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城烟沙》 第一章 山雨欲来 掩重门,垂锦暮,我双手托腮依偎在菱花隔扇窗下凝视,任时光在指尖悄然流逝,这样的场景煞是惬意。仿若一副淡青浅色的水墨画,静等着情郎提一提笔尖将我印在画纸上。一阵凉风袭来,听得府里的丫头在屋檐下窃窃私语,原来院里的迎客来一夜之间全盛开了,那鲜艳的紫红色花苞缀满在浅绿色的枝叶丛中,真怀疑是九天玄女昨夜将彩缎洒向花丛。 娘亲说这样好的日子,几年都碰不到一回。 一眨眼,今年我已十六有余,对着铜镜微微一笑,红晕如红潮般凝成一线,拂向桃腮蛾眉,两颊笑涡霞光荡漾。犹如早春枝头含苞待放的豆蔻花般亭亭绽放,我想豆蔻年华说的便是我这个年纪。 爹爹总是说待我长发及腰时,要给我寻个如意郎君,早早的将我嫁出去。每当此时我总将嘴角一噘,“你女儿定要嫁这世上最好的郎君。” 听我说罢,爹爹心里难免有些不舍,嘴上总是笑着应道,“好,好,我女儿要嫁这世上最好的郎君,那做爹爹的就给他寻这世上最好的郎君!” 在爹爹面前,我永远是那个渴望并需要爹爹关注和呵护的小女孩。听到爹爹要为我寻一个最出色的郎君,当即便笑逐颜开。只是我也清楚,这世间哪里有十全十美的男子,而我范玉珍所属意的男子,便是这世间最好的男子。 只是,这段时间不算太平,国有大殇天下丧。 先帝新殇,全国上下都在奔丧。我朝皇位继承素来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况且新帝既是嫡子,又是长子。不一日从紫禁城传出消息,皇长子朱由校顺袭皇位,改元天启。 新帝尊先皇谥号“崇天契道英睿恭纯宪文景武渊仁懿孝贞皇帝”,庙号光宗,葬于庆陵。 抚育新帝的昭妃娘娘被奉为太后,移居慈宁宫。 自古以来便是尊卑有序,先帝统共有七个儿子,皇长子朱由校已经登基称帝,二皇子朱由?四岁殇,三皇子朱由楫八岁殇,四皇子朱由模五岁殇,六皇子朱由栩出生不久夭折,七皇子朱由橏出生不久夭折。 唯有皇五子朱由检被新帝钦封为信王,移居瑁勤宫。信王殿下乃是先帝最宠爱的儿子,又是新帝唯一存世的亲弟弟,自然成了朝堂上显赫的权贵。 之后不断有朝廷要员来府上与我爹爹寒暄,我静静的躲在门后边偷听。从他们的谈话中隐约能窥探到,如今的朝堂已成三足鼎立之势:当朝大太监魏忠贤获皇帝钦封“上公”尊号,加持东厂提督,门下锦衣卫不尽其数。 其下有东林党首赵楠星,兼文华殿大学士,领正二品吏部尚书职,为新一任的内阁首辅。 自然还有远在福建的巡盐御史周铮,据闻周铮乃是皇帝儿时伴读,周家又久居盐务这一要职,富可敌国。新帝登基得了周家的鼎力支持,因此周铮被皇帝特地从福建调到京都任户部尚书一职,成为朝堂上伴君左右的新宠,一时风头无二。 朝堂自此由这三党把持,周家掌管钱粮和全国的盐务;赵楠星主管朝中官员升迁,为朝廷选拔科举有用之士;而魏忠贤则虎踞内廷。 正听得入神,忽而觉得肩头一沉,一双玉手不知何时搭到了我的肩上,在我回望的瞬间便被人用手捂住了嘴,“嘘,不要说话!” 我打眼一瞧,原来是姚宝儿姐姐来了。首入眼帘的便是姚姐姐一如既往的青黛眉,和不点而红的香唇。姚姐姐自幼与我相熟,其父是从七品的光禄寺典簿姚宗正,在京城中终究是最末等的官职,因此家境较我来说要贫寒许多,如今只穿了身莲青斗纹撒花袄,与我的绢纱金丝绣花长裙形成鲜明对比,不过我从未因此而疏远姚姐姐。 她朝我笑道,“几日不见,妹妹长的是愈发的标致了。” 我也回礼道,“姐姐也是,姐姐还年长我两岁,想必姚伯伯整日的在姐姐面前念叨出嫁的事情呢。” 姚姐姐握住我的手腕,笑道,“不知妹妹可有中意的,姐姐先给你掌掌眼。” 我摇头道,“姐姐又在打趣妹妹了,妹妹还没有心上人呢。” 姚姐姐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的道,“好妹妹,你我要嫁就要嫁这世上最好的男子,绝不落人于后。” 我目光一聚,用手指绞着姚姐姐的袖口问道,“但不知道姐姐心中,这世上最好的男子所为何人?” 她眼光向往的道,“那自然是当今皇上,这个世上最有权势的男人。他要人生,旁人便不能死。他要人死,旁人便不得生。而且当今皇上初临大宝,还并未纳入妃嫔,若是能被选入宫中,那姚家便要光宗耀祖了。” 我却不屑的道,“皇帝坐拥六宫,与我们他是唯一的夫君,与他我们却不是唯一的妻子,便注定他不会一心一意的待我,我才不稀罕。” 姚姐姐见我这般倔强模样,不禁遮脸笑道,“人各有志,你还不知道呢,皇上下旨召集各个官宦人家的子女入宫选秀。不日便要入宫,这其中便有范府,我来找你就是为了选秀的事。官家的适龄女子必须先选秀,皇帝挑剩下的才能另行婚配。咱们女子的婚姻本就无法自主,婚姻往往是维系家族荣耀的纽带。”说罢便叹道,“我父亲希望我进宫出人头地,从而为他的仕途助一臂之力的。” 我硬是倔强的道,“我才不去呢!从汉武帝的阿娇、卫子夫,到唐明皇的杨贵妃,无一不因为帝王凉薄而心生芥蒂,从而断发断情。又因触怒圣颜被褫夺封号,打入冷宫。” 姚姐姐急忙拉着我的手劝道,“罢,罢,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今日我还想着拉你一同选秀入宫,看来只是多事。只是听姐姐一句劝,选秀这事可不能由着性子来,若是违背了圣旨,祸及满门。你且耐烦去见见皇上吧,权当走个过场。” 见我一时无语,姚姐姐又岔开话题道,“来了这么会了,也不请我喝杯茶水。” 我忙将姚姐姐请到闺房,侍女扶崧还没来得及冲泡新茶,姚姐姐见我案桌上留有中午没来得及喝的一碗冰镇酸梅汤,便端起来一股脑的都倒入嘴里,酣畅道,“以前觉得你只会做这一碗冰镇酸梅汤,如今才发现会做这冰镇酸梅汤的只有你。这汤匙里的酸酸甜甜,我是做不出来,也只有你有这样好的手艺。”说罢便向我诉苦道,“珍儿,你知道么,我的出身不高,父亲官职卑微,又逢着家母早亡,哪里能与京城里的那些达官显贵家的小姐相比。”说罢又道,“姐姐真是羡慕你,京城里达官贵人的千金都是被轿子抬进去选秀的,姐姐哪里有你的这份福气,我家中贫寒,这一身锦衣便是全部的家当,哪里还坐得起轿子呢。”说罢又道,“相比于不知道差距在哪,这种明明知道有差距,却无能为力的情况,才是最让人感到无奈的。” 我即刻明白了姚姐姐的意思,以前姚姐姐都是一副端庄沉稳的形象,原来也有这般耍些小心思的时候,当下便爽快的应和道,“若是姐姐不弃,就与妹妹同坐一顶轿子里,一起被抬进去吧。” 姚姐姐忙推辞道,“那该如何是好,这样子不成体统的。” 我正声道,“若是来日姐姐被册为妃嫔,以后定是要被人诟病身份低微,入宫时连顶轿子都坐不起,是走进的神武门。”随即便硬拉着她的手轻声道,“珍儿无心选秀,若是能助姚姐姐一把,也算是不虚此行。” 姚姐姐感激的道,“若是我能当选,定是不忘妹妹今日的提拔之恩。” 不一会扶崧便奉了爹爹的命来寻我,我心中有数,大概是为了选秀的事来的。夜里娘亲也来劝我道,“官家女子都是皇帝先挑,只当他挑不中你,图个新鲜,若不然你还要在闺中多留几年。” 在娘亲眼里,是看不起姚姐姐这种出身的,只因姚姐姐成长过程缺失母亲言传身教的一环。母亲常在我耳边道,《大戴礼记》有丧妇长女不娶一说,就是认为没有母亲亲自教养长大的女儿,礼法、德行有欠缺。听闻我要和姚姐姐坐一顶轿子入宫,叹了口气便道,“你无心入宫也好,若是以后你的恩宠比她盛,生了嫌隙。这种落差产生的恨钻心。比起其它女子那种一上来就看不起她的,她更恨你百倍。其她人的偏见,她早就习惯了。” 日子过得飞快,天启元年二月初八,司命初现,玉堂生辉。今日乃是上好的黄道吉日,众公卿带着待嫁闺中的千金小姐,都聚集在神武门外。 于我而言便是最难熬的一天,我无心入宫,皇帝的旨意却不敢违抗,便草草的换了身茄色哆罗素色罩衣,简单的挽了个发髻便被轿子抬着向紫禁城走去,一路上惶惶恐恐,那份既要见到皇帝的喜悦和选秀的恐惧缠绕在心头。爹爹全程骑马紧随左右,到了神武门才不得不驻马停止。 神午门前早已聚集了一大片的秀女,个个眉如翠羽,肌如白雪,齿如含贝。爹爹还嘲笑我道,“我的傻女儿,别人都巴不得削尖了脑袋往皇宫里闯,你怎么就一点也不知道着急。” 见我含笑不语,爹爹也不再多说。我不欲与爹爹争辩,只因我心中早已认定皇帝膝下妃嫔众多,不会一心一意的待我,我要找就要找自己属意的郎君。 离开了爹爹,我与姚姐姐小心翼翼的紧随在其它秀女身旁,过来一个内监高喊一声,秀女们顿时罗成两列,沿着熙和门甬道站了长长的一排。只觉得在此排队等候无聊无味,我们旁边便是司设监设置的茶水室,供前来选秀的贵人们解渴,我徒自坐在小凳上饮着茶水。其她秀女虽然面露疲惫之态,却想抢一个好位置,强撑着排在一旁,而姚姐姐更是挤到了前几位。以往的秀女都想挑在上午光线明媚的时候面圣,因为这个时候外头艳阳高照,更能让殿内的皇帝看清自己姣好的面容。姚姐姐也偷偷在内监手里塞了些零碎银子,“还望公公多多包涵,帮我寻一个好的位置。” 那名内监正要笑嘻嘻的接过,谁知排在后面的女子早已不耐烦了。之前见姚姐姐穿着朴素早已不放在眼里,如今耽误了时间更是恼火,上去用力一推道,“还不快点,本小姐还在后面等着呢。” 谁知姚姐姐一个踉跄没站稳,摔到了地上,手腕上的玉镯碰了个粉碎。姚姐姐气急败坏的道,“你为何如此无礼。” 那女子身穿缕金青罗百合曳地长裙,脚踏厚底蜜合红鞋,身姿绰约多逸态,步履轻盈而不自持,仗着自己一副姣好的面容,得意之情挂在嘴角,只在一旁散漫的睥睨道,“谁叫你这么拖拉。” 可是这玉镯终究是从当铺借来的,金贵的很,姚姐姐便在众目睽睽下喊道,“这玉镯你得赔我。” “赔你!”那女子轻贱的看了看姚姐姐,不屑的道,“我父亲乃是工部侍郎应祥,我是他的女儿应瑶,不就是一个镯子吗?你瞧瞧我手上戴的这个景泰蓝手镯好不好?” 说罢便将手上的镯子取下,姚姐姐刚要伸手去取,应瑶将手往回一缩,“你还未曾相告父亲是何人,所居何官职?妹妹改天也好登门拜访,以表歉意。” 姚姐姐脸色一涨,吞吞吐吐的道,“这...这个你就不用管了。” 谁知应瑶却不依不饶,“姐姐若是不说,那也未免太失礼了。” 姚姐姐看这阵势,也猜到了应瑶是故意想要借此羞辱自己一番,若是不说出自己父亲官职何位,应瑶是定不会相予的,便壮着胆子道,“我父亲乃是光禄寺典簿姚宗正。” 谁知刚说完便惹得哄堂大笑,都在议论纷纷。应瑶得意的道,“一个从七品的小吏之女也敢跑到这里来选秀,当真自以为野鸡会跳到枝头变凤凰,在这青天白日里做的些美梦呢!” 说罢众姐妹都笑了开来,唯有姚姐姐一言不发,见姚姐姐极力克制着自己哭泣,应瑶更加放肆道,“这镯子给你也是可以的,你若是向我单膝下跪行个大礼,叫我一声‘好妹妹’,我便就赏给你了。” 一个“赏”字极尽讥讽羞辱之意,应瑶是将姚姐姐视为下人了。见姚姐姐被众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垂泪欲滴,我忙赶上前去。姚姐姐见我上前来,便急道,“珍儿,这镯子可是我父亲两年的俸禄。” 我一个箭步上前逼问应瑶,“姐姐这是何意,还未入宫为妃就逼迫别人行此大礼,这有些不合规矩。” 里面的内监见我二人起了争执,也不敢随意发话,能进宫里选秀的千金们,大抵出身名门,都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单拎出一个来就是自己惹不起的。应瑶见被人掖住了锋头,便气急道,“你又是何人?” 我利索的道,“我是户部侍郎范浩正的女儿范玉珍。” “珍儿,我们还是走吧。”姚姐姐扯住我的衣袖,显然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应瑶见姚姐姐行将离开,更加不肯,一个箭步上前去扯住姚姐姐的袖口,强行将姚姐姐的手腕抬到高处,姚姐姐的一双粗糙的“玉”手当即暴露在众姐妹的视线里,姚姐姐强扭不过,只得随她蛮横,任其羞辱,应瑶得意的道,“瞧瞧这双手多么的粗糙,想必在府里整日的做些洗衣劈柴的勾当,比我府中的下人还不如。” 随从的侍女也叫嚣道,“就是,我家小姐的一根手指头也比她的金贵。” 我早已忍无可忍,一个巴掌狠狠的拍在应瑶的手背,她吃疼急忙撒开,狠狠的瞪了我一眼,我却安之若泰的对那名侍女道,“姚姐姐再怎么卑微,也是朝廷官员的千金。是朝廷大员的千金就有选秀的机会,这份荣光可不是谁可以比拟的。” 见那名侍女埋头不敢应答,我心中恼火不减,当众这么多秀女在旁,若是不为姚姐姐讨个公道,来日姚姐姐还有何面目于后宫中立足,随即对应瑶道,“姐姐这般无礼,可有失大家闺秀的体统,若是被人捅到太后那里去了,那可就不成规矩了,太后和皇上知道会很不高兴的。” 见我强行替姚姐姐出头,应瑶也气急败坏,抬手做打我之状,“怎的,你还想要到太后那里告我一状!” 凌锐的一掌眼看就要呼啸而下,却凌空被人一截,死死攥住,只听背后一人紧接着道,“在宫里打人成何体统,若是被皇上知道了,免不得累及父兄。” 我看劝阻的这名女子乌发蝉鬓,一眼望去却是难以抹去的温婉形象,发髻中交叉插了两只点翠银发钗,珠玉点缀的步摇随着她的步伐一晃一晃,晶莹辉耀。我心中暗惊,原来一支簪子便能将女子的温润体态展现的淋漓尽致,便朝她笑笑,“小女名叫范玉珍,还未请教姐姐芳名。” 她嫣然一笑,“我叫张嫣,嫣是嫣然一笑的嫣。” 我心头一震,果然人如其名,便也笑笑,“原来姐姐便是才华满京都的张侍郎的千金,依妹妹看来,姐姐的嫣字乃是‘桃花嫣然出篱笑,似开未开最有情’的嫣吧。” 她也回笑道,“妹妹真是好口才,皇上以后肯定喜欢极了。” 忽而人群中又有一阵高喝,只见一女子从人群中从容不迫的向我们走来,毫无顾忌的将手挽住张嫣的胳膊,亲昵的道,“姐姐好久不见了,自上次福建一别,已经有几年未曾相见。” 张嫣点了点头,“你也是,出落的愈发的亭亭玉立。” 迎面走来的这名女子身穿对襟羽纱衣裳,倒是清新脱俗,性格爽朗至极,别有一番韵味,她也随即望了望我,“这位妹妹不知怎么称呼?” 我只淡淡的道,“我是户部郎中范浩正之女范玉珍,爹爹现在任职于户部司务厅。” 她听我自报家门,随口“哦”了一声。张嫣指着这位爽朗的女子对我道,“这位是户部尚书周晟之女周静。” 周静随即冲我笑笑,“我兄长原就职于福建都转盐运使司。” 我心头一惊,原来是朝中新宠周铮之妹,周家不仅管理着福建沿海周边的盐务,还兼着为宫廷采办贵重物品,可谓是皇室宗亲的心头之好,加之其兄周铮自小是皇帝的伴读,这样的出身任谁也不敢小觑的,当是福建的豪族。 怪不得这位静贵人性格爽朗,出生于这等豪门世家,定是不受约束所致。只是心中有所叹息,这样的性格是不适合生活在皇宫大院的。便笑道,“妹妹见过姐姐了。” 张嫣轻笑道,“因为盐务隶属于吏部,所以其兄与我父亲常有来往,与我相知相交。” 姚姐姐羡慕的道,“果真是豪门大族的千金,妹妹真是好福气。” 只听得周静却毫不避讳的问道,“你又是何人?” 见周静性子倒是豪爽,我笑道,“这是与我一同长大的发小姚姐姐。” 见我们几人在一旁争执,已经聚集了不少的目光。姚姐姐为了缓解尴尬,便对侍女道,“珑湖,快去取些茶水来。”说着朝应瑶道,“就当做姐姐给妹妹赔礼了。” 不一会珑湖已经将沏好的茶水端到姚姐姐面前,为了平息众人的舆论,姚姐姐拿起茶碗朝向应瑶道,“是姐姐方才莽撞了,多有得罪了妹妹,还望妹妹不要在意,这杯茶水权当做赔罪了。” 见姚姐姐如此低声下气,极大地满足了应瑶的虚荣,我着实为姚姐姐揪心,说罢姚姐姐刚要将茶水奉上,只是脚下一滑,好端端的一杯茶水便如数泼在了应瑶的青绫四合如意长裙上,一块偌大的深红颜色如同胎记般印在了腰间显眼位置,难看极了。应瑶气急,一巴掌掴在姚姐姐的面庞上,怒道,“你可知道这件衣裳是花了我多大的心血才挑出来的,如今被你毁了,叫我如何面圣。” 见她复又出掌,我忙按耐住应瑶的手腕,忙解释道,“姚姐姐也是无心之举。” 应氏一把甩开我的手掌,叫嚣道,“无心之举,若是有心之举便要杀人放火了!” “何人如此放肆!”人群当中一顶华贵的轿子朝我们缓缓而来,所出之处犹入无人之境,各路内监纷纷让路。到我们这便停了下来,从轿子上传来一声娇羞的女声,“也不知是哪家的老爷,竟调教出如此无礼的女儿。” 闻言应瑶倒是老实极了,只是站在一旁再也不敢说话,姚姐姐上前道,“姐姐惹得妹妹生气了,扰了妹妹的清修,姐姐在此赔个不是。” 轿子中的女子将轿帘一扯,只露出半张脸来,春风拂槛露华浓,也仅有这半张脸就透漏着似蹙非蹙的烟眉,说不出的凌厉。她仔细的打望着姚姐姐,见姚姐姐一副楚楚可怜相,一双媚眼更是风情万种,一阵厌恶之情涌上心头,毫不领情的道,“真是没有一点家教,竟然跑到这认亲来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我可不像你这般自来熟,可真是不要脸!” 我与一众姐妹都惊呆了,还从未见过如此雷厉风行之人,本以为应瑶跋扈极了,没想到来了个更厉害的,怪不得应瑶见了此人气势登时削减七分。姚姐姐见这“贵人”竟是一点面子都不留,顿时涨红了脸,受了委屈也不敢声张,声音压得更低了,只得在一旁轻呢道,“还请妹妹息怒。” 只图轿中的贵人能够息怒,没想到轿中之人更加嚣张,“谁是你妹妹,我可没你这么个狐媚子姐姐,生的一双媚眼子,相必是想来勾引皇上的吧!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我心中疑惑,到底是何人如此骄横?在场的秀女们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两人争执,说是争执,其实是一方被另一方辱骂罢了,孰强孰弱一目了然。但凡有点家境的都知道这轿子里坐的女子来历,竟无一人敢上前劝阻,姚姐姐哪里受过这般辱骂,泪珠子不由自主的顺着眼睛溢了出来。 轿中的女子冷冷一笑,“呦,这就受不住了?这么快就暴露了你的本性,竟然跑到这里来装可怜!” 一旁姚姐姐的婢女看不下去了,“我家小姐什么过错都没有,只是不小心打翻了一碗茶水罢了,又不是洒在你身上,要骂也由不得你来骂。” 只见轿子里的女子愈加冷笑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妮子。” 轿旁跟随的侍女道,“你可知这轿子里坐的是谁家的千金,我家小姐乃是当朝上公魏忠贤的侄女魏玲沁。” 轿子里的魏玲沁便毫不犹豫的道,“不给你点教训还不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荷绦,掌嘴。” 不由得侍女荷绦动手,姚姐姐便亲自掴掌,一掌掌掴在自家侍女珑湖脸上,忍痛道,“你这个不成器的婢女,叫你言语顶撞了贵人,实在是该打。”随即便屈膝施礼道,“是姐姐管教无妨了,还请妹妹...不,是贵人息怒!” 静姐姐在一旁不屑的道,“什么贵人,也不知哪里跑来的野丫头。” 轿旁的侍女倒先憋不住了,“凭你也敢指责我家小姐。” 周静倒是毫无半点退步,步步紧逼,“倒真是有样学样,有什么样子的主子,就有什么样子的丫鬟。这主子没急呢,丫鬟倒先急了。都是主子们在说话,哪里轮的上一个丫鬟插嘴。” 嫣姐姐圆场道,“都是入宫的姐妹,何必如此针锋相对。” 这尖酸刻薄之语我是绝对说不出来的,倒不是不能说,而是没有周静这般的底气,我与姚姐姐都忍不住叹息,“到底是豪门大族的千金。” 周静却说得起劲,“姐姐可不知道,若是只见一面还则罢了,若是以后一同入宫为妃,那定是要论的清楚,免得以后让人欺负了我们姐妹,白白的受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怕她呢。” 魏玲沁不意与她计较,在侍女的搀扶下下了轿子。我也道,“你我姐妹都出身知书达理之家,妹妹此举不是有失风度,你我既然相逢在这钦安殿下,便是有缘,既然有缘,以姐妹之称又如何。” 魏泠沁先是一惊,见我如此巧舌,竟然想不出什么词语来对答,便问道,“你是哪家的?底气倒是十足的很。” 我心想又无心留恋皇宫,何故要看你的脸色行事,便气昂昂的道,“我是户部郎中范浩正之女范玉珍” 她听到我朗朗说出名字也是一惊,随即朝我投来温婉一笑,“是妹妹方才失礼了,姐姐可不要放在心上。”随即将手上的青玉碧玺手镯摘下?,“姐姐说得对,你我二人相识一场便是缘分,妹妹也没什么拿的出手的。这镯子权当做妹妹给姐姐的赔罪了,还望姐姐笑纳。” 本是一片好意,不过话中带着一副好凌人的气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小姐打赏下人,我极力推辞道,“既然是赔罪,还是由珍儿之手转赠给姚姐姐吧,方才妹妹与姚姐姐也算是不打不相识,这镯子算是赔礼了如何?” 她却将手一撒,“随你吧。” 待她们都散去后,姚姐姐见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爽快的问道,“妹妹有话便说吧,姐姐承担的起。” 我也直言不讳的道,“看此情形,姐姐还未入宫就引得轩然大波,若是入了后宫...” 她叹了口气,勉强道,“我也知道后宫险恶,实是虎狼之地。可是珍儿,我从小就被人看轻,自觉低人一等,等的便是今日入宫选秀之时,姚家扬眉吐气之际。” 我见她执着于此,只得说些安慰的话来,“应氏交横跋扈,想必皇上是不会喜欢她的。” 姚姐姐却忧愁的道,“应氏虽然骄横无礼,却生的一副姣好的面容,再加上显赫的家世,若是以后在宫里碰到...” 见她面有难堪,我便爽朗的道,“若是以后碰到,那姐姐可要想好了以后该如何相处,依妹妹看来,应氏可不像善罢甘休之人。” 姚姐姐惋惜道,“珍儿,我若是生的你这副姣好的面容和口才,也就不用担心了。” 这时皇帝跟前的内监总管王提乾上前来,尖着嗓子宣旨道: “吏部侍郎张国纪之女张嫣,福建都转盐运使周铮之妹周静,司礼监秉笔大监魏忠贤侄女魏玲沁。户部侍郎范浩正之女范玉珍,工部郎中应祥之女应瑶,光禄寺典簿姚宗正之女姚宝儿。”说罢又一气呵成的道,“一同入殿觐见。” 入了钦安殿的大门,内侧有几十名带刀近侍伫立两侧。坐在宝座中央的便是穿着龙袍的皇帝,胸前绣了条奔腾的游龙,左右两个肩膀上、前后的膝盖部位以及衣襟中都绣有团龙。龙袍下摆处绣着“海水江崖纹”,有一统山河的吉祥寓意。穿着它的每一位皇帝,似乎都在向世人述说着自己无上的权力。见他手里捻着一串珊瑚雕夔龙福寿纹手串,饶有兴致的打量着我们。侧坐的乃是当朝太后。我朝向来以左为尊,从左往右依次是张嫣,周静,魏玲沁,我和应瑶,最末便是姚姐姐。 我们都俯下身子,跪伏在金灿灿的地砖上一同开口道,“臣女见过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望了一眼太后,太后也悠然自得的点了点头,接过内监呈上来的茶水,轻抿一口方道,“都快起来吧,可别跪坏了身子,你们可都是京城中达官显贵的千金们,若是跪坏了身子,你们的父亲都跑到哀家面前,让哀家赔偿该如何是好!” 张嫣姐姐首先笑道,“太后打趣臣女们了,臣女的父亲们哪敢。” 我却在一旁紧闭双目,遥想着我大明朝的皇帝、那位睥睨天下的王者此刻就在眼前。又想着他每次临朝都要面南而坐,群臣朝北而跪。倘若真的入了这后宫,那便要和群臣一般,次次见面都要屈膝行礼,不光是皇帝,还有面见众姐妹时候的礼仪,这些繁文礼节仅是想想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皇帝以为我过于紧张,便着人取了萧来,为我们吹奏一曲,意欲缓解压力。殿内萧声响起,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我想起今日在宫中遇到的风波,心有所感,便倚诗而和之: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所吟诵的诗词和此时此刻的场景倒是极为相似,不知是否是他闻言来了兴致,箫声灵动,高亢极了,如汹涌的海浪层层推进,忽高忽低,忽轻忽响,高到极处之际,几个盘旋之后,又再低沉下去,我并无半点怯懦,依旧高声继续吟诵道,“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这萧声虽极低极细,每个音节仍清晰可闻,我心中暗惊,“还从未听到如此清翠的萧声,比竹节所铸的竹萧声还要清翠几分,到底是用何器皿所奏,绝不会是翠竹所铸。”不容我多想,渐渐低音中偶有珠玉跳跃,清脆短促,此伏彼起,随之便是一片万籁俱寂,我最后附和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萧停,只听大殿上传来清脆的一笑,“好一个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说着便打量我道,“就是不知,你是不是朕要找的哪个人!” 