦啦地流,他说妈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去游戏厅了,以后再也不骗你了。 我知道的,傻儿子。女人揉揉他的头,妈妈什么都知道,妈妈知道给你的每一瓶营养快线,你都偷偷喂给了牛,你想它活得久,想你爸回家。 可是你爸死了,死了就是没了,没了就是消失了。现在我也要死了,你不要伤心,咱娘俩都要高高兴兴的。 陈东实痛苦倒地,撕心裂肺地叫。女人紧紧拉住他的手,说,还有件事,你要记好。 人生路不长,不过六七十年尔尔,一睁眼一闭眼的事,一切就都过去了。但如果你以后......以后实在挺不下去了,记得放自个儿一马.......放过自己,有时,也算是一种成全。东子记住了吗? 男孩疯狂点头,伏在女人胸前,浑身颤抖。 炕上的女人微微一震,风渐渐,雨渐渐,渐渐就没了呼吸。 院子里的树一夜之间长大了。 第224章 陈东实擦干眼泪,托起床上的尸体,一步一顿地朝门外走去。 天空飘起数以万计的麦穗,亮澄澄、金灿灿,阴沉破败的农家小院,变成一汪明媚璀璨的梦境。 三十三岁的陈东实站在院子里,怀中一样抱着一具小牛的尸体。他就这样看着,看着十四岁的陈东实,驮着病死的母亲,一步一步,慢慢磨到了跟前。 十四岁的陈东实仰起头来,抬起手,替三十三岁的自己擦干眼泪。 三十三岁的陈东实微微一笑,对十四岁的自己说:“这一路走来,辛苦你啦。” 第104章 清晨第一缕光照进阳台,捱过一整个秋天,乌兰巴托岁转瞬入冬。鳞次排列的白色大楼里,每一间房都像是一窝鼹鼠的巢穴,天光破晓时,隐隐氤氲着蛋心似的红光。 男人坐在矮凳上,卖力搓洗着前夜换下的秋衣秋裤。肥皂水映衬着好太阳,散发着五颜六色的光。他就这么一遍又一遍搓洗着,布料摩擦在搓衣板上,发出“咕”“咕”“咕”的声响。 这已经是他第十二遍淘洗这些衣物了。哪怕盆中的水除了泡沫,已清澈得足以照见人脸。可男人依旧固执地清洗着,洗完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脚边堆着好几袋倒空了的洗衣液。 护士小姐走进来,隔着门帘远远瞧了一眼,指着里头说:“看见没,还是这样,从昨晚到现在,他一直待在厕所洗他的衣服,没人知道他想干什么。” 主治大夫推了推镜框,走进门去,来到男人面前。他并没有着急开口,反小心翼翼地问:“洗衣服能让你感到快乐吗?” 陈东实停下手,一脸麻木地昂起头来,看着镜子里神魂颠倒的自己,喃喃自语:“快乐。” 医生扶着他躺回到床上,拉开眼皮,拿裂隙灯照了照。陈东实前所未有的配合,不带半点反抗,门口的牌子上,写着“精神心理健康专属留察病房”。 “你叫什么名字?”医生和煦地问。 “陈东实。” “你今年多大?” “三十三。” “到乌兰巴托多久了?” “十四年。” “知道这是哪里吗?” “知道,”陈东实点点头,“市精神卫生院,俗称精神病院。” “你有没什么想替自己辩解的,”医生继续微笑着问,“比如,想跟我们解释,你并没有病。” “不,我有病,”陈东实挠了挠头,眼神坦诚,“医生,我真有病。不过我得谢谢你,治好了我的病,现在的我感觉好多了。” 一行人轰隆隆走到门外,护士不死心地回头瞅了眼,说,“你看,他神志那么清,逻辑也没问题,哪里还像有病的。在这待了一个多月,后头还排了老长的队呢。” 大夫半回过神,似是而非道:“市大队送来的人,吩咐了让咱好好治,好在他自己还算争气。下午没事的话,就带他去办出院手续吧。” 一个月前,从鄂尔浑607国道苟活下来的陈东实被后续赶来的曹建德一行人连夜塞进国立医院急救部。在做完详尽的全身检查后,除了一些外伤和几处骨裂外,陈东实并无大碍。然而正当众人准备松一口气时,李倩意外发现,从高速车祸中死里逃生的陈东实频频出现意识恍惚、语言错乱的表现。 自王肖财绑架案尘埃落定后,陈东实常常不自觉惶恐,他总怀疑身边藏着坏人,连睡觉时都要在胸口揣一把剪刀。那段时间里,陈东实动辄宿醉狂饮,醉后又汹涌大哭,乱砸乱叫,搞得邻里鸡犬不宁。 曹建德被迫无奈,将他托付给卫生院的大学同学,希望他能够得到规范治疗。住院期间,肖童由警察大院里的女同志们轮流照看着,李倩时常陪护,送她上学下学,日子得以勉强周转。 李威龙长眠不醒,在持续长达数日的失血昏迷后,又连着上了四五回手术台,醒来后,陈东实已经办完入院手续。曹建德暂时没把陈东实得病的事告诉李威龙,也没把李威龙这头的情况告诉陈东实,老曹常替二人悲哀,命数无常,不想最后落得如此惨烈的下场,两人都几乎折了大半条命。他甚至有些懊悔,四年前拒绝李威龙去找陈东实的决定。 可这世上,偏偏最不可能做到的就是回到过去。 时光似流水迢迢,终日不复还。入院后的陈东实远没有大家想象中的那样消极,反而逐渐开朗,气色好了,一日三餐也一顿不落地吃了,闲暇时还能去开解开解其他病人,同医生护士打打羽毛球、开开玩笑,一切看似没那么好,也没那么糟糕。这日子,就这么好坏参半地一往无前着。 直到陈东实出院的这一天。 曹建德上午忙完单位里的事,便马不停蹄领着李倩和童童去接陈东实出院。李倩还贴心地为陈东实挑了一大束鲜花。陈东实也早早将一干生活用品整理得清清爽爽,他把东西全都归纳进了一个登山包里,只等医务部的人走完程序,就可以安心出院了。 “我说什么来着,你们看,东叔的气色真红润了不少。” 李倩将花束交到男人怀里,扭过头看到童童正抱着他的大腿,一个劲地摇。 “童童,想爸爸没?”陈东实蹲下身,把脸凑上去,女孩适时亲了上来,留下一个浅浅的唇印。 “童童又胖了。”陈东实捏了捏她的脸,两只眼睛眯成弯弯的月牙。 第225章 “可是爸爸瘦了。”女孩指着他日渐稀薄的小肚腩,两条小腿蹭了上去,整个人像树袋熊一样挂在男人脖子上, “是呀,爸爸瘦了。”陈东实狠狠吸了口她身上的皂香味,“那是因为爸爸身上的肉都到你身上了呀,你好好的,爸爸再瘦十斤都不怕。” 屋子里的一干大人笑作一团,陈东实眼尖,突然察觉到什么,问了嘴李倩,“怎么没见老曹?” “他给你跑手续去了,”李倩替他拎着包,“他让咱去楼下大门口等他。” 三人一路往一楼走,等电梯的功夫,李倩佯装无意地问:“怎么不问问他。” 他是谁,这是一个再显而易见不过的问题。 “你们要想说早说了,不想说,那就一定是不想让我担心。”陈东实心里门儿清,一点儿也看不出精神有问题的样子,“我住院这段日子,你们瞒得严严实实的,没猜错的话,他肯定也不知道我住院了吧?” “你两还在怄气?” “别介,”陈东实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早说开了。” “你说说你们,至于吗?”看陈东实一副无伤大雅的模样,李倩逐渐大胆,“彼此都好好的时候互相憋着气,非要经历些生死离别的,才晓得对方的好。” “我要走了。”陈东实忽而打住小姑娘的话,镜子里的眼睛,透着一股凉凉的笑意,“我先前同你说回老家,承认带点意气用事,可被王肖财这么一搅合后,我想我真要走了,童童的手续,过几天就能办下来,住院前我就在想这个事,至于他........” 男人似有触动,喉结微微一滚。 “还是不要再见了。” “不是已经和好了吗?”李倩有些着急,“为啥不见,难道你就不想再看看他?” “看了也是彼此难受,”男人叹出一口气,“我不是放下,而是算了。” “算了.......?” “对,算了。”陈东实摇了摇头,“对自己过去四年的执着说算了,对和他的爱恨纠缠说算了,对那些已经走了的人说算了,倩儿,往事前尘,我都不想再去想了。” “可........” “没什么可的,”陈东实又截了她的话,语气坚定,“经历了这么多事,我觉得只有走了才是最好的解脱,威龙那边,他会明白的,他也不是三岁小孩,清楚我的脾气,很多话一旦说出口,就没必要再挽留了。” 没等李倩再问,陈东实掏出一张卡,放到小姑娘手中。 “这是徐丽之前留给童童的教育基金,一直到她十八岁,里头也有我自己添的一些体己钱。”陈东实知道李倩想问什么,坦言道:“我一个大男人,怕管不好钱,这钱你替我管着,童童要用时,你就给她用,再苦也不能苦孩子。” “一定要这样?”李倩紧捏着那张卡,仍不死心,“我是说,真不打算去看看我师父了?” 陈东实扯了扯笑,什么也没说,电梯门自己开了。 “老曹说童童还有些东西放在你家,不然你先带她回去取吧。”陈东实煞有介事地看了眼街边的摩的,“我先回自己那儿,还有些杂物要整理。” “不是说一起等曹队吗?”李倩瞧了眼时间,“不差这一会儿。人家特意来接你出院的,总不好面都不见吧?” “又不是第一次见。”陈东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回头我亲自去局里谢他。” “真要走啊?”看他如此急不可耐的样子,李倩也不好多说,“到底什么事啊,非着急回去不可?就不能陪你女儿一起去我那儿拿完东西再回?” 陈东实没有理会,而是径直走到女孩身边,蹲下身子,张开双臂,像只展翅的鲲鹏。 “来童童,让爸爸最后抱一抱。” 女孩温顺地小跑进男人的臂弯,两只小手像藤蔓似的,缠绕在他宽阔的脊背上。 “爸爸会在家里等我的对吗?”女孩捏着他的厚嘴唇问,把陈东实的嘴巴捏成唐老鸭的形状。 男人嘟着嘴说:“会呀,爸爸会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等你回来。” “那爸爸路上小心。”女孩松开男人,蹦蹦跳跳地回到李倩身边。 “行了,回去吧,别送了。”陈东实不停向后头挥手,笑嘻嘻地跨上一辆摩的。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越来越远,陈东实忙转过头,掏出帕子抹了抹眼睛底。 “师傅,去哪儿啊?” 耳边风呼呼地吹。 天依稀暗了。 “去老火车站,”陈东实说,“大爷,麻烦您开快点,我赶时间。” “去那儿干嘛?”开摩的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但精神奇佳,车速飙得飞快,“那老车站现在就每天傍晚一趟车,你没看新闻?旧火车站马上要拆了,新火车站就要开了。” “我就赶那辆车,”陈东实无意与他闲聊,“快点吧,等会别赶不上了。” 摩的一路驰行,咯噔咯噔抵达目的地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陈东实看着手机上的时间,距离火车进站还有十分钟,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男人一路狂跑,如魅影般钻进进站口一旁的羊肠小道。他先将双肩包甩上去,再一个弹跳,攀上月台,然后翻过三道铁网栅栏,直接来到了铁道口。 五分钟。 陈东实放下背包,擦了擦汗,又理了理衣裳。他今天难得穿了身西服,他仅此一件的西装。因自己日益消瘦的体型,原本合身的西装此时套在身上有些松垮,像件滑稽的铠甲。 第226章 印象里,他只在徐丽婚礼上穿过一次。 这已是陈东实能拿得出的,最得体的衣裳。 “东子你记住了,人生在世六七十年,你以后的路还很长……”女人的声音回荡在脑海,“如果未来某一天,你坚持不下去了,请一定记得,放过自己。” 放过自己,有时也是一种成全。东子想。 放过自己,总好过破破烂烂地活....... 远处火车头呜呜呜彻响,明黄色的灯光插透雾霭,如暗夜中的猛兽,山呼海啸般袭来。 他打开背包,拿出先前李威龙留给自己的那一沓信,然后把它们小心安放进口袋。 陈东实毅然回首,看了眼身后这座城市, 他莞尔一笑,走到铁轨上,心无旁骛地躺了下去。 第105章 “陈东实!” 男人一闭上眼,耳边猛地炸出一声呼唤。火车声隆隆逼近,他若无其事,双手安放在胸口,登山包敞开的拉链里,还垂着两枝李倩赠送的晚香玉。 “你疯了吗陈东实——?!” 李威龙使出全力,用仅能活动的唯一一只手,将男人生生拖出轨道。强大的气流如巨伞般笼罩在身前,两人衣裳被吹得猎猎作响。十数节车厢瞬息而过,连车带人拖成一道长长的虚影。李威龙死死护在男人跟前,双肘高抬,阻挡着身前的风,就像母鸡护崽一般。 列车渐行渐远,如同一位冷漠抽身的过客,原本危险嘈杂的月台口,归于夜幕下如水的平静。 “你这是在干啥?你告诉我,你到底想干啥?!”李威龙一把将人推回到地上,一只手因先前王肖财的折磨,打上了一层厚厚的石膏。如今他除了“疯”字,再也想不出别的字眼来形容眼前人,明明听老曹说一切都好转了,却不知怎么的,一个人跑到这儿来寻死来了! 陈东实你当真是有能耐! “你要死就赶紧去死,特么没人拦着你!”李威龙声嘶力竭,气得脖颈通红,几近晕厥,“只是你连你女儿都不要了吗?下午还让她在家好好等你,你一声不吭就这么走了,你他妈的到底有没有责任心?!” 李威龙气昏了头,见陈东实闷不吭声,心中怒火更盛。他一个迅步,凑上前去,将男人从地上拎起,照着他的面颊,狠狠砸了一拳。 陈东实一声惨叫,捂着半边肿脸,歪倒在月台上。几近荒弃的月台,静得可怕,唯余两人呼哧呼哧的狂喘声,彼此间心头都拉扯着挣扎的火苗。 “打够了吗.......”陈东实“呸”了一声,吐出一口血痰,慢吞吞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走下月台,拿起铁路旁的背包,重新背回到身上。 “你就这么想死吗?!”李威龙不甘心,千百万个不甘心,他拦在他面前,不许他走。 “就算不为了童童........陈东实.......”偶有的哽咽,“就当是为我.......哪怕我们没办法重修旧好,但至少你要好好活着,就这么一点要求,你都做不到吗?” 陈东实面无一丝波澜,仿佛一枝腐透的枯木。外面看着,青葱苍郁,温厚静好,实则内里早已百虫入侵,遍目疮痍。 “你怎么会在这里?”就连提问,陈东实都是麻木的,更像是一种“你为什么要来打扰我自杀”的责备。 李威龙吸了吸鼻子,摇摇头说:“我听曹队说你今天出院,自己偷偷来的,没敢露面。可看你一个人上了摩的,打道来火车站,又觉得不对劲,就偷偷跟来了。” 说着说着,他嘴唇一瘪,不争气地哭出了声。 “谁知道你这个没良心的,一个人跑到这里偷偷来送死来了!这么多事你都挺过来了,老钟的事,肖楠的死,陈斌的死,还有香玉、徐丽.......你什么大风大浪没受过,为什么,为什么临到尽头却撑不下去了,陈东实,难道这世上就真的没有让你牵挂的东西了吗?” 话音未落,陈东实哼笑一声,失魂落魄地踉跄半步,靠在一旁残缺的柱子上。 “连你也会说尽头了,”他眉眼苦涩,一口冷叹似包藏着无限的凄楚,“那你怎么还不懂,我这副从里到外都烂透了的心?” 李威龙噎泪不语,静静别过身去,空气中残留着似有似无的抽泣。 “你还记得这是哪儿吗?”陈东实的声音听着淡淡的,不带半点劫后余生的庆幸,反有些没能死成的遗憾。 李威龙下意识一怔,扫了眼四周,恍然回悟:这是两人四年前,作别的火车站。 也是差不多的位置,差不多的送站口,陈东实在车上,而自己在车外,挥手阔别,一别就是四年。 四年沧海桑田,他和陈东实都已不复如初。破镜重圆只存在于词典里,破镜若真能重圆,也无法嵌合那些刺目的裂缝,世事总是难圆满的。 “我心里苦啊,”再抬起头,陈东实已泪水满盈,“等你经历了我经历过的这些事,恐怕只会比我更想去死.......” 他无助地滑跪到地上,双肩包顺着肩线,落到地上。夜风呼呼地吹,将眼泪刮成两道水晶般的光痕,在路灯下粼粼发亮。 “我这辈子,这三十多年以来,从来没有真正快乐过。我一直在缝补、在修建,在愈合、在完善,你告诉我,威龙,我究竟能做好什么?我能拿得出手什么?我曾经引以为傲的亲人、我的爱人、我的朋友.......他们一个个因我而去,因我痛苦,离我远走,而我这副身体,早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样,我这颗心,也早已经精疲力尽,再也活不动了........” 