我见他一身明黄色的龙袍加身,又叩了个头道,“臣女参见皇上,方才冒犯之处还请皇上见谅。” 他却抿嘴笑着,还在回味着刚才的诗句,“嗯,方才你咏的这首词是辛弃疾的《青玉案》吧,倒是极贴合朕的意境,也只有你敢在朕吹箫的时候倚歌而和。”说罢他便问道,“为何选了这首词附和,朕原本要给他配一曲晏几道的《清平乐》: 蕙心堪怨,也逐春风转。丹杏墙东当日见,幽会绿窗题遍。 眼中前事分明,可怜如梦难凭。都把旧时薄幸,只消今日无情。” 我却摇了摇头,“皇上可曾听闻南宋诗人李清照评价晏几道,岂不闻晏几道的文风苦无铺叙,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 他怅然道,“所以你就用了辛弃疾的词来附和。” 我轻“嗯”一声道,“皇上此曲豪放极了。”旋即话锋一转,“不过此曲上阕除了渲染一片热闹的盛况外,并无什么独特之处。” 他随之将脸色一沉,“你是说朕的这首曲子上阕平淡至极?” 我急忙找补道,“皇上哪里的话,此曲原不可言传,只可意会。一讲便成了画蛇添足,然而闻此萧声画蛇既成,臣女的此举只是添足而已。徒惹皇上不高兴了。” 他兴致盎然的道,“朕哪里有不高兴,仔细说来听听。” 见他来了兴致,我含笑道,“皇上此曲境界本非笔墨所能传写,破坏了那万金无价的人生幸福而又辛酸一瞬的美好境界。幸亏还有这些美好的字眼,聊为助意而已。” “好一个聊为助意而已。”他眼睛一亮,“你能听出朕的萧声中含有辛酸委婉的曲意,当真是品萧的高手。” 我和颜悦色的道,“方才皇上的曲音繁音渐增,先如鸣泉飞溅,继而如群卉争艳,花团锦簇,更夹着间关鸟语,彼鸣我和。渐渐的百鸟离去,春残花落,一片凄凉肃杀之象,不过曲意如细雨绵绵,若有若无,收尾之时若不细细品尝,很难听出来,臣女只是听惯了萧声,这便是听来的心得。” 我用余光一瞥他手中的那支翠萧,竟是一整块翡翠雕刻而成,长足十寸有余,是把绝世的好萧,难怪比竹子所铸的萧声还要清脆。 他抚手拍掌道,“好,很好,品尝萧曲的同时,又把宋代的晏几道奚落一通,朕看你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我一脸含羞的道,“皇上就别打趣臣女了。” 大殿里安静极了,唯有青紫色的衣裙就着花盆底鞋与地面摩擦发出细碎声音,太后徐徐道,“先帝自小便对皇帝严苛至极,骑马射箭无一不通,皇帝每每做错了事情,先帝总是指着皇帝训诫道,若是皇帝不上进,便是连自己的弟弟们都比不了,怎能给弟弟们做表率。于是皇帝便没日没夜的苦读,连妃嫔都未曾纳入一人。这其中的曲折经历倒是被你给听出来了。” 皇帝笑道,“儿子看她也是长期浸润在萧声里。”说罢又问我道,“不知是何人时常在你的耳边吹箫?” 我毫不犹豫的道,“是同在殿上的姚宝儿姐姐。” 看得出他面上划过一阵短暂的兴奋,随即目光迅速滑过众人的面庞,“哪一位是姚宝儿?” 姚姐姐神色不豫,当即拜服道,“臣女姚宝儿叩请圣安!” 皇帝轻点了点头,又直截了当的冲我道,“朕以为你见了朕会拘束,看来是朕多想了。” 我却道,“方才听得皇上一曲,皇上于臣女的心中已是友人。既是友人,何来的拘束。” “友人?”他显然并不满意这个答复,便意味深长的道,“这样的话倒是鲜少有人敢对朕说的。” 我自知语失,置皇帝与我同起同坐,复又屈膝乞罪道,“臣女失礼,皇上是天子,怎么会跟臣女并列呢。” 皇帝哈哈笑道,“你不矫揉造作,不谄谀逢迎,朕喜欢你。” 这样的话怎不教人动情,我当即惶恐道,“臣女不敢,皇上可曾听过金屋犹自赋长门,渔阳鼙鼓葬花魂。” 闻言,他的眼神含有一丝的蕴怒,登时正声道,“朕怎么会不知道,第一句是汉武帝的时候,窦太皇太后掌权,汉武帝特意迎娶了阿娇来亲近窦太皇太后,等到窦太皇太后死后,汉武帝对她可就不能容忍了,因为阿娇跟汉武帝说话还是像当初训斥小弟弟一样,毫无顾忌,于是废了她的后位,把她迁到了冷宫,让她自生自灭。这第二句渔阳鼙鼓葬花魂讲的是唐玄宗和杨贵妃,唐明皇因杨玉环貌美,终日沉湎于歌舞酒色之中,最终酿成安史之乱。安禄山从渔阳起兵反叛后,唐玄宗逃亡西南,在马嵬坡被哗变的军队逼迫,处死了杨贵妃。” 我趁机道,“臣女知道皇上现在喜欢臣女的直率,可是以后定会像厌烦阿娇一般厌烦臣女,一想起阿娇和杨贵妃的处境,臣女就胆寒不已,不敢入宫。” 他正言道,“你竟然这样看朕,可是朕不是汉武帝和唐明皇。” 我却不等他解释,摇头道,“皇宫于臣女是越远越好。” 他生气的道,“朕说了以后是不会对你动气的。” 我不觉笑道,“可见皇上这话说的是多么的不老实,难道一个人可以从不动气,皇上现在不就是对臣女动气了么?” 他眼神一颤,傻傻的伫立在原地,尴尬的笑笑,“那便能忍则忍吧!”皇帝转首缓缓又问张嫣道,“你叫什么名字?” 嫣姐姐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一旁的应瑶两股发颤,连头也不敢妄抬。嫣姐姐却从容不迫的道,“臣女张嫣,吏部侍郎张国纪之女,嫣字乃是‘桃花嫣然出篱笑,似开未开最有情’的嫣。” “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随即嫣姐姐便抬头正望皇帝,皇帝笑道,“也是个才女,京中盛传你才气逼人,不让须眉。” 嫣姐姐复又叩首道,“这诗句都是珍妹妹方才所言,臣女只不过是是借花献佛罢了。” 他随即看向我道,“瞧她的品性,这个女子倒是不会轻易的赞赏别人。她这么说你,定是你的才貌双全,朕也看你担当得起。”随即他又将目光转向张嫣,自言自语的道,“嗯,朕也想起了唐朝李贺有一首《南院十三首》,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春风不用媒。你这么的闺秀,既然连书中都道不用媒妁之言,那朕自然是要纳了你的,你愿意被朕纳入后宫吗?” 张嫣姐姐复又下跪叩首,欢欣的道,“臣女愿意,谢皇上隆恩。” 皇帝初登大典,若是能纳了张嫣,像张家这样的豪门大族定然竭力辅助新帝,太后显然也很满意,止不住的点头,嘴角不时上扬,“好,很好,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 “唔,什么味道如此苦涩?”说罢皇帝便将目光投到了应瑶的身上,腰间显眼处那一滩茶水污渍仍历历在目,经历了这许多的时候,清香的茶水早已散发苦涩的气味,皇帝开口道,“这茶水的味道是你身上的?” 太后见其身上污渍,不由得将手掌重重一拍扶手,“放肆,竟敢对皇帝无礼,真是不懂礼数。你这一身的衣裳沾了些茶渍,肮脏极了,也敢面圣,真是大不敬!”旋即便责问道,“这是哪家的小姐?” 太后身边的大太监安得禄早已将秀女名字熟记于胸,当即上前道,“启禀太后,这是工部侍郎应祥之女应瑶。” 应瑶大显窘迫之容,早已吓得脸色苍白,伏在地上颤颤的道,“还请太后息怒。” 皇帝却在一旁轻松的道,“母后就不要生气了,儿子瞧着,她这衣服上浸润的茶渍是正山小种,这茶叶烟熏味极重,算是红茶中的极品。” 应瑶叩首,不敢正视皇帝和太后,倒是姚姐姐昂首挺胸道,“皇上所言极是,这茶叶正是正山小种。” 皇帝将目光饶有兴趣的投到姚姐姐的身上,“朕看你不仅善长乐器,学识也是渊博。” 我趁机叩首进言,“皇上,姚姐姐不仅精通吹箫,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是围棋博弈更是厉害至极。” “你终于肯主动跟朕说句软和话了,倒不是为了自己,为的是这位姚小姐,看来你是很希望朕将她纳入后宫的。”随即便哈哈一笑,“如此倒也甚好,朕和朝中的大臣们博弈,他们都让着朕,不敢赢朕。姚宝儿,你敢赢朕吗?” 姚姐姐忙叩首道,“若是皇上愿意,臣女愿意和皇上一博。” “这个嘛,改天再说吧!”说罢皇帝便瞧了瞧应瑶,模样倒是娇媚极了,随即便转头对太后道,“这些女子有的出身大家,有的出身微薄,母后不一直教导儿子要雨露均沾,于天下人眼里,这便是最好的安排。儿子看应瑶也是无心之失,还望母后见谅。” 太后深深一呼吸,“这是为皇帝选的秀女,既然皇帝满意了,那哀家都听皇帝的安排。”说着以眼神示意道,“还不快进行下一步,若是通过检验便可留下名字记用。” 说罢,登时有一个在旁侍候的老内监端着托盘,缓缓向我们走来,他走的极为稳当。托盘上放着一碟盘子,盘子里呈满了一坨红泥似的物品,这名内监拿起毛笔轻轻沾了沾红泥,我便知道这是何物。书中有述,守宫四爪之间有一块天生的朱砂,这红泥像极了从守宫躯干里取出来的朱砂,随即脱口道,“这是守宫砂么?” 王提乾笑道,“珍小姐真是好渊博的学识,怪不得皇上对小姐赞赏有加。这些都是方酿出来的守宫砂,将其取出点到小姐们的手臂上,若是小姐们没有房事之乐便是纯洁的躯体,手臂上便会呈现出一颗鲜艳的红痣,如果已经行就房事之乐的话,不消一刻钟颜色便会褪去消失。” 也不知是不是宫里规矩甚多,点朱砂的那名老内监也不敢随意搭话,只是用极为老练的手法,从嫣姐姐开始,一个一个往手臂上滴宫砂。待滴到我的手臂上,果真一颗鲜艳的红痣,像极了一滴鲜血。前五名都是鲜红如斯,可是到了姚姐姐这里忽然褪去,见此皇帝眼色随之一愠,眉毛拧到了一起,眼里迸发出一道刀锋般的目光,显然是生了大气,脱口而出,“混账!” 殿内的内监见皇帝震怒,皆下跪逢迎,王提乾诺诺的道,“姚小姐,你这可是欺君之罪!” 太后的面上也是异常的难堪,姚姐姐哭喊道,“没有,没有,臣女没有做这中违背闺中贞洁的龌龊勾当,皇上,臣女没有。” 魏玲沁却睥睨道,“没有,守宫砂都褪去了,你还在这里狡辩。皇上,姚氏犯得可是死罪。” 我闻言惊悚极了,心下却徒生疑惑,姚姐姐自幼的梦想便是入宫为妃,怎么会干这种违背贞操的勾当,便为姚姐姐求情,“皇上,姚姐姐自幼便爱慕皇上,怎会轻易失身于其他男子。” 他眼中突现片刻怜惜之情,随即便坚毅的道,“那这守宫砂当何解释?” 我随即猛地看了看姚姐姐手上的青玉镯子,顿时明白了过来,解释道,“皇上,臣女曾经看过书籍,书上说从守宫体内取出来的朱砂乃是至阳的物体,遇到这至寒的手镯便会相克,故而褪去颜色。” 姚姐姐猛地回悟过来,“皇上,珍妹妹说的是,冰火本是相克。” 我将姚姐姐手臂上的青玉手镯取下,果然手腕处蔓延出一条细细的青紫色冰痕,定是这手镯散发的寒气所铸,便用手搓了搓手腕让其回暖,重新滴一颗守宫砂,果然鲜红如初。众人当下宽了宽心。 皇帝满意极了,太后也点了点头。殿前六人全中,这可是大明朝前所未有的恩典。我和众姐妹们全部叩首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人是极不得与命运抗衡的,被皇帝选中的便就是淑女了。谢了恩便倒退几步,一个个出了殿内。 前脚刚出钦安殿,继而听到内监又高呼道,“左都御史高攀龙之女高凝雪、御史杨玉珂之女杨桂茹、左布政使朱燮元之女朱珺...” 我于心中松了口气,刚出神武门,便望见行仗和凤娇都在殿前等候,一见我出来了,扶崧就兴高采烈的跑上前来,“恭喜小姐被册封为淑女,小姐你看,这轿子早就在殿前恭候多时了。” 我一望凤娇前伫立着十六个勋卫散骑舍人,凤娇用红绫装饰,光是看起来就威风凛凛。我和姚姐姐一出宫门就被各个内监分别安置在了凤轿里,宫中选秀的宫女们无不羡慕,姚姐姐微与我一施礼便坐回了轿子里。司设监总管吴宝俸更是上前朝我献媚道,“恭喜小主,贺喜小主,小主吉人自有天相,刚才小主和姚小主乘的是一顶轿子,如今的宫人们都在议论,小主的一顶显轿里飞出了两只金凤凰呢。” 宫里人都是如此的势力,方才还在嘲笑姚姐姐寒暄,如今却巴不得贴到前头去奉承。我让扶崧拿了些银子打点,刚要起身便被一人喝住,回头一看却是嫣姐姐,嫣姐姐见我便笑盈盈的开口贺道,“姐姐在此恭贺妹妹册封为淑女。” 我笑着回礼道,“妹妹这个淑女怎可与姐姐相提,姐姐出身名门望族,妹妹这个淑女就是个淑女,姐姐这个淑女的名分指不定哪天就成了贵人呢。” 张嫣却道,“妹妹就别打趣我了,姐姐倒是看皇上很是喜欢妹妹。”说罢便望了望姚姐姐的凤娇渐行渐远,这才松口问道,“这位姚小主和你当真是从小结识?” 我疑惑道,“姐姐这话何意?” 嫣姐姐神色陡然一变,轻轻颔首道,“依我看她与你是两路人罢。” 我心下不解,便下轿细问道,“还望姐姐明言相告。” 嫣姐姐正声道,“你当真以为她那杯茶水是失手打翻的么?为何她偏偏选的一杯颜色深红的正山小种,那可是深极了的红茶。” 我心里一惊,“难道...不可能,珍儿不愿意相信。” 嫣姐姐的唇齿稍稍一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默然,最后终究是将心中所想都倾泄出来,“珍儿,你心地太过善良,深红的茶渍浸染在青色衣服上便是一块黑迹,又在腰间显眼的位置,很难不被察觉,茶渍定是一览无余。当时皇上马上就要召见,来不及换下的,你说穿着脏衣服面圣,皇上会喜欢吗?她这是要断了应氏的入宫之路。不过应氏倒是长了一副姣好的容颜,姚姐姐怕是吃亏就吃在此处。” 可是我还是不肯相信此事是姚姐姐故意所为,见我的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极不愿意相信,嫣姐姐又道,“我也是有所顾忌,别让你觉得我是在离间你与姚姐姐的情谊。”随即嫣姐姐用指肚揉了揉太阳穴,不住叹息道,“但愿她是无心的,那再说一件你相信的罢,今日魏玲沁一出手便要置你于死地!” 见我云里雾里,嫣姐姐道,“你仔细想想,那个镯子原本应当戴在谁的手上?” 我心头一震,脱口而出,“那个镯子原本应当戴在我的手上的,若是如此,今日虚惊一场的便就不是姚姐姐了。” 嫣姐姐黯然道,“哪里是虚惊一场,分明是有人故意陷害,她怎会不知那守宫砂是炙热之物,遇到极寒的青玉镯子便会褪去颜色。她在殿前见你口才了得,陡然生了害人之心,若不是你机警,今日朝拜,你就是死罪了。” 见我吃惊不止,她便不再多说,只道了句,“这二人一个嚣张跋扈至极,一个隐忍老辣至极,若是入了后宫,指不定掀起何种波澜呢,你我二人唯有小心为上。”临上轿之际,又徐徐说道,“愿你是真的,今日之事,姚姐姐乃是无心之举。” 见嫣姐姐的凤娇渐行渐远,于朦胧中回想起今日选秀时的场景,只觉得这一日积压在天际的晚霞深邃极了,殷红色的暮霭笼罩着紫禁城,别样动人。都道造化弄人,回首间,我已成了即将入宫的新晋小主。如今的我,也唯有无可奈何的暗叹,方对那句诗词有了刻骨的感受:“一入宫门深似海,自古半点不由人!” 第二章 初涉宫廷 选秀回府尚有七天左右的时间可以和家中的父母团聚,恨不能朝朝暮暮与爹爹和娘亲待在一处。只是余留的这几日是让宫中的教习姑姑来府上悉心教导,如何为皇帝更衣,如何用膳,更兼之如何侍寝。教习姑姑向我阐述着宫里的规章制度,在宫中,你是什么身份,就要穿什么样的衣服、佩戴什么样的首饰、享受什么样的待遇。因此也大致明白了过来,原来宫中真的将人划为三六九等。 教习姑姑初来府邸时,由我爹爹和娘亲陪坐在一旁,我也趁机观察姑姑,见她说话如沐春风,举手投足间尽流露出大方贵气。我也不住的担忧,若要在后宫生存下去,行为举止定要比她更加娴熟,因此对于练习也格外用心。 能够在皇宫中生活一辈子还能安然无恙的人,必定是有些过人的手段以及立身之法。因此爹爹早已备下了厚重的礼物赠与教习姑姑,与姑姑闲谈时还不住的说道,“我这女儿资质平庸,我还道落选之后,便可打道回府,替她另寻一门亲事。却不想皇恩浩荡,以后也是要在后宫之中度过余生了。”说着又朝教习姑姑作揖道,“姑姑此次能够前来,真是托了皇上的洪福,回头得空时,还劳烦姑姑跟我家小女说些宫里头的事。” 教习姑姑也含笑道,“范大人自谦了,依着范小姐的聪慧,在京中素有耳闻,如今又入宫成了皇上身边的妃嫔,这可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姻缘,老爷和夫人真有福气。”说着又谆谆教导我道,“容奴婢多嘴,再多说这一句。入宫以后,哪怕是情同手足的姐妹,也不能全抛一片心。” 见我点头应着,教习姑姑又把京中权宦贵胄复杂而又隐秘的干系,挑重要的略略说了。不仅是我,还有一同入宫的陪嫁丫鬟也要熟悉宫规。待扶崧学着为我更衣之际,我和颜悦色的问她道,“可是想好要随我一同入宫了?” 经过接连几日的教导,扶崧已经能将我颈前的扣子熟练的系上,方朝我笑笑,“奴婢定是要做小姐的陪嫁丫鬟的,小姐只身一人居于后宫,于老爷和夫人都是不放心的。待入了宫门,奴婢可就要改口唤小姐为小主了。” 剩下的几个夜晚都难以入眠,初入宫廷就引得几场风波迭起,以后还不知道有多少浑水等着自己去蹚。我想入宫的小主心中只有一个目标,要比族中其她姐妹嫁得好,然后可以用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其她姐妹。只是我本无心入宫,从未想过自己的一生会与那样一个身在云端的人物产生半分的瓜葛。 此时门外响起一阵叩门声,爹爹如今见我也要请示方可入内。原来爹爹看我自皇宫回来后就闷闷不乐,想起我明日就要入宫,便抓住这仅剩不多的时间与我同坐在桌前。爹爹的态度甚是谦恭,紧张的整个人都拘束极了,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良久方轻轻抚着我的后背道,“我儿好命,明日就要入宫光耀门楣,怎么不见欢喜反而净显忧愁?” 我含泪朝爹爹说道,“女儿不孝,日后不能似其她出嫁女子一般,时常回娘家探望。以后不能承欢在爹爹膝下,还望爹爹和娘亲好生保重身体。” 爹爹也沉声道,“女儿,爹爹能为你做得了一时的主,可是做不了一世的主,我儿所挑选之人可是当世之龙。”亦不待我回答,复又不住的叮嘱道,“只是我儿自小性子直率,依着你的性子,怕是督察院的御史都要输你几分气概。到了宫中万不能肆意妄为,若不能承宠,就蛰居后宫。但求一儿一女确保后生无虞即可。” 我不由笑了起来,“女儿还没出嫁呢,爹爹就担心起日后的妻妾争宠来了!” 二月十五,本是个极不起眼的日子,只因从宫里传来的一道圣旨,使我的命运彻底沉沦。这日清晨由皇宫来的使节带着凤舆送我入宫,爹爹身着朝服迎出大门外,向北深深叩首,跪送使节与我离行。我眼中早已噙满了泪水,强忍着不让眼泪滑落,待我方要榻上凤舆的瞬间,爹爹方敢抬起头来,半挺着身子恭喝道,“恭送小主入宫!”说罢复又伏在地面叩首,凤舆缓缓起驾,范府上下一众人等皆跪拜在后,看我渐行渐远。掀开舆帘回首展望间,只觉爹爹和娘亲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似艳阳洒落在湖水深处,模糊的只留下一个令我深思的背影。 原来终究是我隐忍不住,泪水似决了堤的洪水般喷涌而出。此刻父母的背影深深的刻在我的心坎里,这便是我对儿时长大的府邸留下的最后回忆。 我自诩年少,韶华倾负,于范府的繁华终成了过往。而我再也不是待嫁闺中的女子,如今的我就要出嫁了,而我所嫁的郎君便是这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男儿。 离开了范府若要再回,那就唯有省亲了,皇宫中只有贵妃以上方有一年一度的省亲,而我只不过是初入宫廷的一个最末等的淑女罢了。选秀乃是三年一期,或许有朝一日我会老去,可是他的身旁从不缺容颜姣好的女子。 我不禁扪心自问,难道真的是倾我一生入了一座花开不败的城。此刻我唯有祈祷,愿他爱的是我的人,而不是我的颜。 容不得我多想,一路上熙熙攘攘的喧嚣把我拉回了现实。道路两旁人声鼎沸,皇家乐队一路上敲锣打鼓,演奏的是皇家宫廷乐曲“中和韶乐”。我掀开舆帘探出了半张脸,原来都是来看我出嫁的人群,扶崧忙凑到我的跟前提醒道,“小姐万不可失了身份,还是快将舆帘合上吧。” 扶崧向来是伶牙俐齿的,如今的舌头像是裹着棉花,舌尖似在嘴里打滚,紧张的连话都说不利落。我淡然一笑,“以前看你伶牙俐齿的,原来也有这般谨慎的时候。” 自出了府邸后,扶崧的话中总是透着一副隐晦的小心,“奴婢自然不能丢了小姐的面子。” 或许是我的身份变了,扶崧也变得拘谨起来,我忙笑道,“你我二人何时变得这么生分,在我面前不必拘谨的。”我抵不过心中那份好奇,顺着缝隙偷偷向外瞧去,街道两旁的商贾都放下手中的生意,纷纷将目光投向轿子里,他们定想一睹我的芳容,这份荣光是他赐予的。不知道他每日上朝要接受大臣们的三叩九拜,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感觉,心中窃喜,如今也乐得寻一寻这做皇帝的快感。 不一会凤舆就被抬进了神武门,霎时喧闹声遁于无形,方才热闹的街市好似溺死在了城中,皇家威仪顿显无疑。一路上各宫室的宫女内监们见了凤舆走过,都要下跪叩首,见他们姿势娴熟,从未见过如此阵势的我,心里犹如一泓汹涌的波涛上下翻腾着。 忽而想到爹爹久居官场,下朝后常常在我耳边呢喃,“皇帝若是愁眉了,便要杀人。皇帝若是展颜,也可杀人。若是有人胆敢诋毁他,便要兴大狱。”这便是作为皇帝的威严。而此时我已嫁入宫中,这份威仪更是匀到了我身上一份。 扶崧也强忍着紧张,隔着帘子对我道,“小主,咱们方才过了神武门,这会正沿着千秋亭向隆宗门走去。” 我不解的问道,“咱们这是要去哪?” 扶崧这才想起竟未向我提及入宫后的事宜,旋即敛容道,“后宫的小主入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慈宁宫请安,聆听太后的教诲,之后才由内监领着去自己的寝宫下榻。”说罢用手指了指前面,“过了前面的隆宗门便是慈宁宫了。” 听她唤我“小主”。进了宫门这称呼改的好快,我须要尽快适应这种称呼,便在轿内无声无息一笑。透过舆帘向外瞧去,紫禁城的风光无限尽显现在眼底,好一个气派无比的宫殿。朱墙黄瓦,美轮美奂;雕梁画栋,光彩夺目;檐牙高啄,错落有致。这里的宫殿檐顶多为单檐四角攒尖,屋面覆黄色琉璃瓦,中为铜胎鎏金宝顶。甬道内外均饰金龙和玺彩画,殿门两侧尽是琉璃影壁,壁心及岔角以琉璃花装饰,花形自然逼真,色彩绚美艳丽。 虽是清晨入宫,阳光甚是冷清,却丝毫掩饰不住从这里泛出来的锦绣华贵。 舆轿缓缓前行,过了隆庆们就要自己走去慈宁宫。才下轿就见静姐姐身着一袭秋香色服饰立在我的面前。随即我二人相互行了个礼。静姐姐唇边浮起一抹笑意,“今个入宫可还习惯?” 我轻笑,“见路上的宫女内监一一叩首行礼,倒是有些不适呢。” 我的话不多,分量倒极重,她也只得规劝道,“这便是紫禁城里的规矩,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随即便叹了口气,“我们与他既是夫妻,又是君臣,见了面也要行跪拜之礼,以后会习惯的。” 见她少有的唉声叹气,可见作为后宫妃嫔都要经历共享一夫的悲哀,任谁也不能避免的。说罢便看着我的红眼圈道,“可是哭过了。”见我凝神不语,便拉着我的手道,“你我二人一见如故,你我脾气相投,我喜欢极了妹妹。”说着又道,“自上次殿选之时,我见皇上也喜欢极了妹妹,如今妹妹可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呢!还有嫣姐姐,姚姐姐。哪里像我,本是依仗着母族的恩宠才入的这后宫。” 我笑道,“照姐姐这么说,皇上心尖上的人太多了,都快成榴莲了,哪个女子敢在皇上心尖上待着。” 静姐姐笑意愈浓,“你这鬼灵精,这宫中就数你最机灵了。我看皇上没说错你,依你这口才,当是宫里数一数二的好。” 我也沉下心来道,“妹妹入宫只求安心与各宫姐妹相处,让府邸的父母安心而已,并无争宠之意。” 静姐姐便拉着我的手,心头一酸,“若是后宫众姐妹都如你这般贤惠,哪里来的这么多争斗。”说罢便朝我倾心道,“有一事情憋在我心里好久,一直不知该向谁倾诉,既然妹妹无什么争宠之心,如今便对妹妹说一说罢。” 我站在一旁静静的倾听着,静姐姐倒也不避讳,朝我直言道,“我有一表妹,生的一副较好的面容,听闻我要入宫,便缠着我要我向皇上引荐,说是能见一面皇上也就心满意足了。还说若是有幸能够入宫,定当唯我马首是瞻,一生尊我如姐姐般恭敬。” 我只淡淡的道,“这话姐姐信么?” 静姐姐微微一虑,便道,“我这个妹妹倒是颇有些心机的。” 闻言我已明白了大概,便笑道,“姐姐可听闻过唐朝的王皇后?此人很有手段,颇工于心计。但她生不逢时,遇到了一个无法逾越的对手。当时的皇帝甚是宠爱萧淑妃,王皇后想来想去,想找一个能够驾驭的女子,让她取代萧淑妃,进而挤走萧淑妃。这个法子听上去倒是不错,王皇后想不到的是,她迎来的,不是一个娇滴滴的软弱女子,而是一个未来的女皇。” 静姐姐猛地醒悟道,“难道你口中的王皇后是唐高宗李治的皇后王氏,而从宫外引荐的便是武媚娘。” 我一脸郑重的道,“王皇后的家世极其显贵,乃是太原王氏之后,王思政的玄孙女。王思政又是北魏的高层,王氏一族乃是显赫的豪门大族。他的儿媳同安公主,是唐高祖李渊的同母妹妹。这样的出身显贵,与姐姐何其的相似。