第227章 李威龙面色一黯,眼底微光闪烁,似是动容。他转过头,看着自己残缺的跛脚,和吊着厚重石膏的手臂,喃喃自语:“难道你以为,我就不想死吗?” “你以为我这一路走来,就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吗?” 李威龙放慢口气,依依蹲下身去,把手搭在陈东实的肩膀上。 “或许我做不到完完全全的感同身受,可东子,这样的想法,我何尝没有过?” 李威龙坐到陈东实身边,陪他一同展望着月台前无边的月色。风渐渐小了,他搂着男人,将头不自觉靠在他肩上。 “过去四年隐姓埋名的日子里,我每分每秒都活在生与死的拉扯里。从白俄死里逃生后的头一年,我被监管在不见天日的高危病房,我求老曹让我见你一面,哪怕一眼,我一遍又一遍敲打着门窗,想让师父放我出去。那些一日复一日的冬天,我往嘴里猛塞着雪。我何止一次动过想死的念头。 割腕、撞墙、绝食、吞药,我多想就这么一走了之。可我不行,东子,我还没见到你,还没有当面跟你说一声对不起,还没有亲口尝到哈尔滨的那口雪,你告诉过我,哈尔滨的雪,比这里的要甜。这是你说的啊。” 陈东实呜呜作泣,索性将头埋进了李威龙胸膛,他开始有一丝传承的遐想,来自于他那位面目模糊的母亲。他觉得自己喜欢落泪的特点源自那个女人,他甚至怀疑,自己的泪腺和她一样,有着一种不可言说的隐疾。 “可是我真的好苦........”陈东实泪流满面,把李威龙的手放到自己脖子上,“你让我死吧,威龙,我求求你,让我死。你把我掐死也好,打死也罢.......我活着真的好难受,我活着的每一天,都在和过去纠缠.......” “多少个梦里,我回到那个鸟不拉屎的小村寨,回到那个下雨漏水的泥巴房子里。如果可以选,我宁愿一辈子守在那张一米二的小床边,一辈子活在臭气熏天的牛棚里,只要她不走,只要你们都好好的。 威龙......你杀了我吧,我好痛苦.......我活着只会是煎熬,活着真的太难了,有下辈子的话,我情愿当一条狗、一棵树,一朵花,我再也不想体验这样的人生。” 男人声泪俱下,哭得肝肠寸断,几近抽搐。他紧紧把持着对方的手,用力按压,想让对方就这么把自己掐死。 李威龙反复抽拉着自己的手,五指惊颤,怎么也下不去力,两人翻滚在地上,对峙不休,仿佛两只泥里打滚的野狗,浑身透着狼狈。 “让我死,”陈东实泪水飞驰,撕心大吼,“让我死啊——!!!” 李威龙的手越收越紧,哭得五官变形,完全挤压在了一起。 “我不要.......不要你死........” “掐死我........”陈东实替他用力,两人指节咯咯生响,“成全我,威龙,你行行好.......” “我不要.......”李威龙满心满意地抵触,痛苦地摇着头,“别这样,东子......别逼我.......” 他用力一拔,将陈东实狠狠推倒在一边,像躲避一场瘟疫般,躲避着这个霍乱般的男子。 “你醒醒吧陈东实!” 李威龙奋力抬手,甩过一记重重的耳光。“啪”一声巨响,手掌拍在对方脸上。陈东实彻底抽懵在原地。 “怪我......都怪我.......”李威龙泄出一口气,盯着自己那只发麻的手,复又将陈东实卷入怀中,“怪我四年前不告而别,怪我没用,这么多年都没能保护好你。怪我没能让你事事顺心地活下去,怪我,东子,是我太没用了,是我太爱逞强。总觉得凭我一己之力,总能诸事圆满。可现实就是这样,我终究不是圣人,我也没办法顾全所有人,如果可以,我情愿现在替你去死,替你承受这些痛.......” “四年前在此作别,你我已是终生大错。东子,我们都不该再重蹈覆辙,我们不要再互相折磨了好不好.......我不想再失去你一次........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做大英雄了.......” 两人就这么紧紧抱着,彼此涕泪纵横。李威龙能明显感受到陈东实身上愈发炙热的体温,就像体内涌动着一注沸腾的温泉。空寂的老火车站,杳无人烟,偶尔掠过几只夜燕,扑棱着翅膀,视若无睹地飞了过去。 “以前的事你我都没办法去改变,但往后的人生,我们还是可以自己做主。童童还那么小,你还年轻,你说你要看她穿婚纱嫁人,就算你不要我,我也不想你就这么一走了之啊........” 李威龙哭不动了,像滩烂泥般胶着在陈东实心口。就像被摁下了暂停键,陈东实定在原地,痴痴空望着前方。李威龙察觉到他逐渐柔软的身体,就像冰雪消融的河床,是浑然天成的温房。 “可是我老母说过,她说.......如果实在撑不下去的话,就放过自己。” 陈东实泪眼迷惘,看着远方,不知所谓。 “放过自己并不一定就是去死啊!”李威龙紧紧抱着他的脑袋,“你这个猪头,她怎么会舍得让自己的儿子去死呢?你都三十好几了,人生路走了快一半,难道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通吗!” 见陈东实又不出声,李威龙哭声更盛,“我听老曹说.......他说.......你在高速公路上遇到一头牛,那头牛救了你。你一直觉得那是你老母还了魂,回来保护你。那你有没有想过,童童也是这样呢?她也是你老母派到你身边的人啊!你想想这些年,如果没有你闺女,你难道还能活到今天吗?你走在大街上,怎么会平白无故捡到一个女儿,这难道不是冥冥之中就注定好的吗!” 第228章 陈东实似有触动,半梦半醒地抬起头来,反复嗫嚅:“童童.......” 是啊,童童.......还有童童.......陈东实泪水满盈,在一片模糊中忆起初见女孩的情景。 那时他和肖楠刚结婚不久,两人才搬离厂区,在巴彦格勒租了一间十来平米的小民居。那时陈东实常上夜班,某天夜里,下班路上,他隐约听到垃圾桶旁有人在哭。 等他打着手电悄悄上前,却见一个婴儿完好地待在襁褓中,天可怜见的,陈东实当即把她抱回了家。 女孩初到新家日夜啼哭,他和肖楠轮流为她陪护。无数个稀松平常的日子,他奔走在乌兰巴托的街头,只为找到一罐称心如意的奶粉。同样无数个稀松平常的时候,女孩奔走欢闹,为他一潭死水的生活注入一记梦幻的生机。 陈东实气喘声尤重,似哮喘发作一般,倚靠在李威龙肩头。 “童童.......”他抱紧男人,一脸迷惘地回味,“童童......她真的是我老母派来看我的吗?” “对,是的,绝对是的.......”李威龙一下又一下抚摸着他的头,就像陈东实抚摸他童年的那头小牛,“你大胆走,别回头。人生路你要大胆走,你别回头啊!!!” 怀中人分毫不语,沉默数十秒后,乖乖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双肩包重新回到了身上。 “听话.......听话好不好........我们回家........” 李威龙颤抖着唇,用大拇指替男人擦去泪水。 陈东实揉着发红的脖子,适才太用力,掐出了好几圈淤青。 “痛不痛啊......?”李威龙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脖颈,“走快回屋,回屋去给你上药。我记得你家里有药。” “不痛。”陈东实呆呆地挤出两个字,看着梁泽又哭又笑的表情,不知为何,也跟着笑了。 “你笑什么?王八蛋子,你去死吧!” 李威龙作势推了他一把,抡起拐杖,拧到他前面。 “你刚刚不是很想死吗?去死吧,我要回去吃饭了,我还没吃饭呢。今天老曹烧了排骨,全都是我的,你一口都不许吃!” 陈东实擦了擦泪,快步跟了上去,他拉了拉前头人衣角,“别生气嘛,你就当我今天犯蠢.......” 李威龙就此打住步,抬起双拐,用拐子狠狠打了下他的腰。 陈东实飞快将他抱住,趴在李威龙耳边,莫名其妙又哭了,“你还说我,你哭起来的样子,也蛮丑的其实.......” 第106章 “接下去什么打算?” 水库边,等天亮的功夫,李威龙点燃第一支烟。 陈东实坐在他旁边,两人靠在百米长的堤坝边,手边是十几个见空了的啤酒罐。 从火车站出来后,他们没有回家,而是打道去了郊区水库。两人顺路买了花生、猪耳朵,提了一袋子的酒,从九点半喝到凌晨三四点,四周空无一人,发疯时鬼叫,也不会影响到什么人。 “我是说以后,”李威龙吐了一口烟,他酒量不好,低度数的白啤三瓶倒。被陈东实灌了翻一倍的量,哪还看得清路,他是极克制的人,从前最讨厌酗酒。 陈东实似有似无地舔着舌尖的冰泡沫,一样喝得满脸红嘟嘟到顶,话都说不清。他晃了晃脑子,像是要把里头的水都拍出来,鬼晓得他现在是怎么想。 “我要回去........”陈东实深埋着头,表情迷醉,“回家.......回葫芦岛.......” 李威龙看他醉得不轻,笑嘻嘻地去捏他的脸,陈东实不带半点反抗,乖巧得任他揉搓。 “我跟你说哦,”陈东实抬起头,傻呵呵地别了他一眼,“你小子别以为,我能跟你好。” 李威龙捧着他肉墩墩的大脑袋,支支吾吾,“谁稀罕......稀罕跟你好。” “这可是你说的,”陈东实立刻挺起腰,满脸地自豪,“其实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从王肖财......王肖财那事儿之前,我就有回去的打算了。带上童童,回辽宁。就不带你,就不带你,就不带你,你气不气.......” 李威龙坐在一边,伸出舌头,哈嗤哈嗤,像仲夏夜树底纳凉的狗。 “我知道啊。”他扬起脸,剑眉飞扬,一脸硬挺,“我才不气,你现在做什么决定我都不会觉得奇怪。” “我同你讲,咱们做朋友也蛮好哎,”陈东实呵呵呵傻笑,两人齐手碰杯,“我跟你,只做兄弟,不问东西。” “谁要跟你做兄弟……” 李威龙同他碰了一碰,见男人吨吨吨狂饮,眸底微闪,随后仰头将酒一样一口闷了。 “那你呢?”陈东实扒下他的脸,虎着脸瞪了他一眼,“抽抽抽就知道抽,这玩意不好,以后少抽。” 嘴上如此说着,身体却很诚实。刚从李威龙嘴里夺过来的烟,陈东实熟练地塞进了自己嘴巴里,看李威龙一脸发懵,他解释道:“我这是为你好,吸烟有害健康,我替你承受这份不健康。” 李威龙无奈地笑了笑,扭过头去,放空思绪去看远处波光闪闪的水面。 陈东实一口一口吮着,成片成片的烟升腾在两人身间,将对方的脸氤氲得更不真实。 “那你呢?”陈东实不死心地问,“今后,你啷个打算哩?” 他抠着指甲旁边的一块老茧,怎么抠都抠不烂,越抠不烂,越激发他的热情。 李威龙昏昏沉沉地说:“我应该还会在这儿,还在外蒙,我得替我那些死去的战友继续守在这儿。我要守着他们的魂。而且咱都有驻外协议,没到日子,也离不开这地儿。你我都是活了一把岁数的人了,不是每天非要绑在一起,才算超脱。” 第229章 “理解。”陈东实点点头,一副认真在听的样子,“你是个好警察。” 顿了顿,又补充,“你一直都是个好警察。” “你啥时候走?”李威龙瞥了他一眼,很快又把头转过去,不想让他看到一点有关不舍的眷恋,“你说好笑不好笑,四年前,我送你回哈尔滨,四年后,还是我送你回葫芦岛。” “那天我休息。”他又瞥了陈东实一眼,打住要说的话,不动声色地接过男人手里的酒。 陈东实猛吸最后一口,将烟蒂摁灭,旋即道:“那你来嘛。” “你想我去不?” “想啊。” 陈东实如实地答。 手上的茧还是没抠完。 “东子,我.......”他坐过去了一点,正眼对上陈东实懵懵懂懂的脸,又卡住了。 “算了,没什么好说的了。” “那我采访一下,李大警官,”陈东实趁着醉意,将手捏成话筒,伸到他嘴边,“即将告别你又爱又恨的陈大狗腿子,此时此刻,你心里作何感想。” 李威龙有模有样地理了理衣领,清了清嗓,一本正经:“无所谓,没你我更清静。” “遗憾吗?”陈东实一扫酒气,口气忽然端正。 李威龙直勾勾地看着他那双眼睛,不知道他是在装醉,还是在装认真。 又或者真正在装的,其实是他自己。 “遗憾。”李威龙咧嘴笑笑,垂下头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失意。 “但不后悔。” 陈东实说:“其实你如果留我,我还是会——” “说啥傻话呢。”李威龙迅速打断他的话,笑得用力,“外蒙哪有老家好,听说东北也有好多好大学,童童以后争气,上个名牌大学,坐办公室,赚洋人钱,那不比留在这灰突突的地方好?更何况,你回去了又不是不联系我了,咱两又不是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你没事想我就给我打电话,我攒了假就回去看你,多好。” “那我呢.......”陈东实嘟囔了一句,声音比蚊子还小,“你咋不多想想我.......” 李威龙听到了,顺着他的话答:“想啊,想你快快乐乐,健健康康的,以及,最好以后再也别过从前那样的人生。” “其实我觉得自己就像那辆火车,很多时候,只是短暂地经过了你的世界。” “我喜欢你,”陈东实抬起眸,定定地看着对面,“威龙。” “嗐........”这一下把李威龙搞懵了,他节节败退,闪烁其词,“这种时候,说这话干啥……” “我想我以后再也没机会跟你说这样的话了。”陈东实一字一句,倾尽真心,“我喜欢你,但是,我不爱你了。” “我要去走我自己的路。”他和盘托出,由衷的心声,“我从前总是在追逐一些浮光幻影的东西,年幼丧母,我卖了家里的牛,拼尽全力想要留住我老母,留住仅此一份的爱。 最青春鼎盛的阶段,我遇到你,有过一些美丽的过去,太过美丽,所以短暂。之后因为你的离去,开始不厌其烦地寻找,哪怕千千万万遍。 再后来,经历了陈斌徐丽这些人,这些爱恨悲欢,我才发现,原来我这辈子,一直都像那个滚轮上的兔子一样,朝着悬挂着的胡萝卜奔跑。我一直跑、一直跑,总以为胡萝卜近在咫尺,其实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到,就算我把自己跑死,也永远吃不到那根萝卜。” “爱,是我这辈子永远都在渴望的东西。是我最想吃到的那根胡萝卜。” 陈东实勾起嘴角,挤出一个大大的笑。李威龙看着他,孤独地感叹:他又老了。风华正茂谁都有过,可现在的陈东实,更像是一块磨砺得无比光滑的石头,圆润却又通透。 他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做了梁泽以后,好像都没正眼瞧过这个男人的样子。陈东实长得并不出挑,略显老派的方圆脸,肉鼻头,眉毛就像雄激素分泌过度似的,浓得像被墨水勾兑过。 年轻时,陈东实勉强称得上一句周正,现在老了,最打眼的那双眸子,也变得如同风暴后的海面,久失灵动与生机。李威龙从前总劝他,擅自保养,没事多抹抹大宝。陈东实嘴上说好,却从来只当耳旁风吹过,以至于才三十岁出头,面部皮肤就糙得跟毛纸一样,摸上去,甚至还有些刺手。 他的身材也垮得几近变了形,像被强行吊了百十来块巨石的老树,躯干枝丫弯折扭曲,十指空空布满冻疮血痕。皮肤经历风吹日晒,干涸黝黑如废土,整个人看着就是一栋打满补丁的老宅,有种“缝缝补补又三年”的做旧感。 李威龙不禁红了眼眶。 “抱抱。” “抱抱。” 两人像一对笨重的狗熊,酒气熏天地交缠在一起。 “我懂你的,东子。”李威龙顶着一双兔子眼,仰头看天,“人这辈子并不是一定要为爱情两个字打转,除了爱情,还有很多东西值得我们去追寻。你得不到爱,但至少,有人需要你爱。虽然我很希望那个人是我,但我觉得,我是个男人,童童比我更需要你的爱,也更需要你。” “可你知道,乌兰巴托不是非走不可。” 陈东实似有松动。 “可对童童和你最好的,只有离开乌兰巴托。” 李威龙斩钉截铁,比陈东实本人还要坚定。 “没我的日子你会难过吗?” “不会的。”李威龙拍拍胸脯,“嘿,我四年都挺过来了,再挺四十年,保准没问题!” 第230章 “真的嘛?” “真的。” 陈东实缩回脑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我等你,走的那天来送我。” “我刚刚想了想,还是不去送了。”李威龙离他远了一些,将头埋进黑影里,音色淡漠使人辨不出情绪,“去了也帮不上什么,今晚这场谈话,我已经心满意足。至少这个夜晚,你完全地属于我。” “你搞得好壮烈,”陈东实哭丧起老脸,“干嘛啊,搞得这样,说好的咱不许难过。” “我没有难过,”李威龙矢口,肩膀抽动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在偷偷抹眼泪,“以后有机会来外蒙玩,我带你和童童骑大马。童童还没骑过马呢。我也没骑过。你想我就给我写信、打电话,听说马上要开新铁路线了,北京直通乌兰巴托,你不用费劲扒拉地中转。只要怀念,就总能相见......” “那再抱一下。” 陈东实主动靠上去,鸵鸟展翅般,将李威龙裹入怀中。 “这算分手吗?” 怀中人问,鼻间带着淡淡的哭腔。 “算.......吧?” “原来分手的感觉这么爽,”他把自己给说笑了,笑出一脸鼻涕泡,“我告诉你陈东实,我一点儿也不难过,我现在可爽了。以后你不在,没人管我抽烟,老子想抽多少抽多少,爽到飞。” “还是少抽,”陈东实知道他这是孩子话,笑着去摸他的头,“你我都要好好的,那玩意,能戒还是戒了吧。” 李威龙没去接他的话,起身从他的怀里挣开,目光落到天边破晓而出的红光。 “天快亮了。”李威龙指着远处说。 “是啊,天亮了。” 陈东实看着某人的背影,伸出一只手,闭上眼睛,幻想他化成一缕云烟,握在自己指尖。 “你会记得我吗?”李威龙转过头,抿了抿嘴,“这是我最后一个问题。” “会的,”陈东实说,“我这辈子为数不多的闪耀,都是你给我的。我打心底谢你。” “新的一天开始了,”李威龙长舒一口气,眉头一松,“愿你我都有一个美好的明天。” 第107章 半山陵园入冬后,每天仅开放六小时。陈东实把车停到侧门,抄小路绕开了保安室,直接拐进祭奠区。 人行横道两边的树桠早已光秃,还没下雪,树叶就被寒意逼尽。陈东实提着两大塑料袋祭品,健步攀上长阶,最后止步于一排熟悉的墓碑前。 “斌儿,叔来看你了。” 陈东实从袋子里拿出几串香蕉,几个苹果,堆放在坟前。天色灰扑扑的,他的脸也灰扑扑的,就像蒙了一层惨暗的薄纱。 “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随便买了点。你那么瘦,要多吃水果,补充营养,叔今儿就想同你好好聊聊天。” 男人躬身蹲下,拂去墓碑上杂乱的藤蔓与枯枝。花岗石的质感冰冷坚硬,指腹碾过,能清晰感受到一股砭骨的寒凉。 陈东实不禁打了个冷战。 “我要走了,”他看着墓碑上粗糙的肖像,仿佛男孩就坐在他面前,同他饮茶聊天,“外蒙不是个好地方,叔没啥用,撑不下去了,就后天早上的票。” 满园寂静无声。 “以后怕是没机会再见你了,”陈东实撇嘴笑笑,跟着打趣,“想我的话,就来梦里找我,我不怕小鬼。” 石碑前的苹果“咕噜”一声,滚下台阶,像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回应。 陈东实看着那苹果越滚越远,越滚越远,最后滚进山下的草丛里,再也看不到痕迹。 他继续往陵园深处走,一列新的石碑映入眼帘。陈东实把手伸进塑料袋,掏了半天,才费力吧啦翻出那个首饰盒。盒子里,安然躺着一条金手链。 “肖楠,又见面了。” 陈东实把链子放到她跟前,双膝抵地,郑重其事拜了一拜。 “送你的那条被方文宏带走了,这条是我后来新买的。”男人视若珍宝地抚摸着那条链子,“结婚后你不怎么打扮,临走前却想要一条手链。其实你要早说,十条八条也没关系,可惜.......” 无人回应半句。 “罢了,不提那些扫兴的话。”陈东实忍住伤恸,勉强荡出一抹笑,“听你的劝,我还是想带童童回我老家去,回葫芦岛清静。” “以前你老是嫌我那儿路程远、地方偏,不肯同我一起回去探亲。”陈东实说着说着,眼睛又红了,“我也知道我家里穷,夜里茅房都透风。你爱干净,受不了那样的环境,所以我不怪你,只怪自己无能,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 “可是你也好像从来没嫌弃过我穷。”陈东实面无表情,一言一语诉说着,就像一场孤独的演讲,“还记得有一回在菜市场,我拉不下脸同人讲价,你叉着腰,同人争得唾沫横飞,把四块五的茭白砍到三块七,省下来的八毛,给我买了双棉袜。那是你第一次给我送东西,你挺着胸,骄傲地说,把袜子换了吧,都破了洞,这袜子比你那双好,纯羊毛的不扎脚,上工穿一天,脚底都能热出汗。” “那袜子我今天穿来了,可暖和。”陈东实撩起裤脚,露出脚上那双灰色的棉袜,脚踝处有些脱线,但无伤大雅,他其实去小商品市场买过几次袜子,但没有一次,买得能比肖楠好。 她总是善于营生,把日子过得活色生香。 “但我也跟你认错,”陈东实抽了抽鼻子,声音逐渐模糊,“你走了以后,我还是抽烟,还是喝酒。还是没学会怎么好好叠衣服,每次柜子里衣服都揉成面团似的,直愣愣地往里塞,塞不下了,就堆在篓子里,等得空了你再回来教教我。” 第231章 他把手链挂在墓碑突起的一角上,“吾妻肖楠”四个小字,在斑驳的树影中,熠熠生光。 陈东实站直身子,用脚拨开坟前几块碍眼的鹅卵石。他又掏出湿巾,里里外外将墓碑擦了个遍。直到整块石碑不染一尘,方停下手。 肖楠爱干净,他不想她回来时,见到自己的坟头这样糟乱,气得托梦来骂自己。 忙活完这些,陈东实慢条斯理地走到山下。新开设不久的新墓区在隔壁,沿途走过时,还能看到个别逝者的家属,一样在亲人的墓前伤心凭吊。 陈东实放下塑料袋,魔法般地从袋子里拿出几个铁皮饭盒。每一个饭盒里,满当当塞着二三十个水灵灵的大胖饺。 他掀开盖子,里头还冒着汽,他是做好带来的,不知道徐丽爱吃什么馅,陈东实就各种都下了一点。 “丽啊,吃吧,别再减肥了,你都快瘦成妖精了。” 陈东实把那些饺子依次排列在坟前,饭盒有些烫手,他痛得直哼唧。 “这都是我为你亲手包的,不知道你爱吃啥馅,只说想吃猪肉饺子,就包了韭菜猪肉、芹菜猪肉、玉米猪肉........还混了几个地三鲜。对了,你别忘记给香玉留几个,那姑娘性格内向,就算想吃,也不敢声张。” 见徐丽“不说话”,他又兀自道:“好吧,其实我骗了你,这些饺子不是我包的,是我搁超市买的现成的。哥不会包饺子,包出来不成型,煮了以后都碎成了渣,看着都磕碜。” 陈东实指着那些完完整整的饺子,说:“可这些都是我亲手煮的,没让别人插手,好不好吃的,你就多担待吧。我要走了,带童童回辽宁去,以后要是想我了,记得来看我,我做好饺子等着你。” 他拎出一个小碟,倒了两勺醋,坐在地上,又抽出两双筷子。 “今天哥陪你一起整几个。”陈东实从兜里掏出一罐劲酒,冷天配酒,天长地久。 只是,女孩再也等不来她的天长地久。 “还有.......这是哥买的口红,啥色的,咱也不懂,就挑了个最亮最粉的。只是觉得你搽着,一定好看,哥从前就想送你了。” 陈东实将东西放到饺子旁,不断催促,“吃吧,快吃吧,吃完了再给你煮,吃完了.......哥等你回家。” 天外阴云陆续散去,隐于云后的骄阳,露出笑脸。陈东实拍拍身上的灰,拜了一拜,就此转身而去,再也没回头。 日子很快来到临别的那一天。 陈东实如旧起了个大早,不想童童比自己醒得更早。她一早备好了自己的小书包,乖乖坐在客厅里,茶几边堆着三四个硕大的行李箱。 陈东实领她刷牙洗脸的功夫,曹建德的车就到了。前一夜老曹特意打了电话,说要亲自送父女两去火车站,陈东实不好推脱,只能应下,上了车以后,发现李倩也在。 一行人一路无声地飘到火车站,班次有些早,进站口人烟寥寥。陈东实抱着女孩,去隔壁早摊要了几份卷饼,一人一份发过去,给童童的那一份,特意叮嘱加了肉松和火腿肠。 李倩看着那卷饼,迟迟不肯下嘴,垮脸道:“叔啊.......真走了啊?” 虽然陈东实提了许多遍,但她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近两个月发生了太多事,多得她有些喘不过气,看什么都有些后知后觉。 曹建德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此时无须多嘴。李倩见状拿出先前陈东实交给自己的银行卡,说:“这是你给我的,当初让我替你保管,现在你要带她走了,以后还是你自己拿着吧,以后要用钱的地方一定有很多。” 四人齐刷刷站在通风口,冻得双耳通红。陈东实不停搓着童童的小手,一边哈气一边说:“谢谢你哈,这段日子一直替我照看着童童,按道理说,我该给你些钱报答你——” “老陈,”曹建德赶忙打住他的话,摆了摆手,“咱们之间,不用说这样见外的话。” “嗯.......”陈东实浅浅应了一声,顺着曹建德身后,不经意地扫了一眼。他像是在期待着什么,又像是在验证着什么,眉目中透着一丝莫须有的希冀。 “这儿太冷了,没啥事就早些回去吧。”陈东实开始下逐客令。 曹建德当然明白,他这是故意站在赶人,他明白待得越久,只会越来越舍不得,越来越难下决心,越是这种时候,越需要干脆果决。 “实不相瞒,早两天我去看过他们了,”陈东实摸了摸冻红的鼻子,“陈斌、肖楠,徐丽,香玉,我给他们上了上坟。” 童童低头啃着卷饼里的生菜叶,像只温顺的小羊。她其实都听得懂,她无所不知。 “我是想说,我和童童走了.......以后大概就不会回了。”明知会有不舍,可真到了这时候,还是会难过,“我想麻烦你们,以后得空的话,替我多去看看他们.......也不用做什么,就扫扫坟、上上香啥的,这就够了。” “应该的,应该的。”曹建德郑重地点了点头,伸手摸了摸女孩的小脑袋,说:“童童,以后回去了记得跟伯伯通电话,听到没?想着伯伯,伯伯以后还给你汇压岁钱呢。” 李倩忍住伤感,跟着哄笑道:“下次再见面,希望不要再挑食了哦。你爸可没姐姐这么好,你不吃饭,他可不惯着你。” “行了,都回吧,回吧。”车站播报开始催促,陈东实扛起行李,慢慢往入站口走。 第232章 闸关前排了并不长的队伍,陈东实一顾三回头,反复确认,终究还是没能等到某人的身影。 “童童,早饭吃饱了不?”看着女孩流油的十指,陈东实心有戚戚,心中不自觉地惆怅。 父女两随人群挪过进站口,过了闸机和安检,一路无阻,进了售票大厅。 “爸爸,梁叔叔怎么没来?” 童童替他问出了最想问的那句话。 陈东实一下没太反应过来,愣了两秒,才转过来,女孩口中的梁叔叔,是李威龙。 “他........”陈东实心中又酸又堵,“他有自己的路要走吧。” “那他为什么不能和我们一起走?” “因为爸爸和他都有各自更重要的事去做,”陈东实蹲下身,认真地看着女孩的眼睛,有板有眼道:“童童听好了,在这世上,没有人能够永远陪着你。能够一直陪着你的,只有你自己,就算是爸爸,也不敢保证能一直待在你身边。” “爸爸是想说,你会死是吗?”女孩童言无忌,“我明白,死了就是没了,没了就是消失了,爸爸会消失,梁叔叔也会消失,童童以后也会消失的。” “我闺女真聪明,”陈东实欣慰地笑了笑,心情些许好转。他随人潮涌进月台,临火车进站不到十分钟,月台上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人。 远方汽笛声袭近,绿皮车厢就像一注翠色的泉水,流进眼眶。陈东实抬手抹了抹眼底,提着大包小包,牵着女孩穿过人潮。 十四年前,他只身来到这里,肩上一个蛇皮大袋,全身最值钱的只有那颗赤胆雄心。 十四年后,他携女返乡,贪嗔痴恨如云消散,再多不舍、难堪、温馨、眷念,都化作火车头上渐次升腾的白烟,茫茫然了无芳痕。 陈东实安然入座,将童童放到靠里头的位置。女孩好奇地看着车厢上无数新鲜的面孔,未知的旅途,对她来说仅仅是一个开始。 抬眸间,陈东实又往送站口的方向眺了一眼,不出所料的空寥寥一片,除了零零散散的路人,他还是没有出现。 罢了,不来也好。若是怀念,也必会相见…… 陈东实痴痴地想。 火车慢慢蠕动起来。 童童兴奋地吊着男人的脖子,开心得两眼放光。窗外景致一点点加快倒退,晴好的白天,万里无云,干净得如同一扇镜面。 月台末梢,男人奋力奔跑。腋下的双拐早已抛之身后,他扶着膝盖,一瘸一步,一步一瘸,焦急地探望着缓缓起速的火车。 “陈东实——!” 呐喊淹没在嘈杂声里。 陈东实心下一怵,仿佛听到有人在叫自己。他鬼使神差地探出小半个头,见李威龙不知什么时候,神奇地出现在了月台口。 “慢点走........慢一点.......”他伸出手挽留,膝盖越跑越痛,速度越来越慢,与陈东实的距离,也愈发地远。 陈东实抱上童童,发疯了般朝后头车厢跑去,一节,两节,三节,直至最后一节。 他不顾周围人异样的目光,打开车窗,挥舞双手。只见李威龙还在追着,半瘸半拐,跑得满头大汗。 毋庸置疑,他是再也追不上了。就像曾经的自己,明知再无可能,也要尽力一试。 李威龙渐渐跑不动了,他捂着肚子,眼见陈东实离自己越来越远。 “记得想我!”他红着眼,声嘶力竭,“记得、记得给我邮好吃的,到哈尔滨中转,那都有些啥,多给我寄点——!” 陈东实扒在窗沿,应着风声,卖力回喊,“红肠,扒肉,马迭尔冰棍——” 还有雪。他喃喃自答,哈尔滨的雪。 “等十二月,天再冷些,我就接你回哈尔滨看雪。” 这一次,他当面喊了出来。 这一次,他不再允许自己泪流。 第108章 十年后。中国,海口。 龙华区东南路农贸市场一到午歇,连菜带人都洋溢着一股子懒散。水产区和走禽肉蛋区域,各家商贩们打盹的打盹、刨饭的刨饭。从乡下赶早集的农户,过了午饭就准备收摊,剩下的几样菜色历经挑拣,成色和主人的面孔一样,看着都不算上乘。 清一色的肉铺档口,男人提着货箱,将满满一筐子肉脯拢进冰箱。迷你彩电里播放着《人民的名义》,达康书记摇下车窗,成就往后三年互联网表情包名场面。 发黄到堆满茶渍的老式茶杯里,上下浮沉着昨夜冲泡的菊花、决明子。男人眼睛不大好,隔壁卖牛羊肉的档主说,喝菊花茶能明目,男人不太懂,是女儿逼着他做的,他这才去淘宝下了单,每天早晚各五百毫升。 “老板,来半斤猪后腿。” 档口挤进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裙,手里还提着几样别的时蔬。 陈东实从货架底抬起身子,发现是住在隔壁小区的常客,日常寒暄间,多给她送了二两。 “哎呦大哥,又做慈善给人免费送肉啊。”胖女人笑得满脸都是褶,“你看看,我都快一百六了,医生说我三高,要清淡饮食。” 陈东实替她称好钱,打包好,递给她的时候,习惯性朝她笑了笑。这样的笑容在陈东实脸上十分多见,从到这里起,市场里的家家户户,都知道东大门右手边倒数第二个猪肉档口的主人,是个极老实温厚的中年男子。 “快高考了吧,”陈东实抬起罩子,举着拍子驱赶着猪肉上的苍蝇,“你不吃,给你家女儿吃,小姑娘正长身体哩。” 第233章 女人美滋滋地甩了甩新烫的头发,付完钱,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欸,我跟你说啊,上次跟你介绍的那个女的,你到底有没有聊啊?”胖女人一脸八卦地凑了上去,看男人一脸失语,自知无趣,忙释怀道:“行了行了,你别说了,让我猜猜,是不是又跟之前几次一样,加了微信就没后续了?” 陈东实摸了摸后脑勺,露出标志性的傻里傻气的笑容。 “你说说你,图啥?”女人仍不放弃,推销得卖力,“这满档口的谁不知道,卖猪肉的陈老板那可是香饽饽。虽说这年纪吧,有些大了,又带着个女儿,但你的品性,大家伙都看在眼里,对面卖水产的老刘,他女儿可是惦记着你呢。” “哎呀你说这干什么,”陈东实好不羞臊,“我没那心思,何况童童还在念书,正是最关键的阶段,我还没有给她再找个后妈的打算。” 说曹操曹操到,陈东实这头刚撂下苍蝇拍,另一头传来一阵欢快的脚步声。