可惜最关键的一点却被她忽略了,她不想想,武则天是那种甘心被人驱使的女子吗?” 渐渐的,静姐姐嘴角的笑意褪去,面上一沉,不觉用食指轻轻朝我一指,“你的意思是?” 我略一踌躇道,“姐姐心里其实早就已经打定了主意,为何还要来征求妹妹的意见。唐高宗的王皇后引荐武媚娘,还有东汉末年的袁绍引董卓入京,不都是引狼入室的例子。姐姐扪心自门,可有十足的把握将她拢于麾下?若是日后有任人宰割之险,还不如就此将她扼杀在摇篮里。” 静姐姐的脸色早已大变,凝神道,“我懂了。” 眼看时光逝于指尖,我上前道,“走吧,你我二人还是尽早的去慈宁宫面见太后。” 说着我与静姐姐一路携手而来,刚跨过隆庆们,远在长长的甬道里,就见皇帝身披狐裘披风在与王提乾说着什么。待走的近了,听闻皇帝道,“前朝的余孽定是要清一清的,尤其是刘侨,之前没少为难朕和太后。如今朕登基了,便容不得他了。” 王提乾深吸一口凉气,诺诺的道,“主子说的是,主子初登大典,就将锦衣卫指挥使的职位移交上公,将刘侨贬为指挥同知,便是给了他天大的难堪。只不过侨督乃是三朝元老,前朝重臣,朝廷里党羽心腹颇多,撼动侨都督的地位怕是不易,奴才们手上还没有什么对侨督不利的证据。” “那就去找!”皇帝说的毫不留情面,好似在说别人家的事情般笃定,可见对刘侨的厌恶,随即眼睑一扬,“以后这紫禁城便由不得他在朕的面前兴风作浪了。” 皇帝一抬头,登时见我和静姐姐垂首侍立在旁,便问道,“你们二人何时来的?” 我倒退两步,屈膝逢迎道,“嫔妾在此恭迎皇上已久,不敢叨扰了圣驾!” 皇帝的面颊早已无声无息的微笑出来,他踏步走近我的身旁,将半截手掌搭在我的虎口,轻轻将我提了起来。“唔”了一声,朝我坏坏一笑,“终于让朕牵到了你的手。” 我飞快扫了一眼皇帝,面上微窘。皇帝将身上的狐裘披风褪下来,披到我的肩上,关切的道,“朕看你手凉,走了这一路也辛苦了,快披上朕的衣服暖和暖和。” 我却深深一个福礼,推辞道,“皇上这身衣服太过贵重,嫔妾收受不起。” 皇帝唇边浮起一个笑容,“无碍的,这世上有一种冷叫做母亲嫌儿子冷。这天都初春了,朕觉得不冷,可是太后总觉得朕冷,离宫前硬要朕披上一件狐裘再走。朕披着也是累赘,倒不如给你取暖。”说着又看了一眼静姐姐,寒暄道,“你哥哥今日上的折子朕看过了,关于对田赋、关税的见解,朕很是满意。” 静姐姐忙福礼道,“都是皇上付以重任,才有哥哥一显身手的机会,嫔妾和哥哥谨记感激主子的隆恩。” 皇帝不欲停留,只对我们道,“快进去吧,里面给你们二人留好了位置。” 我们辞了皇帝,刚入慈宁宫,顿觉大殿里的气氛庄重极了,随处可见恭敬侍立在侧内监并列两旁。人虽多,却连一声咳嗽声都听不到。殿前鎏金香炉里冒着紫檀燃烧出的陈香。初闻香味挺冲,我止不住干咳了几声,便有侍候的太监呈上几粒白色通透的糖粒,我随手挑了两粒含在口中,一股清爽的感觉扑面而来,“原来是由薄荷所制。”不由得感叹宫中侍候的缜密,都为各位淑女们想的周全。刚入正殿见各位淑女们分两列依次站在慈宁宫的两侧,太后高居宝座中央。 当朝太后辅佐先帝数十载,早在万历十五年,便助先帝与福王争夺储君之位,这一争便是十几年。而这种皇储之争,太后绝非不自量力,亦或居功自傲,那是被严峻的形势逼到了墙角的纵身一跃。因此较殿选之际,双目沾染了几分凌厉之色,可谓是粉面含春威不露。 后又扶持新帝登基。本以为太后在皇宫里憋屈了几十年,好不容易媳妇熬成婆,与天下人心里想的如出一辙,自然是想好好摆一下擅权专政的款儿。所以新帝跟太后之间必有一战。却不想太后自新帝登基后就急流勇退,自此蛰居后宫不问政事。 我一瞧太后鸾辔堆云,翠钿侵鬓,着一袭丹霞云锦轻纱叠云裙。当即和静姐姐上前一步,内监安得禄高呼道,“户部尚书周铮之妹周静、户部侍郎范浩正之女范玉珍上前觐见!” 声毕,我和静姐姐一同步至正殿中央,屈膝行参拜大礼,“嫔妾参见太后,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宫内规矩森严,唯有妃位及其以上的级别才可以对太后自称臣妾,低级以下的淑女只能自称嫔妾。 或许是见惯了这种场面,太后神态悠闲的道,“起来吧。”随即一瞥披在我身上的这件狐裘披风,面有所思的道,“这件披风倒是别致!像是宫里的手艺。” 众妃嫔皆将目光投在我的身上,有人巴结自然有人眼馋,刚入宫廷就得如此瞩目,争尽了风头,不见得是件好事,这样出风头的事情还是交由旁人罢。我忙叩首道,“嫔妾范氏无礼,冒犯了太后,还望太后见谅。”随即将披风取下,由安得禄上呈太后,太后仔细的打量一番,淡然道,“果真是哀家亲自给皇帝披在身上的那件!” 我和静姐姐依次退入两侧,此时殿内帷纱重重,整个慈宁宫仿若夜深人静般悄然无声。我伺机巡视而去,当中便有当朝上公魏忠贤的侄女魏玲沁、通政使司左通政杨玉珂之女杨桂茹、大理寺寺正周着之女周琪、詹世府少詹事邹元标之女邹萱、礼部主事朱大化之女朱珺、工部员外郎应祥之女应瑶、光禄寺典簿姚宗正之女姚宝儿等十余人并列在旁。 礼毕都依次坐在太后的两侧,离太后最近的是吏部侍郎张国纪的千金张嫣。与嫣淑女并列的乃是魏忠贤的侄女魏玲沁,其下便是我和静姐姐,我之下有茹淑女,依姚姐姐的身份地位则被安排在了最末席。 这时首领太监安得禄走上前去请示道:“尚膳监送来的食物,是否留下?” 蛰居后宫,不再过问政事后。太后平时最喜闲食小吃,晨起起身正需此物,遂命安得禄揭开食盒。只见精致的大瓷盘内,盛着数块玫瑰色饵饼,香气袭人。太后拈起便吃,脸上逐渐绽开一丛笑容,从额头蔓伸到嘴角,透着一股祥和淡定,当即动了动嘴角,“你们都是选秀精挑出来的淑女,都是万里挑一的人儿,这容貌自然是没得挑剔。可是这品德如何,哀家也就只能通过相处来识人了。若是被哀家发现有任何不轨的行为,哀家定然手不留情。” 或许是久居中宫,话里始终透着一股冷傲高华的寒意,让我们为之所摄,不敢亵渎。众妃嫔皆离座屈膝行礼,“嫔妾谨记太后教诲。” 太后又捧一杯茶水漱口,慵懒的“嗯”了声,我们复又回到座位上。太后又道,“哀家觉得以自己儿子的品貌,即便是不能配上月宫里的嫦娥,也至少是个王嫱,西施之流。若是婆婆在婚前对儿媳妇都不满,那婚后自然会想着处处找茬来刁难儿媳妇。你们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秀女,轮容颜堪比西施之流,哀家甚是满意。日后哪里舍得刁难,只是有一件事须得提前说在前头,后宫万不得涉政,你们可都要安分守己。 说着望了望一侧绿釉盘里的草莓,给身边的太监安德禄递了个眼色,安德禄当即知晓其意,将草莓端到嫣淑女的面前,太后笑着道,“吃吧,在哀家面前不必拘着了。” 安德禄是太后身边侍候多年的老奴,一副尖尖的下巴高高翘起,嘴唇深深瘪了进去,话不多,但是能在深宫大院里深受太后宠信,任谁也不敢小觑。 “太后您好偏心,为何嫣姐姐吃得,我们就没吃得?” 太后定睛一瞧,诘问的正是魏忠贤的侄女魏泠沁,便轻轻一嗤,“哀家听闻你是魏忠贤的侄女,魏忠贤特地向皇帝为你求了储秀宫,怕是你入宫后的伙食比哀家还要好,反倒瞧着哀家这里的东西眼馋。” 魏玲沁妩媚一笑,“太后说笑了,嫔妾哪里敢和太后争宠。” 嫣姐姐怕各位姐妹们为难,当即浅浅微笑,“太后哪里是偏心,就是嫔妾离太后近些罢了,反倒是沾了不少的便宜呢。” 安得禄当真是个人精,即刻领会了嫣姐姐的意思,将呈草莓的盘子端到各位小主面前,任各位小主挑挑拣拣。看嫣淑女如此贤惠,太后满意的点了点头,“还有一事,哀家奉皇帝旨意,淑女张氏驾驭下宽仁,待人和善,封张氏为贵人,以示褒奖。” 张嫣当即下跪叩首,“嫔妾领旨,谢皇上隆恩。” 坐在嫣姐姐身后的便是静姐姐,当即祝贺道,“姐姐真是好福气,刚入宫门,就得皇上如此宠爱,妹妹好生羡慕。” 一旁的沁淑女讥笑道,“依妹妹看,静姐姐水性定然不错,这见风使舵的本事真是令妹妹刮目相看,妹妹可真是望尘莫及!若是打水仗定然是一把好手,皇上哪天御驾亲征可一定要带着姐姐!都知道周家是皇上跟前的重臣,为皇上出钱出力,没想到如今这人也派上了用场,妹妹真是好生的羡慕。” “你!”静姐姐被魏泠沁一语噎住,脸色涨的通红,见张嫣被太后赏赐,各妃嫔都说了些体面话来祝贺,我身后的杨桂茹也动了动嘴角,面颊划过一抹笑意,“瞧嫣姐姐这一尊姣好的容颜,竟比最洁白的羊脂玉还要纯白无暇,比最温和的软玉还要温软晶莹,怪不得深得皇上宠爱。” 我仔细的打量了一下这位茹淑女,腰系百花曳地裙。风鬟雾鬓,发中别着珠花簪,腮边两缕发丝随风轻柔拂面,凭添几分诱人的风情,而灵活转动的眼眸更是狡黠,我心想,“见嫣姐姐获封,像静淑女和沁淑女这般争执动怒倒是合理。常言道怒者常情,倒是笑者不可揣测也。相比于姚姐姐的隐忍和沁淑女的跋扈,这位茹淑女的端庄倒是更加的令人生畏。” 不一会功夫安德禄便将一盘草莓端到我的面前,我拿起一颗直接含在口中,笑道,“这草莓是浙江产的红颜么?” 轮到茹淑女也拿起一颗尝了尝,朝我道,“姐姐可是错了呢,这哪里是浙江产的红颜,分明是福建产的天香。” 我硬是坚持道,“这定是红颜,其果实香甜可口,我之前在府里吃过,可是妹妹记错了?” 一旁的静姐姐颇为尴尬的对我道,“这确实跟茹妹妹说的一样,是从福建产的天香。从来都是皇宫御用,成熟后颜色更是呈鲜红色。” 见茹淑女在一旁嗤笑道,“姐姐果然闭月羞花,难怪让皇上瞩目。只是除了这姿色嘛...”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定是在心里嘲笑我不懂装懂。卿黛正欲辩解,被我以眼神止住。当即起身朝太后乞罪道,“是嫔妾见识浅薄了,还望太后恕罪。” 太后却笑笑,“不碍事的,快坐下吧。” 待安德禄将盘子递到魏泠沁面前时候,已经转了一圈,魏泠沁何时被如此冷落,打心底厌恶,面色却是轻轻一笑,“这被人挑剩的东西,嫔妾实在是张不开嘴。”说罢便斜眼一愣安得禄,“还望公公日后不要厚此薄彼,净拿些旁人挑剩的东西来糊弄嫔妾才是。” 魏玲沁依仗的便是魏忠贤的权势,魏忠贤权盛一时,安得禄哪里敢怠慢,当即唯唯诺诺的道,“奴才哪里生的胆子,敢这般愚弄小主。” 太后却道,“好了,你们初入宫廷就到哀家的跟前来请安。这份心意哀家都看在眼里,只是这一路车马奔波也是累坏了吧。哀家也不留你们了,快去自个的寝宫看看吧。” 众妃嫔便都推笑着各自散去。 出了慈宁宫,便有内监上前禀告道我的寝宫坐落在东六宫之一的永和宫。扶崧别提多开心了,止不住的在我耳边念叨,“小主快听,这寓意多好,永和永和,永享太和。而且据奴婢所知,永合宫距乾清宫只有两条甬道的距离,皇上随便一散心就到了我们的居处,小主真是分了个好住处。” 正听她说着,忽而见姚姐姐在背后叫住了我。见她对我道,“方才见妹妹在殿前失仪,这不应该啊。以前在妹妹的府邸见过天香草莓,那时妹妹还细心跟我说这是从福建运来的,今日何故如此?” 我脸色微微一红,笑道,“妹妹只是不想一入宫就得旁人如此瞩目,便刻意犯错求罚。” 姚姐姐也恍然醒悟过来,笑着朝我道,“妹妹这一举动,可真如软刀子杀人,教人抓不住把柄。” 第三章 下马威 从慈宁宫聆听完太后的教诲,出来已是晌午时分,这一会功夫只觉得乏的像脱了力一般。如今特别能体会爹爹上朝时的那份艰辛,下朝回府后往往累得不是要靠一会儿,就是要娘亲帮着锤半天腿。这样的教诲其实就是在位尊者跟前,格外小心的伺候着,可不大费精神吗。 当下和姚姐姐结伴而行,新拨来的内监一路跟在我们身后。抬眼望去,高高的拱墙一望无际,墙檐下斗拱、梁枋饰以苏式彩画,这便是我们以后要赖以生活的地方。沿着走廊继续漫步,不知不觉走到储秀宫,正说笑间,被储秀宫的侍女荷绦撞了个正着,她急忙向我施了个礼,“真是太巧了,我家小主正想请珍小主到宫中一叙,没想到竟在这撞上了。”说罢又抬头望了望我,“不知小主可否赏面到内殿一坐?” 我微感窘迫,魏玲沁为人素来跋扈,初入宫廷也不好驳了她的面子,只得道,“既然沁妹妹如此相邀,我们也不好相推。”刚要进门,姚姐姐面色难堪,轻声推诿道,“既然只邀请了妹妹,那姐姐就不打搅了。”说罢就要转身离去,被我一把挽住了手腕,“姐姐哪里去,你的咸福宫与储秀官一墙之隔,今日不见,明日也要相见,总归要见,不如反客为主,见上一见。” 侍女珑湖也劝道,“珍小主所言极是,以后总归要碰面的。” 无奈,真是天意弄人,将姚姐姐与那冤家的住处安排在了临近。姚姐姐无奈,却又无可奈何,面上凄婉一笑,只得硬着头皮随我走了进去。扶崧也算有个掌事宫女的样子,扶住我的手,一路进了储秀宫。 刚进院中,台基下分设一对铜鹿,好不气派。再往里走走,竹纹裙板五花隔扇将东西次间隔开,东间乃是绥福殿,几个烫金大字高高挂在殿前。西侧乃是猗兰馆,馆内分设几张待客用的梨花木雕玉兰纹翘头案。我二人刚入猗兰馆,魏泠沁就从葡萄纹落地隔扇内轻盈走出,一望我和姚姐姐来了,一改往日跋扈的姿态,笑颜逐开,“我让荷绦去请珍姐姐一叙,没想到竟在门前相遇,可真应了姐姐之前的话,是缘分呢。”说罢复又上前拉着姚姐姐的手笑道,“前些日子是妹妹冒犯了姐姐,还望姐姐不要挂在心上。” 姚姐姐当下一怔,笑道,“妹妹哪里的话,姐姐早就释怀了。” 我们随魏玲沁入了座,见她笑吟吟的吩咐身边的内监道,“想必二位姐姐在太后跟前聆听教诲也累了,还不快去盛碗莲子羹来让二位姐姐尝尝。” 不一会拨给储秀宫的内监小栗子呈上一碗莲子羹,沁淑女用手拢了拢侧髻垂下的一绺秀丝,漫不经心的道,“怎么就上了一碗?”随即轻轻一笑,说着看向我二人道,“这奴才真不会办事!不如就给...” 见魏泠沁犯了难,我抢先道,“不如就先给姚姐姐吧,姚姐姐年长一些,我们都尊称一声姐姐。” 魏泠沁悠然一笑,“好,就依珍姐姐的。” 姚姐姐刚伸手去端青花碗,又猛地将手缩了回去,面露难色。沁淑女目光一凛,趁机为难道,“怎么,难道姐姐还对之前的事耿耿于怀,嫌弃妹妹的这碗莲子羹?” 姚姐姐垂首不语,紧紧攥住我的衣袖,示意这碗有问题。我一时猜不出这碗里有什么玄机,便小心将手搭在青花碗边缘一抚,“瓷碗竟是烫的!”转念一想,“这魏泠沁真是狠辣,初入她的储秀宫,就想借姚姐姐之手给我一个下马威。如今看来,当真是本性难移。 后宫的妃嫔都是要尽力维持着贤德的形象,位份较尊者为难位份底下者,并不少有。不过也都尽量不让事情做得太明显,免得自己的面子上不好看。而魏玲沁之所以敢于如此毫不顾忌,究其原因,与她叔父的权势滔天脱不掉干系。 但敢于将事情做得这么明目张胆的,她却算是独一份。 我含了一缕浅浅的敌意,冷冷的道,“这呈上来的莲子羹怎么是烫的?” “烫的?”魏泠沁唇边的笑意霎时凝噎,也不伸手去摸,随即惊讶道,“姐姐莫恼,这小栗子是今日刚拨给妹妹的,这毛手毛脚的,也太不会办事了。”说罢便佯装训诫道,“你以后当差可得小心点!” 见魏玲沁大有轻纵之意。我不依不饶的道,“方才太后还教导咱们,如果想要后宫和和睦睦,只靠一个人做得好是完全不够的。咱们后宫的每一位小主都应该承担起自己相应的责任。如果咱们姐妹之间,能够各尽职责,互相提醒,那么,即使会有偶尔的行差踏错,大多也能很快回到正轨。否则,一旦问题严重了,那便祸极家族门楣。”说罢便道,“这奴才今日失手将滚烫的莲子羹呈于姚姐姐,明日就可能疏忽,盛给妹妹。之后便可将盛给皇上。” 魏玲沁假意问道,“那姐姐的意思是?” 我当即便道,“当罚!” 魏玲沁闻言点了点头,道,“既然姐姐发话了,那就不得不罚。” 正自犹豫她为何这般爽快的答应,又见她悠然自得的拨弄着茶盖,徐徐拨撩着茶水上的浮沫,头也不抬的道,“妹妹这就剜了他的舌头为姐姐出气。” 只听见窗外风声大作,我闻言悚然一惊。小栗子更是闻之色变,急忙跪地求饶。被几名行刑太监拖着就要往外走,却不想魏玲沁登时呵斥道,“去哪?就要你们在此处行刑,也好让二位姐姐看着解气!” 众人皆是一惊,那小栗子早已吓得魂飞魄散,面如死灰,挣脱着爬到魏玲沁面前重重的叩头,“奴才错了,都是奴才的错,还望小主饶命。” 魏玲沁瞪了他一眼,眉目间凝成一线,又斜眼望向我道,“又不是我要责罚你的!” 这储秀宫果然是虎狼之地,魏玲沁手段刁滑,来日我初入储秀宫就剜了内监一条舌头的恶名就会远扬,无形中为我树敌不少。 姚姐姐当下面露难堪,也不知如何是好,朝我频频蹙眉。我二人何时见过这等场面,还未行刑,一阵血腥气味就扑面而来,姚姐姐忙用纱巾遮脸。我急忙将其拦下,“妹妹责罚也太重了些。” 魏玲沁反将我道,“不是姐姐让罚的么,如今又要格外开恩。这好人和坏人都让姐姐做了,反倒是让妹妹进退两难了!” 小栗子一直在殿前磕头,额头早已血迹斑斑。我生生忍了下去,只得好生劝道,“还望妹妹高抬贵手,饶了这个奴才吧,想来这奴才也是无心之失。” 魏玲沁脸上横生了些傲娇,对着小栗子假意的斥骂道,“你这蠢材,姚姐姐可是皇上的淑女,若是烫坏了姚姐姐的玉指,你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皇上砍的。”说着又顿了顿道,“既然珍姐姐替你求情了,这一次就算了,暂且饶你一命。还不快滚下去。” 见姚姐姐身子不适,巴不得早早的离了这储秀宫。我当即推辞道,“姚姐姐身体不适,我们就不多逗留了,还是尽快送姚姐姐回宫吧。” 魏玲沁捧起茶杯,头也不抬,只淡淡的道,“也好,二位姐姐还未见过赏给自己的寝殿嗯,妹妹就不多留了。”说罢不免添上一句,“姚姐姐的咸福宫就在妹妹的隔壁,以后无事,可要常来走动走动。” 辞了魏泠沁,刚出储秀宫,姚姐姐只觉双膝一软,身体前倾,瘫倒在原地,用手强撑着身子。我忙和珑湖将姚姐姐搀扶起来。索性咸福宫和储秀宫仅有一墙之隔,刚过宫门,便有三五太监宫女出来相迎,都下跪喊道,“恭迎小主入宫。”咸福宫虽无储秀宫一对铜鹿那般大气,但是装饰的古朴,楠木雕纹玻璃罩前设地平台一座,平台上摆着宝座、香几、宫扇、香筒等。 姚姐姐一入正殿便坐在宝座上抚着胸口叹息,“又是她在兴风作浪,这贱人早就看我不顺,欲除我而后快。你我纵使大家闺秀,哪里见得这般血腥的场面。”旋即拉着我的手道,“方才亏得妹妹镇定,吓得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整个人都虚脱了。” 我面上一沉,“魏泠沁方才邀我们一见真是别有用心,欲借姐姐之手给妹妹一个下马威。为了妹妹,倒是让姐姐受委屈了。” 姚姐姐无奈的道,“珍儿,魏玲沁的身后有魏忠贤的扶持,宫中少有人能掖其锋芒。我除了藏起满腔仇恨,强颜欢笑,曲意侍奉这只豺狼之外,还能怎样?” 珑湖忙递过来一碗花旗参安神汤,我将姚姐姐手掌抚平,食指和中指刚才被烫了一下,有些红肿,急忙吩咐珑湖,“还不快拿些冰块来给姚姐姐冷敷一番,这玉指可是皇上钦点的,以后可还要陪皇上下棋的。” 姚姐姐眼中的泪水化作眼底淡泊的朦胧,“珍儿,你还记得。” 我点头道,“自然是记得,当日殿选之时可是皇上亲口所言,皇上所言便是金口玉言,以后定不会食言。” “珍儿,我就等着这一天呢。”随即姚姐姐用胳膊强撑着身子,“我的身子有些不适,就不留妹妹了,妹妹也回自己的永和宫看看,别冷落了新来的奴才们。” 我轻声“嗯”了一声,“姐姐这里有什么缺的,就让珑湖跟妹妹讨要便可,你我姐妹以后不必客气。” 话毕就别过了姚姐姐,路上在想尚未踏足永和宫就生出这许多事端,今后不知还有多少浑水等着自己去蹚。 第四章 雨露恩威 初入后宫,皇帝将永和宫许给了我。刚入永和宫时,院内的两颗古柏略显冷清。我素来不喜奢华,永和宫对我而言,倒是个不错的去处。廊下已经候了一廷的人,皆是以后近身侍奉的宫人。见我上前,为首的一个侍女将精绣暗花纹绸缎挂帘一掀,殿内的布置登时呈现在眼前,直教我瞠目。 正殿被打扫的一尘不染,足下踏的金砖擦拭过后,光可照人。金砖上陈设着几张花梨木镂空雕刻花草图案的围屏,正中位置摆放一把紫檀木漆金镂雕宝座,雕刻着云纹的靠背和扶手,宝座旁边放着一柄御制青玉如意,底下安置着梅花式红雕漆嵌玉痰盂盒。花梨木隔断上是精雕细刻寿字形图案,窗前放着一个花梨木镶嵌螺钿盆架,架上是极其气派的缠枝花寿字洗脸盆。我不禁惊叹道,“与姚姐姐的咸福宫相比,这哪里是一个淑女该有的陈设。若是硬要作比,便是拿鲲鹏来比作斑鸠了。” 掌事的宫女邀我入座,见我坐毕,她毕恭毕敬的跪在上首,带领一众侍女叩头恭迎。本就狭小的殿内,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人。见我让她们起身说话,掌事的宫女才朝我解释道,“嫣小主现为贵人,景仁宫是照着贵人的摆设修缮的。皇上怕小主吃心,特地嘱咐司设监连着永和宫,一同照着贵人的陈设打造。皇上说今夜不能相伴小主左右,特地吩咐,可不能让寝殿内的装饰也落于人后。” 话毕,殿前又是一阵寂然,皇宫的森严非寻常百姓家可比。主不问,仆不答。随后我又通过掌事的宫女,略微的认识了众人一通。 见掌事的宫女说话总是慢吞吞的,极恭敬的样子。我也不去瞧她,将目光环绕在寝宫的陈设瓷器上。一双乌黑的眼睛好似苍冥的暮色,从未直视过她,更显威仪。旁边站立的小太监也不敢多问,早已斟上茶来,复又呆呆立在纱窗下,满脸担忧之色,生怕自己家的小主是个极难伺候的主。我初入宫廷,就盛宠优渥,有些脾气也是正常的。 只是大家都怕我是那种有事找茬,没事训人的性格。加之我初入储秀宫,就要剜了沁淑女跟前内监的舌头。这样的风声,经过沁贵人的发酵传播,早已悄悄传入了后宫。因此谁也不敢先我开口说话,来触我这个霉头。还是我首先开口,轻声问掌事的宫女道,“还不知姑娘的名字?” 她方敢抬起头来看我,娴熟的福了礼道,“奴婢名为卿黛,是司设监拨给小主的宫女,这位为首的公公乃是小贵子。” 我笑说道,“瞧着姑娘的动作行云流水,很是标准。” 卿黛忙道,“奴婢初入宫时,就学了三年的礼法,方能分配到各宫小主跟前伺候。” 宫里规矩向来严苛,每位小主都要配备一名干练的正七品尊等女官作为贴身侍女。及其以下是正八品的一等宫女七人,负责端茶倒水等轻活。从八品的二等宫女八人,负责做饭煎药等不轻不重的活。正九品三等宫女九人,负责烧煤守夜等重活。宫中从五品以上的宫眷才可称为姑姑,只是卿黛的品级不够,宫中的婢女大都称她为卿黛姐姐。 就这样正殿塞了满满几十个宫女,静候我的训话。我和颜的对她们道,“你们和我以后同在永和宫里生活,都是一个屋檐下的姐妹,休要多礼。” 旋即又道了声“赏!” 众人得了些银两钱财,倒也欢喜。 正待她们高兴之际,邃然我稍稍挑了挑眉间,训诫道,“进了这永和宫,你我便要像亲人般相处。若是来日有人朝你们施以金银,伺机拉拢,你们不免心怀侥幸,想在两头主子那里讨个好。这便是不忠,不忠之人我永和宫断不会留。” 虽是刚才谢过恩了,诸人手里高兴的捧着银子。又听我这样一说,面上皆是悻悻,心有戚戚。我又施以安慰道,“既为亲人,我这里有两句话要送给大家。第一句便是‘善恶随人做,祸福自己招’。你们比我更早入宫,早知知悉了这后宫的一切。身在后宫,想必你们较我更加清楚人情冷暖。我不管其它宫殿的宫女内监如何,我要你们本本分分的做事,若是有人欺负到你们的头上,自然有我替你们做主。若是你们胆敢去欺侮别人,那我也定不轻饶。” 我扫了她们一眼,她们不敢看我,都眯着眼睛像是要避开强烈的日光,却又齐声道,“奴婢谨遵小主的教诲。” 我徐徐饮了一口茶水,接着道,“这第二句便是‘躬自厚而薄责于人’。” 见她们听得半懂不懂,更多的只是傻傻的点头。卿黛上前一步道,“小主的意思是,对于那些抢着干重活脏活的,有过失主动承担责任的,便是小主口中的躬自厚。对别人相互谅解宽容,便是薄责于人。若是咱们宫中的人都能这样的话,主仆之间就不会心生嫌隙,互相的埋怨了。”说着倒退一步,朝我福了福礼,请示道,“奴婢妄自菲薄,不知可否转达了小主的意思?” 我露出了微笑,问她道,“姑娘可是读过书的?” 卿黛道,“奴婢小时候是读过几年的私塾,在小主面前献丑了。” 我欣慰的点了点头,含笑对卿黛道,“不愧是我宫里的正七品尊等女官!”说着又道,“来日若珍儿言行和举止有何不规范的地方,还望姑娘教一教我。” 她一口一个“不敢”。 我又道,“扶崧是一直跟随我的,你们以后可要好好相处。” 与我眼神交汇时,已是彼此明白。见她很懂事的将尊等女官一职让了出来,和颜道,“抚松姑娘是小主的陪嫁丫鬟,理应掌管永和宫的一切杂事。小主没入宫前,咱们永和宫缺少一掌事宫女,因此奴婢这尊等女官也是司设监暂时的意思,并非奴婢本意,待来日交由小主定夺。奴婢早已自降一等,现在是小主跟前的一等宫女。” 卿黛的话句句说在我的心坎上,加之她说话和做事都极为老练,虽自降一级,却可以明显感觉到同一级别中,长者位尊,幼者位卑,因此我也对她刮目相看。 忽有内监奏禀道,“重华宫的茹淑女遣人送来了礼物。” 我疑惑的道,“我与重华宫从未有过交集。” 卿黛道,“既然是茹小主的美意,那咱们不妨收下。宫中的小主初入宫时,互赠礼物也是常有的事。” 我很随意的“嗯”了一声,一名从外头进来的内监呈上来一对青玉手镯。我也不吩咐人回礼,只道了句,“我要歇息片刻。”便由扶崧搀扶着回了后面的寝室。 我趁卿黛上前来递茶之际,将她留在身旁给我挽发髻。卿黛注意到我肘腕处的衣服有折痕,用手掌抚着将折痕抹平了。