女孩背着双肩包,蹦蹦跳跳地走上前来,见有客人在,抢先一步打起了招呼,一声“姨又来啦”,听得人心头发暖。 “回来啦?”陈东实立刻眉开眼笑,接过书包,指了指后屋,“快去把牛奶喝了,饭菜在桌上,我刚热过,今天回来热不热?” “热。”女孩呼哧呼哧地对着电风扇,将散发拧成一股马尾,高高扎起。十六岁的面容不施粉黛,依旧灵动洁净,眉眼之间,真有几分肖楠年轻时的神韵。 “想不想吃雪糕?”陈东实作势要掏钱,不料女孩摆摆手,笑嘻嘻道:“吃过了,还吃了好多辣条。” “又吃辣条?”男人气不打一处来,“垃圾食品少吃,跟你说多少回,吃冰的时候别吃辣,就算吃,也分开吃,不然胃又要难受。” “你听听,姨,我爸又双标。”肖童嗔了陈东实一眼,一个箭步过去,拔出陈东实藏在腰上的香烟。 “姨你作证,上回他可是当你的面答应了我,以后不抽了,结果还是被我抓包现行,陈东实,你说该怎么办?” “什么陈东实,没大没小。”陈东实抢过那包烟,嘟囔道:“我看平时就是对你太好了,连爸都不叫,回头就断你零花钱!” “爸~~~”女孩见机服软,撒娇撒痴地凑了上去,像只树袋熊似的抱住男人胳膊,“我的好爸爸,我的好父亲,您是这世上最英俊潇洒的王子,是我一生的偶像。我永远都是你忠心的小迷妹小跟班,求您高抬贵手........” “——没门儿。”男人“啪”地一下拍下她的手,不怀好意地瞥了眼,门口女人爆发出一串宠溺的笑声。 “要我说啊,你就依她吧。”女人乐得前仰后翻,“我要有个这样漂亮懂事的女儿,她就算要天上的星星我也得给她摘下来。” “听到没,爸,我可不缺人疼。” “我~可~不~缺~人~疼~”陈东实歪着脸,装腔作怪地模仿了一遍她那尾巴翘上天的语气,抬手赏了她一个板栗,“女大不中留,你喜欢你姨,你就跟她去,我看这世上除了我,还有谁无条件地对你好。” 陈东实气鼓鼓地背过身去,剁起了案板上的猪肉。肖童意识到男人情绪有些不大对,赶忙使了个眼色让女人开溜。她跑到墙边,从书包里拿出一张表格,走到陈东实身后,戳了戳他腰上的小赘肉。 “爸,你看这是啥。” 陈东实的声音听着闷闷的,“不看,伤心了。” “你看一眼嘛。”女孩绕到他前头,将东西递到他跟前。 “这是啥?” “二模成绩单。” 陈东实赶紧摘了围裙,拿抹布擦了擦手,满是稀罕地从女孩手里接过那张表格。 “语文32,数学17,英语24........”男人越读越觉得离谱,“化学就只有7???你就算全选c都不止拿7分吧?我的傻女儿,这智商也不随我啊。” “你别看分数,你看排名嘛。”女孩不依不饶,指着最底下的一行小字。陈东实照着她指的地方看去,班级总排名一栏上,对应的数字为32。 陈东实当然知道,肖童全班也就33个人。 “全班倒数第二?”陈东实高兴得起飞,“我去,我闺女这么厉害,居然拿了全班倒数第二?!” “我是不是很厉害,是不是是不是?”女孩一把抱住男人的腰,父女两开心到转圈。 “要知道,你以前都是倒数第一哎。”陈东实有些不大确信,揉了揉眼睛,直到真正确认这次的成绩,才由衷地笑出了声,“爸爸说过,拿倒数第一不丢脸,但凡进步一名,都说明咱家孩子不差。我们家童童就是世上最棒的小孩。说吧,你晚上想吃啥,吃啥爸都给你做!” “我想吃糖醋排骨!”女孩指着案板上的小排,神色骤而一黯,主动摊牌道:“不过爸,我得跟你说个事,你知道了,可别骂我.......” “什么?” “其实这次没拿倒数第一,是因为有个同学生病了,没来参加考试.......” 肖童的声音越说越小。 “所以——” “那又咋了?”陈东实将成绩单随手一扬,“你爸我是这么肤浅的人吗?学习成绩说明不了什么,为人端正才是关键。” “爸你真的不怪我?”女孩试探地看了他一眼,不死心地问:“可是爸,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笨呐?他们好多人都说我是笨小孩,班上还有男生说我脑子有问题。” 第234章 “可你上次画画比赛不是拿了一等奖吗?”陈东实说,“而且你热爱小动物,经常偷拿些边角料去喂菜市场门口的猫猫狗狗。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其实你每回什么时候拿的,拿了多少,我都知道,只是懒得戳穿你罢了。” “那你为什么不骂我?” “我为什么要骂你?”陈东实双手一摊,任女孩扑进自己怀里,“童童,活着已经很难了,爸爸不想给你设限任何一种人生。” “我理想中的你,可以去做你任何想做的事情。不必因贫穷愚钝而苦恼,也不会因真情善良而胆怯。你可以是巍峨的高山,也可以做伏地的流水,甚至于你说爸爸我好想去流浪,我也会为你备好行囊,祈祷你一路平安,直到你遇到真正的自己。” “爸.......”女孩渐有些哽呜,一头栽倒在他肩头,“我上辈子做了多少好事,这辈子才碰到你这么好的爹。” “真哭假哭?”陈东实故意逗她,“别又是装的吧?” “就是装的。”女孩抬起头,露出奸计得逞的表情,“陈东实,快去给我做饭!” 档口飘出一片鸡飞狗跳的嬉笑声,小小的菜市场档口,仿佛坠入童话领地的姜饼人小屋,从外头看,和普通肉铺档口别无二致,可在父女两心里,却焕然如梦境。 …… …… “近日,我国南海警方破获一起跨国组织运送毒品枪支案,缴获非法毒品六点八公斤,非法枪械十四余把。该案组织庞大,横跨新马泰三国,不幸的是,在本次追捕行动中,已有多名一线干警英勇牺牲,国家扫黑禁毒办将为他们追封一等功勋章荣誉,兼烈士称号。接下来,让你我一同为这些无名英雄致敬默哀........” 晚七点黄金档,陈东实刚把撒好葱花的水蒸蛋端上饭桌,电视机里开始播报一手讯息。缉毒烈士的马赛克肖像轮番播放过去,肖童握着遥控器,失神地回头瞧了眼厨房,见不知道什么时候,陈东实站在了背后。 “爸.......” 女孩赶忙切到其他频道,欢歌笑语的女团选秀,一群五颜六色的年轻少女,正在初舞台上卖力歌舞。 “换回去。”陈东实放下碗筷,不容置疑地夺过肖童手上的遥控器,把频道切回到新闻播报。 “——逝者已逝,生者犹在,他们用生命为你我构建起一方平安,愿各位英雄一路走好,未来不再昏暗.......” 催泪bgm应时响起,新闻联播开始播放结尾字幕。男人冷冷地站在原地,脑袋嗡嗡嗡一片,还没从刚刚那张一闪而过的马赛克画面里回过神来。 “爸.......” “你先吃。”男人披上外套,转身就要出门。 “爸这么晚了,你去哪儿啊?!” 女孩顾不得想那么多,拿上手电,跟着跑了出去。 “爸你等等我!” 肖童跟在陈东实后头,一个劲地跑。 到了一个十字路口,陈东实跑不动了,半懵半醉地看了眼脚下。 出来时太过慌张,都忘了换鞋,脚上还踩着那双日常在家的人字拖。 “爸........”肖童猛地从后头抱住陈东实,“你别吓我,爸,你到底要去哪儿........” 是啊,要去哪儿?自己能去哪儿?陈东实痴痴地看着脚上的拖鞋,一双凉拖,能支撑他从海口走到乌兰巴托吗? 肖童似读懂男人所想,先开口道:“那不是的.......不会是梁叔叔,你忘了吗爸,他上礼拜还给我寄了零食,电视上的人不会是他.......” “你不懂......”陈东实渐有些站不住脚,“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死光了,你爸都记得他的轮廓.......就算打了马赛克,我也知道,一定就是他!” “爸........!”肖童也跟着急了,赶忙劝解道:“你是不是忘了,这十年里你们每天都会打视频发微信。每年他都会回来看你,或者你去看他,你两虽然没住在一起,可他每天在干什么、吃什么你都一清二楚。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你不知道,”陈东实急得快要哭了,“前两天我给他发我新做的卤肉,他就一直没回我。电话也打不通,视频也不接,从那个时候起我这心里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要去外蒙。”他当机立断,“童童快给爸看看票,最近一班的火车……不行,火车太慢了,看看有没有飞机,最近一趟,我现在就回去拿护照!” “爸你别这样!”肖童急得直跺脚,见拉不住人,只得原地大喊,“你要真走也得要明天,这都什么时候了,明天,明天我陪您一起去........行不行?” 陈东实放慢脚步,走回到女孩身边,将她紧紧搂入怀中。 “对不起.......对不起童童.......爸爸又失态了.......” 男人无声凝噎。 “这人一着急,就容易糊涂,童童,明天陪爸爸一起去外蒙看你梁叔叔好不好?” “嗯........”女孩靠在男人怀里,将涌到眼眶的眼泪又憋了回去。 “爸你以后别这样了,吓死我了。”肖童先做起安慰的那个,“相信我,梁叔叔一定会没事的。” 第109章 第二天陈东实起了个大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帮肖童请了三天长假,连着周末,一共五天,足够父女两往返中蒙。 直飞乌兰巴托的机票早已售罄,还需先飞大兴,再转阿拉图,最后抵达乌兰巴托。在开往美兰机场的计程车上,陈东实飞快合计了一下,今天早上起飞,到外蒙得后半夜,后半夜的时间,他应该还在睡觉。 第235章 陈东实决意先不提前电话告诉他自己要去外蒙。诚然如童童所言,陈东实打死也不敢相信,昨天晚上电视上的那个人会是李威龙。可他心中何尝不害怕,害怕电话打过去,又接不通,更平添旅途中的惶恐与担忧,还不如直接杀过去,亲眼见了,才算真正放心。 父女俩横冲直撞地跑进值机大厅,又如逃荒一般,往安检和登机口赶去。半路童童闹着要上厕所,陈东实无奈,只好在门口等她,不想一等就是二十分钟,距离登机不到一个小时。 “童童——?” 男人站在厕所口,象征性往里喊了一嗓。里头走出一对母女,母亲眼神古怪地扫了陈东实一眼,看他就像在看一个变.态。 “欸不好意思,”陈东实拦住后头的清洁女工,“麻烦您能帮我看看,我女儿在里面怎么回事吗?我这儿快要登机了,让她赶紧出来,别耽误了行程。” 不想大妈一脸问号,“女儿?什么女儿?女厕所里压根就没人。” “怎么可能........”这下轮到陈东实懵了,“我刚还看见她进去了,就几分钟的功夫,难道她出去了?” “我不知道,”大妈神情坦率,不像在撒谎,“我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没看到什么人。现在这么早,机场人本来就少,怕不是走丢了吧?” 走丢.......陈东实脚底一软,险些晕倒在地上。 “你先别急啊,”大妈忙将人扶住,指了指不远处,“你先四处找找,我也帮你去服务台问问,你女儿叫啥名,多大啊,你别慌啊.......” “她叫肖童,十七岁,穿一件白色t,下半身牛仔短裤.......”陈东实手足无措地比划着,像是要碎了,“我.......谢.......谢谢你......我先去找找她.......” 陈东实拽紧身份证,先在厕所四周摸了一圈,又到一边的便利店看了看,可惜都没能看到肖童的影子。他再也控制不住了,疯牛般冲进安检口拥挤的人堆里,国内出发的安检通道前,此时汇聚了大批旅行团游客,导演小哥举着蓝色小旗,号召所有人朝自己这边看。 陈东实摸索上前,一个人一个人看过去,急得上蹿下跳。大兴的班次已经开始开放登机,安检口外,人也越来越多。 “童童!”陈东实撕心大喊,“肖童——!你到底在哪儿?!童童!” 满世界的陌生面孔,飘来走去,无人理会。 “童童你别吓我,你别吓爸爸,童童!” 陈东实抱紧脑袋,跌跌撞撞地拎着行李,在人.流中逆行穿梭。 “童童你在哪里........肖童!肖童你快出来.......” 呐喊声很快吸引来了地勤,简单听完陈东实的描述后,他们也加入了帮忙找人的队伍中。 “你先别着急,小姑娘都快成年了,应该不至于轻易被骗。”旁边一小哥柔声抚慰,倒了杯水给他,“我已经让同事去找了,总台也会有人播报,这里到处都是监控,你放心,她一定会没事的。” 陈东实浑身发抖地蜷缩在警务室,双手抱着好心人递来的茶水,面色惨白,见不到一丝血色。 “你知道吗?mnhnnxanpt,在蒙古语中,是‘我所挚爱之人’的意思。” 神思恍惚间,门口飘来一阵熟悉的话音,陈东实乍地醒神,放下茶水,一骨碌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所挚爱之人,翻译成大白话就是,我爱你。我——爱——你.......” 每个字的尾音被拖得无限地长。 陈东实慌忙迈出两条腿,冲到门口,拨开人群往声音的源头探去。 说话的是个瘦瘦高高的中年男人,黑不溜秋,只留给自己一个佝偻的背影。他拎着包,正和身边女孩说着话,还把手轻佻地搭在她肩上,有说有笑。 陈东实定睛一看,那女孩不是别人,正是肖童,那男的还把头靠了过去,两人就像一对举止亲昵的情侣! 你个王八蛋....... 陈东实气得浑身发抖,火冒三丈地冲了过去,正当他要抡起拳头打算狠狠教训一下这个猥.琐男时,肖童一个转身,将那男人一道翻转到他面前。 陈东实登时傻眼,直冒火气的头顶“哧”一声被浇灭。看着眼前人有些陌生的三庭五眼,陈东实后退两步,一时之间,无言梗塞。 “童童........” “爸,”肖童一把搂住他胳膊,笑嘻嘻地看着那人,“爸你看,这是谁呀。” “你是........”陈东实有些语无伦次,双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突然感觉自己的两只手很是多余。 “好久不见,”男人摘下墨镜,露出一脸憔悴沧桑,“陈东实。” “老曹.......?” “........” 男人微微白了陈东实一眼,“大哥,你什么眼神儿。” “那你是?” “我是你爹!” 男人被对面的反应给逗笑了,“陈东实,叫爸爸。” “你是威龙......?”陈东实凑近几分,上下检索着他的模样,像一台扫描机器,“你怎么变得这么黑了?怎么跟微信视频里一点都不一样,是不是偷偷美颜了?” “童童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你爸这大傻子,肯定认不出我。” 李威龙将登山包扔到他脸上,主动把脸伸过去,点了点面颊:“你再仔细看看,我是不是你爸爸。” “这到底咋回事........”陈东实又惊又喜,“我才是你爸爸,妈.的,就知道寻我开心。你知不知道老子昨天看电视,看到有个人很像你,我吓死了,一个晚上都没睡好。一大早跑机场要去外蒙找你,你个王八蛋,我打死你!” 第236章 陈东实抡起拳头,作势要教训他。却不是真的打,更像是一记柔情漂漂拳,跟大馒头似的弹在李威龙的胸肌上,童童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 “你还跟着他一起逗我。”陈东实哭丧着脸,莫名其妙又哭了,“你两是不是商量好的整我?青天白日的,你不在乌兰巴托,怎么会在机场?” “早半个月前我就跟童童通好气儿了,本想给你给一个惊喜。”李威龙勾上他的肩膀,另一边勾着童童,“我辞职了,不做警察了,以后怎么样还没想好,恐怕现在需要你来养我了。” “我养你个鬼!”陈东实推了他一下,又气又觉得好笑,“有手有脚,干嘛要我养你,我现在卖猪肉,也就能保证你有肉吃。给你吃猪屁股!” “那你舍得呀?”李威龙去捏他的脸,扭头对女孩说,“你看看童童,我说得对不对,你爸就是个大哭包,一天到晚掉眼泪,怕是想我想的吧?” “我才没有!”陈东实别过头去,赶紧把眼泪擦了,撇撇嘴说:“我跟你说我和童童在海口潇洒得很,没你的日子,我都胖了十几斤。” “说到这个,”李威龙突然正经,“其实我一直很想问你,不是说留在葫芦岛吗,怎么好端端的,前两年突然改了心性,来海口定居。” “是我,”一旁的童童和陈东实相视一笑,“我小时候跟我爸说,我喜欢海。