然后给我取下发钿。鎏金的钿子从头上一摘,似卸下了千斤重担。我一看身旁再无她人,就将今日在储秀宫的遭遇说给她听。卿黛瞬间明白了过来,道,“奴婢听闻小主那日在殿前选秀之际,口才了得,颇得皇上赏识,现下又将永和宫陈设成贵人的装饰。沁淑女定是心生嫉妒,想要为难小主,又不愿落人口舌,便以教训姚淑女的方式来敲打小主。” 我又问道,“你怎么看今天的茹淑女朝我示好?” 卿黛道,“小主可曾听闻东郭先生与狼的故事,东郭先生不知道狼有多坏,让被猎人追捕的狼,躲在自己的口袋里。后来狼的本性暴露出来,要伤害他,才感觉到惧怕。”说着又朝我道,“要是东郭先生事先了解了狼,就不会这样做了。”紧接着又道,“重华宫的茹淑女,是咱们不熟悉的人。只是奴婢素来听说她是个从不肯吃亏的人,常把‘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挂在嘴边。据她宫里服侍的人说,每得她一分的好处,就要忍下加倍的委屈。” 我明白了过来,“你的意思是要我先观察一段时间,看看她为人如何。” 卿黛道,“许是奴婢在宫中待的久了,遇事养成了先看向坏处一面的习惯。奴婢只是觉得预料到将来可能发生的最坏的情况,提醒对小主不利的形势,这才是奴婢的本分。” 我点头道,“你是对的,凡事想到最坏结果,并做好应对准备,当真发生了,自己不会手足无措,只会坦然面对。”说着又道,“你刚才说了,入宫的小主间互赠礼物是常有的事。既然是互赠,不如就由你来挑一件礼物回赠茹淑女。” 一会功夫,双鬓已经挽好。卿黛取过褪下来的这支发簪,道,“不如就把小主头上的这支金镶珠蝠簪回给茹淑女。” 我微微一笑道,“很好,那就由你替我送去罢。”说着从耳垂上取下一对纯紫水晶吊坠,朝她道,“这是赏你的。” 她忙要推诿,见我直道,“姑娘既然食人俸禄,定要忠人之事。”说着又亲昵的朝她道,“以后少不得姑娘护我周全。” 她应了声“是”,朝着扶崧道,“咱们做奴婢的最要紧的便是要忠心主子。小主就算不说,奴婢也知道自己的本分。” 说着又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朝我一笑道,“瞧奴婢都忙晕了头,想必小主从慈宁宫和储秀宫出来,定是还饿着肚子呢。” 说着便急忙着人传膳。 晚膳也是皇帝特地吩咐的,内监们贴着宫门站着,依次往桌子上献菜,上菜的太监们从寝殿外的门坎儿开始,几十个人排了满满一庭院,一直到永和宫的大门坎儿为止。 大婚之夜没有夫君伴在左右,我无心用膳,只挥了挥手让他们都撤了下去。 是夜大雨,我站在屋檐下暗自伤神,扶崧见我闷闷站在屋檐下,试探着道,“小主,还是吃一点吧?” 屋檐上的雨帘越来越密,似给紫禁城披上了一层蝉翼般的薄纱。探头从纱窗朝外望去,殿外的人并列成两排长队,手中提着的灯笼伴着两道光柱透过纱窗,宛如两条透明的金带,而这条金带正是通向我的永和宫。金黄色的的琉璃瓦在蜡烛的映射下更加呈现出一派金碧辉煌,即刻将庭院的黯淡衬的发亮。望着殿外的侍女纷纷下跪叩首,高呼万岁,我心中一个激灵,“他来时,他真的来了。” 在我的翘楚盼望中,他就这样不顾风雨,硬是赶来了我的永和宫。 第五章 凰城夜(一) 乾清宫与永和宫并不太远,若论距离,永和宫可是占尽了便宜。又逢雨际,皇帝索性摒除轿撵,就这样迈着步子朝我走来。素来伴在君侧的王提乾紧紧跟在身后,却不及皇帝疾走,高举着的油伞都撵不上皇帝的步伐。见我伫立在屋檐下,还在傻傻的朝他发愣。皇帝桃腮带笑,脸上的水珠宛然。似不经意的扫了众人一眼,目光最终落在了我的身上。合宫上下的奴才见皇帝来了,慌忙跪了一院子。 倒是我哪里见过这样大的阵仗,不及我屈膝施礼。皇帝用手往殿内一指,“外头还下着雨呢,随朕进殿里说话。” 就这样被他强挽着手牵进了殿内,一边走,一边朝我坏笑道,“怎么了,宫里的教习姑姑应该教过你怎样面圣的。” 见众人都要悄无声息的跟着进去,皇帝嫌憎的摆了摆手。王提乾当即会意,横着身子挡在门前,竖起兰花指斥退了众人,“既然夜已深了,一股脑进去这么多人反倒不好。除了珍小主的贴身侍女外,其余的且先下去歇着吧。” 入了殿内,我稽首喜道,“都这么晚了,皇上怎么来了?”随之又略略笑道,“皇上就爱看嫔妾的笑话,适才臣妾在唱昆曲,一时没有察觉皇上您的到来。”说着不敢与皇帝对视,终是将头微微垂了下去,悄声道,“嫔妾并未接到今晚侍寝的通知,失了体统。” 见我只是身袭一身常服,皇帝不以为意的道,“今天下午太后把朕召去商议皇弟大婚的事宜。自皇弟养母刘氏离世后,一直被太后带在身边管教。所以给皇弟安排婚事,就成了太后和朕必须仔细思虑的事情,马虎不得。” 我知道皇帝口中的弟弟,就是在朝位份显赫的信王殿下,据闻皇上很是疼爱这个弟弟。见皇帝又嗫噬着摇了摇头,道,“只是给王爷选妻,朕也有自己的考量。不能安排得太好,女方一脉不能是有实权的大臣之家;也不能安排太次,女方门楣太低,任谁都要在背后说朕一句刻薄的。” 王提乾在一旁呈上茶水,并且赔笑道,“他们哪敢造次!” 皇帝说着饮了口茶道,“所以朕和太后费了点心思,挑了几门亲事,奈何信王一直强势拒绝,朕也不好‘牛不喝水强按头’,因此在慈宁宫僵持了一会,这才耽搁了。这才未来得及通知你。” 说罢皇帝又欢喜的问道,“你会唱昆曲?朕方才来的急,没有听得真切。” 我微微笑道,“听闻皇上很喜欢听昆曲?所以嫔妾入宫前学了几句。” 皇帝缓缓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以前父皇在时,总是对朕道,天底下最没出息的男子才会喜欢听戏。”说着又无奈的摇了摇头,“许是爱而不得的缘故,如今朕登基了,倒是愈加对戏曲钟爱有加。教坊司的‘正统’便是昆曲,只是昆曲难听,就连朝中的大臣陪朕听戏,都得捧着《二十四史》,拿着《永乐大典》才能听懂里面都有什么典故。渐渐地,朕发现他们在朕身边,都是听戏找罪受。” 说????着皇帝嘴角微微一抖,“吁”了口气道,“你知道么,朕从来没有享受过正常孩子的童年与少年时光。太后常对朕道,要拥有一样东西,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自己配得上它。更何况是天底下最为金贵的皇位,为此,朕没日没夜的苦读。偶尔见了宫里年幼的弟弟妹妹们,经常会神游一般,看着他们远去的活泼背影而发呆。朕是多么希望母后也能像慈母一样宠爱着朕,可是太后对朕从来都是严厉的训诫。” 我低声道,“是嫔妾勾起皇上的伤心事了。” 皇帝轻叹一声,道,“是朕自己要说给你听的,与你何干。” 我又问道,“皇上今夜不是要露宿景仁宫?” 他的双眸轻轻一扫我的面颊,“皇家宫苑,天子近旁,能进到宫里来是多少人眼中的好福气。当秀女们排着队走进皇宫等着朕挑选时,像你那样希望落选的极为少数,大多数人都盼望着一朝得选,光耀门楣。”说着握着我的手道,“只有你,跟她们不一样。” 说着又道,“朕身边净是些会算计的人,包括今晚去嫣贵人那里就寝,也是太后看中了嫣贵人母家的权势,以后在朝堂上能助朕一臂之力。所以想要她诞下朕登基后的第一个皇子。”说着又道,“以往也就罢了,今个不同,是朕的大喜之日,朕定要寻一个纯粹喜欢的。” 我脸上一阵发烫,道,“可是这会引来宫里的非议的。” 皇帝不以为然的道,“男子大喜之夜定是要跟自己喜欢的女子过夜,她们谁敢妄议。怎么到了朕这里,就不一样了?”说着又问我道,“难道你不想诞下朕登基后的第一个皇子。” 我含羞的道,“那如果是个公主呢?皇上会不会怪罪嫔妾?” 皇帝拉着我的手,和颜的道,“朕膝下子嗣数量稀少,所以不管珍儿生下的孩子是男是女,都会被朕当成是心头宝来疼爱。更何况...”见我着一袭纯白的罩衣,他动情的道,“咱们以后不会只有一个孩子的。” 我斜睥了他一眼,轻声羞道,“皇上于嫔妾的恩惠,怕是一生都还不完的。” 扶崧忙道,“皇上还是劝小主用一点膳吧,肚子里垫了东西,才有精神慢慢说与皇上听。” 他一阵惊愕,“怎么今夜没用膳么?”见他笑容慢慢僵住,随即转首对身后的一众侍女斥道,“怎么办的差事,你们家小主的膳食今夜没有准备么?朕不是特地的吩咐过了!” 见皇帝眼神凌厉,一字一句像是掉在地上都能砸个坑,她们纷纷下跪乞罪,王提乾忙发问道,“你们都哑巴了,还不快说是怎么回事!珍小主为什么没用晚膳?” 我抢她们之前道,“不该她们的事,膳食已经备好,只是嫔妾实在是下不去口,一想到大婚之日无夫君伴在左右,便觉得索然无味。” 他的嘴角浮起一抹笑意,“好,那朕就陪你用些膳食,总不能让朕的珍儿空着肚子和朕同房。” 我的面颊早已红透,简直像熟透了的山柿子,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他一眼,只娇羞道,“皇上也不知道羞。” 他仰天一笑,王提乾却上前道,“珍小主不知,皇上也都几日未曾好好的用过膳了,奴才怎么劝都劝不住。”见他又解释道,“近日辽东的后金屡屡侵犯我大明的国土,辽东经略熊廷弼刚上的折子请求为之一战,皇上正为此事烦忧呢。” 还未说完,皇帝一瞪,“好端端的,说这些干什么?” 后宫不得涉政,这是太后今日教导的原话,于此我也不愿接话。只静等着一桌上等的席面摆放妥当,和他共饮一杯。可是桌面上却只安置了一双碗筷,我斥责扶崧道,“做事怎么如此不当心,只呈上了一双碗筷。” 见扶崧面露难色,我便知道其中必有蹊跷,展眉道,“皇上难道不用膳么?” 他挑了挑眉尖,“朕只是说要陪你用膳,却不曾说过要用膳,一想到国事,朕吃不下去。” 后金俨然成了他的一块心病,我撅了撅嘴,“皇上不知,嫔妾也食之无味。” 他迟疑了片刻,徐徐问道,“难道这一桌子席面不合你的胃口?” 我点了点头,指着他面前的一道腊味合蒸,缓缓而道,“皇上您看这道腊味合蒸,讲究的是腊香浓厚,柔韧不腻,捎带厚汤,可是连汤匙都蒸没了,肉定是蒸老了。” “是么?”他提起面前的筷子一夹,“这道腊味合蒸咸甜适口,哪里将肉蒸老了。” 我假装惊叹道,“没有么?皇上您再看这道炸紫酥肉,酥肉都炸的软绵绵的,哪里能教嫔妾下筷。” 他又夹了一片酥肉含在嘴里,不住的赞叹道,“外焦里嫩,肥而不腻,实为上品。”说罢便笑了笑,“朕的珍淑女愈发的难伺候了。” 我忙赶着话道,“皇上,您再尝一尝这道西湖醋鱼》。”一时间词穷,挑不出毛病来,只得叹道,“想来也是难吃极了呢。” 他将筷子置于鱼腹,轻轻搅动,突然停下手来,顿时失声朗笑道,“好哇,你是在诓朕,朕上了你的当了。你这是在变着法的逼朕进膳呢。这席面上的菜哪一道不是精益求精。”随即爽朗的道,“再取一双碗筷来,朕要和珍淑女一起用膳。” 王提乾眼尖,早早的将一双备好的碗筷奉上。我笑道,“皇上,嫔妾不懂国事,且嫔妾今日方听得太后教诲,不得干涉朝政,辽东的局势不是嫔妾所能进言的,可是皇上的身子是嫔妾所关心的,所以还望饶恕嫔妾方才的欺君之过。” 皇帝朗笑一声,将手掌搭在我的手背上,亲昵道,“欺君,话说的怎么这样的严重。”说罢便嗔笑道,“朕夸你有心还来不及。你的手怎么这样凉,让朕给你暖暖。”说罢硬握着我的手不肯松开,我只得连连叫苦,“皇上又在耍赖皮,这样叫嫔妾如何进膳。” 他却盈盈浅笑道,“朕喂你吃不就行了。” 第六章 凰城夜(二) 夜已深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闷湿的热气,那是皇帝变得急促的呼吸声。皇帝只看着我含笑不语,在殿内昏黄的灯烛下愈显暧昧。未免尴尬,我偏过头去轻声咳了两声,却发觉不知何时,就连近身侍奉的卿黛也已退到殿外,识趣的背对我们站着,可见分寸二字早就刻进了她的血液里。除了院子里的树枝摇曳作响外,四周一片寂寥。当下的无声,却精准的传达了皇帝心中那绵延无尽的心声,该侍寝了。 皇帝怕我紧张,总是时有时无的与我闲话几句。作为皇帝的女人,适度的保持矜持还是很有必要的。待我羞涩的缓缓闭上眼睛,朦胧中只觉得下巴被人食指一勾,轻轻抬起。又觉得他上身慢慢向我倾斜而来,顿时身体被束缚进一个有力的怀抱。原来是他俯身轻轻抱住了我,径直向着暖阁中走去,在寝塌前止了步子。看着那张离得很近的脸,当下除了略微点点头外,没有任何其他的表示。他将我轻轻放在了榻上,帮我脱去靴袜。转身在榻边坐了下来,低声道:“你往里挪进去些。” 我脱口问道,“皇上也要进来么?”旋即满脸通红,心底里怎么觉得自己那么傻,忙把脸埋在了被褥中,羞道,“从来...从来没有人与珍儿同榻而眠。” 皇帝仰笑一声,“朕知道!” 我闭上双目,不再说话。透过缝隙去看,皇帝自己将龙袍褪下,半挺着身子,赤足坐在榻沿。见他瞥见龙袍裙摆处纹有许多波浪翻滚的水花,水花之上立有山石宝物,俗称“海水江涯”,寓意皇帝的江山“万世升平”。见他在我耳语轻声呢喃道:“江山美人,此刻竟叫朕全占了!” 说着就与我平躺在榻上,我见他脸上犹自带着浅浅的笑意。出于本能,我的手掌一点点的用力往外推他,他看出了我的局促不安,用手轻轻抚住我的肩膀,宽慰道,“怎么,你紧张了。” 我红着脸道,“嫔妾不敢欺君,嫔妾从未如此紧张过。” 他目光注视我良久,笑着开口道,“普通人可能终其一生都很难有机会见朕一面,更何况与朕行合卺之礼。后宫中多是些从内心中敬重朕,甚至只敢远观朕的女子。朕瞧着长春宫的珺淑女,性子倒与你相似,甚至在言语上,比你还细腻几分。” 我挣开他的怀抱,转过身去,赌气的道,“那皇上为何不去找她?” 皇帝坏坏一笑,“唯有一样,她的相貌不似你这般出众。”说着又笑道,“以前读书的时候,最不耐烦的部分就是男女之间的卿卿我我。如今看看自己的模样,只觉得又骇笑又臊得慌。”说着又道,“都道温饱思淫望,如今朕和你用完膳后,变得愈发的有精神了,这全都拜你所赐。”说着又“嗤”一声笑,“可是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说着牵住我的手,只发觉掌心中已然都是汗水。皇帝为解我紧张,与我闲话道,“你姨母家的哥哥周嘉谟上折子要去边关戍守,正好福建沿海贼寇四起。” 我转过头去,郑重的说道,“臣妾的哥哥没有皇上想象的那样好,朝廷不乏文武兼备的栋梁之材,素闻户部尚书周铮就是从福建任上调入京城,想必他较皇上更清楚沿海的情势,皇上何不问问他的意见?” 皇帝极是温和的道,“朕不过是随口问问,你难道就不想让哥哥建功立业。”说着便看他一双眸子死死盯住我看,“朕的珍儿好像对朝政很感兴趣?” 我忙改口道,“是臣妾失言了。” 皇帝宽慰我道,“你不必为难,恰逢浙江布政使商周祚给朕上了折子,浙江少了个总兵的空缺。让他走马上任,不过是朕一句话的事儿。”说罢又仍朝我笑道,“让你欠朕一个大人情,岂不更好?” 我惶惶的道,“入宫之际,太后就告诫过臣妾,万不可涉政。况且官场上的事,臣妾早已释然,纵然是南宋第一猛男辛弃疾,也逃不过人才埋没的下场。更何况是臣妾的哥哥。”越说越觉得心下不安,不知何时,心头略过了一丝警觉和恐惧。我深谙皇恩莫测,更明白恪守本分才是唯一守常之道,当下又道,“臣妾又想起了汉高祖刘邦的发妻吕氏,吕氏一脉最后被灭族的根因在于吕雉太贪,维护母家人到失去原则的地步。从她沾染朝政起,吕氏一族就走向了灭族。” 皇帝见我语气诚挚,也不再强求些什么。只笑道,“和朕讲讲你以前的事吧,拣些有趣的说说,朕应当是爱听的。”忽而殿外有秉灯的宫人走来,暖阁外一片脚步错乱,好像有人说话,似要求见。王提乾出去后,碾转片刻后,复又返回来,恭声唤道,“皇上,皇上。” 皇帝懒懒的应了一声,以肘撑身,半挺着身子朝殿外一瞥,“有什么要紧的事?” 王提乾唯恐惊了圣驾,悄悄打开门缝,蹑手蹑脚走到皇帝跟前。从袖口掏出一张纸笺,怯生生的道,“这是侨督刚才在宫中吟的首诗,被上公底下的锦衣卫听到了,即时打发了人来回禀皇上。” 说着便将诗词交上,皇帝接过一瞧,纸面上赫然写着一首诗: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皇帝不禁眉头一皱,刚才欢笑融洽的气氛却早已不复存在,淡淡道了句,“是南唐后主李煜的《虞美人》。”皇帝又问及王提乾道,“你看看有何的不妥?” 王提乾道“这首诗奴才也曾听闻过,用以叙述烹金馔玉的江南国主李煜,一变而为阶下囚的悲切的心境。皇上前几日将指挥使的职位移交上公,贬其为指挥同知,倒是极符合侨督现在的意境。” 我想他没有点名要害,果然皇帝面如死水,暗藏惊涛。不再看他,倒是面视向我,问我道,“你觉得呢?” 我谄媚一笑,“问题怕是出现在这!”说着躺在他的怀中,用手指了指纸上的一个“明”字,缓缓道,“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还有这句‘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朱字乃是国姓,如今‘朱颜改’,这不是明白的讥讽当朝圣上不如前朝的先帝明事理!” 皇帝虽然点头应着,心里已是极为不快,口头上道,“你果然聪慧,和朕想到一块了。”紧接着顿了顿道,“这首诗不但怜悯自己,顺带着讥讽了朕,果然是一箭双雕,教人挑不出毛病来。很好!很好!” 王提乾问道,“既然如此,不知皇上如何处置侨督?” 借王提乾之手呈上来的弹劾,且先不论真假,退一万步就算是胡编滥造的,那也是给了皇帝一个整顿吏治、打压强权大臣的机会。因为是皇帝想动刘侨,所以锦衣卫才会不顾一切的搜查刘侨的罪证。 我摇了摇头,在此之后,刘侨再也不可能再回到以前的辉煌。果见皇帝徐徐道,“贬他离京,去南京的凤阳守灵,无诏不得入京。也为后世的奴才做个样子,即便是宫里有权有势的奴才,有违君意就是这个下场!”旋即又郑重了语气道,“朕永远都不想再见到这个人!下去!” 王提乾复又被他打发到殿外候着,暖阁内又只剩我二人。殿外的大雨淅淅沥沥,一些深凹的地面已有雨水集齐的水洼了。虽是深夜,仍有不少侍卫轮番巡逻,脚下的踩踏声忽远忽近。“轰隆隆”的倾盆大雨和我娇羞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罗帔掩丹虹,我转过头去不肯直视。 只觉眉黛羞频聚,唇朱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肌润玉肤丰。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汗光珠点点,发乱绿松松。只觉得耳边匀称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急促。 渐闻声颤,微惊红涌。顾不得鬓乱钗横,花娇难禁蝶蜂狂。和叶连枝,一并赋予付与君郎。 夜半而醒,窗外天色仍是漆黑,难以分辨究竟到了什么时刻。我将紧紧贴在他胸脯上的头颅微微一颤,犹如小石子坠入平静的湖面。皇帝也随之睁开了眼,浅浅的吻在我的额头,问道,“可是被朕抱得紧了?” 我面上一热,“嫔妾想是饿了。” 皇帝笑道,“那朕让他们做一盘荷包里脊给你填填肚子。” 我忙劝住他道,“宫里素有夤夜禁火的规矩,臣妾怕皇上一旦传旨夤夜生火,这个先例一开,恐怕从此以后就会成为惯例。即便不是每天,也会时常有人偷开禁火。嫔妾愿意忍受这一时的饥饿。” 第七章 荣宠 皇帝夜宿永和宫后,门可罗雀的庭院突然变得门庭若市了。各宫的姐妹日日晨起而入,送烛而出,门槛几乎都要被踏坏了。甚至有些奴才佝偻的腰背在不知不觉中挺直起来,堂而皇之的替我收受了这些祝贺、奉承的礼物。尤其是长春宫的茹淑女,时不时的将宫中的布料送来给我,又将自己宫中为数不多的君山银针挪一些送我。尤其是一面绝种玉料,连卿黛这种见过世面的看了,都不能移开目光,不住惊叹道,“茹小主给咱的礼物,再砌两个屋子也是装不下的。” 扶崧也道,“与其她小主不同,其她人来都希望能见一面皇上。她每次来只和小主唠些家常,可见是真的与小主投缘。” 她的心思,果真这么简单么?我摇头道,“哪里有那么多不求回报的真情,皇上欲修缮慈宁宫,她父亲垂涎工部的差事已久,这可是个肥差。” 卿黛恍然道,“小主的意思是,咱们与她之间,反倒更像是互帮互助以利益为主导的团体联盟。”说着又道,“可是,她从来没有开口让咱们帮助过她。” 我淡淡一笑,说着瞥了一眼侍立在旁的小勋子,道,“这几日明里暗里,茹淑女不知朝我身边的内监使了多少银子,教他们不时的在我耳边吹风,杨大人想要接手工部的差事。” 卿黛问我道,“那小主的意思呢?” 我微微一笑,“你们记住了,事关朝政,我的态度永远是不闻不问。” 卿黛道,“茹小主也真沉得住气,几天才打听出这样无关痛痒的态度来,倒不如她自己来问的干脆。” 我低眉浅笑道,“且再看看她能忍耐到何时?才肯向我开口!” 卿黛怅然叹了口气,“原来小主心里早就跟明镜似的。” 我叹息道,“也好,有时候依赖于感情的关系反而没有利益结合的关系更牢固。” 这日想念小时候的吃过的碳烤栗子,正逢着扶崧将炭盆里的火焰调到正盛,因此决定自己烤着吃。扶崧将筛好的板栗身上划了个十字刀口,一并扔进了炭盆里,不时有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不一会满殿充斥着炭气挥发的香甜味。此时司设监总管赵富琛送了条云锦织金软蚕冰簟衾被到我宫里,朝我赔笑道,“自小主侍寝的那夜后,皇上就下了旨意,要奴才赶出一条龙凤呈祥的被褥来。奴才已经拖了几日了,刚做好就赶紧给小主送了过来。” 扶崧问道,“像这样重要的东西,你们难道没有提前预备下一条吗?” 赵富琛笑道,“姑娘不知,这龙凤呈祥的被褥唯有皇上大婚的时候,才给配下一条。原是按照太后的规矩,备了一条放在嫣贵人的景仁宫。若是被人知道了奴才还私自预备下了另一条,那可是掉脑袋的罪过。”说着又道,“皇上特地吩咐过了,别人有的,小主一样也都要有的。” 我瞧见衾被最外层是万福万寿花边,中间的是龙凤呈祥的图案。赵富琛又解释道,“小主您瞧,这被面和被里须得一根金线缝制到头,中间不能断线,不能接线,更不能结成疙瘩,寓意千里姻缘一线牵。织造这样宽达九尺的锦被绝非易事,须得由提花工和织造工两者相互配合完成,几十人一天只能织出两三寸。奴才紧赶慢赶才赶了出来,还望小主满意。” 我又问他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依照宫中的惯例,初春后的几日,各宫的炭火都应该陆陆续续的取消了,永和宫却丝毫没有减少,这是为何?” 赵富琛解释道,“这也是皇上特地吩咐的,皇上说小主素日里格外畏寒,永和宫可延迟炭炉的裁撤。这几日多用出来的木炭,从来年冬季小主的份例中扣除便是。” 我担忧的道,“这样会不会有违宫规?” 赵富琛却不以为然的道,“宫里虽有规矩拘着,但拘的都是那些不得宠的小主。这世间的规矩,原不是就为了贵人而设的。小主深得皇上宠爱,便是再放纵十倍,又有谁敢多说一句。这宫里的小主不受宠,便被规矩压着一辈子。像小主这样深得皇上宠爱的,便可以踩着规矩,制订规矩。”说着又极为恭敬的道,“若是小主还有其它的需求,吩咐奴才即可。小主的规矩,便是奴才的规矩。” 待送走赵富琛后,一连过了几日,后宫依旧风平浪静。清晨我站在院子里为花浇水,深春的暖阳似罩在灯笼的烛光般,发射出根根橘红色的金线,照在面颊上暖洋洋的,格外舒服。临夏之际倒是暖和多了,温润的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漏映到我身上轻轻摇曳的光晕,愈加显得我容光潋滟。片刻欢喜,便喃喃道,“真是难得的好天气。” 扶崧怕我畏寒,为我披了件紫绡梅花纹披风,小贵子见我不经意间抖了抖肩膀,便上前请示道,“小主若是觉得热了,奴才给小主将披风取下吧。” 说着便要上前为我取下披风,忽而扶崧用手臂凌空一拦,蔑然一笑,“你这是作甚,分明是这天气太冷了,小主才打了个激灵,依奴婢看,就别取下了。” 我略微笑笑,“你们一个说我冷,一个说我热,我到底该听谁的?” 小贵子的脸“腾”的一下红了,见当众被扶崧折了面子,加上方才的蔑然一笑,小贵子心中火起,早已沉不住气,急赤白脸的道,“奴才浑身都冒汗呢,还是给小主取下吧。” 扶崧却挡在我的面前,抓着他凌空的手腕不松,执意不肯退让半分,“我在小主身旁服侍多年,是你了解小主,还是我了解小主。” 二人谁也不肯退让半分,在我的面前争执起来。见小贵子头顶冒着热气,鼻尖坠了几滴汗水,不知是热的还是被扶崧气的。卿黛忙圆场道,“是否取下披风,不是小主说的算么,你们难道要逾越本分,强拿小主的主意!” 卿黛说他们逾越本分倒也不过,她们便都赌气不再言语,我方淡淡的道,“是有些热了,那便取下披风吧。小贵子,别让这披风徒增些褶皱,你现在就送回殿里。”说罢便将披风取下,小贵子赔了十足的笑意,冲我诺诺的应着。随即冲着扶崧轻轻一蔑,满眼皆是得意之色。待他走远,扶崧气道,“小主你看,方才小贵子气焰有多嚣张。奴婢偏要折了他的面子,小主不知道这奴才平日里多盛气凌人,在咱们永和宫里当差的,哪个没有受过他的气,如今竟敢当面对小主放肆。” 