葫芦岛有海,但没有海口安逸。我爸为了我,把老家房子卖了,搬到了这儿,叔你等会看嘛,海口的海,她真的很不一样。” “你叔刚落地,看什么海,怕是还没吃饭吧?咱先赶紧回去吃点东西。” “不急。”李威龙摆摆手,摸了摸肖童的头,“好久没看到童童了,又长高了,再长下去怕是要比你爸爸都高了。” “那可不,这丫头也不知道随谁,才十六七岁,就一米七了,跟窜天猴似的。” 陈东实小心地瞥了眼李威龙,跟看不够似的,又不敢大胆看,只能用余光偷偷地瞄。 “咋了,我脸上有花?”李威龙摸了摸脸,有些害羞。 “你老了,”陈东实不加掩饰地说:“也瘦了、丑了,黑了吧唧的,跟原始人一样。” “每天风吹日晒的,能不黑吗?再说我都四十多啦,哪还比得上年轻时那样。”李威龙拍了拍陈东实的啤酒肚,“你也没好到哪里去,吃成这样,都快成猪八戒了,跟怀了双胞胎似的。” “走,回家。”陈东实懒得听他埋汰,拿着车钥匙往地库走,“我送你们,回去再给你们做饭。” “别了吧,你这满脸眼泪鼻涕的,别回头把车开到海里去。” 李威龙拿过他手里的车钥匙,毫不见外地坐进了主驾。 “我要举报!”女孩在后排举着长手,满脸小人得志,“举报陈东实先生在过去三个月里,又背着我们在偷偷抽烟,还威胁我,不让我告诉你!” 李威龙从后视镜里瞪了陈东实一眼,踩下油门,车子缓缓驶上路面。 沿海一旁的主干道,棕榈树一棵接一棵。星星点点的游人漫步在浅水沙滩上,不时有海鸥掠过雨刷。 驶过通山的桥洞,视野瞬时开阔,大片湛蓝海域如同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将人包裹进无尽的温柔之中。 陈东实靠在副驾驶上,满是陶醉地看着李威龙的侧脸。迷迷糊糊间,他有些困意,许是早上醒得太早的原因,离家还有十数公里的时候,终没忍住,支支吾吾地睡了过去。 车子一个急刹,刚睡着的陈东实一下被惊醒。他猛地睁开眼来,见驾驶位上空无一人,后面的童童也没了踪影。 “什么情况?!” 陈东实打开车门,发现车子此时飘在一片虚无的白上,彷如云端。炽烈的白光照得他睁不开眼,他只能凭感觉行走。 “东叔。” 背后传来一阵呼唤,似云顶仙音,空灵缥缈。 陈东实蓦然回身,见陈斌站在身后,满是青涩地冲自己招手。 “怎么胡子又没刮?” 肖楠也来了,急赤白眼地跑上来,说话跟火箭炮一般。 “跟你说多少次了,刮胡子刮胡子,你毛长得快,三天不清理就跟紫菜饼似的,挂在脸上,磕碜不磕碜?” 陈东实委屈地摸了摸嘴,脸上却是笑的。 “那你来帮我刮嘛。”他说,“我刮不干净,你手法好。” “其实东哥怎么样都好看,”徐丽领着香玉从光里走出来,一身碎花裙子,明艳又张扬,“不过东哥,你胖了哦。” 陈东实泪盈于睫,恍惚着问:“你们怎么都来了?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换身衣服。” “不用换不用换,”女人的声音温温响起,她拄着盲杖,缓缓向前,“咱东子,穿什么都板正。” “妈.......”男人瘪嘴痛哭,“妈你也来看我了?妈妈......” “好端端的,你哭什么。”女人将陈东实抱在怀里,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头发,就像小时候一样。 陈东实正要细问,头顶似有什么东西在舔舐自己,黏糊糊、糯叽叽,像童童小时候玩的橡皮泥。 “这是........” 陈东实微微一愣。 “这是你的花儿。”女人一脸柔笑,“我的东子,我们和花儿都来看你了........” “向前走,你莫回头。” 徐丽端着那盘饺子,影子逐渐模糊。 第237章 “向前走,你莫回头。” 肖楠回眸一笑,身影飘然如尘埃。 “叔你只管向前走,最好不要再回头!” 陈斌卖力挥手,身体一点点化作云烟,融化在眼前。 “向前走.......”陈东实嗫嚅不止,“向前走......” “我不许你们走!”他遽然抬身,脑门“哐”一声砸到驾驶台上,一旁的李威龙一脸看傻子的表情。 “猪头醒了?” 陈东实大脑一片空白,略平复了几秒,方反应过来,原来刚才的一切都是在做梦。 “童童呢?”他看了眼后座,女孩又不见了。 “在那儿呢,”李威龙指了数十米开外,“小姑娘吵着要玩水,我看时间还早,你还睡着,就先把车停到这儿了。” 话没说完,不远处的肖童便蹦着朝二人招手,阳光下的笑容,纯烈如百合。 “爸!叔,你们快看!赶潮啦——!” 女孩身后潮汐如梦,一浪接一浪扑打在沙滩上。潮水过后,鱼虾海贝如遗留的珍馐,赤.裸.裸地横在沙滩上,映照出五光十色的琉璃幻彩。 “赶紧的吧,赶潮去!”李威龙推了陈东实一把,撬开车门,小跑着朝女孩跑去。 陈东实远远瞧着,嘴边依依回味:“好嘛.......向前走,你别回头。” 他打开车门,拿上后备箱上的泳衣泳裤还有冲浪板,欢呼着飞了过去。无数海鸥盘旋在头顶,撒下一片欢快鸟语。 “陈东实。” 背后有人在喊。 男人翩然回首,二十六岁的李威龙,一身戎装,身姿笔挺。 “0823,李威龙,到!” “立正,稍息,向右看齐——!” 少年肆意大笑。 “陈东实!” 他朝男人身后喊去,陈东实痴痴回身,见自己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更年轻的自己。 “你快看!”二十六岁的李威龙指了指天空,两人身前飘起无尽的大雪。 “有雪!好多雪!好多的雪啊!” 两人相拥在一起,在雪地中欢呼、雀跃,流泪,大笑。 “你还杵在那儿干什么?!” 四十多岁的李威龙一把揪过他的猪耳朵,“傻子,又在这发什么呆呢?” 陈东实半梦半醒地回过神来,抱着男人的头,狠狠亲了上去。 “你大爷的,就是特么一个字——爽!” 东子大吼一声,如野人下山般,呜噜呜噜地朝大海奔去。 李威龙紧追其后,快步疾行在浪中。两人身影交缠在一起,头顶的天际线,飘过成片瑰梦般的晚霞云烟。 “大胆走,你别回头!”他冲岸上的众人喊,“你们都别回头啊——!” “你看看你爸,是不是玩水玩傻了?” 李威龙搭着肖童的肩,无可奈何地笑了一笑。 “他不一直都这样吗?”肖童笑得看着原地转圈大叫的男人,仿佛整个天地,都是他一人的主场。 “咱们以后都会好好的吧?” “当然了,咱们都会好好的。” “那就好。” “那就好。” 那就....... 岁岁如梦长。 【全文/完】 第110章 肖楠番外:辣椒炒肉 718炼钢厂里的女人分两批,一批以16到20岁的广东妹为主,用闪亮发光的手机壳,涂高明度的深粉色美甲。头发一定带点营养不良的黄,以及,至少有两到三段和厂弟的暧昧史。 而另一批,则是以肖楠为主的老中青。二十五岁往上,六十岁以下,大部分人身上背负着沉重的身家。而肖楠混在其中,已属幸运,进厂不到两年升副组长,偶尔兼管兼管后勤,厂里常有男人对她献媚讨好。 肖楠烦死那些苍蝇一样无孔不入的男人,十有八九都有过婚史,有些甚至都还没有离婚。国内老家妻女成群,国外厂区临时夫妻,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人寂寞时,就单纯想找个人陪,等到逢年过节,攒够钞票,再各回各家,和肖楠同寝的上铺姐妹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肖楠心气儿高,普通人她瞧不上,隔壁车间主任给她介绍过两回,一个留过学的医生,一个画图纸的建筑师,都是大熊猫一般的高材生。 先说医生,肖楠头回见他就不大满意。小伙子模样板正,可撸起袖子,两只手腕上挂了六七块表。有丹麦的,有法国的,有日本的,全世界各地的表,肖楠打着哈哈说,不知道的以为您卖表呢。后来才知道,那医生文凭是假的,表也是假的。他就是个穷包装的冒牌货,气得肖楠把介绍人骂了一通。 再是那建筑师,总归正常一些了,可性格实在呆。两人约在小树林散步,大夏天,肖楠热吐血,那男人都一动不动的,连瓶水都舍不得买。肖楠忍不下,自个儿掏钱去买,等付完钱男人才说,哎呀我刚刚准备付的,谁让你付得那么快,都让我没有表现机会了。 回头肖楠就跟中间人说别再来联系了。 她也就收收心,不打算继续相亲了。 直到遇到陈东实。 那个傻大个、二哈子,厂里人人都叫他陈木头。 这个外号是门卫给他取的,原因是陈东实每天中午都会在厂区门口逗狗。就这么一个人坐在老槐树下,时间久了,跟那棵老槐木一样,看着呆呆笨笨的。 炼钢厂一共六条狗,前后门各三条。前门两条前年运货被皮卡碾死了,最后剩下的一条,是只大白狗,毛色雪亮,被门卫养得膘肥体壮,跟肉球一般。 第238章 狗没有名字,陈东实后来给它取了,叫“亮亮”。那时他跟肖楠还不认识,只在厂区先进员工的光荣榜上看到过这个女人的名字,每个季度的“进步之星”名单上,总会出现肖楠两个字。 这女人明媚、爽利,一天天的浑身都是劲。别人要花两三个小时组装完的零件,她总是一个小时就能装好。其余女人费力扛起的矿泉水桶,她一边扛一个,比男人还好使。 因此肖楠在男人堆里总是格外受捧,干脆脆的不娇气,不像一般小姑娘,稍微风吹日晒一小会,就跟蒲公英似的要吹散架。每次肖楠从澡堂洗完头,撸着半湿半干的头发,从走廊上哼歌回宿舍时,总能得到工友们的频频侧目。 自然也包括陈东实。 他羡慕那样的炽烈与舒展,就像肆意向阳的花朵,毫无保留地张开胸襟,接受周围人的羡慕和赞誉。相比之下,陈东实就像活在潮湿岩石下的苔藓,默默无闻,无人在意,他从没有过走在走廊上被众人关注的体验。 所以后来两人因为饭盒搭上话也显得格外生硬,那时陈东实住八人寝,位置最靠近厕所,刚搬进来时他本有个靠窗的好铺位,后来让给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他被机器压碎了半只手,是个残疾人,陈东实有事没事就会替他去打饭。 久而久之,陈东实也会把自己的那一份餐尽可能多地匀给他,工友都笑他是“假雷锋”,为了评先进,不择手段,唯独陈东实如旧照做,日子一长,十天里有五六天自己都吃不饱。 直到那个女人出现。 一个闷热躁动的午后,男人们从澡堂回寝,距离夜班还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陈东实洗完搁阳台刷鞋,哗啦啦、哗啦啦,突然就听见屋里冲进一道倩影。 肖楠抱着老式的三层铁皮饭盒,似押镖一般,将东西堆在陈东实的床位上。陈东实隔老远就闻到了那股浓郁的炒菜味,便也暗暗勾起一些中午没吃饱的食欲。 寝室里的其他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见肖楠嘟着个脸,跑到阳台上对陈东实说:“你去吃呗。” 陈东实一脸问号地看着这个女人,他连她名字都不知道,就冒冒失失跑到男宿舍楼里,和一群大老爷们挤在一起,怪别扭的。 肖楠说:“你是不是叫陈东实?” 男人涩涩地点了点头。 “嘿,我就说准没错。”肖楠擦了把汗,又指了指那些饭盒,说:“我特意问食堂借了锅,给你开小灶,你去吃不?” 陈东实正要回答,刚从厕所里出来的寝室长吓了一跳,赶紧拉上还没来得及拴紧的裤腰带,羞煞道:“怎么还有个女的?!” 一群男人哄堂大笑。 肖楠俏生生地杵着,把弄着汗衫上的盘扣,把头低下,用余光偷偷看着陈东实。 他生得高高壮壮,毛发粗硬,就连眉毛都像蘸了墨水似的,又粗又长。他一笑起来,有一颗倒三角的虎牙,跟小星星似的,点缀在五官里,眼睛一笑眯成一道缝,着实跟厂区门口那只叫“亮亮”的大狗神似极了。 陈东实看着肖楠直勾勾的眼神,臊得不敢正眼去瞧。他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埋头快步往外头走,身后的肖楠噗嗤一笑,也啥都没说,蹦蹦跳跳地跟了上去。 直到无人的走廊底,陈东实才打住脚步,拧过头看着她说:“谢.......谢谢你。” “原来你会说话啊?”肖楠又笑了,她太爱笑了,笑起来咯咯咯的,再是心情不好的人看着也开心。 没等陈东实回答,她自顾自道:“刚刚在屋里见你不吱声,我还以为你是个哑巴呢!” 陈东实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不知怎么的,脸变得更红了。 “我呢,向来喜欢有话直说,”女孩拍了拍胸脯,两根马尾辫一甩又一甩,“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告诉你,陈东实,我喜欢你。” 陈东实一下怔愣在原地。 女孩继续有板有眼道:“我知道,我现在说喜欢,你一定会觉得这女的是不是有毛病?但你不知道,其实我已经留意你很久了。我知道你老家在哪里,知道你家里都有些谁,知道你喜欢吃什么,知道你爱什么颜色。你每天都会去厂区逗大狗是不是?你还喜欢做好事,凡是能帮上的,你都要去帮一帮。就拿你每天给人家送饭这事儿来说吧,厂里每人都有配额,吃完了就没了,你天天把自己的饭让给别人,自己肚子饿得咕咕叫,陈东实,你说你是不是傻?” 陈东实听着肖楠长枪短炮的一席话,顿觉这个姑娘好生地厉害,他从没见过如此豪烈的女人,和他平日里见到的肖楠一样,说话做事永远带着一股昂扬向上的自信,在她面前,陈东实更觉得自己卑微胆怯、破漏百出,连张嘴的勇气都没有。 “以后我每天都会来给你送饭,”肖楠摇头晃脑地说,“今天是青椒炒肉、蟹黄焖蛋,还有西红柿炒鸡蛋。明天你想吃啥?” “不.......不用.......”陈东实受宠若惊,低着头怯怯道:“不用麻烦。” 他从兜里掏出一把毛票,手忙脚乱地数着,想按市场价折算给肖楠。 “所以你是在拒绝我是吗?”肖楠垂眼看着陈东实递钱的那只手,一脸认真地问:“陈东实,你是在拒绝我吗?” 陈东实鬼使神差摇了摇头,组织了半天,艰难开口道:“给你钱......买菜......” 第239章 “原来是买菜钱。”女孩哈哈一声笑了,满心欢喜地接过去,雀跃道:“我听你工友说,你最爱吃辣椒炒肉是不?那我以后天天给你做辣椒炒肉!” 陈东实挠了挠头,正要解释自己其实最爱吃的是番茄炒蛋,不是辣椒炒肉,可没等他说明白,肖楠便一溜烟儿似的跑了出去。 陈东实跟着走到栏杆边,看女孩一路小跑着奔出宿舍楼,一边跑一边笑,像是在迎接一整个春天。 他突然感觉,肖楠身上有种神奇的魔力,像是途经哪里,哪里都有鸟语花香。他羡慕这种类似光环的东西,也羡慕她能做出辣椒炒肉和番茄炒蛋等许许多多的菜。 两人的关系在一道道菜式里日益浓厚,陈东实每次吃肖楠的饭,都会把底下的油都舔得一干二净。肖楠有时陪着他吃,看着男人满嘴流油而不自知,每当这时,她会偷偷地想,可真要谢谢辣椒炒肉。 明天她还要做。 “我听我妈说呢,男人到了一定年纪,就一定要结婚生孩子的。陈东实,你老大不小了,怎么都不见谈个对象啊?” 肖楠就着刚晾好的茶汤,有一嘴没一嘴佯装无心地问。 正在扒拉着最后一点辣椒炒肉的陈东实蓦然一顿,打住那只只夹菜的手,若有所思道:“我不.......不喜欢女人。” “啥叫不喜欢女人?”肖楠天真地问,“那你喜欢什么人?喜欢神仙真人?” 陈东实被她的话瞬间给逗笑了,腆着小脸轻轻地说:“就是......就是不喜欢女人啊。” 肖楠盯着他那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脑子一下子想明白了,飞似的起身就跑。 “欸你去哪儿啊!”陈东实看着一反常态的肖楠,突然有些不知所措。这才刚吃完饭呢,连饭盒都还没洗完还她,人怎么就跑了呢? 他想去追,可女孩早已跑得不见了踪影。下夜班去车间找,却听说肖楠有事挂了请假条,再过两天,又听说已经辞职了,要回家相亲去,家里人介绍了个县里的大款,光保姆就有十几个,人人都传她要回去做阔太。 陈东实又被一棍子打了回去,他想是的了,没有哪个正经女人会愿意磋磨在自己这里。