见我眉间稍怒,郁然道,“小贵子的不安分我也略有耳闻,他仗着我得宠,私底下不知如何凌辱旁人。”说罢便神色一晃,凝神望着卿黛,“扶崧与我亦姐亦妹,我从未将她视为奴仆,还望妹妹以后多调教些。” 卿黛急忙施礼道,“小主言重了,小贵子他不敢对小主无礼的,只是之前听人说起过,小贵子是司设监总管赵富琛的表弟,进宫之前便四处打听哪位小主得势,被赵富琛安排到了永和宫。” 她们随我踱步缓缓前行,我只淡淡的道,“赵富琛为人势力,他的表弟倒也不让人意外。” 用过午膳后,只觉得身子乏了,便侧身躺在纱窗旁的一张贵妃榻上,背靠一个绢纱彩绣靠背。凉风骤起,隐约觉得背上一阵寒风略过,又听见一阵环佩清脆的响动,以为扶崧上前来了,也并未回头去看,只吩咐“她”道,“将靠背往下挪一挪罢。” 来人方才将靠背往下挪了一挪,只是挪动的力度有些大,好似男儿应有的力度。我却丝毫没有察觉,继续道,“再往下些,挨着腰间舒服些。” 他又往下挪了挪,然后拢了一条羽纱立狐披风披在我的身上,双手按住我的双肩,一个温润的声音响起,“这样呢,是不是能舒服些了?” 闻声我猛的一回头,见皇帝正坐在贵妃榻的边缘,报以温润一笑,亲自为我调试角度。王提乾躬身立于皇帝身后,还有卿黛等一干随从,都不敢出气。榻前人数虽多,却极为安静。他温文如玉的道,“除了先帝,还从未有人敢背对着朕说话,你可是第一人。” 他的身影在日光的摇曳下恍如隔世,我神色猛然一凛,急忙起身行礼,“嫔妾见过皇上。”随即便抱怨道,“皇上来了也不通禀一声,好让嫔妾早做准备恭迎圣驾。” 他却平心静气的道,“朕看那些大臣们呆板的奏折,看的倦了,所以想要去御花园散散心,不知不觉竟走到了你这里。听你宫里人说,你用完了膳正躺在榻上小憩,便下了令不许人打搅你的好觉。” 今日清晨化的浓妆早已淡去,懒起画娥眉,兼之一直没有梳洗,脂粉原是一直擦到后颈窝,如今也淡去了许多,便推诿道,“待嫔妾重新梳妆一番再来见驾。” 他坐在贵妃榻的边缘用力抵住我的手腕,久久不愿离去,“朕瞧着你就算淡妆也胜罗敷几千倍”又道,“让朕替你画眉如何?”说着幽幽一笑,“闺房之内,夫妻之私,莫过于画眉者。” 我脸上一窘,但还是含羞的点头应了。皇帝又道,“饿不饿,朕叫她们时常在你宫里备了些点心。” 我方发觉自侍寝那夜后,我宫里的点心就没断过。 一连几日,皇帝都要夜宿永和宫,于我而言是莫大的恩宠,于后宫姐妹却是莫大的妒忌。这日接驾后,我起身极力推辞,“万万不可,皇上大喜之夜就冷落了众位姐妹,如今理应去景仁宫陪嫣姐姐,嫔妾要做贤妃。” 皇帝只含笑看着我道,“什么,你要做贤妃,那朕日后便封你为贤妃如何?” 我一时语塞,急忙推诿,“皇上,后宫素来遵从‘贤慧淑德’四妃,贤妃更是四妃之首。是嫔妾口误,并无封妃之心。若是这话传到了她人的耳中,恐怕又起波澜。” 他按捺住性子,执意说道,“待明日再去景仁宫陪嫣贵人说话。”他又耸了耸肩道,“明日就是立春,朕要在交泰殿设家宴,到时候众位妃嫔都会到。” 我轻声说道,“是,嫔妾到时出席就是。” 心里却在忧愁,我的这份盛宠怕早已被各宫的姐妹们垂涎。可他他执意要留在此处,也罢。以前小时候娘亲为哄我入眠,常在塌边为我讲述牛郎织女的凄婉爱情。我于儿时懵懂中,只感叹世间的恩怨情仇如蜉蝣般,令人难以捉摸。如今深陷红尘,对他的爱意早已烙在我的心头,如殷红的朱砂般难以褪去。 第八章 嫁祸 是夜,皇帝在交泰殿举行立春盛典,照例要在宫中大宴群妃,这也是入宫以来第一次正式会见各宫的姐妹,非同小可。 天色向暮,卿黛扶着我的手慢慢往交泰殿走去,半路遇到静淑女和萱淑女一路走来。见她们互相说着不咸不淡的客套话,表面迎合,其实内心互相提防。实在无话可说了,便一起看着远处的天边,借此缓解彼此间的尴尬气氛。静姐姐见我走来,如逢大赦,笑着朝我挥了挥手,就辞了萱姐姐。和我并列而走,当即舒了口气道,“可算是碰到了你,教我找了个借口,远远的离了她。” 我微笑道,“据闻少詹事邹元标家风极严,其母又心性善良,想来萱姐姐也坏不到哪儿去,姐姐何故这般不待见她?” 静姐姐叹了口气道,“这几日她与魏玲沁私交甚巨,怕是已经投到魏玲沁的门下。”说着又道,“后宫牵扯前朝,也许是他父亲的意思,想要投入魏忠贤的麾下。如今的魏忠贤权势滔天,深得皇帝信赖。只是在朝堂上,魏忠贤与我哥哥又素来不和。” 我却决绝的道,“不会的,邹元标为东林书院讲师,朝士慕其风者极多,是讽议朝政的裁量人物,为人桀骜,素来不为皇上所喜。只因为太后出面极力撮合,才召其女入宫。试问一个连皇上都不愿巴结的人,怎么会转投门第,去巴结一介太监魏忠贤,实在是令人不解、不齿。”随即便拉着姚姐姐的手道,“姐姐可知道汉大将军霍光?” 静姐姐点头道,“就是那个独揽朝政,死后落了个满门抄斩的霍光?” 我双眸轻眯道,“那霍光败就败在于朝堂中没有对手,独揽朝政大权。他应该培养一个对手,皇帝为了权衡朝局,待他死后就不会清算他的家族。于后宫也是一样,姐姐的母家如今正得皇上恩宠,大可不必烦忧,如今魏玲沁专权跋扈,你们二人间是相互制衡的关系。哪日若是魏玲沁栽赃诬陷姐姐,皇上权衡利弊之下,也不会对姐姐大加责罚。魏玲沁的跋扈,正是姐姐最好的一道护身符。” 静姐姐忍着笑道,“我们二人相互制衡,各自占不到半点的便宜。这好处全都落在了你的身上,数你当下盛宠最甚。”说着又与我闲聊道,“你知道么,前些日子太医院招了一名太医,名叫宋朝生。此人医术了得,颇有华佗扁鹊之才。为人却桀骜不羁,昨个我腹部胀痛,教人去请,愣是没请得动,最后还是院使李长安来的钟粹宫。” 我微微一惊,“还有这事?那为何要入太医院?” 静姐姐道,“此人家中贫瘠,其母常年卧病在床,为了给母亲续命便找了这个俸禄较为优厚的太医一职,时间倒也宽松些,无人召见时,可以时常回家探望母亲。” 我叹息道,“可见还是为了五斗米而折腰。” 静姐姐却道,“话可不能这么说,百善孝为先,若是母亲不在还谈何孝道,都是为孝所缚。” 我嫣然一笑,“倒是想瞧一瞧是个什么样的人。” 静姐姐努嘴道,“不就是一个太医么,以后不找他不就行了。” 我忍俊不禁道,“这人怎么可能不生病,生了病定是要寻太医的。姐姐可不能赌气,生了病就这么拖着。” 静姐姐道,“太医院这么多的太医,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何故偏要去触他的霉头。”说罢便抖擞着精神道,“老天保佑,待我生病时,可千万别叫我碰着这么个人!” 今夜,整个紫禁城迎来了自入宫以来最热闹的时候,来来往往的妃嫔穿梭在皇宫这一条条宽敞的走廊里。我和静姐姐迎着晚霞向交泰殿走去,目光漫在屋脊,晚霞如一条鲜艳的红绸子挂在天边,似将临近的宫殿镶了一道金边,让人目不暇接。 才进殿中便听见一片莺莺燕燕的喧闹声,一溜妃嫔皆侍立在殿前。抬头一瞧,嫣贵人正站在我们前方。嫣贵人的微分比我们都高些,只是朝我点了点头。相互寒暄后,我满脸抑不住的喜悦,对她们道,“此番场景倒令妹妹想起了苏轼的那句‘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们此刻不就身居宫阙之中。”当下更加春风得意的道,“只因苏轼未曾身居这巍巍的皇宫,未曾见过姐姐们的回眸一笑百媚生,所以才不曾有所感触,不知算不算是见识浅薄。” 嫣姐姐嘲笑我道,“好啊,敢说一代文豪苏东坡见识浅薄,你也算是古今第一人了。” 正聊得兴起,乍听见旁边“啊呀”一声尖吼,殿内一名穿着华丽,却不知名的女子怒喝道,“无用的奴才,将这一杯滚烫的茶水奉上,是想要烫死我么?” 一旁的侍女忙用手绢为主子拭了拭了衣身,也一并训斥道,“哪里来的奴才,怎么这么不会伺候主子。” 那名内监的脸像蜡一样发黄,嘴唇都发白了,全身都在瑟瑟发抖,慌忙叩首乞罪道,“奴才是新入浣衣局当差的小勋子,因今个交泰殿有差事,临时被征用了过来,只是尚未熟悉宫规,还望小主恕罪。” 为首的婢女冷冷道,“怪不得笨手笨脚,不会伺候人。” 那女子却止不住的怒道,“好啊,都以为我不受宠,皇上不待见我,连你这奴才也敢欺侮我。”说罢便将手中的那碗滚烫茶水顷刻扬出,尽数泼到那名内监脸上,那名内监吃痛却不敢张扬,忍痛磕了几个响头。那名女子叫嚣道,“还不快将这奴才拖出去杖责!直教我消了心头之恨方可!” 我见这名女子容颜算不得好看,不过手腕上一副蓝碧玺手镯倒是极尽奢华,不禁问嫣姐姐道,“这女子是何人?” 嫣姐姐附在我的耳边喃喃道,“这是正五品文华殿大学士侯震旸之女侯歆,因为相貌平平,皇上不喜,还是太后强烈要求,才被皇上纳入了后宫,安置在了长春宫的偏房斜阳斋。”说着就摇头道,“日暮斜阳,听着名字就好不吉利,怨不得她心中有气。” 我心中疑惑的待,“如此被太后举荐,定有什么过人之处。” 静姐姐一个蹴鞠上前,我知道,依她的性子是藏不住话的,当下就按捺不住的朝我解释道,“瞧她那副刻薄的样子,哪里有什么过人之处,只是太祖孝慈高皇后的那一族后裔罢了,娶到皇宫里,皇室的面子上也好看些。” 我神态悠闲的道,“原来是太祖时候马皇后的后裔,仔细算来,这一族脉延续了百余载。素闻大脚马皇后的贤惠世人皆知,自仙逝后太祖皇帝伤心悲绝,自此再未立过皇后,尊其谥号为孝慈高皇后。” 静姐姐缓缓道,“谁说不是呢,不过这支宗族的的德行却愈来愈低,都说富不过三代,可见这德行也是如此。若不是皇上初登大典,根基尚不稳定,皇家要以此笼络宗族人心,太后哪里用这么急着召她入宫。皇上可不待见她,至今一次都未踏足斜阳斋。” 怪不得此女心中不忿,当下亲手斟了杯君山银针捧上前去,悠然对这位歆淑女道,“尊驾可是马皇后一族的后裔歆姐姐?” 她本来鄙恶的神色稍一收敛,斜睥了我一眼,“你是谁?” 我微微施礼,“妹妹名叫范玉珍,久闻孝慈高皇后的贤惠之名。据闻太祖皇帝有一次无意间触怒了国丈郭子兴,被关在小黑屋里,没吃没喝的。多亏孝慈高皇后把烧饼藏在怀里偷偷拿给他吃。因为烧饼还是烫的,结果把孝慈高皇后的皮肤都灼伤了,太祖皇帝问鼎中原后,赞曰母仪天下,可见孝慈高皇后多么的贤良淑德,今日一见孝慈高皇后的后人,自然也是端庄贤惠极了。” 歆淑女得意之情溢于脸上,不禁得意道,“那是自然。”说着将我奉上的这杯茶饮了一口,茶香袅袅,温度也是适宜,也向我略微施礼道,“祖上留有姨母的组训,定是不敢忘却。” 我笑笑,“姐姐既然喝了茶?,气可消了一些。”说罢对将要架出去挨板子的小勋子道,“还不快谢谢歆姐姐饶你一命。” 谁知歆淑女登时怒目道,“我何时说过要饶恕这个奴才了?” 我略微迟疑道,“原来是妹妹唐突了,姐姐何必生这么大的气,方才还说姐姐贤良淑德,难道要跟一个不懂事的奴才较劲,就不怕污了姐姐的贤惠之名。” 这人素来霸道惯了,现下被我拱到风口浪尖上,怕败坏了这个贤惠之名。如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猛地将手里茶杯一撂,“哼”了一声走去了别处。我对这名内监道,“快起来吧,以后做事要当心些。” 这名叫小勋子的内监不知是不是被吓怕了,也不做声,只是朝我感激戴德的磕了几个响头。静姐姐把我拉到一旁道,“你呀,何必要管这个闲事?” 嫣姐姐在一旁嗤笑道,“你还不清楚她的为人,珍妹妹天生爱打抱不平。本以为入宫后会收敛些,我瞧着脾气秉性竟是一点没改!” 静姐姐嘻嘻一笑,拉着我的手道,“这位歆淑女好不要脸,孝慈高皇后乃是洪武年间人,距今相差二百余载,如今她却以姨母相称,一口一个姨母,也不怕折了她的阳寿。也只有你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恭维她,叫她进退不得。” 此时皇帝早已携太后在一阵簇拥下朝我们踏步走来,我们都朝皇帝和太后施礼。皇帝和太后居正中央上座,我们分别位列两侧。待诸人都入席后,皇帝专对我道,“饿了吧,朕这里有湖北呈上来的上等栗子,你来尝尝。” 我抿嘴笑道,“湖北又称栗之都,向来是盛产栗子的,皇上说是极品,那定是好吃的。”见王体乾手持景德镇描金多子盘,盘子里搁置了些松散的栗子,颗颗光滑饱满,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 我随手捡起一颗栗子来,这小东西果真如皇帝所言,颗颗饱满圆润,放在手心里沉甸甸的,是有些分量。只是指甲被镂金护甲套着,多有不便,只能由卿黛帮我剥开一粒,刚含在口中,脸色突然为之一变,“嗯?”了一声道,“怎么是生的?” 皇帝微带踌躇,随即坐在宝座上抚掌大笑起来,“对对,生得,生得。” 我心下一沉,猛的反应过来,“栗子”通“利子”,他的寓意再明显不过了,见被他“算计”,只觉得面颊像殿前燃烧着的蜡芯般灼灼的,胸中憋气,含羞的道,“皇上又在取笑臣妾了。”说着就要吐出来,他急忙喊道,“不能吐,要咽下去,咽下去才能生得。” 座上众位妃嫔皆是莞尔一笑,王体乾也附和道,“小主,这栗子是可以生吃的,尤其是湖北的锥栗,您瞧瞧这果肉如珍珠般光滑,亦被人称作珍珠栗,入口绵绵,小主还请细品品。” 听他这样说,我复又细细嚼了嚼口中的栗子,果然有股沙沙的感觉,只是第一次吃生的,心里还有些不适应。沁淑女见我如此盛宠,心里有气,也朝皇帝撒娇道,“皇上怎么只赏珍姐姐,也太偏心了些,嫔妾也想吃一粒,为皇上生的皇嗣。” 皇帝坐在正中央位置呵呵一笑,“那就也赏你一些。” 王体乾复又把描金盘端到沁淑女面前,沁淑女忙不迭的掰开一粒直接生吞了下去,口中却似有异物感,越嚼越觉得味道不对,侍女荷绦急急道,“小主快吐出来,这颗果实中遭了虫眼了。” 只见掰剩下的空壳子里有一团乌黑的虫卵,那母虫定然是在自己口中,顿觉胃中一阵翻腾,恶心极了。沁淑女张不开嘴,也不舍得将这“利子”的御赐之物吐出,只得硬生生的吞了下去。随即便愤愤的道,“混账,难道要我将吃进去的皇嗣吐出来么,你这无脑的贱婢。” 殿里的妃嫔们都笑话死了,静姐姐更是仰在桌面上大笑,肚皮都快涨破了,肚子都要疼死了。沁淑女狠狠的朝着静姐姐一瞪,我将手搭在静姐姐的手背,方止住了她的啼笑声。皇帝怜悯道,“还不给沁婕妤呈上些茶水漱口!” 茹淑女也依样画葫芦,献了些亲手炮制的话梅送到御前,谁知道遭到了沁淑女的当头嘲讽,“姐姐不知道么?任何的腌制品,用的果肉都是最差的,好的都送皇上和太后跟前了,也只有新鲜的才分的出高档,你看看太后跟前何时断过新鲜的瓜果。” 几句话说的茹淑女脸色一变,忙欠身道,“臣妾有罪,不过给皇上和太后炮制的话梅却是颗颗新鲜无比,嫔妾不敢欺君。” 皇帝却道,“朕没有要怪罪你的意思。” 恰巧此时萱淑女刚从殿外纤腰以微步朝我们走来,我细细一瞧这位宣淑女,呈皓腕于轻纱,眸含春水清波流盼,头上倭堕碧玉梨花钗,倒是精心打扮了一番。与歆淑女不同,这位萱淑女倒是娇艳若滴,只是不知为何,虽然脂粉铺面,总是感觉面上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憔悴感。 皇上不喜欢歆淑女的容颜,更不喜萱淑女的父亲,因此二人都不得宠。未入席面,萱淑女就请罪道,“嫔妾来迟了,还请皇上和太后见谅。” 皇帝半倚在座椅上,散漫的道,“怎么来的如此之慢?” 萱淑女微微抬头,“嫔妾知道此次宴席隆重,是头一次拜会皇上和太后,所以特地让尚膳监做了几样菜品供皇上和太后品尝,去取菜时费了些时间。” 皇帝将目光从萱淑女的身上收了回来,手持王体乾奉上的一杯碧螺春含在口中,头也不抬的道,“那菜品呢?” 承乾宫的侍女琉星将大漆嵌螺钿双层食盒提到御前,夹层放了两道精心烹制的鹅肉。魏泠沁面无愠色,冲着萱淑女笑了笑,“看姐姐的样子真是有心了!” 萱淑女急忙命琉星将食盒打开来,将两盘鹅肉各置在太后和皇上席面之上,皇帝登时脸色阴沉,指着盘子里的鹅肉询问道,“这是什么?” 萱淑女连连说道,“这是嫔妾亲手为太后蒸的鹅肉。” 皇帝皱了皱眉,语音犀利极了,“你说什么!” 萱淑女以为皇帝没有听清,特地升了升语调,本来这大堂就静谧极了,被萱淑女一喊回声更为嘹亮,“这是嫔妾特地为太后准备的清蒸鹅肉,这白鹅是用鹿茸投食了三月余才长成。”她还刻意突出了“鹅肉”二字,说罢便指使侍女琉星道,“还不快用筷子将鹅皮褪下,夹一块鹅皮沾些酱汁请太后一品。” 皇帝离太后较近,还未等琉星将一筷子鹅肉递上前,一掌重重掴在琉星的脸上,随之琉星便重重的摔倒在御前。皇帝如此大动肝火,整个殿堂黯然失色。众姐妹都慌了,琉星哪里顾得上油腻的鹅肉浸污了衣襟,直跪在御前求饶,这一巴掌好似掴在宣淑女脸上一般,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掴的懵了,慌忙中也忙下跪道,“皇上,不知嫔妾做错了什么?” 殿内的妃嫔都不敢言语,一齐下跪乞罪。见皇帝面含怒色,沉默不语,凌锐的余光扫过萱淑女的脸颊,太后也面有难堪。还是嫣姐姐首先开口问道,“萱姐姐,你不知道太后从不食一片鹅肉吗?未免太后忌讳,宫中千秋湖中放养的一群白鹅都称为福兽。” 满座皆惊,怪不得皇帝动了如此大的火气,殿前静谧极了,唯有殿前的一阵阵的叩首声不绝于耳。萱姐姐一边叩首,一边向皇上和太后求饶道,“嫔妾实在不知啊,而且这食谱是从沁妹妹那里所得,沁妹妹还说在尚膳监圈了一块地,养了一片白鹅。她与嫔妾交厚,说来日就要为太后进献呢,看嫔妾有心,就让与嫔妾了。” 沁淑女按捺不住当即站了起来,推辞道,“皇上,嫔妾可从未怀有这不忠不义之心,萱淑女当着众位姐妹的面污蔑嫔妾,请皇上为嫔妾做主。” 不知是不是紧张了些,手心涔涔生了些汗,潮潮的令人生腻,用手巾擦拭一番,眉间不曾沾染沧桑的余光略过殿前各位姐妹,如今和我这般看热闹的大有人在,一时间谁也不敢多言。只因些许仰慕其父诤臣的名声,我急忙为萱淑女解释道,“刚才闻萱姐姐所言,这福兽乃是在御膳房养了三月余才成,是谁在御膳房圈的地,投的食,派人一查便知。” 皇帝先让众妃嫔都入座了,徒留萱姐姐一人在御前叩首,唯有侍女琉星与小主一同跪在殿前啜泣不止,皇帝陡然望了望萱淑女,“朕问你,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萱淑女像抓住了颗救命稻草一般,“是,珍妹妹说的有理,嫔妾从未去御膳房圈过地,更未投食,谁是第一次投鹿茸喂福兽的人,一查便知,也好还嫔妾一个清白。” 皇帝冷眼看向魏玲沁,魏玲沁当即表态道,“嫔妾愿助皇上彻查此事,借此纲正宫闱,也好还嫔妾一个公道。” 事已至此,已无转圜的余地。皇帝头也不抬的喝道,“传尚膳监总管李庆来!” 今日是皇帝登基后第一次宴请诸妃,也是各妃嫔正式见过皇帝和太后的第一次夜宴,极为隆重,绝不容得半点差错。李庆来早已在殿外恭候多时,听得皇帝宣召,面上早已悻悻,哪里敢耽搁半分,急忙跑入殿前听候。胸口此起彼伏,喉咙干的像要着火般,紧张的回话道,“不知皇上召奴才何事?” 皇帝用手指点了点席面上的福肉,“朕问你,是否有人在尚膳监圈地养这福兽?” 李庆来上前仔细的瞧了瞧席面的美味,原来是两盘鹅肉。随即开口道,“是,三月前有人在尚膳监圈了块地,说是有位小主要为皇上亲自烹饪,奴才们也不敢阻拦。” 皇帝继续问道,“是谁去圈的地?又是谁投的食?你仔细说来,要是说错了一字,朕要你如同这盘子里的福肉一般,活烹了你。” 皇帝话说的极重,若是稍有不慎,定会被扒皮抽筋,李德庆似被人死死的卡住喉咙,一面“唉唉”的点头允诺,额头上渗出的汗珠不时吧唧吧唧下落,一字一句的吞吐道,“奴才不知,每次来投食的只是宫里的一名公公,奴才从未见过。” “是生人?”我心里起疑,“既然是为太后烹饪,这份孝心恨不得让整个后宫知道,这可是个争宠的好机会,为何默默无闻。而且像投食这样的大事,竟不是萱淑女的心腹琉星,极大是有人设局陷害。” 果然李庆来继续缓缓说道,“就是昨日萱小主来提了两只白鹅,不不,奴才嘴拙,是两只福兽,说是今日家宴,时机成了,要进献给皇上和太后。” 我心里长叹,“果然是有人栽赃陷害,如今人赃并获,教她如何洗得清。” 皇帝慢慢饮了酒,继续问道,“难道中间没有人去探望过这些福兽,如此费心,怎会安心任其自己发展。” 李庆来摇了摇头,“除了昨日的萱小主,从未有人来过。” 一句话坐实了萱淑女的罪证,皇帝几乎笃定此事是她所为。眼看着连着一线生机也被掐断了。萱淑女伏地而哭,“皇上,嫔妾冤枉,是有人栽赃嫁祸嫔妾。” 皇帝却居于宝座上不屑道,“刚才你口口声声说着福兽是你亲手煮的,也是你亲自去提的,还有什么冤枉可言?” 萱姐姐痛泣道,“此事不是嫔妾所为!” 嫣姐姐在一旁朝我摇头道,“事到如今,再狡辩也是无用的,只会徒增皇上的厌恶。” 果然皇帝犹见她在狡辩,厉声斥道,“朕倒还没糊涂到会信你的鬼话。” 话已至此,再说已是质疑皇帝的处置能力。身居后宫,斑驳的流年里难免有些劫难,终不能免,今日是萱淑女,明日也可是我,仰头将面前的一杯浊酒一饮而尽,借着酒意进言道,“皇上,此案实在蹊跷,最重要的是圈地的那名内监,此为重要的人证。” 说完便在心里叹了口气,如此错综复杂的局面,怎会留活口,怕是多半已被人毁尸灭迹。 魏泠沁斜眼一瞧,冷冷的道,“如此重要的人证,怕是早就被人灭了口吧!”说罢便朝我抛了一个妩媚而得意的笑容,“珍姐姐觉得呢?” 怕是萱淑女也看透了皇帝的心思,方才不顾一切想要讨取的荣耀,如今已渐行渐远,便当下不再言语,唯有叩首乞罪道,“臣妾知错了,还望皇上责罚!” 皇帝厌恶的道,“你竟然当着太后的面烹饪福兽,还污蔑诽谤她人。”说罢便加重了语气,“实在是不可饶恕。”还从未见他发了如此大的火气,只听得耳畔森森响起道,“禁足承乾宫半年,罚少詹事邹元标俸禄两年,两罪并罚。” 见已无回旋的余地,可是不能连累父亲掺和进来,萱淑女哀嚎道,“皇上,此事都是嫔妾一手所为,与父亲无关啊。” 只见皇帝将手掌重重的拍打在席面上,“其女无德,其父有失职之过,朕看有莫大的干系。”说罢便对王提乾咆哮道,“还不快拉下去,留在这大殿徒惹太后生气!” 王提乾急忙上前用手搀扶住萱淑女,赔礼道,“萱小主,得罪了。” 经此一役,魏玲沁好似挥舞着千万把钢刀,但又兵不血刃地嫁祸了萱淑女。此时萱淑女已经完全不能走路,由两名内监架着,脚不沾地的抬回了承乾宫。经过此番折腾,宴席自然是不欢而散,皇帝自夜宴散去后便露宿景仁宫。 辽东局势日益紧迫,皇帝近几日偶尔闲暇时候才来陪我说说话,热情倒是不减分毫,只是相聚的时间却大打折扣。如今思念已成了一种习惯,而这种习惯于后宫的妃嫔来讲,是一种常态。我知道这种常态以后会伴我左右,而现在唯一能做到的便是,习惯这种无他作陪的常态。 第九章 涉政 天气日渐炎热,循例宫中的冰块只有在立夏那日方可启用。按照礼部官员的说辞,“立夏小满火烧天,欲动身先汗如雨。”开窖的日子便定在了四月初五。这日茹淑女一如既往的坐在后花园和我谈笑,永和宫的后花园虽不比御花园气派,但也是奉旨敕造的,依旧辉宏无比。闲聊间,乍听她提及最近的朝堂不太安分。 我朝自洪武建国起,所有皇子授金册金宝册封亲王起,务须离开京城到属地就藩。“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这也从根本上杜绝了宗室乱政的根源。临朝掌权的无非是后宫的外戚和权宦。而静淑女的哥哥、户部尚书周铮既是皇家门里的亲臣,又是朝堂上的权臣。在皇帝暧昧态度的纵容之下,日渐骄纵猖獗起来。 前朝的官员也分作了以东林党首赵楠星和户部尚书周铮两大派,双方的门人弟子交朋结党,已演变成激烈的党争。他们之间互不相容,依附于自己一派的就姑息纵容,如果是另外一派就排挤打击。一时之间朝堂之上你方唱罢我登场,好不热闹。 朝堂这个地方,无论从后宫的妃嫔口里提起过多少次,总是有着难以言明的畏惧和敬而远之。而对于所有朝廷大员来说,皇帝是可以随手赐予他们荣华富贵的恩人,又何尝不是一句话,可以收回所有荣耀恩典的仇人。皇帝有自己的主意见解,大臣们只能揣测和顺从,却不能违拗。即便是扶持皇帝登上帝位的太后亦是如此,母子之私,远没有君臣大义来的要紧。 皇帝素日里的喜怒哀乐无时无刻不牵动大臣们的心弦,恩威交织,大臣们却不能奈皇帝何。我想这才是大臣们畏惧皇帝的真正原因。 而党争之祸,是除了藩镇割据和宦官专权外的又一大祸端。 果然皇帝匆匆地赶到了后花园,见茹淑女也在,他兀止住了脚步。眉头却是紧皱,面上讷讷不善。目光巡荡在茹淑女的身上,她自然知晓其意,寻了个理由,识趣的退了下了。皇帝踱步到我跟前刚一落座,忍不住一阵急促的咳喘。这才朝我道,“近来朝政冗繁,不免冷落了你。” 我起身一福道,“嫔妾劳皇上惦念着。”又关切的询问道,“看皇上脸色憔悴,可是着了风寒?传太医瞧过了么?” 皇帝摇头道,“朕患的是心病,太医使不上力,朕也没有传过他们。” 我却微微笑道,“太医使不上力,治不好皇上的心病,嫔妾倒想一试。”我一边用手指在皇帝的手背上揉捏,一边说道,“这汉朝的外戚,魏晋的士族,隋唐的门阀,宋朝寒门士子,还有我朝的文官集团。结党无处不在,皇上又何必为此忧愁。” 皇帝“吁”了口气,唇边都是笑意,“原来你都知道了?”说着也道,“历代帝王最恨结党,也最怕结党,乘隙结党最是大病。一旦拉帮结派就必然产生私利和大规模矛盾冲突。进而产生更多的党羽,出现更大规模的谋取私利、包庇和利益纷争,以至于为祸朝政。” 我也附和道,“有人的地方就有矛盾和党争,英明的君主会有效利用和平衡各方利益,毕竟‘水至清则无鱼’。” 皇帝淡笑道,“没想到这么大个宫里,竟数你看的最透。”说着饮了一盏茶水,稍缓了语气,朝卿黛微一扬手道,“这碧螺春味道太淡了,去换杯武夷的大红袍来。” 皇帝意欲让她们避嫌,卿黛应下,引着在旁侍候的宫女内监都退下了,唯有皇帝与我四目相对。斟茶这活便落到了我的身上,我方要起身亲自为他筛选茶叶,皇帝按住我的手道,“你先坐下,听朕说。” 我带着浅浅的笑容,在一旁听着他细细道来,“昨个周铮仗着朕的宠信,在街口纵容底下的家奴打死了人。今个在朝堂上大理寺少卿又给五军都督府的人进言,说是要把人调到辽东战场上去,为国效力。就为了这两件事,今天在朝堂上闹得很凶。” 我摇头问道,“臣妾不明白,这两件事有何关联。” 皇帝却道,“当真不明白么?只需看这件事中谁的收益最多,便可猜测出是谁做的。” 我笑道,“这不是大理寺的堂官们捯饬案件时,常用的排除法么?” 皇帝冷笑道,“是啊,这是他们自己平时审案的办法。如今放在自己身上,却糊涂了起来。可见这人呐,都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说着又道,“文臣结交武将,向来是有谋反的嫌疑。一个小小的从四品大理寺少卿,串联拱卫京畿的京卫何意?必是受人指使,而他又是周铮的门人,可见周铮意欲染指军政。”说着又道,“军权一直是与朝政剥离开的,被朕紧紧握在手里,也是朕的立国根本。如此看来,再任其发展下去,怕会动摇了朝廷的根基。可惜方才朕从嫣贵人那里出来,她竟然让朕仿效唐代宗,做一个大度量的皇帝。还说什么‘不痴不聋,不做家翁’。” 我忙为嫣姐姐开脱道,“皇上知道的,嫣姐姐为人向来宽厚。” 皇帝却不堪重任的道,“这就是她的幼稚之处,她以为遇见问题时,像鸵鸟那样那样把头埋进沙子里眼不见为净,就可以避开问题,殊不知这样做问题只会越来越多。”说着又道,“我朝经历万历爷的怠政,朝廷已经不堪重负了,如何教朕能忍?” 我试探的问道,“那皇上的意思是?” 皇帝不可置否的道,“这些日子周铮得罪了不少朝廷的大臣,朕只需要稍微的朝他们透漏一点,弹劾周铮的奏折会把南书房淹掉的。” 我不禁暗叹,皇帝每一次清除党争的结局,几乎都是血流成河的残酷。我呈上一杯大红袍,劝道,“还望皇上三思,周铮身为户部尚书,当下正在为皇上统筹东北的战马钱粮。皇上又在山海关以南处处设防,此刻撤下他,会引起前线动荡的。” 皇帝道,“还是你思虑的周全些,朕当下并没有要动他的打算。朝局安稳,朕才能腾出手来收复边疆。”说着又顿一顿道,“朕很快就将收复辽东半岛,珍儿...”说着他便凝视着我,郑重的道,“自万历四十七年萨尔胡之战惨败后,辽阳、沈阳等重镇相继失守。朝廷退守辽西,已陷入完全被动。如今皇爷爷手里失去的疆土,就定要被朕重新夺回来了。”皇帝越说越激动,此刻似乎已经到了生与死的边界,“朕要留一个太平盛世给后世之君,不教朕的臣民再受战乱之苦。”说着又不免补充一句,“所以,此刻朝廷绝不能乱!” 皇帝昂首坐在我的对面,脸色像湖水一样平淡冷静。我心里清楚,周铮搅乱朝堂给皇帝带来的委屈和怨气,只是因为前线军情告急而暂搁,并未因此完全消退。我进言道,“皇上说的极是,军队是立国根本。若是突然断了兵马钱粮,军内人心浮动,皇上在前朝也无法安稳。失了户部尚书周铮算是断腕,失了军权才是断颈。精明的人是不会让自己断颈的。” 皇帝取了块桂花糕含在嘴里,“精明的人,也不会让自己断腕的。” 我揣测的道,“权衡利弊下,皇上您还是想要保住周铮的。”说着又试探的问道,“皇上是不是想要找人顶替了周大人纵凶伤人的罪责?让他脱身。” 皇帝目光幽深的看向我,忽然出口申斥道,“大胆,竟敢妄猜君意!”旋即又快活一笑,“你果然聪慧,朕在你跟前都快活成了一个透明人。不妨告诉你,朕来之前就私底下疏通过了刑部,教人顶替了他的罪责。” 我忙屈膝道,“臣妾不过是妄自菲薄,还望皇上见谅。皇上若是还没想到解决的办法,哪里还吃得下小点心,哪里还有心思和臣妾说话。” 皇帝温和的道,“朕没有要怪罪你的意思。”说罢又目不转睛的盯着我看,“朕没有看错,你比嫣贵人更适合摄六宫事。”说着又仰起脸道,“接下来,朕要出重拳整顿吏治。” 皇帝轻叹间,拉着我的手道,“再陪朕说说话吧,过了此刻,怕就没有这份闲情了。” 自那日皇帝属意我摄六宫事,偶尔会将后宫的杂事交由我协理一二,因此我的地位在后宫三千佳丽间愈发的尊贵。 奈何太后不放权,任谁也无可奈何。只是太后随着年岁的增长,精力势必越来越有限。闲暇时,我手捧一本《皇明祖训》随意翻阅,《皇明祖训》最早称《祖训录》,于洪武二年成文,后数易其稿,于洪武二十八年正式颁布。除序言外,共分十三章,包含首章、持守、严祭祀、谨出入、慎国政、礼仪、法律、内令、内官、职制、兵卫、营缮及供用。与后宫女子而言,我们观看的重点唯有内令,内令中规诫皇后及各位妃嫔不得干预外政。看的入神,邃身体慵懒的倾靠在扶手上,用右手支起下颚,不觉间竟瞌睡了过去。忽觉有轻盈的脚步上前来,和风卷着桃花瓣的香气轻轻吹拂在我脸上,我睁眼惺忪一瞧,原来是扶崧手持一束桃枝跃到我的跟前,“小主快闻闻这花香不香?” 我追问道,“哪里采摘的?” 扶崧一手挑拨着花骨朵,一边朝我微笑道,“上林苑的一片桃树正开的正艳,这桃花不仅寓意长寿,民间还流传着驱邪的功效,我看宫里的宫女们都去折了一捧,我也折了一捧拿回来供小主欣赏。” 睡得久了发丝有些垂松,我端坐在梳妆台前,轻轻侧首,道,“若是宫里都似你们这般人人一捧,那上林苑的桃花林可遭了殃,以后还如何供人欣赏。宫中规矩甚严,就没有侍卫上前阻拦。” 听我这样一说,扶崧心中疑惑道,“真是奇了怪了,奴婢去采摘的时候,院子里虽有侍卫监守,却无一人上前阻拦。” 卿黛伫立在我的身后,为我精心盘了盘发丝,将一支牡丹点翠头簪插在发尾处,娓娓道来,“小主不知,如今上林苑是一片花海呢。只是小主和扶崧妹妹入宫尚浅,有些宫里的传言还不清楚,三月份桃花盛开的时候,宫里总是要在各宫小主的寝殿中采一捧桃花来辟邪。” 我朝卿黛疑惑的问道,“这是为何,难道是宫中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亦或是不成文的规矩。” 卿黛见眼前就我们三人,便畅言道,“小主不知,先帝在时素来宠幸敬妃,更是将上林苑旁边的金禧阁挪出来给敬妃居住。后来敬妃产下了惠王朱由橏,依仗着先帝的宠爱,动了争储的心思。不过皇子早殇,敬妃受到刺激也日日疯癫。待到太后掌权后钦赐鸠酒毒死了敬妃。那时正是三月中旬,据闻那日金禧阁上下哭声一片,上林苑的桃花开得正艳。宫中时常有太监说路过金禧阁时阴气煞人,更有甚者说曾在夜晚看到敬化成厉鬼,肆意游走于金禧阁。一时宫中上下人心惶惶,据闻桃木可以驱邪,故每到三月份桃花盛开之际,各宫的奴才们都要折一枝桃木用来辟邪。只是自此往后,再也无人敢去金禧阁周围晃悠,金禧阁再也无人居住,如今已破败不堪。” 扶崧将一捧桃花插到彩釉花瓶里,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怪不得没有侍卫上前阻止采摘。” 院子里的阳光穿过纱窗洒向梳妆台一束光线,透过铜镜折射到我的眼睛,映着我苦笑道,“这世上真的有鬼么?不过是为了掩饰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太后不希望旁人再入金禧阁,所以才肆意的传播着金禧阁闹鬼的流言。” 她二人听我一说也茅塞顿开,卿黛端详片刻,也恍然道,“是了,这世上哪里有什么鬼怪。” 第十章 激将 经过皇帝的层层安排,刑部的人办事最为利索,教周铮底下的恶奴顶替了他行凶杀人的罪名。纪法似铁,律例如钢,百炼钢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也不得不化作绕指柔。一番运作下来动静虽小,却把朝堂上气势汹汹的弹劾声压的无影无踪。次日早朝,周铮跪在御前乞罪,皇帝只是佯装愤怒的训斥了周铮一番,并未作出实质性的处罚。待被侍卫扶着身子踉跄起身,周铮转瞬瞧了一眼大殿中的诸位大臣,带着一脸的讥笑和轻蔑,好似自己是这场朝堂风波中的弄权者。 在服侍我用早膳的时候,卿黛疑惑的道,“真是奇怪,明明宫中放出风来要严惩周铮。今个早朝皇上只是不痛不痒的训斥了几句,好似点茶煮酒般清淡的略过。” 见我置下碗筷,一旁的内监当即递过盅茶水来供我漱口。经过几个月的宫廷生活,对于这种规律到麻木的伺候,我已经适应。接过茶水,静一静道,“高明的人都不会轻易动怒。甚至更高明的人,还会‘表演愤怒’,你且记住了,本质上却是他冷静的一种表现罢了。” 卿黛略顿一顿,“小主的意思,皇上从未打算要惩戒周铮?” 我点头道,“周铮身居二品大员的重要职位,运往辽东的战马钱粮皆要经过他的手统筹安排。此刻裁撤了他,会引起朝局动荡,边疆戡乱的。皇上不想过分动摇国本,放过周铮是代价最小的办法,因此只得袖手作罢。”说着我发自内心的喟叹道,“所谓的君恩,不过是权衡利弊下做出的抉择罢了。” 用过膳后,心里想着上林苑的桃花盛开也就这几日的光景,实在不想错过这一片繁花旖旎,片刻起身道,“如今上林苑的桃花想必开的昌盛极了,咱们去上林苑赏花如何?” 众人都应了声“好”。 扶崧脸上犹带欢喜之色,朝我兴奋的道,“今日沾了小主的光,可算要大饱眼福了。” 朝阳的和煦春晖将一片花海映的更是艳丽极了,上林苑的一排桃花像燃起的一片片熊熊火焰。只是看得久了身体乏了,便要折回宫去。一路绕到了承乾宫,承乾宫自萱姐姐被皇帝禁足后,就鲜少有人来往。一轮新日划过精致的角楼,洒下一抹朦胧昏暗的光。青天白日下,倒是显得萧条极了。那日宴席之上,虽见萱姐姐梳妆精致,却也难掩面中的病态。我心系萱姐姐的安危,便教扶崧上去叩门,不一会承乾宫里的侍女琉星探出半个头来,见是我,向我微微施礼道,“奴婢琉星见过珍小主,小主万福金安。” “我记得你。”我微露笑意,又问她道,“萱姐姐最近如何了?” 许是心忧自家小主的病情,琉星双目早已泛红,当即含泪道,“回禀小主,我家主子本身就有旧疾在身,自上次家宴被皇上谴责后,祸及我家老爷,更是一病不起。” 前朝和后宫本是同枝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当下我关切的问道,“萱姐姐怀有旧疾,怪不得上次家宴便觉得她气色不好。” 在琉星的引荐下,我步入了承乾宫。初见萱姐姐有气,却无力的躺在榻上大口的喘着粗气。见我来了想要起身相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是躺在病榻上讪笑道,“你来了,我与你并无任何交情,未曾想你却是来看我的第一人。” 我忙上前去按捺住萱姐姐的手腕,叫她不必起身。又委婉的笑了笑,“也算不上是特意,只是路过承乾宫,特来拜姐姐一拜。” “那也是有心的。”萱姐姐娇弱的道,“好巧,我也好些日子没有和人说说话了。” 依言坐在萱淑女的身旁,与她闲话。我见她面颊惨白异常,大热天的,身子却被一袭棉被紧紧裹住,朦胧中听她恍惚道,“叫你见笑了,我只觉得天冷极了。虽是临近盛暑,只觉得宫中的一座座宫殿好似一座座银子筑成的山丘,毫无生气可言。”说罢又哀叹口气,“他又厌恶极了我,直教我觉得活着没什么盼头。” 窗台边缘支架上的一盆紫薇花挺着碧绿的茎秆,紫红色的花蕊迎着灼热的骄阳,一朵挨着一朵开的极为盛放,花骨朵星星点点的缀满在浅绿色枝叶丛中,充满生机,与病恹恹的殿内极不相称。见她道,“这些花是我精心挑选的,在众多花卉中,我独爱紫薇。雅而不俗,花香虽不扑鼻,但淡淡的香味让人回味无穷。更重要的是,它不与百花争春,独择初夏盛放,这份低调我很喜欢。” 见她一口气说了这许多,早已气喘吁吁,虚弱的抚了抚胸口。我急忙上前去一抚萱姐姐的额头,转首对琉星道,“怎么这样烫?还不去请太医。” 琉星急道,“去请过了,他们见小主触怒了龙颜,深得皇上厌恶,都一味的推诿,实在推诿不过,便过来随便一瞧,不想授人以柄,连药方都不肯开,只道小主静养一番即可,便一直拖到了今日这般严重。” 我手掌重重一拍床榻边缘,道,“姐姐被贱人所害,皇上受人蒙蔽没有惩治奸人也就罢了,何以连太医都这般冷漠?” 萱淑女眼前一亮,激动的道,“你相信我!”旋即又摇头道,“不是皇上的意思,必是身后有人主使,教太医院的太医们动弹不得。” 我又问道,“我听琉星说姐姐患有旧疾在身?” 萱姐姐且泣且诉,“是哮喘。”略显惆怅的道,“我这哮喘病是打娘胎里就落下的病根,无药可治的。” 我见伫立在旁的卿黛在犹豫着,不知以低微的身份,是否该在此时介入两位金贵小主的交谈。我看出了她的犹豫,当下问道,“可有话说?” 卿黛稍加思忖便道,“奴婢猛的想起太医院有一个医术精湛的太医可用。” 我也恍然醒悟道,“莫非你说的是太医院的宋太医?” 小贵子一怔,微微蹙眉道,“太医院有好几个姓宋的太医,还请小主明示,是哪位姓宋的太医?” 我脱口而出,“宋朝生!” 素听闻后宫的姐妹议论,此人性格桀骜,医术却极为精湛。当下萱姐姐病危,也顾不得这许多,特地叮嘱道,“去请,便是绑也要绑来!” 小贵子却推诿道,“小主可要三思,皇上可是亲自下旨给萱小主禁的足,二位小主私底下见面已是违禁。若是再因此事惹恼了皇上,那可得不偿失了。” 萱姐姐体力不支,早已躺在我的怀里,骤然显露厌弃之色,“妹妹何故为我去触怒龙颜。” 我甚是恼火,宫中敢这么和我说话的他倒是头一个。我回眸斜瞪了他一眼,当即喝道,“快去请!” 谁知在这紧要的关头,小贵子却一把卧倒在我的面前,声泪俱下道,“小主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永和宫的一众奴才们想想,白白的让一众奴才跟着受罪,奴才们吃些苦头倒也没什么,就是怕小主到头来也如萱小主这般,被皇上怪罪。” 卿黛也在一旁气得直跺脚,见势不容缓,便自荐道,“奴婢去请罢,就算绑也要将那个姓宋的给小主绑来。” 我一怔,没想到卿黛一向沉稳惯了的性子下,竟还有如此刚烈的一面。 我见萱姐姐体力不支,忙用手去撑着她的肩膀,肌肤接触之处,顿觉体温迅速上升,全身发烫。整个承乾宫里里外外都忙起来了,一盆凉水一盆凉水的接力,为萱姐姐散热。扶崧还不忘叩在我耳边呢喃道,“若是小主病成这般模样,皇上还不急疯了。” 萱姐姐本就久病不愈,如今又气又恼,就此一蹶不振,躺在榻上昏死了过去。不一会听到殿外熙熙攘攘,抬头一看,在卿黛一旁的指点下,一名身穿正八品太医院官服的清儒后生硬是被承乾宫的几名内监绑了来。身上捆满绳索,倒是长着一副清净儒雅的样貌。卿黛急忙上前道,“小主,这便是太医院大名鼎鼎的宋朝生,太医院见奴婢奉了小主的旨意,任谁都不敢上前阻拦。” 见宋朝生一副不服气的样子,怒目而视,朝我嗔道,“真是有辱斯文,本官是不会给你们如此无礼之人看病的,哼!” 初见宋朝生这副傲慢的样子,料是难以驯服之人。我的目光有意无意扫过他的面颊,不咸不淡的问道,“不知先生可学过孔孟?” 他先是一愣,不及我忙着召他问诊,却破天荒的与他谈论旧识。却仰头不肯直视我,只是睥睨道,“为医者谁人不把孔孟之道作为医德,并以此为终身信仰。” 我眉目顿时舒展开来,反讥笑他道,“哦?依我看先生原来只是个假道学,真小人罢了。” 宋朝生眼睛朝我一瞥,“何以侮辱本官的人格。” 他愈是骄纵,我愈是一副不理睬的模样,抬手取过一个斗彩缠枝花卉纹盘于手心中把玩,轻蔑的道,“难道我说的不对吗,孟子曾说过,君子之于禽兽,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难道宋太医从未听说过。” 我的发问让他耳目一新,一派盛势又令他略显局促,却不得不回我道,“怎会没听说过?” 我冷冷一笑,置下杯碟轻蔑的道,“那宋太医也定然听说过齐宣王‘以羊易牛’的故事。因为他亲眼看到了牛即将被杀的样子,而没有亲眼看到羊亲自被杀的样子。于心不忍,便教人把即将被屠宰的牛换成了羊。齐宣王还会以眼不见为净为自己开脱,可是你见萱姐姐如此娇弱的模样,竟无一点怜悯之心。” 不及他张口讳辩,我锐利的发问步步紧逼,“依我看,宋太医就是没有医德之人,连禽兽都不如!还满口的孔孟之道,真是好不知羞耻。” 这招激将法果然有用,宋朝生蹬时被激怒了,“我不是没有医德,我只是不愿意给...给她瞧病。” “好一个不愿意。”我冷冷一笑,“这真是我听过天底下最无耻的开脱,分明是你医术不精,所以才装作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 宋朝生被我气得浑身颤抖,“你!你竟敢嘲笑我,我精通这天底下最有名的药理,我若是论二,谁敢论一!” 沉寂许久的大殿终于再度热闹起来,只是这份热闹源于我和宋朝生的争执。我只是付之淡淡一笑,宋朝生医术高明,心气也十分的清高,对付这种人,诛人定要诛心。他愈是生气,我愈有把握将她驯服。此人只可用言语相激,不可用金银相勾。当下又咄咄逼人的道,“人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一口气说了如此多,我端起茶杯缀了口茶,缓了缓语气。我深知这时候断不能停下来,否则就将前功尽弃,继续呵斥道,“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依我看,阁下就是不仁不义,是非不分之人。你还敢说你遵循孔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也。孔孟若是知道有你这样的学生,定会气的跳出来指责你这不肖子孙!” 宋朝生急忙解释道,“我并不是那不仁不义,是非不分之人。” 果然中了我的计了!当下唯有加紧紧咄咄逼道,“从你一进这承乾宫开始,你所做的一切,可曾有仁有义?是非分明,你问一问在座的宫女们信吗?” 卿黛趁机摇了摇头,幽幽切齿道,“依奴婢看,这位宋太医就是是非不明之人。” 满堂站立的宫女内监都在纷纷附和。 宋朝生被我们气臊的脸红脖子粗,又找不出什么言语反驳。殿前的珍珠帘随风微动,我更加激进的道,“你生而为人枉为人!” “诡辩,真是诡辩。”宋朝生当下狂笑不止,目光一黯,随即朝我猛地摇头道,“好一出唱作俱佳的戏!好一场酣畅淋漓的骂!不才还从未见过口才如此了得之人,能在大殿之上将下官骂的体无完肤。”当下松了一口气,挣脱着对一旁侍候的内监道,“还不快给我松绑,束缚着我如何给你家小主瞧病。” 一旁的内监瞧了瞧我,见我满意的点了点头,方将束缚的绳索解开,宋朝生当即朝我一拱手,“没想到世上还有如此之人,竟然用我平生所学来侮辱我,教我不能反驳一二。就凭这,可见小主真乃当世豪杰,敢问小主芳名?” 我也起身回礼道,“范玉珍” 宋朝生眼前一亮,“原来是近来深得皇上宠幸的珍小主,怪不得皇上如此偏爱。”说罢便朝卿黛躬身问道,“敢问这位小姐芳名?” 卿黛一愣,顿时涨红了脸,清脆的道,“我...这个...你尽管叫我卿黛即可。” 宋朝生朝卿黛矜持施礼,道,“多谢卿黛姑娘方才救我于水火之中。” 卿黛不解,反问道,“我何时救你了?” 宋朝生讪笑道,“若不是方才姑娘情急之下将我捆绑了来,那下官便是珍小主口中的不仁不义之徒,要背负一生的骂名,如何在世间立足。下官服了,心服口服。” 蜡烛衬着宋朝生悬在地面上的身影,削薄的嘴唇轻抿,早已朝卿黛深深一躬。卿黛刹那间心头微动,忙起身推诿道,“方才言语冒犯了大人,还请大人见谅。” 我兴奋的道,“还请宋太医为萱姐姐诊治一番。” 宋朝生轩昂道,“人不可以无耻,更不可无仁无义。但请珍小主放心,我宋朝生定平生所学奋力一救。” 见我嘴角含了一抹淡淡的笑意,“没想到后宫姐妹口中桀骜的宋太医,竟还有这般祥和的样子。” 殿堂内的人都开怀大笑,唯有小贵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宋朝生走至榻前,徐徐朝我道,“下官从刚才的‘望’字一诀就瞧出了大概,病榻之上的贵人身体虚弱无力,从刚入殿堂时候的微汗至如今的大汗淋漓,皮肤轻度发绀,极有可能身患疟疾。”遂伸指往萱淑女的脉搏上一搭,顿感无力而浮之感,叹了口气道,“果然是疟疾!”说着又朝我解释道,“萱小主长期就有哮喘的旧疾,所以此病较平常来势异常凶猛。” 说着便在笺纸上挥墨写下药方一贴药方:“白虎十克,何首乌三十克,甘草十克,一日一剂,水煎服,两天便好。” 待礼送走宋太医后,萱姐姐的嘴角朝我蕴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当即赞道,“皇上不愧喜欢极了你,你为人贤惠,并且驭下有方,像宋朝生这般桀骜的人都能被你驯服,姐姐愧不及也。”萱姐姐强撑着身子倚在靠背上,唉声叹息道,“只是叫你见笑了,看我现在的这副模样,当真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说着又低声叹息,一字一句的道,“以妹妹如此才气,如此性情,留在规矩扰扰的紫禁城倒是束缚了你。”说着又微一蜷指,“有些人,天生就不该步入紫禁城。” 一副药汤下肚,萱姐姐的气色逐渐好了许多,旋即又恨恨的道,“害我沦落如此地步的人就是魏玲沁,是我疏忽了。本以为借此机会假意攀附魏玲沁,适当的时候给那个贱人一个下马威,未曾想却被她抢先一步算计了。” 我乘机问道,“妹妹有一事不明,还望姐姐赐教?” 萱姐姐躺在病榻上喟叹道,“你且问吧,我的命都是你救回来的。我若是知道,定当知无不言。” 我蹙了蹙眉,开门见山的问道,“姐姐可知,为何太后从来不食福肉?” 第十一章 往昔峥嵘岁月稠 琉星按照宋朝生开的药方,即刻熬了汤药呈来。萱姐姐一手端着瓷碗,另一手紧按腹部,微朐着身子满满将汤药灌入,脸上的?表情不似痛楚。承乾宫静的如同一泓深不见底的潭水,与我的永和宫形成鲜明的对比,不像扶崧与底下的奴才们常与我尽情的嬉笑。也许是萱姐姐常年抱病的原因,身子骨一直不太好,所以不喜喧嚣。我二人就这样端坐在床榻上双目互视,此时殿前少有侍候的人在侧,唯有萱姐姐鼻尖微弱的呼吸声,反而更衬的大殿静谧极了。见她缓过劲来,环顾四周无人,才悄声对我道,“其实自我被罚禁足后,便遣琉星打听过了。闻得当年养在太后膝下的皇上资质平庸,反倒是敬妃的儿子聪慧过人,极为先帝爷所宠。” 我亦道,“平庸不是罪过,平庸是大众的本相。但身为帝王,平庸即罪。” 萱姐姐点头道,“也是因此,昔日的太后一直被敬妃压制。先帝爷还想改立敬妃的儿子,也就是惠王朱由橏为太子。那时的太后知道凭借自身的势力,是难以与先帝爷抗衡的。便借着祖宗留下来的祖训,立嗣立长。晓以君臣大义,鼓动朝臣们积极上言。果然那些腐儒只懂得方才妹妹口中所言,他们坚持遵守孔孟大义,对先帝爷死谏,这场斗争逐渐演变成先帝爷与士绅大臣们之间的势力之争,太后与当今皇上反倒成了看热闹的。” 我只在一旁静静的听着,“好一个假借他人之手。”说着又道,“文臣们向来遵守制度,废长立幼在他们眼里,是妥妥的取乱之道。” 萱姐姐握着我的手渐渐有力,“据闻太后手底下的安得禄曾亲眼目睹先帝与敬妃在交泰殿祷神盟誓,相约立朱由橏为太子,并且将密誓御书封缄在玉匣内,由敬妃保管。”说罢便凝望着我,“直至后来太后怀了信王。” 我猛然一惊,“姐姐可不许胡说,信王乃是庄妃刘氏之子,自诞生起,一直寄养在刘氏膝下。” 萱姐姐连连摇头道,“不会错的,那时太后怀着信王的时候去千秋湖放灯祈福,不慎落入湖中,当时四下无人,侍女也被打发到别处去了。只有太后一人在水中挣扎,太后不识水性,正当危难之时,突然水面上漂浮两只白鹅,太后双手紧紧握住白鹅的脖颈,说来也奇怪,那白鹅如有神助,硬是凭借一身的力气将太后驼到了池边。此事被先帝得知,便认定了太后腹中的孩儿为天赐福官,还未出生就助母上逢凶化吉。没想到一生下来果然是个皇子。”说着见她脸色微微一沉,“反倒是惠王依仗先帝爷的偏爱,日渐骄纵。竟让在京的府衙遣人去寻鹰犬供他作乐,据闻那鹰犬是最凶猛的飞禽,发起力来能啄死头狼,得了个虎头海雕的名头。因此有不少衙役为此殒命。” 我登时道,“荒唐,玩赏之物岂能贵过人命!”旋即又谆谆道,“先帝爷对惠王的宠爱是一种偏袒,更是一种期望。先帝希望自己选定的太子可以有不俗的表现,以证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为人父母都是一样的心情。”说着便叹一口气,“稚子骄悖,惠王却把这份宠爱当成了放肆自己的理由。” 萱姐姐也点头道,“皇权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它可以把一切看似牢不可破的亲情瓦解的支离破碎。