他早已习惯被选择、被拒绝,和被放弃。其实在肖楠之前,也曾有过零星几个女孩表达过好感,但都因为自己把他们视作姊妹一样的感觉给堵了回去。她们不要姊妹,要丈夫,而陈东实,最没办法给她们的就是普世的幸福。 日子很快来到肖楠回国那一天,人缘紧俏的她,就连离去都声势浩大。陈东实偷偷躲在铁门后,看肖楠拉着行李箱,肩上挎着牛皮包,亦步亦趋地同大家伙告别。 在此之前,陈东实已经许多天没见到肖楠。这段日子她一直住在厂外的招待所里,像是刻意躲避了什么,陈东实不敢去找她,他承认自己骨子里有些怕这个女人。 天外依依下起小雨,陈东实缩回寝室,一样破天荒地请了个假。他也不晓得怎么回事,总觉得莫名失落,后来见到舍友喊他吃饭,他才醒悟,原来已经好几天没能吃到辣椒炒肉。 门外躁动声又响了起来,像是发生了什么。陈东实无奈地翻了个身,什么也不想理。只见原本紧闭的宿舍门,“哐”一声被踹开,肖楠神迹般地出现在面前。她淋得浑身是雨,十分狼狈,但这却并不妨碍她身上一如既往带着一股前行的决心。 “陈东实,你愿意娶我吗?” 女人抹了把脸上的水,气喘吁吁。 陈东实看着眼前的肖楠,腾地从床上坐起,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我想过了,我要留在外蒙。”肖楠看着他的眼睛,口吻严肃,不像是已在开玩笑,“我和你结婚,你替我拿永居。就算你对女的不感冒,那我们也能做一对表面夫妻。” “这对你不公平。”陈东实诚实地说。 “我不要公平,”肖楠咽下一口寒气,“我只认死理。” “其实不一定非要结婚,”陈东实不敢去看她的脸,“我们可以做兄妹。” “做兄妹拿不了永居,”肖楠走近两步,眼神无比确信,“你放心,我不会真的喜欢上你的。” 她淡淡地笑了笑,又说:“只是,结婚以后你要答应我三件事。一件是以后工资全都要给我,不准藏一点私房钱。第二件事是以后我说什么你都得听我,我说往东,你不能往西,还有第三件.......” 她顿了顿,深呼吸一口,道:“如果以后你有了喜欢的人,咱俩立刻离婚,我绝不纠缠。” 陈东实直愣愣地盯着地板,半天也不见回应。肖楠见他如此,像是得到了答案,果然,果然是一块冥顽不灵的朽木,再是如何,他也吸纳不了一点别人的好。 其实这段日子里,肖楠耳朵里没少听到有关陈东实的事,有人说他性格本就冷僻,没人能撬动他的心扉;也有人说他在哈尔滨有个老相好,好像是个什么小警察;更有人说他其实憋着坏儿呢,故意吊着女方,让女人都惦记着他。肖楠不管这些有的没的,她向来如此,说话做事听从本心。本心告诉她,这就是她要嫁的那个人,哪怕他给不了自己妻子的爱,她也愿意尽力尝试。 “既如此,那我就不打扰你了。” 肖楠满心酸涩地拎上行李箱,转身而去。岂知还没等她迈出门去,身后一只糙手突然拖住了自己的箱子。 “肖楠........” 第240章 女人徐徐回身,见陈东实一脸失语,言不由衷。他双唇颤抖,像是有千万句话涌在嘴边,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两人对视良久,最后陈东实作罢,泄气道:“留下来,我想吃番茄炒蛋。” “不是辣椒炒肉?”女人莫名红了眼眶。 “是番茄炒饭,”陈东实拽着她的手腕,再次确认,“是番茄炒蛋。” “但如果你愿意陪我,”男人复又开口,眼神郑重而不可亵渎,“我愿意一直吃你的辣椒炒肉。” 第111章 徐丽番外:完美婚礼 “手抬高一点,对,再高一点,再高一点点,对了,微笑,微笑,不对,你还是别笑了,你不笑更加好看,来,最后一张........” 摄影师对着墙根的少女,“咔咔咔”一次性摁了十多下快门。闪光灯有规律地打在徐丽的脸上,照见她浓艳的五官,更见锋芒。 “试镜还不错,明年的挂画模特,终于有新人咯。” 照相馆老板站在显示屏后,看着一张一张跳出来的照片,眼神中难掩欣赏。 “先食饭喇。”老板娘拎着一袋烧腊饭扭进摄影棚,徐丽见状提上外袍,跟着摄影师一起走了出来。 “欸人家小丽是内地人呐,不吃辣啦,”老板把底下那份不带辣椒的拿给她,徐丽刚要去接,就听老板娘嚷嚷道:“干嘛啦,她又不在这里吃饭,人家小男朋友早就在外面等她了。” 徐丽闻罢眸子一亮,满怀欣悦地跑去门去,只见檐角下,回南天,男人一身劲装落拓,单手撑在摩托上,姿态潇洒。 “成林~”徐丽笑着扑进他怀里,和男人撞了个满怀。 “你猜我今天赚了多少!”她从口袋捞起满满一把钞票,欢喜地挥动着,“有六十块欸,拍半天照片就有六十,上个月咱们拖欠的房租终于可以补上了。” 刘成林不甚在意地捋了捋刘海,并没去接她的话,而是抬手拍了拍身后的座驾,一脸骄傲道:“怎么样?新车,帅不帅?” 徐丽倒退两步,看着油光锃亮的新机车,迟疑几秒,忍不住开口问:“我们连房租都交不起了,你哪里来的钱买车?” “不告诉你!”刘成林张腿跨上车去,朝徐丽努了努嘴,“走,哥带你兜风去。” 徐丽瑟瑟缩缩地坐上后座,双手自觉环抱住男人的腰,还是不免多嘴地问:“这买车的钱.......” “你怎么这么扫兴?”男人顿时没了兜风的兴致,双手扒开徐丽的手,百无聊赖道:“总之我有办法搞钱啊,你跟了我,我怎么可能会让你过苦日子?” “可我们还要交房租,月底还有水电.......而且下个月.......”她咬住唇,挣扎几秒,艰难开口,“还有下个月,你说的,我们还要结婚。” “下个月的事,下个月说嘛。”刘成林拧动把手,摩托车引擎声轰隆预备,“坐稳喽,小姐,今天我就是你的专职司机!” 徐丽还没来得及反应,车子“嗖”一下蹿出十数米开外。周围狂风猎猎,四月底的深圳,连风都是香的。 徐丽害怕地缩着脑袋,将脸紧紧贴在刘成林的背上。摩托发动声太大,她听不见男人说什么,只知周围的风好大、好凉,她赶到前所未有的轻盈,像是要飞起来一样,两人梦幻地飞驶在坪山的小巷。 迷离的灯色如同儿时贪食的炫彩□□糖,跳跃在如水夜色里,折射出数以万计的华丽倒影。女孩紧抱着前面人的腰肢,逐渐变得没那么怕了,渐渐地,松开手,张开臂,去感受十指间流淌而过的风。 “小丽,你说如果咱们有一天有钱了,你最想做的是什么?”刘成林的声音掺杂在风里,呜呼不清,如梦中蛊。 “你说什么?”徐丽大声地问,“我听不清——!” “我说——”刘成林笑嘻嘻地应,“如果有一天我们有钱了,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这次徐丽听清了,可答案却是流动的,像今晚的风一样,她不知道该往哪里吹。 “我想要吃饺子——”女孩看着天空,眼睛比星星还亮,“我最喜欢吃饺子了,我要吃猪肉馅的,不管是玉米猪肉,还是韭菜猪肉,还是芹菜猪肉.......只要是饺子,我都喜欢!” “就只是吃饺子吗?”男人似是不屑,“饺子才值几个钱?除了饺子,难道你就没有别的愿望?” “当然有!”女孩开始闭目祈祷,“我想要一个超好看超好看的婚礼,穿超级超级好看的婚纱,嫁给我全世界最喜欢最喜欢的男人。我要变成一个超级漂亮超级性.感的大美女,像朱琳一样,那样的大明星,我会成为所有女孩羡慕的对象,我会得到得到很多的爱,成林,我是不是太贪心了,你说以后我真的可以做到吗?” “当然。”刘成林缓缓停下车子,扭过头认真看着徐丽,“你在我心里,你值得拥有一切。” 徐丽微微一笑,不自觉地捋了捋头发,尴尬陪笑:“成林,别一直盯着我。” “为什么不呢?”刘成林将车停在一边,双手捧起女孩的脸,深情款款,“你马上就要是我老婆了,为什么我不可以看自己的老婆?” “你就只会甜言蜜语,”徐丽如是不甘地叹了口气,眼神忽而一暗,“嘴上说把我当老婆,却还是不肯告诉我,买摩托车的钱到底是哪儿来的。” “那你先闭上眼,”刘成林故作神秘,“等看完这个,我再告诉你。” 第241章 徐丽拗不过他,乖乖将眼睛闭上,倒数三秒后,在男人的催促下恍恍睁眼,见面前如梦般地落下一条钻石项链。 “我的天呐!” 女孩惊得一蹦三尺高。 “喜欢吗?”刘成林将项链比在她身前,单膝下跪,路灯衬出他一身神性的光。 “其实我想送你很久了,徐丽。”男人娓娓动情,“我知道,我现在穷,没本事,给不了你想要的婚礼,也办不了什么像样的酒席,甚至于一份彩礼都拿不出手,可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一定会努力。这条项链或许不贵,但却是我第一次给女孩挑选礼物,小丽,嫁给我,可以吗?” 徐丽看着男人的眼,顷刻湿了泪眶。她甚至都没来得及说愿意,便被刘成林一把摁入怀中,两人引亢对吻,深夜的北交桥,仿佛这对新人专属的喜堂。 “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买车钱是哪儿来的吗?”徐丽迫不及待戴上男人送的项链,爱不释手,“还有这个,肯定也很贵吧?我看来照相馆的有钱太太们戴过,好有气质的.......” 刘成林微微一笑,看向身后那辆摩托,又伸手抚了抚徐丽的小脸,淡淡道:“只要你喜欢,钱我会有办法的。” 他撩起袖管,露出上面贴满胶布的针孔,笑嘻嘻答:“我都系上个礼拜先知,卖血可以换好多钱嘅。” 刘成林的粤语并不好,来深圳半年,还是说得磕磕绊绊,一听就是外来人。他的广东话就只有徐丽能听懂,也只有徐丽知道,他这句强颜欢笑的解释背后,包含了多少无奈和心酸。 “答应我,下次别再这样了........”徐丽眼睛一酸,紧紧抱住眼前人,“你怎么可以去卖血呢?再怎么样,也不能去卖血啊。” 刘成林揉了揉她的头,又切换回熟稔的普通话,语调温温:“没事的,小丽,只要你开心,就算抽干我的血,我也愿意。” “我不要了,”徐丽抬头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将脖子上的项链拆下来给他,“你拿回去好不好,我不想看见你为了我这样。” “这个不兴退的哦!”男人连连摇头,又把东西塞回到徐丽手上,“没关系的,我答应你只做这一次,就这一次,下次我肯定不这样了。” “对不起........”女孩泣不成声,“都是我连累你。要不是因为我,我们也不用来深圳,你在昆明,做小领导,风生水起,一定会比现在过得更好.......” “好啦好啦,不要哭了,”刘成林满是心疼地替她擦去眼泪,“再哭就变不漂亮了,以后就没有老板找你拍照片咯。” 女孩被他的话硬生生给逗笑了,满是心安地将刘成林抱得更紧了些,两人手牵手走回到住处,星光洒了一路。 “成林,你还没告诉我你要是变有钱了,会做什么呢?” 女孩拉着他的手,如小鹿般越过水洼,跳到离他更高一阶的楼梯上去。 男人停下脚步,认真想了想,说:“我要是有钱了,肯定先换个大房子,肯定会比现在的出租屋大几百倍,比皇宫还大。我还要买好多好多的车,带着你去兜风,我的副驾驶座上,只有你可以坐。我们一起去很多地方旅游,生很多很多孩子。我还要给你补办一场本世纪最浪漫的婚礼,让你做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因为我说过,徐丽,你值得拥有一切。” “我值得拥有一切.......” 女孩抬头看向夜空,试图望穿宇宙,去窥探她曾觉得十分遥远的未来。 是啊,十年后的自己会是什么样的呢?二十年后的自己会是什么样的呢?她会变得有钱吗?会变得比现在更漂亮更好看吗?刘成林还会一直喜欢她吗?他是不是变有钱了,就看不上自己了呢? 十六岁的徐丽,小脑瓜子里装满少女心事。如果时光能够照见未来,徐丽觉得,她的往后一定会铺满浓郁的玫瑰花瓣。她在路的这一头,刘成林在那一头,彼此的爱,永无尽头。 结婚那天徐丽起得格外得早,她天不亮就蹬着脚踏车去照相馆拿婚纱——这是她和老板提前商量好的,六十块钱一天,租半天。即便只是一件二手折旧的样衣,还被许多客人穿过,但在女孩眼里,这已经是她能够支付的最昂贵的礼服。 她抱着大捧大捧的纱摆,一路春风地飞奔回家。她在不到十平米的出租屋里挂满彩纸,为了这个简易的婚礼,她特意提前一星期减肥,期待能把自己塞进小一个尺寸的内衬里。等她化完妆、换好衣服,刘成林也回家了。徐丽眼尖地发现,今天的他,手上额外多了一束花,以及一碗打包的饺子。 “快趁热吃吧,我特意跑了好几条街买的。”男人将满当当的猪肉大饺端上折叠小餐桌,满眼放光地说:“我听老板说,这饺子叫全家福。意思就是里面每一个饺子的馅儿都是不一样的,我想这可太好了,咱能一次性吃十几种馅儿,小丽,今天你也能好好吃一顿饺子了。” 徐丽心头喜悦,眼睛却不知为何,不争气地流下了眼泪。刚画好的妆不出所料地花了,她背过身去,对着镜子隐隐抽泣,吓得刘成林以为又是哪里惹她不高兴了。 “你怎么了?大喜的日子,怎么哭了?”刘成林不大好意思地看着她,慢悠悠道:“你放心,这买饺子的钱是我打工赚的,我听了你的,没去卖血了。我知道我现在穷,连个正经的席面都办不起,不过一碗饺子还是可以买的,我知道你喜欢吃饺子,小丽,你别哭了好不好?” 第242章 徐丽止住眼泪,回过头来看着他说:“没有......我只是觉得,你很好.......我们都很好........” “那我们现在算结婚了吗?” 刘成林知道,徐丽碍于老家的事,没法正儿八经和自己领证,于是两人的结婚证,还是花二十块钱找人办的假证。其实真真假假的已经无所谓了,手续可以是假的,但感情总归是真的,刘成林明白这一点,徐丽也明白这一点。 “对不起啊,我又忘了要筷子了。”刘成林看着袋子里只此一双的一次性餐具,害羞地摸了摸头,“不过你吃就好了,我已经在外面吃过了,也是吃的饺子。” 徐丽切切点头,知道他压根没吃,他一直这样,予取予求,总是先考虑牺牲自己。 “你说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吗?”徐丽看着那一碗饺子,迟迟不敢下嘴,“我好想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我们很穷但很快乐。其实我有时候在想,人要那么多钱干嘛呢?什么都会变的,成林,你以后会变吗?” “是人都会变的。”刘成林看着她的眼睛,无不认真,“可我爱你的心,永远都不会变。” “世上哪有那么多永远?”女孩埋头抿着饺子汤,语气莫名闪烁,“我只信当下即永恒。” 第112章 李威龙番外:警局新事 道下区东莱街派出所最近出了桩奇事,一个七旬老太的茶杯犬莫名走丢,新任民警李威龙负责应案,替老太追查小狗行踪。 这本不该派出所插手的事,奈何老太是某位前辈的姻亲,丈夫早几年走了,儿女双双定居美国,留下她一人独守空巢,日夜陪伴的,只有那条巴掌大小的茶杯犬。 茶杯犬茶杯犬,顾名思义,就是一只杯子就可以装下的犬。当然这个形容有些夸张,总之比一般的狗要小,甚至都不如兔子。毫无头绪的李威龙偷偷在想:实在不行,自费买只兔子送过去,再实在不行,染个色儿,化个妆,假装是条茶杯犬。反正老太太两眼昏花、半聋不哑,找狗只是寻个寄托,但也只是暗自想想,真工作起来,李威龙没少为老太奔波出力。 李威龙某天下班时把这事儿说给陈东实听,那时东子正炒菜,油烟猛料一顿爆炒,火光熏得厨房如火宅现场。 李威龙窝在阳台上,呛得眼泪水直流,他冲进去替男人关火,见陈东实早已熏成了挖矿工,黑戳戳地连眼睛都看不到,仿佛非洲日光浴归来。 “哎呦我的祖宗啊,这煤气就算不贵,也经不住你这么造呐!” 李威龙一边嘴上嫌弃着,一边替他收拾灶台上的残藉。正收拾着,陈东实一双大手从后头绕上腰间,紧接着是一张酒气哄哄的嘴凑到耳朵边,咯咯咯地笑。 “来嘛,来亲口嘛.......” 陈东实醉醺醺地说。 李威龙不是没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不用猜也知道,一定是他趁自己上大夜班,一个人偷偷跑出去开荤。陈东实平时没别的爱好,就喜欢喝酒。喜欢喝就罢了,还总是被人坑,喝一堆假酒。