自此惠王失宠,先帝便喜欢极了信王,太后也因此重掌后宫大权,此后的第一事便下旨赐死了敬妃,而惠王朱由橏也失了圣心。”说罢便拉着我的手道,“自此太后便视白鹅为命中福兽,再也不曾食用一片福肉,而且这也是为何太后如此疼爱信王的缘故。”说罢便望向我道,“你信么?” 我极力摇了摇头,萱姐姐随即也附和道,“我也不信,可是自那以后,太后果真从未食过一片福肉。” 萱姐姐又道,“而且自那以后,惠王确实永远离开了政治中心。跟敬妃这一仗,太后赢得着实艰难。” 萱姐姐一脸病态着实教人怜惜,鬓边垂下的两支掐丝流苏窸窣作响,我纵然一笑,“何必纠结于真假,你我委身于皇室,太后是皇上的母亲,这就已经注定太后的威严比真假更重要。” 加上说了这么会话,萱姐姐的身子骨早已不消停,半躺在靠背上,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隙,口中微微的喘着气息。我微微福一福身道,“如今夜已深了,妹妹就不打扰姐姐休息,先行告退了。” 她向我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我的身子骨不好,就不留你了。” 第十二章 披沙剖璞 回到永和宫已是傍晚时分,满身倦怠掩饰不住。却又不得不屏退一众侍从,唯留卿黛和扶崧在旁侍候。扶崧见我面露不悦之色,晓得我在生小贵子的气,几番欲言又止,最后悻悻退到一旁静静绣着荷包。卿黛呈上一杯茶来供我消气,见我怒道,“好哇,这奴才不尊主令,竟欺侮到我的头上来了。”言罢起身,作势将茶水尽数泼到地上。怒至极处,反而心生思索,我的眉头不禁警觉一皱,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复又闷闷坐下,锁眉沉思。默不出声下,鎏金的护甲轻轻拢着鬓边绺下来的一缕秀发,顿了顿便叮嘱她们道,“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小贵子不堪大任,眼下咱们须得找一个忠心耿耿的奴才来。像这样跟咱们亲近的人,是绝对不能轻易让人收买的。” 扶崧历练不够,城府不深,总是傻傻的望向我道,“说到底还是小主的脾气好,若是遇到沁淑女那样的刺头,不死也得掉层皮。” 倒是卿黛每次都能点到主题,“依照皇上的意思,太后已经慢慢放权,让小主从中协理打点后宫的事务。只要小贵子知进退,对小主忠心,小主早晚会把他提拔成后宫‘四司八局十二监’总管之一。待到那时,那奴才就正式完成了身份的转变,成为半主半奴的存在。”说罢又无不惋惜道,“这奴才势力,又沉不住气,也难怪在宫里越混越糟。” 我深深吸了口气,把扶崧叫到跟前低语嘱咐了几句,扶崧当即起身离去。卿黛顺势接过扶崧手里的针线。在我朝,女红的好坏是检验女子是否贤惠的一个重要标准。我虽从未听她提及针线活的好坏,但从她能接过扶崧手里的活,也该不难看出她的女红应该是不错的。可别小瞧这么一个缂丝荷包,虽长宽不盈掌心,却是集织造工艺、刺绣工艺、串珠工艺、累丝工艺、编绳工艺等多种工艺技法之大成,极其考验女儿家女工方面的造化。故有“寸缣之幅,意扬千里”之说。 翌日中午,扶崧按照我的吩咐在尚膳监大摆宴席,后又回来复命。我徐徐呷了口茶,教她慢慢道来。见扶崧道,“奴婢按照小主的吩咐,在尚膳监摆了一大桌子的美味佳肴供宫里的内监食用。像什么鹌鹑骨饳儿、白肠、水晶鲙、胜鹿脯...一听说这是小主的赏赐,那群内监都狼吞虎咽起来。” 卿黛对我的所为有些意外和吃惊,当下不解的问道,“小主这是何意?” 我摩挲着泛黄的书页,朝她微微笑道,“因为人的本性如此,素日里见到金贵的,自己攀不上的东西就会放开了吃,而且力争吃饱。乍喜之余就会失了往日的分寸,难以顾及别人。”说着又解释道,“所谓的‘挑选心腹’,就是利用人性中的弱点,去除或者克制他们身上的本能,不让他日后为金银所困,这样才能成为一名合乎咱们标准的奴才。” 见卿黛还是摇头不解,扶崧在一旁笑道,“这一招果然有用,有的人生怕自己吃不够,可劲的往肚子灌。”我摇头道,“这样的人的心胸狭隘,往往只注重眼前的利益,不是可用之人。”扶崧又道,“有人看到好吃的先伸手揽了一大把,最后吃不完,还往自己的兜里塞。”我自然不是满意的,亦摇头道,“这样的人做事没分寸,不知轻重,也是难堪大任。” 扶崧眼前一亮,“有一个奴才倒是非常有节制,既能吃饱吃好,也没有浪费半分。”说着细细道,“奴婢着人私底下查过他的底细,这个奴才是在浣衣局当差的小贵子。” 我方满意的点了点头,“很好,不贪不抢,唯有这样的人通常会量力而为,做事有分寸,是可用之材。”说着又叮嘱道,“再细细观察阵子,若是无恙,方可调入永和宫当差。”说罢又不免加上一句,“这个奴才的底细定要你们二人亲自审验,别人我都不放心。” 第十三章 指水盟松 小贵子渐渐在永和宫里失了宠,变得不受重用。我知道有些恶疾烂疮当时挖掉可能疼的死去活来,但对以后来说却是非常必要的。周家自皇帝登基以来便怀拥立之功,在朝中掌握分量极重的权势,与内阁首辅赵楠星和当朝上公魏忠贤平分秋色,自此朝堂已成三足鼎立之态。有这样显赫荣耀的母家,不日便从钟粹宫传来消息,静淑女一跃晋为贵人。这日用完午膳后,迎着朝阳打了个哈欠。依靠在贵妃榻上手捧一卷《尔雅》无聊的翻阅着,手指摩挲着泛黄的书页,禁不住春困竟睡了过去。忽而听到院子里一阵喧嚣,不一会王提乾就走了进来,朝我湛湛施了一礼,“小主万福,皇上命奴才给小主带了样东西过来。” 被他呈上一瞧,原来是一片如渔夫垂钓时常戴的斗笠大小的金子。浑身透雕如意云纹,双辙阴线碾琢精细极了。我惊叹道,“这金子铸成的饰品倒也精致?” 王提乾正欲开口,却见门帘一掀,一个丽影闪现入内。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道,“如今宫内都传遍了,你还不知道呢?这可不是金子,是福建巡抚徐兆魁进贡的龙鳞。” 原来是静姐姐走了进来,随口和我道,“有些日子没和你好好说说话了,最近都在忙些什么呢?” 我忙起身,先朝她屈膝福礼道,“妹妹见过姐姐。” 静姐姐也朝我回礼道,“你我姐妹不必如此见外。” 我笑笑,“妹妹从来都是知礼守节的,如今姐姐已经晋为贵人,哪里敢逾矩越礼。虽然姐姐待我如此,但妹妹不能忘了身份,若是真的就不与姐姐见外,那妹妹也太不识抬举了。” 静姐姐俏笑道,“你呀,如果伶俐有名字,那么它的名字一定叫做范玉珍!”说着牵着我的手坐了下去,又谦和的朝我道,“依我看你盛宠优渥,晋封贵人,迟早的事罢了。”说着一指旁边的金块,“你瞧,这东西不就是最好的证明,连我都没有。我虽为贵人,却不及你受宠。你不知道,这两片龙鳞被皇上赏给了景仁宫的嫣贵人一片,剩下的这片就是妹妹你了。姐姐哪里有妹妹这样的好福气,宫里的姐妹们谁不知道,嫣姐姐为太后所倚重。而皇上真心实意想给的,便只有你一人了。” 被她一说,我格外注视起这片如斗笠大小的物件。在阳光的照射下,倒是金光褶褶,分外耀眼。我不觉变色道,“龙鳞?福建巡抚倒会进献个宝物。只是姐姐自小见惯了这些金银细软,唬得了被人还唬得了姐姐么?” 静姐姐见我言语戏虐,便认真的对我道,“这宝贝当真是从龙的身子上掉下来的。” 耳垂上挂着颗琉璃耳坠零零响动,我命卿黛奉上一碗冰糖银耳羹,笑道,“姐姐快尝尝,这可是美容养颜的上等补品。”说着又与她细聊道,“这些当官的为了阿谀奉承,真是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何人见过真龙,更别说什么龙鳞了,净拿这些祥瑞的话来哄皇帝开心。” 静姐姐喧笑道,“看来你是真的不知,前几日在福建沿海的上空,出现了两条金龙。双龙互搏,惊扰了沿海捕鱼的渔民。激起的万丈波涛损毁了三艘战船。不一会儿,两条金龙便摇摆巨大的尾巴,升天而去。搏斗的时候落下了几片龙鳞,被附近的渔民捡到。初见这龙鳞光芒万丈,和他们带的斗笠一样大小,次日便被闽浙总督重金购得献入宫中。”说罢静姐姐接过卿黛奉上的冰糖银耳羹润了润喉咙,继续侃侃而谈,“据说这几片龙鳞很是神奇。在炎热的夏天悬于殿内,一片袭人的凉气就扑面而来。” 我一时来了兴致,两条弯弯的眉毛笑的又细又长,“还有这等事情,可是姐姐如何知道的这么详细?” 她幽幽叹了口气,“妹妹别忘了,我哥哥曾是福建的巡盐御史,福建那边的风吹草动,怎能瞒得过我哥哥的法眼。”说罢又愁眉道,“你不知道那福建巡抚徐兆魁多么的混账,此人依附于魏忠贤的权势,处处与我们周家作对。如今福建沿岸海寇猖獗极了,他身为封疆大吏,手中重兵在握,却置之不理,任由海寇猖獗,却大肆征加税收来弥补海寇的损失。可苦了我哥哥掌管的户部,海寇一日不消,沿海的盐务便一刻不得消停。内官不比巡抚,手里没有兵权,也奈何不得他。”说罢便朝我讪笑道,“跟你说说,也好过放在心里舒坦些。还望妹妹给拿个主意,当下该如何是好?” 我已了解了大概,虽生了三分心思,可是却对朝政忌讳如深。当下委婉拒绝道,“后宫禁忌,我们姐妹可万不得干涉朝政,妹妹也无可奈何,还望姐姐见谅。” 静姐姐呼吸一滞,旋即点了点头,“这个自然,原是姐姐唐突了。”说罢不再就此话题谈论下去,而是用瓷勺搅了搅银耳羹,一口一口慢慢嚼着。我二人时不时拣了些宫里的趣事情闲聊着。忽然见她将手腕处的翡翠镯子取下,放在手里把玩,看似漫不经心的道,“如今福建的局势不太乐观,我若是没记错,妹妹的兄长周嘉谟此时还在福建督军呢。” 她依靠宝座,一手支着下颚,将镯子举到阳光下细细欣赏。任光线照射其中通透无比,看似无意之举,实则有心之言。我当即道,“果真是块好玉,洁白无瑕,竟无一丝裂痕。若是人心能于玉石般纯洁无瑕,后宫也不至于兴起这般多的争斗。”说着又朝她说道,“姐姐要说便说,何故绕这么多弯子。”说着又斜睥她一眼,“都道独柴难烧,两根烧的通红的木炭,分开来就没有明火,挨在一块才有明火。后宫之中亦是如此,还愿咱们姐妹以后相互扶持才是。” 她眼前一亮,本就稍微平复下来的心情又高涨起来,颤抖的道,“这么说,你愿意助我了。”说着忙上前挽着我的手,像是吐尽心中的郁气,一连深深吸了几口气道,“若是你能劝诫皇上重新整顿福建的吏治,于你我都是好的。” 我定下心道,“姐姐勿忧,这两片小小的龙鳞足以置徐兆魁于死地。” 她顿时来了兴致,只是略一思量,又谨慎的道,“可不能轻举妄动,福建巡抚可是朝廷的封疆大吏。皇上如今可正在兴头上,据内监说已经在拟旨嘉奖这个奴才,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恐难扳倒这个徐兆魁。” 我妩媚一笑,随手将卿黛呈上来的一盘红枣拈了一颗含在指间,“姐姐也尝尝,这甘肃产的沙枣有些像江南的桑葚,咬开来是一嘴沙,又涩又甜的,甚是好吃。”随即含了一颗在嘴里,幽幽的道,“在这后宫之中,难道你我二人联手,还扳不倒一个小小的福建巡抚?”旋即唤她靠近些,轻言细语在她耳边嘀咕一番,她听罢咋然变色,不禁抚掌称快,死死攥住我的手道,“好!好!这真是一个绝妙无比的好法子。” 我却微一皱眉,别过脸去,“只是眼下之急,咱们要以何为由面见皇上?” 静姐姐含笑道,“我有一物,包你面圣。” 从静姐姐那里取过东西,当下一刻不得耽误,就朝着乾清宫走去。走的乏了,驻足在西花园小憩。西花园距乾清宫最近,除了宫中的妃嫔和极少数皇帝的近侍大臣外,通常的文武大臣都不得入内。远远在乾清宫侍奉的内监见我歇息,忙迎上前来,在石凳上铺了个明黄色绫锦坐垫。说着取过一个食盒,从盒里取出一碗鸡蛋羹,羹面如腻雪肤腴一般,吹弹可破。我接过羹匙,问他道,“皇上还在议政么?” 那内监怯怯的道,“皇上不在乾清宫。” 我舀了一口送入口中,也不看他,自顾自的询问道,“最近朝政繁荣,不在议政?那是去哪里了?” 那内监心中稍稍犹豫,噤若寒蝉,朝我勉强笑道,“皇上方才去太庙了。” 我放下羹匙,疑惑的道,“太庙?宫中的太庙放的是列祖列宗的牌位,今日可有何祭典?为何我不知道?” 那内监壮着胆子,照实答道,“皇上思母心切,去看...” 见他不敢细道,我诧异的蹙眉道,“皇上去看孝和皇太后了?” 那内监闻言心下惶然,跪伏在地上,叩头不语。我让他先退下,卿黛上前来小声的道,“宫中一直对孝和皇太后讳莫如深。” 我道,“入宫时就听闻当今皇上的生母乃是孝和皇太后王氏,却一直寄养在当今太后的膝下,什么原因却无人可知。” 卿黛忖度道,“皇上极为尊崇当今的太后,绝不肯忤逆半分,对自己的生母却避讳莫深,奴婢也不知为何?” 我不免朝着太庙的方向深深一望,想想又道,“其中或许有些我们不知道的隔阂。” 既然皇帝不在,我们原地休息一会也就回去了。晌午一过,听闻皇帝回宫。又乘着轿撵一路往乾清宫而去。卿黛怕我着凉,特地在临走时为我披了件曲水紫锦织的宽大袍子。才下轿撵,恰巧碰到王提乾一副慌忙的样子,见我急忙上前恭迎,上气不接下气的道,“珍小主来了,还望小主上前去劝劝皇上,皇上发了好大的脾气。” 我双眸微抬,轻声问道,“又出了什么岔子?” 王提乾急道,“本来福建的海寇就猖獗,只因福建巡抚徐兆魁进献了两片龙鳞,稍微缓和了一下气氛。方才辽东的八百里加急奏折呈上,辽东的局势不容乐观,辽东经略熊廷弼连吃了几场败仗,引得皇上龙颜震怒。这不急急派遣奴才去召集兵部的老爷们议事,正好碰到了小主。” 我点了点头,“知道了,你先下去吧,皇上这里有我应付着。” 王提乾如逢大赦,连连朝我道谢,急奔兵部去了。我曼步轻轻走了进去,越过朱漆门,同台基,金砖上洒下了一片朦胧黄昏的光晕,显得神秘却又静谧,殿中央金色匾额上书“乾清宫”三个烫金大字。越往里走去,见殿内的青花茶碗啐了一地,就连桌面上摆放的一个海棠花鸟纹高脚盘都一并摔到了地上,一柄青玉金羹匙摔的仅剩金子铸成的匙头。见我来了,他没好气的道,“你怎么来了?” 我温雅的福了福身,缓缓道,“都说皇上发了好大的脾气。嫔妾来的可真不是时候,皇上若要拿嫔妾撒气,嫔妾这就告退。” 他上前一步挽住我的手腕,半笑半嗔道,“朕不是这个意思,何时说要拿你撒气了。”说罢一挥手,即刻有内监上前来收了御前的碎瓷片,将龙案前的一片狼藉腾空出来。他携我的手踏步到东暖阁小憩,我笑道,“皇上上次家宴不是说让嫔妾闲来无事,绣一个荷包给皇上,嫔妾给皇上拿来了。还有方才皇上赏赐了嫔妾一片龙鳞,嫔妾特来谢恩。”见他不语,陡自在一旁生着闷气。我权衡半晌,乍着胆子试探的问道,“听闻皇上去太庙看望孝和皇太后了。” 不知是不是火上浇油,再抬头望他时,方才的眉宇间的坦荡已经不在,我正思忖要不要打住这个话题时。倒是皇帝神情已如平常,朝我哑然一笑,主动道,“朕自小就不得生母的疼爱,母后她只喜欢二弟朱由?,更是将朕抛弃给当今的太后抚养。后来朕在万历爷临死之际被册立为皇太孙,先帝临朝又被册为太子,之后一步步登基为帝。即便朕已经位及九五,她都没有正眼瞧过朕一眼。”说着又叹了口气,“从皇子到皇帝,朕的身后已是无人之巅,朕是这天底下最为尊贵之人。可是,那又如何呢?在当初抛弃朕的生母面前,朕永远气短一截,抬不起头来。” 听他缓缓说着,我心里一阵心疼。剥开一个甜橘,递了一瓣到他嘴前。皇帝摇头,用手一挡,旋即重重吸了口气,闭目低声说道,“朕不过是生母所抛弃的孩子罢了,她还亲手将朕送到当今太后的手里。”亦不知失望还是松了口气,忽而没由来的一笑,旋即轻“哼”一声,“朕再好,她也不要朕!朕爱她,更怨恨她!”稍隔片刻,又无不遗憾的道,“身为皇帝,得不到生母的祝福,纵有天下又如何?” 当下不敢贸然进言,他用手臂揽住我的腰间,将我抱在怀里。并将后宫的渊源尽数告知,“你入宫尚浅,宫中有些事你还不知道吧。朕寄养在太后膝下,时逢太后又怀着皇弟朱由检。” 我悚然一惊,在他怀里呆呆望向他道,“宫中流言信王为太后所生,这竟是真的!那为何...” 我不再说下去,倒是皇帝眸中精光一闪,“你不是要问为何登基称帝的是朕这个养子,而不是信王?”我默默点了点头,见他又道,“届时先帝的庄妃刘氏素来与太后交厚,也是希望有个孩子托付终身。原以为太后有了亲子,必会将朕拱手她人。却不想太后深明大义,直言未有子而抱之,有了自己的孩子就弃之,以后让宫里的妃嫔怎么看朕?只会认为朕是个没有母妃的野孩子。又因庄妃太想要个孩子,太后便忍痛把亲生的信王交由庄妃抚养。从那以后,信王便一直寄居在刘氏膝下,尊刘氏为母,直至其殇。” 我点头道,“原来其中还有这么一段渊源,怪不得皇上一直极为尊崇太后,绝不肯忤逆半分。” 皇帝郑重的道,“朕能够步步登基为帝,全都仰仗着太后的庇佑和保全,朕一直视太后为朕的亲额娘。” 我也不得不赞叹道,“一个女流之辈,能有如此见识,实在令人钦佩。” 皇帝心中百感交集,直言道,“朕也曾向太后允诺过,信王是太后的亲儿子,朕的亲弟弟。只要朕在朝一日,就无人敢动皇弟分毫。” 我笑着挣脱了他的怀抱,起身到御前行礼道,“其实臣妾此次前来,是为皇上带来一物。”说着命人拿上前来,是一块精绣的帕子,皇帝疑惑的问道,“这是何物?” 我抬起头道,“据闻万历年间,交趾国进贡了一种茯苓霜。这物件是寄生于千年松柏根部的茯苓之精提取。茯苓吸收松柏之精,和药制成茯苓霜。先帝爷曾把它赐给了皇上的生母孝和皇后。据说用了这种香料后,十步之外都能闻到香气。嫔妾想着素日里伺候过孝和皇后的丫鬟,亦或是一些日用的衣物,肯定也染上了这种香气。于是着人搜了一番,果然有所获。” 皇帝的身子微微一震,心里霎时略过一丝的喜悦,强忍着内心的激动。接过一闻,即刻站起来扬声道,“没错,这正是朕的生母身上携带的茯苓香!” 第十四章 涉政(二) 乾清宫高深辽阔,皇帝细长的影子盈盈斜斟在金砖上。案几被殿前侍候的内监擦的一尘不染,又摆放了一尊黑漆描金莲蝠纹香炉,焚着他素日里最常用的龙涎香。深宫大院,人们与之联想到的唯有富丽堂皇与纸醉金迷。而金漆雕龙的宝座上,不知经过多少轮血雨腥风的夺嫡之争,将人性腐朽待尽。能登上帝位者,必非凡之人。而皇权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它可以把一切看似牢不可破的亲情瓦解的支离破碎。如今的我和他,已经成为这莺莺切切中的一员,便是人们口中老生常谈的传奇。 当今皇帝是在尊贵荣极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天潢贵胄,一生顺遂,因此自视极高,高己卑人是他注定无法避免的缺陷。又加之经过了与惠王的夺嫡之争,为人行事免不了猜忌和多疑。与其说他最后终于“媳妇熬成婆”,在先帝崩逝后顺利接手皇位。倒不如说是经过漫长的蛰伏和成长,蜕变成为了帝位最佳继承人。 我朝自太祖皇帝朱元璋起,已历经十二世十五帝,国祚二百多年。历代皇帝不断地学习前任皇帝们的成功经验和失败教训。可以说,当朝皇帝已经成为了皇权统治下的集大成者。他的一举一动,都是围绕着“朝局利益最大化”,围绕着“建立大明王朝万代永固之基”这个大局出发。为了这个大局,他可以柔如丝,也可以坚如钢。可以最仁慈,也可以最残忍。 只要是有损国本的事情,他从不手软。看清了这一点,我也明白福建巡抚徐兆魁的好日子到头了。 见皇帝还在为辽东败局恼火,我接过内监呈上来的一杯正山小种,亲手奉上。见他作势要将手中的茶碗一并摔出去,我急忙制止道,“皇上手中的茶杯可是嫔妾亲手奉上的。一杯子的谐音便是一辈子,如此好的寓意,皇上怎肯忍心打破。”见他略微缓了缓愤懑之情,我复又安慰他道,“其实嫔妾方才进殿之时,王公公将事情的原委都告诉了嫔妾,让嫔妾帮衬着劝劝皇上。”说着又朝他盈盈一拂,“嫔妾心里倒是有几句话想要对皇上一说。” 他将菊瓣盖碗复又置下,“说来听听。” 我用手拢了拢双鬓垂下的几缕发丝,略微有些紧张,“皇上可是在为熊廷弼的那几场败仗恼火,辽东的战局如此紧迫,皇上何不想想缘由出在何处?” 他心有所想,略有所思的道,“继续说,朕听着呢。” 我笑笑,“还不都是因为福建海寇猖獗,朝廷一心不可二用。既要发兵辽东,又要围剿福建沿岸的海寇。而且福建乃是赋税大省,全国的盐务都集中在闽浙沿海等地,若是闽浙盐务出了问题,那便是全国的盐务出了问题。”说罢我便噤若寒蝉,他正听得入神,见我凝语不再往下说,将手掌轻搭在我的手背上,唏嘘问道,“怎么不说了?” 我窥见他兴致勃勃的倾听着,这原本是国政,不该我一介妇人干涉,可是哥哥此时正在福建督军,生死未卜。想到这竟未察觉额头生了些许汗珠,倒是他细心之下察觉,并用袖口擦拭了我的额头,“怎么紧张了,朕瞧你大喜之夜也未曾这么紧张。” 我含蓄的讪笑道,“皇上,嫔妾不敢往下说了,太后常教导臣妾万不可涉政。” 话到了这份上,定要一问究竟,他执意对我道,“暖阁内唯有你我二人,这话是传不到太后耳中的。”说着又宽慰我道,“也是,此事无害于朕,倒是无益于你。你想说便说,朕是不会强求于你的。” 见他语气里含了几分诚挚,我略微点了点头,起身用力做了一揖,缓缓道,“那皇上可要恕嫔妾无罪。” 见他将撂下的茶碗复又端起,朝我用力点了点头道,“朕是天子,自然一言九鼎!”没了后顾之忧,我索性放开了说道,“皇上,天下子民可以一日无君,却不可一日无盐啊。福建所产的盐税可变置大量的金银细软供应辽东的军费。福建一日不得安宁,那么辽东半岛的局势便一日不得安宁,朝廷就不得一日安宁。” 皇帝手中的茶水骤然停住,怔蓦间,急促而痉挛的吐了口气。见惯了温文尔雅的他,如今的脸却阴的吓人,一条深深的褶皱从紧咬的嘴唇向下颚蔓延开去,却又不时的点着头。我知道拂了他的兴致,只在一旁默不作声,许久才听得他“嗯”了一声,“这话也只有你敢对朕说。”说罢又蹙眉凝神道,“朕知道,所以朕方才拟了上谕,准备下发给福建巡抚徐兆魁,特地嘉奖,用以安抚人心。朕的圣眷优渥,这样他才会竭力的围剿海寇。” 我却摇了摇头,“皇上此举无疑是助纣为虐,起不了丝毫的作用。而且...”见他听得入神,我又道,“闽浙等地是鱼米之乡,是咱们大明朝的赋税重地,当然也是士子集中之地,每年都占据全国科举入仕的大量份额。徐兆魁所谓‘进献龙鳞’,纯属为了博君一乐。这样含糊的把问题掩盖了,只会越来越腐蚀根基。引来底下的官员纷纷效仿,反而没有做实事的人了。更会带坏浙江一带阿谀奉承之风,白白教坏了士子。” 我这一番话说得尖酸刻薄之极,不知不觉间竟涉政如此深了。后宫的女子束缚多,除非拿住了对方的把柄,一击即中,否则绝不可轻起事端,免得在皇帝面前留下泼辣狠绝的印象,以后反倒不好行事。只觉得喉咙干渴,咽了口唾液继续道,“再说他犯的是欺君之罪,皇上您是被他蒙蔽了,敢问这两片龙鳞何以得来?难道皇上真的相信福建巡抚的描述,为两条金龙在福建沿海上空博弈而掉落的,不过是金银打造的细软,用以取悦皇上罢了。”随即我又坚毅的道,“若是皇上不信,那嫔妾教司设监的匠人们到皇上的面前一探这龙鳞的材质。” 见我这话说的恳切,他冷不丁的笑了笑,“朕怎么会不知,只是如今福建官兵气势消怠,朕是看福建巡抚徐兆魁一片孝心,所以才嘉奖于他,来提一提士气。” 我知道他心中郁结,却还不住唏嘘的道,“他其实是包藏了一颗祸心,皇上可曾对损坏的两艘战舰加以深究?试问那两艘战船是作何用处的?” 此话无疑锥到了他的痛处,他猛地站立起来,“那两艘战船是朕命户部拨的银两所建造,为的就是征剿海寇,一共建造了七艘,如今看来便只剩五艘了。” 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可徐兆魁苦熬了半辈子才坐上巡抚的位置,如今因为我一句话功亏一篑,怎能不恼?因此须得教他翻不过身来。我会心一笑,“皇上您看这个徐兆魁多有心机,用两片黄金铸造的细软谎称龙鳞来博取您的欢心,这一片龙鳞可抵得上一艘战船呢,孰轻皇孰重皇上可要自己斟酌。” 皇帝的眼珠子瞪得溜圆,必是恼到了极处。果见他忍无可忍,登时怒道,“这个混账竟敢混淆视听,差点被他堂而皇之的蒙骗过去,朕还想下旨嘉奖。若是这旨意下达,朕还不被全天下的人所耻笑,白白的教坏了闽浙一带的风气,说朕是个昏君。” 我趁机道,“皇上所言极是,可见福建海寇追剿无力,全都是徐兆魁无能。这个奴才犯得可是欺君之罪,还有贪污受贿,嫔妾素闻福建沿海被海寇侵袭,民不聊生,各个官府都掏空了衙里的银子来填补百姓。嫔妾若是没记错的话,皇上前几日还体恤福建百姓的遭遇,为福建拨了一笔巨款,可见他是多么的别有用心。” 他手掌重重一拍桌面,桌面的茶碗一阵伶仃作响,“怕是全被他贪污。”随即便咬牙切齿的道,“朕生平最恨贪官。” 我适才劝道,“如今当务之急先要围剿福建海寇,若是沿海再无纷扰,朝廷钱粮充足,没了后顾之忧。前方士气大振,那么辽东的后金便会一蹶不振。” 正说的紧,忽而王提乾恭谨的上前道,“皇上,兵部的大臣们都在正殿候着呢。” 他将手一挥,示意王提乾退下。随即想起来什么,冲着王提乾喝道,“回来!”见皇帝余怒未消,一脸鄙夷的道,“将方才拟好对福建巡抚的嘉奖令撤回,将他进献的两片龙鳞全部折返。再拟一道旨意,就说朕不需要他的阿谀奉承,朕只要他将两艘毁坏的战船全部修复,命他一月内彻底清剿海寇。若是达不到朕的要求,叫他亲自进京向朕陈过。”说罢便不再理会,拉着我的手亲昵道,“你若是个男儿,定当不让须眉。”