喝完假酒就吐,寻死觅活要跳楼,上回要不是李威龙拉住他,陈东实怕不是要把头整个儿往垃圾桶里钻。 如此想着,李威龙没好气地拍开他的爪子,汹汹道:“少东摸西摸,让你做个饭差点把厨房烧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看你就是来搞破坏的。” 话里话外间,李威龙已娴熟地烧水下面,还打了两个鸡蛋。不到十分钟,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就已经煮好了。他喜滋滋地捧着面碗走到屋里去,陈东实两眼一黑,看着他说:“就一碗啊?” “要吃自己煮去。”男人更没了好脸色。 每当这种时候,陈东实便化身搜救“警犬”,循着味儿就摸到李威龙身上去。他用他那圆润的大鼻头,这里闻闻、那里贴贴,势必要让某人没法好好吃饭。 “你别挨着我。”李威龙推开他的狗脸,呼哧呼哧吹着有些发烫的面条,冷着脸道:“我最近工作烦着呢,没事别来我跟前闹。” 陈东实一个字也不听,执拗地抱着他,把头依偎在他怀里,羞答答地说:“可是我的好龙宝呐,你为什么这么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你每天下班回家,我都感觉你比谢霆锋还帅,你说你干脆叫李霆锋好不好?” 李威龙看着他一脸口水横挂的表情,脸上还浮着淡淡的粉晕,不知怎么,“噗嗤”一声,笑了。 但面儿上还是板着脸说:“你别以为臭屁几句,我就能原谅你烧厨房的事。那半面墙都被烧脱皮了,回头你自己拿东西刷一刷,不然房东到时候又得扣押金。” 陈东实充耳不闻,只傻傻地趴在他的背上,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像一只笨重的棕熊。 “你起开,你这样我都没法吃饭了!” 李威龙去扒他的手。 陈东实哼唧道:“我不要,我就赖着你,你刚刚说你工作烦着呢,啥工作有我重要?难道不应该先关心关心我嘛,我也好烦的。” “你烦什么?” “我烦你只给自己煮面,不给我煮.......”陈东实正好好说着,突然哭了,“你好自私,好无情,你给自己加两蛋,连碗素面都不给我煮!” 李威龙目瞪口呆地看着男人吊着嗓子嚎,忙扯过枕头把他的嘴堵住,整个人将陈东实压倒在床上。 “别嚎了,祖宗,待会街坊邻居都听到了,不知道的以为我在家暴你呢。” 第243章 “你这就是在家暴,”陈东实委屈得瘪嘴,“不给我饭吃,还要堵我的嘴,你就是虐待大龄儿童!” “完了,”李威龙满是无解地看着身下人,深深地叹了口气,“你这假酒看来真的太劣质了,看把孩子醉得,神志都不清了。” 他从陈东实身上爬开,坐回到小桌前,拿来一个小碗,把面和鸡蛋都匀了一份给陈东实。 “给,给你吃,快来吃。” 李威龙呼啦啦地埋头吸着面,这一天天的,就没让自己省心过。 陈东实半懵半醒地坐在床上,直愣愣看着李威龙吃面,足足看了十多秒,才跟猛虎扑食似的,一下子扑到李威龙身上。 “哎呦我的老祖宗!” 李威龙整个人被他向后掀翻,连最后一点面儿汤都没喝到嘴。陈东实顺势而上,整个人跨坐在他腰上,两只手就这么钳着,不许他挣扎一分半毫。 “堵我的嘴?”陈东实面目发狠,手伸进他衣服里,不停地挠,“就你堵我的嘴的是吧?” “你要干嘛?”李威龙最是怕痒,根本遭不住某人这样的“折磨”,连连认输,“你别......别......哈哈哈......别......” “堵我的嘴,以为一碗面就可以摆平?”陈东实故意凶他。 “那不然呢?”李威龙明知故问,害羞地抿住了嘴,“我告诉你,早上出门前刚那个过,我在外面跑了一天,腿已经软了,你别——” 话没说完,陈东实“mua”地一口,亲在李威龙的小脸蛋上。陈东实没给他回味的机会,一口气“mua”“mua”“mua”了十几下,直到李威龙彻底投降,方依依作罢。 “谁让你要堵我的嘴?”男人一脸傻笑,“我也要堵你的嘴.......哪个嘴都要堵......” 说罢将人横抱而起,跟扔小羔羊似的,把李威龙甩到被子上。 “你个王八羔子,忘了这屋子谁才是爷了是吧?”李威龙不从,翻身农奴把歌唱,灵活地从陈东实的臂弯里挣开,一屁股坐到陈东实身上。 他捏着他的狗脸,笑嘻嘻道:“叫爸爸。” “?” “快叫,叫爸爸。” 这次轮到陈东实害起了羞,扭捏得像个待嫁新娘。 “不叫是吧?不叫.......”李威龙勾起一抹晦意,手一点点往下伸。 两人流云缠绕雾般从卧室换到了厨房,又去浴室冲了个凉,然后继续回卧室风卷残云。足足爱国学习了六七个来回,才恋恋不舍地从彼此胸膛里分离,像两条大汗淋漓的蛇。 “我不行了........”陈东实投降认输,抬手摸索抽屉底下的药。 “不是吧,”李威龙意犹未尽地看着他潮红的脸,“再来一次”的话溜到嘴边,又默默吞了回去,“这就要吃药了?你不会是........” “去你大爷!”陈东实气得踹了他一脚,赶忙辩解,“是感冒药,昨晚上某人拉我被子,害我一直都没睡好。” 李威龙听着他的碎碎念,安逸地把手臂枕到他脑袋下,轻轻摸了摸他的胡渣。 “你知道吗?我最近一直在找一只小狗,听说只有茶杯大小,叫茶杯犬,你说这世上真有这么小只的狗吗?” “当然有了,不就在门口吗?” 陈东实的话如当头一棒,一下把李威龙从床上震了起来。 “什么门口有?门口有啥?” “茶杯犬啊,”陈东实虚闭着眼,黏糊糊地把头埋进李威龙的胸口,悄默声道:“快躺下来啊,给我按摩。” 李威龙哪还有作乐的心思,忙不迭套上裤头,冲到家门外。只见门口鞋架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小铁笼,笼子里装着的,正是自己找了好多天的小狗。 “不是.......哥,这狗是从哪儿来的啊?”李威龙蹲下来看着那只小狗,真的太小了,小得只有一个巴掌大,难怪要叫茶杯犬。 “我下午搁菜市场遇着的,”里头人懒洋洋地答,“寻了老半天没等到主人,就先找了个笼笼带回来了。” “那你干嘛不早说啊?”李威龙嗔怪着说,回屋拿了截火腿肠出来,掰成一段一段,喂给它。 陈东实套着短袖从里屋出来,一脸羡慕嫉妒地说:“你也没问啊,再说了,我现在就觉得不告诉你是对的,我看你喜欢这狗超过喜欢我呢。” “小狗的醋你也吃?”李威龙把笼子提了进去,关好房门之余,忍不住把小狗放出来玩了一会。 “这狗是个老太太的,明天我带到单位去还给他。”李威龙轻轻抚摸着小狗,爱不释手。 陈东实见状蹲了下来,吐出一根大舌头,模仿狗子哈赤哈赤的样子,眼巴巴地说:“我也是狗,我是你的专属警犬,汪汪汪,我也要摸。” “滚。”李威龙默默白了他一眼,满心满眼只有那条真的小狗。他看着蜷在怀中的小狗,想了一会,忍不住道:“东子,不然咱们也养只狗吧?” “我不就是吗?”陈东实一脸谄媚地凑上去要亲亲,“主人,请尽情吩咐小狗。” “我说认真的,”李威龙一本正经地看着他,“我想养只狗,以后我不在的时候,替我看着你,不许你出门喝大酒。” “那你想养什么狗啊?”陈东实看他不像是在开玩笑,一样认真了几分,“不然养只小柴犬吧?八嘎压鹿,小八嘎!” “哼,”李威龙满是得意地扫了他一眼,不得不暗自佩服,陈东实总能和自己想到一块去。 第244章 他抱着那只小狗,美美畅想道:“喜欢人家的时候说是樱花酱,不喜欢的时候就是小八嘎。陈东实,你就是个渣男!” “你说谁是渣男?!”刚褪却的酒意又顶了上来,男人直接撕了衣服,露出精壮肉身,排山倒海似的压在李威龙身上。 “欸别别别........” 李威龙赶忙将小狗放回到地上,整个人不受控制似的,被某人压倒在地。 “我才不是渣男,我是八嘎!” 陈东实将李威龙的手紧紧摁住,不许他动弹分毫。 “那你是八嘎,我是啥?” 李威龙天真地问。 “你是鹿呀。” “为啥是鹿?” “因为........”陈东实吧唧一口亲在他脸上,“.......八嘎压鹿!” 第113章 陈东实番外:海口时光 辞职后的李威龙回到海口,顺理成章搬进了陈东实的小三居。 他把自己在沈阳的两套房子卖了一套,连带着卡里十五万的抚恤金,一直筹谋着做点什么营生。 首先不能太累,毕竟他有腿疾,身上还有数不清的旧伤,体力活肯定干不了。原本陈东实提议让他去猪肉档口帮忙,可回头想想,小小一个档口,陈东实一个人都挤不下,更何况两个人。于是乎他还是听从邻居的建议,在陈东实档口隔壁,盘了间五十平米的小超市,烟草证刚办下来不久,他每天就负责坐在柜台前玩扫雷,搬货进货交给陈东实,两人就像一对生活了十几年的老夫妻,日子虽然平淡,却也温馨。 童童常把李威龙的“小龙超市”当做自己的零食宝库,邀着同班的姐姐妹妹一起零元购。陈东实为这事儿还说过她几回,说总不好每次都占人家李叔叔便宜,可李威龙却不以为然,私底下也常常大包小包地给肖童塞吃的,短短一个暑假,肖童在李威龙那儿胖了五六斤。 这一天,她鬼鬼祟祟地找到李威龙,说,我爸生日快到了,叔,想好送什么了吗? 李威龙眯眼一笑,不紧不慢地从柜台底拿出一个盒子,说:“今年你爸本命年,礼物我早准备好了,就等着那天送给他。” “是啥是啥?!”肖童看着比陈东实本人还要兴奋。 “小孩子不能看。”李威龙又把盒子放回去,正想让她再带几包吃的过去给他爹,陈东实拎着饭盒钻了进来。 “来包利群。”陈东实轻车熟路,完全把这小超市当成了自己家。 李威龙取下一盒黄鹤楼,扔在柜台上,对面的陈东实吓一大跳。 “什么情况?!”他嚷嚷着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平时都舍不得给我抽这么好的烟,咋了,中□□了?” “今儿我心情好,”李威龙和肖童相视一笑,“就当赏你的。”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陈东实后退两步,一脸琢磨地看着两人,“肯定有情况,你两是不是有什么事瞒我?是不是童童又跟你要零花钱了?” “我才没有!”肖童赶忙否决,“你上次给我的二百我还没用完呢,不过我也不介意爸再多给我一点,嘿嘿........” “想得倒美,”陈东实没好气地别了她一眼,还没把话说完,小姑娘就跟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你瞅瞅,这姑娘......”陈东实怒其不争地摇了摇头,“风风火火的性子,跟肖楠一模一样。” “可不是吗?”李威龙一边玩着扫雷,一边回他,“不过话说回来,你今年看过肖楠姐了吗?” “看了,”陈东实一提到这个就没了好脸色,“那方文宏每次见了我就跟杀猪似的,要不是看在童童的面子上,估计他门都不让我进。” “倒也正常,”李威龙唏嘘,“毕竟他是人家合法丈夫。” “你敢信?方文宏这么多年一直没娶,”陈东实揶揄着凑近几分,瞅了瞅四周,看没啥人,偷偷亲了他一口。 “哎呀大白天的.......”李威龙赶忙把他的狗嘴撤开,“俩四十多岁的人了,还以为自己是二三十精壮小伙呢,你要不要脸........” “四十多咋了,四十多不能亲热啦?”陈东实犹嫌不足,掰过他的嘴巴,又亲了一口,“人隔壁老张,六十多了,还跟他老伴天天水深火热呢,大晚上床板都要震塌.......” “妈呀!”李威龙惊得鼠标都要甩飞出去,满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陈东实,“六十多了还能造?真的假的.......” “你管人家真的假的,”陈东实笑嘻嘻地盘在他身上,好不容易闺女不在,可不得好好缠一缠他,“不过话说回来,你说咱要是到了六十岁,会不会........” “别......”李威龙连连摆手,“别说六十了,我现在就已经有些跟不上趟了。” 陈东实老脸一垮,顿时没了神采。 “你说说,谁家跟你似的那么能,昨晚上三次,上礼拜六两次,再又是上礼拜三四次,谁受得了啊,那就算是二十岁的小伙子来了,也遭不住你这么压榨的啊.......” 陈东实见状松开男人,摆起了谱,“那以后不碰你了就是。” 李威龙笑而不语。 “欸我再跟你说个事儿呗。”陈东实突然想起了什么,掏出手机,翻出最新收到的照片,展示在李威龙面前。 “认得出这是谁不?” 李威龙一脸懵逼。 “倩儿!”陈东实哈哈一笑,“你徒弟,你忘啦?李倩!” 第245章 “啥玩意啊?”李威龙赶忙拿过手机,揉了揉眼,反复观摩照片上胖乎乎的女人,“咋胖成这样了?欸当年你回葫芦岛之后不久,她就被调回国了,刚走那两年还有联系,后来慢慢地就联系不上了。没想到她还跟你有联系啊?咋回事啊,这肚子怎么这么大?有了?” “有了,”陈东实笑得满脸都是褶子,“还是双胞胎,还是奉子成婚,嫁了个华侨,在什么谷搞电脑的,高科技,妈呀,上次回来看童童,那气派,就跟电视里那个女首富似的。” “你说的不会是硅谷吧?”李威龙不禁欣慰,“真好啊,咱们这群人里,倩儿算是过得最好的。” “可不嘛?”陈东实说着,掏出那份早已准备多时的请帖,“这不来微信了吗?说国内还没摆席,月底邀咱去哈尔滨玩呢,五星级大酒店,机酒全包!” “去,必须去。”李威龙开心得哈哈大笑,但一想到某人,欢喜又淡了几分,眉头也跟着往下沉了沉。 “咋了?”陈东实预感不妙。 “没........”李威龙抿了抿嘴,埋头喝水。 “是想老曹了吧?” 李威龙沉默不语。 “听说当年我走了之后,老曹一直留在乌兰巴托,和他的儿子小武?” “是,”一提到曹建德,李威龙难掩失落,“可没两年,小武就走了,老曹也一蹶不振,一下子老了好几十岁。” “他今年也该六十了吧?”陈东实随他的目光一同落到电脑屏上,李威龙的电脑屏保是警局大合照,照片里的曹建德,英武勃发,意气丝毫不输彼时才二十岁出头的李威龙。 “他现在在哪儿呢?”陈东实随同某人一道落寞。 “搁养老院呢,”李威龙强作欢颜地笑了笑,“他为了事业拼了一辈子命,也算是荣休了,老单位不会亏待他,政府也会安养他晚年。只是........” 他哽咽了一下,“只是来海口前我去看过他,护工说,他已经有些犯傻了,阿尔兹海默中期,每天抱着个大西瓜喊他老婆的名字,我去看他时,他还把我认成了小武,说小武长这么大了,怎么还没结婚要孩子........” 眼泪簌簌滚落,陈东实看得闹心,一把将李威龙搂入怀中。 “没事的,没事的.......”陈东实温声哄劝着他,“这日子就是这样,有好也有坏,不是所有人都会有大团圆结局,这么想想,好像我们这样也还不错.......” “我就是觉得,特不公平.......”李威龙红着眼,努力遏制住哭泣,“你说咱们都活了快半辈子的人了,经历了多少事才走到今天这一步,为什么老曹就不能好好的.......”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好好的呢?”陈东实认真地说,“我倒觉得,老曹现在活在那片梦里,是快乐的。大西瓜又怎么样?哈密瓜又怎么样?他觉得老婆孩子都活着,那就是还活着,其实清醒有时候更加痛苦。” “好了不说老曹了,”李威龙止住伤心,擦了擦眼泪,不大好意思地说,“刚刚童童说你过几天就生日了,问我准备了什么礼物。我本来想到时候就给你的,可也不差那么几天,今天刚好你在,就给你了。” 说着拿出藏了好久的小盒。 陈东实满心欢喜地接过盒子,连拆开包装的耐心都没有,直接把盒子一整个撕烂,拿出里头那条红到发透的红裤衩。 “........” “喜不喜欢?”李威龙噗嗤一声,笑出一脸鼻涕泡,“本命年,穿红内裤,你看,还有蕾.丝......” “你不要脸!”陈东实羞得赶忙将东西塞回到盒子里,“这东西你也能送出手?” “不是你天天都喊着要吗?”李威龙的眼底逐渐放晴,勾起一抹阴恻恻的笑,“择日不如撞日.......” “啥?” 李威龙抬手拉上超市的卷帘门,临了不忘把“今日暂停营业”的牌牌儿挂在外头。 “这大中午的,不太好吧?!不是,你这刚缅怀完老曹,就有心情干那事?你个没良心的。”陈东实看着屋子一点一点黑下来,装腔作势地捂住了胸口,“万一童童回来咋办?你别吓我.......” “她不会回来的。”李威龙急不可耐地脱了衣裳,点亮墙角唯一一盏小灯泡,将陈东实抱进后头的小仓库里,那里有张平时午休用的小沙发床。 “我刚刚给她发了红包,让她晚上请同学吃饭,今天一整个下午,时间都是咱们的.......” “那.......?”陈东实两眼放光,看着比某人还要兴奋。 “那........”李威龙一脸坏笑。 “你我速战速决,然后,多来几次.......” 第114章 肖童番外:志愿风波 陈东实拖家带口带着童童和某人搭上高铁后,心一下悔了。 虽然在海口的这些年,他每年都会带童童全国各地地玩,但每次出门,都少不了父女间的尴尬。 童童小时倒也还好,可随着青春期发育,性别意识启蒙,陈东实在某些时候也不得不学着避嫌。就譬如出门旅游,早年间父女两还能住个标间,可自打童童进了青春期以后,每次出门,两人都各自一间房。 童童开朗、活泼,跟她妈年轻时那会一样,净会来事。有一次两人去山西看佛塑,肖童没事去招惹景区里的一只猫,结果连夜送进医院打了三针狂犬,那段日子,她见到猫就躲,陈东实撵在屁股后头伺候她,像捧着一樽爷。 第246章 如今再次启程,为着李倩回国的婚宴,他带着肖童还有威龙,一路往哈尔滨飘去。 在车上,陈东实讲起那次山西之行,乐得李威龙呱呱大笑,这简直就是年轻版的肖楠,母女俩虽非亲生,却一脉相承,出奇地相仿。 然而肖童却一脸闷闷不乐,从上了高铁后就看着有些焉儿。陈东实给她剥香蕉、她不吃,给她掏凤爪,她不要,就连她平时最爱喝的奶茶都不看,只一味瞧着窗外,心事重重。 “你说说,现在小孩儿都喝的些啥玩意,”陈东实见肖童不领好,兀自把吸管插进杯口,吸了一口所谓的奶茶。 他琢磨着标签上的小字,喃喃自语道:“这啥名儿啊?什么芋泥啵啵草莓......齁甜,你说这有啥好喝的?” 李威龙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这都是人家年轻人最时兴的饮料,你看光咱家那一片就有十几家奶茶店,你我都四十好几了,跟不上趟很正常,我看你呀,还是喝你的老枸杞去吧。” 陈东实老脸一红,心虚地瞄了童童一眼,生怕女孩听出些什么,他忙打诨道:“闺女在呢,瞎说些什么,我看你这狗嘴就缺个把门的!” 两人乐不开支。 一旁的肖童却仿佛局外之人,神色淡淡,连带着陈东实也有些放不开手脚,忙不迭问:“咋了,晕车啦?爸这有晕车药,还有晕车贴、薄荷糖......” “没有。”肖童小嘴一张,百无聊赖地说:“就是来亲戚了,爸我去趟洗手间。” 两大老爷们面面相觑,撇开大长腿,放肖童走过去。女孩揣着卫生巾,飞快钻进车厢厕所里,待门反锁上后,如释重负地把那张东西从口袋里掏了出来。 那是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志愿试填报表,早在一个星期前,班主任就下发给了他们,让他们回去带给家长,一同填报志愿信息。当然,这只是为正式填报志愿所做的模拟填报,为的就是让老师和家长心里都有个底,有什么需要调整的,可以及时沟通,不至于稀里糊涂地就把东西给填了,决定自己影响一生的路。 可问题恰好就出现在这儿。 她一直不敢告诉陈东实,其实很早之前,她就想立志做一名警察。和李叔一样,意气风发、浴血奋战的人民警察。 可这个想法很快被陈东实给否决了,他这辈子也就打过童童两次,一次是肖童偷了家里六百块钱去买魔法小樱闪光卡,一次就是她固执地告诉男人自己要当警察,且态度强硬,丝毫也不松口。 陈东实气不打一处来,情急之下,打了她一下。打完就后悔了,把她屋子里那些有关警察的一切书啊杂志啊全部都扔了。肖童想不通,为什么她爸会不让自己当警察,李叔叔可以当,曹伯伯可以当,李倩阿姨也可以当,怎么就自己不能当?! 因而到了试填志愿的前夕,她不敢告诉陈东实,自己打算填报省内的一家警察学院。她决定了,她要去外蒙,去乌兰巴托,回到她妈死去的地方,继承李叔的荣光,继续捍卫那片她爸曾引以为傲的第二故乡。 可是纸终究包不住火,这次去了哈尔滨回来后,志愿表就要往上交了。往上一交,老师也就知道了,老师知道了,那么陈东实肯定会知道,那他怎么可能放过自己?一想到这,肖童的脑袋一下子又疼了起来。 她在厕所里磨蹭了半天,直到外头人一片抱怨,才慢条斯理地走了出去。回到座位上时,陈东实已经睡了,鼻孔朝天、口水飞流的,没有丝毫年轻时英武的样子。 “叔.......”见男人睡得沉,肖童想了想,犹豫开口道:“我跟你说个事儿呗.......” 她把自己这些天来的想法一点一滴全都说给了李威龙听。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的态度和陈东实截然相反,不仅没有反对,还格外支持,并且鼓励她好好加油,争取有朝一日得偿所愿,成为比自己更加优秀的警察。 “可是你知道我爸他.......”肖童一提到某人,眼里的光一下子没了,“他绝对不会同意的。” “我当然不会同意。”陈东实猛地睁开眼,凶巴巴道:“你是皮又痒了?小时候没把你打够?又开始想着要做警察?” 肖童登时哑然。 “我告诉你,你读什么我都没意见,唯独不能是警察!” 男人的语气无比坚定,不容质疑。 “可是你自己说的,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一切!那我也可以想报我任何想报的学校!你管不着!” 父女俩少见地急了眼。 “我看你是来劲了是吧?”陈东实作势要打,吓得李威龙赶忙将他拦住,制裁道:“干嘛呢,一天天的,这大庭广众的,怎么还急眼了呢?!” 见陈东实不肯撒手,李威龙瞪眼道:“你松不松?你要不松手,你打你闺女,我就打你!” 陈东实这才不情不愿地放下手来,气得呼哧呼哧,出气都像是在报复。 “你别听你爸的,叔叔支持你,你就按你的想法往上报。” “你懂什么?”陈东实狠狠瞥了他一眼,“小孩子不懂事,你四十好几的人了,你也不懂事?” “当警察怎么就不懂事了?”李威龙一脸问号,“还是说,你在害怕啥?” 陈东实一下被问到了痛处,忙不迭别过头去,不出声了。 三人一路沉默地坐到了哈尔滨西。李倩老早吩咐了司机开着加长版商务车,在出站口等着三位。 第247章 李威龙看着内饰豪华的宝马软装,还有饮料台上琳琅满目的软饮,就连最基本的矿泉水都是依云。他不仅暗叹,倩儿当真是发迹了,混得比他们所有人都好。果然人活一世,拼到最后还是财力二字。有钱就等同于拥有了一切,自己今天也难得体验了一把公子哥的待遇。 车子突突突地往市区开去,最终停留在一家高档的五星级大酒店门前。李倩挺着个大肚,身穿礼服,正笑脸盈盈地杵在喷泉前迎宾接客。她的身边,站着一位面目和善的中年男子,看这样子,应该就是李倩的老公。 “东叔~~~”女人老远就瞧见陈东实等一行人,却依稀有些不大认得另外一个男的。长得黑不溜秋的,跟乡下土包子似的,直到她注意到那条一瘸一拐的腿,如梦方醒,整个人瞬间精神了起来。 “你不会是——?!” “好久不见,”李威龙哈哈一笑,张开双臂,“咋得了,连你师父我都不认识了。” “我的天呐,李队?”女人啧啧啧不停,小推半步,上下打量着他,激动得快要哭了,“你咋变得这么黑了?我刚还以为是东哥什么朋友呢,你说这长得乌漆嘛黑的,跟烧糊了的土豆条似的......” 女人说着说着,忍不住红了眼眶。 “哎呀,”李威龙笑嘻嘻地抱了抱她,“晴光大好的,又是这大喜的日子,干嘛一见面就哭呢。” “是啊倩儿,你还别说,我刚见到他我也没认出来,还以为他是老曹呢。” 陈东实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众人哈哈哈哈一片。 “哎嘛,这是童童吧?”李倩摸了摸女孩的头,“都这么高了?今年该上高中了吧?” “可不嘛,”陈东实又想起来报志愿这事,胸口莫名地堵,“女大不中留,她现在翅膀可硬了,在火车上还跟我顶嘴呢。” 女孩小脸一垮,埋头躲到了李威龙身后去,若无其事地冲他翻了个白眼。 “快都别跟大风口里等着了,快上楼吧,上头都准备开席了。” 李倩将众人往里带。 “这又是.......”李威龙指着一旁的中年男人,明知故问。 “我老公,祁连峰。”女人一脸幸福,“刚从美国回来,陪我待产.......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以后就在哈尔滨定居了。” “哦,原来是祁大哥。”陈东实上前握了握手,“之前就听倩儿在电话里提到过,说你可是什么谷回来的大牛,从山里过来很不容易吧?是啊,那个美国的什么谷哪有中国好,中国哪里都是山,哪里都是谷。去年我跟童童还去了武汉玩了个那个欢乐谷——” 众人努力憋着笑,相互不怀好意地看了其他人一眼。陈东实意识到貌似说错了话,忙将求助的目光锁定给李威龙。 岂知祁连峰笑眯眯道:“你说得对,国外哪有中国好,满世界各地飞,要我说,还是哈尔滨最好!” 大家伙红光满面地朝电梯走去。待在电梯里的功夫,李倩不忍感慨:“你说这童童哈,长得可真快,上回见着还不到我胸口,现在都快比我高了。” “随她妈,”陈东实努了努嘴,“一天到晚咋咋呼呼的,一点都没个女孩子家的样子。” 肖童更加没了好脸色。 “童童,阿姨房间里有好多漂亮的小裙子和包包首饰,回头你挑些喜欢的,甭管多贵,阿姨全都送给你!” “真哒?!”女孩顿时眉开眼笑,一蹦三尺高。可还没等她说谢,一旁的成东实甩来一记眼神,她复又改口道:“还是不用了,李阿姨,我爸说不能随便要人家的东西。” “怎么能是要呢?是阿姨自愿给的。”李倩满是怜爱地刮了刮她的小脸,扭过头看着陈东实,“我想你这个当爸的应该没啥意见吧?” 陈东实强撑着笑了笑,使了个眼色,催促道:“还不说谢谢?” “谢谢李阿姨!” 电梯门“叮”一声响了。 一行人循次入席,李倩和祁连峰还要招待其他客人,没办法一直陪着他们。等上菜的功夫,陈东实又把志愿的事拎了出来,霹雳吧啦的好一通说,硬生生把人小姑娘给说哭了,埋在桌子前,碰也不让碰,只有李威龙能勉强搭上几句话。 “你说说看,你没事又提这茬干啥?”李威龙给女孩擦着眼泪水,心疼得不行,“你爸啊,也是怕你步我后尘,你也知道李叔我以前遭了多少罪,才走到今天。何况你一个女孩子,你爸也是为你好啊.......” 见女孩不吱声,他又说:“不过我也要严厉批评你爸,单线程思考,不懂得变通。警察确实是高风险职业,可也不是所有警察岗位都很危险啊,就比如有多少人挤破头都想去派出所当民警呢,一样地有编制,不比什么医生老师的要差。” 陈东实的脸色略有松动。 “咱不听你爸的哈,乖,哭完叔带你去选衣服去。咱不跟他坐一起,晚上回去也不带他出去玩,这个处理方案,公主殿下满意不?” 女孩破涕而笑,一把抱住李威龙,撒娇撒痴道:“还是李叔对我最好!” 陈东实急赤白脸地看着两人黏糊在一起,当真是比跟自己更像是亲父女,一股没来由的醋意油然而起,他扔下筷子道:“那你俩就好吧,你就把你爸踹了吧,以后别找我要生活费。” 话没说完,陈东实提着喜糖就跑。肖童半回过神,意识到男人不像是在开玩笑,赶忙追了上去。 第248章 “爸你干嘛呀!”她不依不饶,“喜气洋洋的,故意说这些刺激我。” 陈东实满不在意地说:“你有你李叔了,你不需要你爸了,你给他去当女儿去吧。” “你这说得哪门子话啊?”肖童反过头来安慰他,“你就是我爸,现在是,以后也是,李叔跟你处对象,自然也是,你怎么连他的醋也吃啊?” “我跟你说,其实我老早就猜到了,”陈东实说着说着,眼睛又红了,“你就是嫌爸老了,不中用了,又不像你李叔那样善解人意、会做人,你以后考了大学,去了外地,你就不要爸了,你爸我就只能跟他搭伙作伴,逢年过节,清锅冷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咋会没有,我不是人?”李威龙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嗔了他一眼,“哭哭哭,就知道哭,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喜欢哭,闺女读个大学就受不了了,那以后要结婚嫁人了,你不得难受死?你就是个大哭包!” “你就跟她一起来欺负我吧,”男人老嘴一瘪,满脸哭丧,“我不管了,你要当警察要上天就去吧,反正你也不会在意我这个可怜的老父亲了。” “爸.......”童童满是激动地将陈东实抱在怀中,李威龙不由上前,紧紧抱住两人。三人相拥成一个巨大的圆。 “好了,你们先回去吧,我出去抽根烟,冷静冷静......”陈东实松开二人,擦了擦眼底的泪。 “爸你真没事吧?” “没事,”男人拉着个大逼脸,意犹未尽地摇了摇头,“你放心,你爸跑不了。你爸还等着看你嫁人呢。” 肖童心头微暖,扫了眼身边的李威龙,挽着他的胳膊,蹦蹦跳跳地走了回去。 看着女孩无忧无虑的背影,陈东实暗松一口气。李威龙说得没错,孩子总会有长大的一天,总会有离开自己的时候,他不可能一辈子照顾着她,温室里的花朵,也该走出玻璃房子,去享受属于她的暴雨和阳光。 陈东实在楼下大厅发了一会呆,又去门外小花园里点了根烟。一支还没抽完,就见一辆破破烂烂的面包车沿路开进门厅,半碎的车窗徐徐摇下,露出一张风尘仆仆的糙脸。 “喂,问你个事。”那人咀着口香糖,车载音响里放着凤凰传奇,磨得脱漆的刹车杆旁,堆着一罐喝了一半的红牛。 “那个祁连峰,你知道在哪栋屋吗?” 陈东实鬼使神差地指了指楼上。 “谢咯。”男人开门下车,撬开后备箱,抽出一把亮闪闪的大砍刀。 “不是.......你要干嘛?!” 陈东实赶忙上前,拦在他面前。 “少管闲事!”男人一把推开陈东实,拎刀往里头冲。 门口保安很快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纷纷赶了过来,众人搡成一团,附近派出所得到消息,也紧跟着派了人过来。 “他妈的让我进去?!”男人叫嚣不止,“今天谁特么也别想拦我——!”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民警上前夺过他手里的凶器,与陈东实合力将人摁在地上。 “天杀的祁连峰,你个王八蛋,我要让他血债血偿!!!”男人狂叫不止,“让姓祁的出来,赶紧给我滚出来,老子今天一定要弄死他!” “什么情况......?”围观者议论声如云。得知消息的李倩等人也纷纷赶来,看着地上发狂发躁的男人,同样满心困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你究竟是谁?”李威龙出于职业习惯,挺身出列顶在了众人最前面。 “杨建军。”民警一下在他身上搜出一张快到期的身份证。 男人抹了把唇边血,刚推推搡搡的,他不小心磕到了一下,嘴唇上破了块皮。 祁连峰很快跟了出来。 “我就是祁连峰,”男人一头雾水,“您是.......?” “我是你阎王爷!我□□爹!”杨建军暴跳如雷,手上没了刀,挥拳也要打。 “这又是啥?!”肖童发现对方兜里突然掉出一张地图,在靠近内蒙的方向,用马克笔标了个红圈,像是这人最终要去的目的地。 “你是不是找错人了?!”祁连峰抱头后撤,“我刚回国,国内除了我弟连山,早就没什么亲人了.......” “这里是哪?!”陈东实很快发现问题的关键,指着地图上的红圈,寒声质问。 “你眼瞎吗........”杨建军哼哧一笑,抬手抹去眼底泪渍,放空一切。 “这是内蒙,从赤峰过去,自驾八小时,走丹锡高速,再接集阿和两广……” 最终抵达目的地,乌兰察布。 【番外/完】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