随即便眉目一皱,嗤笑道,“不过你可知道,你方才涉政了。” 我浅浅含笑的道,“可是皇上让嫔妾畅言的,难道皇上要追究嫔妾妄议朝纲之罪?” 他面上含笑,亦含情脉脉道,“朕岂是那种出尔反尔之人。”说罢好像想起什么,朝我道,“兵部武选清吏司主事周嘉谟正在福建督军。”紧接着沉吟片刻,便道,“晋周嘉谟为福建都指挥佥事,围剿福建海寇。”说着将我的手攥的紧紧的,“朕知道他是你的表哥,朕要给他建功立业的机会!” 王提乾复又上前请旨道,“皇上是否要下旨让福建巡抚移交兵权给周大人。” 他却将脸一阴,“朕可没这么说,让他自己琢磨去吧。”回头便转向我,顷刻间我二人皆是无言。他开怀一笑,随即将我拉到宝座上并坐着,与我含情脉脉相望,我脸上有些讪讪的红晕,转首望向别处。见龙案上有写好的一句上联,“万方玉帛风云会。”便感兴趣的问道,“这是什么?” 他方起身笑笑,“这是朕为乾清宫提的一副对联,只是想好了上联,却还未想好下联。” “不如让嫔妾一试。”说罢便提笔写道,“一统山河日月明。” 一副整齐的对联就这么凭空出世: “万方玉帛风云会,一统山河日月明。” 他欢欣极了,笑了两声,忽而脸上一阵阴寒,我问道,“是不是嫔妾写的不好。” 他摇了摇头,只做伤感之状,感慨道,“只是想起了小时候和皇弟一起与先帝作对取乐,那时候先帝曾出了一个上联,‘风吹马尾千条线’,而皇弟对的是‘雨洒莲蓬万粒珠’。” 荷叶展绿叠翠,雨滴盈盈在荷叶上滚动,像翡翠盘里托着珍珠般碧盘滚珠,确是一首上乘的下联。我轻轻用护甲刮了刮他的面颊,雍笑道,“嫔妾更关心的是皇上对的下联!” 他温笑道,“朕对的是‘日照龙鳞万点金’。” 好磅礴的下联,我不禁动情道,“原来皇上早已志在天下。” 只是军国大事不容片刻的懈怠。我也知道时辰不早,便起身推诿道,“皇上,嫔妾就先行告退了,兵部的大员们还在候着皇上呢。” 待我屏退之际,见兵部的堂官们一列列鱼贯而入,只是与我匆匆打了个照面。兵部尚书张鹏鸣,侍郎祁秉忠,参将祖大寿一行人并列从我的身边走过。走出宫门片刻,乾清宫的大门就被“咯吱”一声关上了。走在宫里的甬道内,迎面没有一丝凉风拂过。乾清宫的玉阶就像磨砂过的玉盘一样干净,初夏的阳光从密密麻麻的枝叶间照射下来,地上满是铜钱般大小的光晕。只是我终究没有遵循太后的懿旨,心下悔恨不已,在心里对自己哀叹道,“你可知已涉政了!” 不久便有消息传到宫中,福建巡抚徐兆魁因不堪皇帝凌辱,在府邸畏罪自裁,自此福建一切军政大权皆落到哥哥的手中。 我晓得了后宫妃嫔在言语上的分量,毕竟相较于他人,后宫得势的妃嫔更有机会在皇帝的枕边吹风,这也是连在外的封疆大吏都竞相巴结后宫妃嫔的原因。怪不得祖宗留有家法,太后也时常的告诫,后宫万不得涉政。 福建的海寇一平,辽东的战局也随之逆袭,频频传来捷报。皇帝龙颜大悦,大赞我有贤慧淑德之风。择吉日,与沁淑女一并被晋至贵人位份。几日后同行的册封礼,也算是后宫中的一场庆事。当天我与沁淑女于钦安殿前叩拜,行加封之礼。嫣贵人和静贵人一并列在侧,还有其她一同入宫的姐妹,一同见证皇帝亲赏银册。至此我四人成了后宫中最有威仪的四位小主,大有并列后宫四妃之势。 第十五章 杀机隐隐 焚香、点茶、插花与挂画,素来是后宫女子间的四大雅事,闲来无事便以焚香为乐。渐渐的有些关于宫里嬷嬷不堪的流言传入我的耳中,这些嬷嬷大多为先帝后妃的亲信,基本上都是妃子出嫁时带过来的侍女。待太妃去世后便滞留在宫中,她们对皇家的礼仪与宫规烂熟于胸,待人接物也很有皇家的气度,因此大都做起了教习礼仪的嬷嬷。我与她们虽然有着主仆之分别,但依照我的性子,素来对宫中上了年纪的嬷嬷宽容些。只是听扶崧说最近宫里的嬷嬷们不太安分,这些老嬷嬷总是一心想着要多沾些便宜,为此总与后宫的丫鬟起些嘴角争执。而且她们年老色衰,对于我宫里安分守己的侍女们,看不到她们的慈心爱意,反倒嫉妒变为常态,寻着个讥讽的机会更是不能错过。 听得她讲,犹如陡然在殿上响起的琴弦,在我心里激起道道涟漪。我心想定要彻底刹住这群嬷嬷们骄狂自大,目无尊卑之心。寻了个机会严厉训斥了陪我一同入宫的教习姑姑鹤轸,另外又处置了一批嬷嬷。众人见我对鹤轸都尚且如此,日后益发小心不敢再生事端。 自哥哥被皇帝下旨剿除福建一切匪患,这颗心始终就悬着。又因炎炎暑气来袭,这几日食欲不振。卿黛特地去请了宋朝生来为我把脉,只听宋朝生道是药三分毒,又逢夏日正值乾卦,阳盛阴衰,较女子而言更易耗伤心气。所以近几日总是烦躁不安,倦怠懒散。他建议我不如往素日里焚烧的玫瑰香中加一些山萘,闻得久了有开胃消食的作用。再加一味灵芝孢子粉用以安神。只是山萘和孢子粉焚烧时的味道有些辛腥,卿黛又加了些白芍去腥。一来二去,我这香炉里焚烧的竟全是些中药。嗅的久了,果然使人胃口大涨。 而且宋朝生知道我素来爱吃甜食,非但给我煲糖水用的食材选择广泛,连搭配也都没什么界限。基本上,只要菜里出现的食材他都可以随便混搭。还教着我宫里的奴才用冰糖、无花果、雪梨、桃胶、雪耳,汇集成一煲清热养颜的靓糖水!虽然这款糖水前所未闻,但是信任一个人到一定的地步,又基于宋朝生的高超医术,我们都一致的认为,这些食材出现在糖水里都是合情合理的! 我不禁赞叹宋朝生的医术造诣,有这样的人在身旁伺候也放心些。卿黛不时望向我道,“这段时间,宋太医日日陪在小主身旁,再这么下去,怕是皇上要吃醋了。” 这日端坐在案几前单手支撑着下颚,扶崧用梳子细细理着我的发丝,娓娓笑道,“小主,司设监的人已经将地窖打开,不消一日便可将沁凉的冰块送至,且再忍耐些日子吧。” 为了避暑,我教人把针线挪到院子里的林荫石桌上,自顾自的坐在石凳上绣花。忽而背后传来一阵笑声,“小主快看谁来了。” 我一瞧是姚姐姐来了,笑着邀她上前落座,又命人奉了茶水上来,展颜道,“姐姐快过来坐着,咱们姐妹好久没有坐下来说说话了,难得今个有空。”她正要欠身施礼,我忙摆手道,“你我姐妹情深,何必拘于这些礼数。” 她硬是朝我恭敬了的行了个礼,“姚淑女见过珍贵人。” 我置下手中的针线,急忙托她起来,“姐姐何必这般谨慎,你我以姐妹相著,何来高低之分。” 当下我二人相视一笑。她朝我欣慰的点了点头,“我果然没有认错你这个妹妹,不过宫中不比府邸,凡事小心为上,该有的礼数可是一分都不能少的。” 见姚姐姐身着一袭蚕丝织成的锦罗,皆以素纱为里,这款式朴素淡雅倒教人耳目一新。我将石凳上的针线挪到桌面,腾出一个石凳来让她坐下,笑问道,“姐姐怎么有空来我这了?” 她拂了拂裙摆,缓缓坐下道,“一来是来恭贺妹妹晋封为贵人的,前几日妹妹宫中来往恭贺之人甚多,我估摸着大抵都是说些场面话来恭维妹妹,咱们之间也不好说说贴心话。还不如另择空闲的日子,特地拿了些佳肴来让妹妹一品。” 我亲自斟了一杯黄山的毛峰递到她的跟前,方要拾起筷子一品,便被她拦下了,“先等一会。”说罢拔下头上的一支簪子,用手绢仔仔细细的上下擦拭了一番,这才插到菜里一道道的试毒,朝我略带局促的一笑,“妹妹莫怪,如今从我宫里做出来的饭菜,我也不能完全信任,所以只能用这个法子试试有没有毒。” 我惊叹道,“这簪子是银制的?” 姚姐姐抬手一捋鬓发,皓腕上的金镶累丝手镯与一副苍白的面容形成鲜明的对比,不禁憔悴道,“是啊,不瞒妹妹,如今我在咸福宫如履薄冰,素日里离不开这个簪子。” 我心中一怮,“难道有人要加害姐姐?” 姚姐姐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面带几分难堪,“前几日含了口乌鸡白凤汤,顿觉得浑身瘙痒难耐。” 我自小与姚姐姐交厚,她的饮食习惯也了然于心,姚姐姐不喜温辣之物,只喜欢清淡些的汤匙。这一份乌鸡白凤汤独是从小爱喝的,从未出现过这般情形。我急忙问道,“想来定是过敏所致。”说着略一思忖又道,“姐姐不是向来只对乌头过敏?” 她眼神中透漏不出的黯淡,“你也知道了!” 只觉心内一颤,重重将茶杯撂下,强压怒火道,“乌头可是毒物,经常食用可使人心律紊乱,身心憔悴而亡。”心头一阵愤懑,怒斥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荼毒皇上的淑女?” 一旁的珑湖呢喃道,“还不是储秀宫的那位。” 我心里大概有数,不住摇头道,“能不动声色地把坏事做了,又叫人无可指摘的,唯有魏玲沁。况且她的储秀宫距咸福宫仅一墙之隔,若是下手定然比别人方便些。”说着又问道,“可有证据?” 她惨淡的笑了笑,“找不到的,魏玲沁为人虽然跋扈,做事却滴水不漏,太医来看过了,汤匙里的用量细微不会使人察觉,长期食用却会伤人心脾。若不是我对乌头过敏,险些被她蒙蔽过去,现如今能保住性命便是极好的。” 第十六章 声声慢 天气热的像个蒸笼,宫里被层层高墙束阁,竟一丝风也没有。扶崧让人在殿内架起了冰屉,我与姚姐姐一同步入内殿说话。她见我殿内陈设的器皿,皆数倍豪华于咸福宫,不禁暗自咋舌。刚坐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忽闻院外一阵攒动,一个女子探着头朝里面一瞧,心里如猫爪子乱挠一样蹦到我的面前,毫不拘束的挽住我的胳膊,欢喜的道,“长姐,许久未见了。” 我高兴的都快落泪,原来是姑姑家的二小姐,表哥的亲妹妹,自小与我交厚的表妹周凝雪。我朝姚姐姐一笑,“我这妹妹自小就是托在金盘中供养,捧在手心里呵护长大的。”说罢又耐着性子告诫凝雪道,“宫里不比自家的府邸,举手投足皆在人的耳目之下,可不能在外人面前乱了规矩。” 凝雪会意,低头温婉一笑,又朝姚姐姐施礼道,“凝雪见过姚姐姐。”唇齿间流露出笑意道,“姚姐姐哪里是外人。以前就见长姐和姚姐姐腻在一起,如今入了宫门,这份情谊倒是愈发的亲近了。可不像我,入不了几回宫,想要见长姐一面可难死了。” 我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就数你会说。”说着又吩咐卿黛道,“我这妹妹最爱吃藕粉,快去冲泡碗藕粉来。” 凝雪怕她手艺不济,忙不迭的补充道,“姐姐且先听我道,这冲藕粉有个永不失败的技巧,就是多烧点水,把要冲泡的碗用开水烫热,再放藕粉冲泡,迅速搅拌,这样藕粉即成。” 卿黛笑着应下去了。我敛了敛笑意,半是戏谑的问道,“可有意中人了?” 凝雪的眉眼笑成一道缝,朝我粲然一笑,“长姐果然是嫁了人的,话也琐碎了起来。娘亲这几日不知道问了多少回,我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说着上前来搀住我的胳膊道,“姻缘这事要看天意,遇到我喜欢的自然会嫁。” 她在我面前从来不拘着性子,我也毫不在意。略撩一撩她额头前的碎发,苦心的劝道,“婚姻大事岂如儿戏,尤其是像咱们这种钟鸣鼎食之家,定是要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可不能胡来。” 凝雪顿一顿,略略有些拘谨的道,“长姐说话的口气,越来越像我娘亲了。若是遇到我不喜欢的,纵使父母之命,我也不嫁,更别提什么媒妁之言了。”说罢绞着手里的手帕,冲着姚姐姐噘嘴道,“姚姐姐你说,这世上哪里有牛不喝水强按头的道理!” 我实在是拿她没招,摇了摇头道,“瞧瞧我这妹妹,都被我惯成什么样子了!” 姚姐姐却随意一笑,“你且放宽心吧,凝雪心中有执念,不为世俗偏见所累,咱们应该成全。若是她真的体验过什么是情爱,知道不方便的时候自然就分了,无需咱们出手。姻缘这个东西宁愿让她花时间精力去体验,否则永远是她的遗憾。” 凝雪在一旁释然笑道,“还是姚姐姐通情达理!” 我无奈摇头,这才问道,“你来这里作甚?” 凝雪才道,“爹爹特地让我带了些贺礼来恭贺长姐的高升。” 说罢跟在一旁的随从将一个精美的礼盒呈上,是一个黄杨木精雕笔匣。笔匣以红漆为主,通体雕饰江南山水图景,匣内屉座及匣底连体阔座均雕缠枝莲纹,雕饰层次清晰有致,林木掩映,颇富诗情画意。 整个漆匣色彩艳丽,雕工精细,打开一瞧是一整套的文房四宝,凝雪欠一欠身道,“这是爹爹特地从琉璃厂的荣成斋请匠人用上等的材料打造而成。” 我一瞧匣子的左侧里放置了三支毫笔,一支是黑漆描金百寿字羊毫提斗笔,杆端绘描金回纹及花卉图案,杆与羊毫连接处加以描金金属圈。另一支是象牙管紫毫笔,笔杆、笔帽均为象牙雕刻制成,笔尖以名贵的山兔背毛紫毫精制。外毫缚以点翠,亮丽美观。还有一支是紫檀嵌玉管鬃毫大抓笔,由紫檀、玉、鬃毫制成。笔尖用长体鬃毫制成,笔杆以贵重的紫檀木雕刻,执手处稍粗,中间腰部略窄。笔底部为圆形平底,中心处嵌有一块圆形白玉,玉心浮雕一团寿字,外侧雕六只向心蝙蝠,白玉外另嵌有银丝回纹。 中间是一块锦地云蝠纹万年红朱墨,两面均满饰斜万字地暗纹,其上有描金云蝠图案,前面另有楷书描金“万年红”三字。 最右侧是一块松花石长方砚,材质为松花石。于青绿色石质中可见絮状带纹。砚石表面较平展,边缘部位微向上凸起,水槽部分边缘稍宽。砚背面刻阴文楷书两行:“以静为用,是以永年”。匣子上层却是一沓厚厚的仿金粟山藏经纸。 一个精致的匣盒就这么将笔、墨、纸、砚文房四宝都归置的齐全。 凝雪随手指了指毫笔,徐徐道,“爹爹特地叮嘱过我,让我跟长姐说这头一支的羊毛硬毫可以写行书草书,兔毛软毫用于写楷书隶书,这支鬃毛兼毫用于作画倒是极好的。” 我只笑道,“这份心意我收下了,有些话我不方便说,回去给你哥哥书写封信,叫他行事谨慎些,不要在朝堂上让人抓住了把柄攻讦。” 凝雪却笑道,“皇上如今应该高兴才是,哥哥不消一个月便平定了福建的海患,皇上于今日朝堂之上还夸爹爹生了个好儿子呢。”说着又甚是稚气的道,“现如今长姐有协理六宫之权,便封哥哥做个巡抚又如何,还怕哥哥承受不住一省的供奉!” 我垂下眼睑,摇头道,“事情哪里有这么简单,徐兆魁是魏忠贤身边的人,魏忠贤怎肯轻易罢休。再者内阁首辅赵楠星小心翼翼的与他周旋了这么多年,都未曾占到过半点的便宜,可见此人还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我心中担忧,不住叹道,“没想到那天仅仅当着皇上的面寥寥几句,就引得福建巡抚徐兆魁自尽。” 凝雪不住“咦~”了声道,“难道就因为这个原因,就引得在外头的一员大吏自尽?” 我与姚姐姐对视一眼,谆谆教导她道,“皇权可不容一点染指,你可知道建国之时,有个名满江南的才子高启,曾经在张士诚手下做过官。我朝建国后,太祖爷请他出山,他勉强奉旨做了两年翰林院编修。一次不慎时说了句‘龙盘虎踞’的闲话,彻底激怒了当时的太祖爷。就是因为‘龙盘虎踞’隐约暗讽当朝皇帝为猛虎,怀念张士诚为真龙。太祖盛怒之下,立即派人把高启锁拿入狱。草草审讯之后被判了死刑。由于太祖愤恨难当,高启被处以腰斩。据说,行刑当天,太祖亲自监斩,眼看着刽子手把高启从脚到头切为八段,方才出了这口恶气。”说罢便叹息道,“作为皇帝大概要亲眼看看,这位性格高傲、不肯迎合、还敢讥讽自己的人,是怎样被毁灭的,从中找回自己的自尊和满足感。” 凝雪一脸吃惊的模样,被我一说连呼吸都屏住了,颤颤道,“就因为这一点小事,被斩成了八段!”说着又讷讷低下了头,不知所措的茫然道,“长姐就不要在皇宫里呆了,咱们回府邸吧。” 我忍俊不禁的笑道,“你瞧瞧我这妹妹,老是没个正行,办事说话还是和以前那般。” 凝雪抿了抿嘴,“我可不管,只要长姐平安开心便好。” 她这般模样着实教我头痛,姚姐姐对我道,“你也别数落她了,我们又何尝不是从这个幼稚的年纪过来的。”随即意味深长的朝凝雪道,“你呀,也不想想,若是你长姐不受宠,哪里有你哥哥统领福建一众军务的权势,这军功不就被他人夺去了。” 凝雪低垂的眼底划过一丝的失望,随即努了努嘴道,“那也不能拿命来博。” 我坦然一笑,“她哪里懂这么多?” 姚姐姐也道,“你知道我和你长姐在这后宫之中的不易,只要范氏一族和我姚氏一族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那你阿姐和我做的再多,也值了。” 凝雪在一旁似懂非懂的点着头。我提笔试了试手感。凝雪又朝我道,“爹爹要我通知长姐,哥哥要娶亲了。” 我“哦”了一声,将案上的宣旨往左挪了挪,笔尖窸窣的摩挲在纸面之上。一边作画,一边笑问道,“是哪家的女子?” 凝雪简练的道,“李婉。” 我闻言乍了一惊,按住笔杆的手指猛然一蜷。姚姐姐也面露难色,先我问道,“可是宁远伯李成梁的二世孙李昭的女儿。” 凝雪不晓得其中利害,嗫?的点了点头,“正是。” 我忽然喝道,“胡闹!”我一向待她亲厚,从未在她面前如此恼怒过。 凝雪的神态似被冰霜冻住,咬着唇道,“长姐不要吓我!” 姚姐姐劝道,“你不知道么?李家的大女儿李钰在府里恃宠生娇,坏了李家女子的名声,外头人都在传李家姑娘娇生惯养,又不好生养。而且...”略一沉吟又道,“这届选秀亲自被太后除名,可见其女子的不堪。” 凝雪不解的问道,“可是哥哥要娶的乃是伯爵府里的二小姐李婉。” 我冷笑道,“咱们的这位二小姐直到二十岁了还没说定婚事。她的兄嫂又不是厚道人,据说为了省下这位二小姐的嫁妆,对外声称要把她嫁出去做填房。” 愈说,心中愈发不悦。又朝她解释道,“李成梁于万历七年被封为宁远伯,却不予袭位。还是皇上登基后念及朝廷侯爵者甚少,让其孙李昭遵祖袭爵。如今李昭养出了这样败坏名声的孩儿,可见是做父母的糊涂,又逢着姐姐骄纵,兄嫂刻薄。”说着又道,“我怎肯哥哥以后隐忍一群蚂蝗一样的亲戚。” 姚姐姐也劝道,“是啊,对于这样破落的门第。就算她再好,也需谨慎。” 凝雪诺诺的道,“可是哥哥喜欢她啊。” 我知道对她多说无益,就吩咐她道,“哥哥从福建回来教他立刻入宫见我。” 正说话间,外头忽然下起雨来。姚姐姐想起宫里还有几株牡丹,别被雨水打落了,正撑伞要走。忽见皇帝身着一袭非朱非黄的便衣进了檐下。饶是又王提乾在其后撑着伞遮雨,膝下衣袍也已湿透。乍见姚姐姐在侧便爽快的笑了笑,“你怎也来了。”说着又道,“看来你二人真是姐妹情深。” 姚姐姐只就着刚才的缘由,怕宫里的牡丹被雨水打落,借势推诿要走,皇帝并无挽留之意,只道了声“好”,让王提乾一路护送姚姐姐返回了咸福宫。一见皇帝入殿,忙将手里的画笔置下,躬身行了个礼,他却径直走到我的书桌前,“在画什么呢?” 我抿嘴一笑,“嫔妾是在画皇上。” 案几旁摆放着一盘桂花糕,他笑着捡了块含在嘴里一咬,这才定睛一瞧。画纸上雀跃的却是一只鹦鹉,便阴着脸,玩笑道,“大胆,竟敢欺君。”随即露出一副笑模样来,“这不是一只鹦鹉么?怎么会是朕?” 我这才失笑道,“皇上方才不是都说了,嫔妾画的是‘英武’,这幅画便取名为英武。”说着便在右下角大笔一挥,题上英武二字,又憋着笑道,“难道皇上不是英武之人?” 他朗声大笑起来,“你这张嘴啊,是愈发的会说话了。” 凝雪也在一旁附和道,“平常人家绣的手绢上,都是一对鸳鸯,代表夫妻恩爱。既然鸳鸯可以代表夫妻,那么鹦鹉怎么就不可以呢。” 皇帝用他宽大的手掌,一把握住我的手背。我的手指被压得极底,银鎏金累丝护甲几乎是贴着手腕的。随着他手腕移动,缓缓挪笔为鹦鹉的线条边缘抹了几笔重墨。又探过头到我跟前,几乎是贴着我的耳廓沉吟道,“这作画贵在似与不似之间,不似则欺世,似则媚俗。你画鹦鹉虽然逼真,却过于逼真了,少了些许情趣,这样一来虽模糊了几分,却更加饱含韵味。”说罢皇帝舒了舒身子,将毫笔搁置在笔架上,“你的这个妹妹,性子随你,都是这么的骄横,可是模样却不随你。” 凝雪却颔首道,“骄横些还是好的,免得在后宫里让旁人欺负了姐姐,皇上可不许欺负了我姐姐。” 皇帝将手掌搭到我的手背上,拉着我到宝座上坐了下来。目光却在盯着凝雪,扬声道,“可会下棋?” 凝雪不解其意,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略懂一二。” 他浅浅一笑,“那不妨跟朕赌一局,如何?” 凝雪哪里有那么重的心思,还在顺着皇帝往下说,“若是我赢了呢?” 一旁的我意识到了哪里不对,眉峰早已微蹙,却始终插不上话。皇帝将手中捻搓的手串取下,往案几上轻轻一叩,“那朕就将手里的这串红珊瑚念珠赠给你了。”说着?又温婉问道,“若是朕赢了呢?”说着便瞧了瞧凝雪头上插着的一支莲瓣簪,嘴角一笑道,“朕倒是觉得你头上的这支银鎏莲瓣簪精致一些。” 凝雪想都没想,顺势便将发簪取下,“若是皇上赢了,那就拿去。” 我一听言语大有不对头之势,不觉忧色大显,急斥道,“胡闹,还不快将发簪收回去,女儿家的贴身之物怎可随意赠与别人。” 话说的还是迟了些,皇帝已然接过了发簪,柔声道,“还是你姐姐聪慧些,朕的意思的,若是朕赢了,便将你纳入后宫,这发簪就算做你给朕的定情之物。这样你也好时常的与你姐姐为伴,互相有个照应。” 此话一出,教凝雪羞红了脸,她极力避开皇帝的目光,张惶的似要破窗而去。我急忙道,“凝雪年不过十四,论棋力,哪里是皇上的对手。”说罢便斥责凝雪道,“还在这里作甚,还不快回去!” 凝雪低着头急羞羞的退下了,发簪还遗留在皇帝的手掌心中,皇帝随意的耸了耸肩,“你训斥她太过了,你瞧瞧,这支发髻还留在朕的手中呢。”见我在一旁赌气不语,他旋即笑笑,“朕只是随口的这么一说,怎么徒惹你生气了?” 我明明心急如焚,面色仍不痛不痒的道,“从皇上口里说出的话,可没有随便这一说。都道君无戏言,嫔妾是怕日后传出去,说皇上以大欺小。” 他识趣的将发髻置在我的桌面上,哄我道,“好了,朕就是觉得你哥哥在福建立了大功,朕若是纳了他的妹妹,可以以示恩宠。”说罢结果内监呈上的茶水,有意无意的扫了我一眼,啜了两口茶道,“朕也就是这么随口一说,你若是不喜,朕以后不提便是了。” 第十七章 入京 皇帝端坐在一旁,我知道他是从钟粹宫用过膳才来的,当下亲自注了杯茶水供他漱口。皇帝温和看着我道,“这些小事让下人去做就行了。” 我笑道,“茶这么个入口的雅物,若差粗使丫鬟呈上,皇上必然嫌弃,要怪罪臣妾伺候不周的。” 皇帝点头笑着,柔声哄我道,“朕是怕你端茶倒水的不免要劳碌一番,当着你宫里的奴才,自然要表现一下对你的疼爱。” 正逢王提乾奏禀,内阁诸臣有要事求见的时候,皇帝已挪步至西稍间与我下棋。皇帝听得通传,心中没来由便是一阵烦躁,也并未起身,只是略略抬头,居高冷眼望了他一眼,复又在棋盘上落了一子。兼之阁内无一丝杂声,皇帝落子的声音反而响亮极了。半晌无语,王提乾直憋得一张脸通红。他不敢似平常人心情烦躁时,来回踱着步子,复又躬身朝着皇帝小声的嗫嚅道,“皇上...皇上...” 皇帝似是有什么烦心事涌上心头,也不去理他,只是将茶碗一搁,怔怔瞧着外头出神。见他在一旁闭目凝了凝神,我故意露了个破绽,待棋声落下之际,皇帝回过神来,当即落子断了我后方一大片。我只得哭丧着脸作惨笑状,一连串地抽噎悔个不休。每每此时,他总在旁啜一杯茶,静静地欣赏我的苦闷。我想他此刻的愉快程度,大略和猎狗追逐一只野兔相仿。我终于遗憾的道,“皇上英明神武,臣妾输了。” 皇帝朝我意味深长的一笑,“你我之间,何须说这些场面话来恭维朕。” 我急忙起身道,“还望皇上以国事为重。” 见皇帝轻轻将茶杯哂在一旁,原以为他要起身与诸王大臣议政。却不想他只是微微侧了侧身,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还与我谈笑道,“你且坐下。”说着又道,“与你下棋总是有趣,你我二人旗鼓相当,因此赢你有种侥胜的喜悦,很是酣畅。” 我也笑道,“众所周知,姚姐姐的棋术可是宫中数一数二的好。” 皇帝摇头道,“正是因为她棋术高超,朕自知不是她的对手,所以与她下棋才少了许多欢乐,甚至连与之争锋的兴趣都没有了。届时在旁悠闲的啜一口茶,静静地欣赏朕的苦闷之人,便是她了。” 我面露羞涩的微笑道,“是啊,有的时候凌绝于顶,别人只有望其项背的份,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我朝内阁只有票拟和批红制度,也就是在奏折上写出自己的意见和建议,由皇帝预览朱笔批示方可转交六部办理。没有朱批的奏折百官们是不会执行的,就连内阁首辅赵楠星这样的权臣,也要小心地跟皇帝跟前的大太监王提乾维持好关系,其他的辅臣更自不必提。王提乾见皇帝不去理会他,已知这态度颇为不善。他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只得默默将奏折小心的呈上,当即取了皇帝“身体不畅”的旨意,对外只报皇帝受了风寒,午睡犹未起身。 我捡了一块桂花糕递到他的跟前,“这是萱淑女的小厨房现做的桂花糕,皇上尝尝如何?” 皇帝咬了一口,犹豫再三,还是吐了出来道。我蹙眉道,“皇上可是因为前日的立春家宴,迁怒于萱淑女。” 皇帝却摆摆手道,“太甜了,朕不喜欢吃甜的。” 我嫣然一笑,“以往臣妾给皇上的糕点比这还要甜上几分。” 皇帝专情的注视着我道,“那是因为是你的心意,朕岂可辜负了。”说着又道,“朕知道以往都是你亲自动手做的,朕哪里舍得驳了你的面子。” 我惊讶的道,“皇上连这都知道?” 皇帝却淡淡一笑,“朕不吃甜的已是宫中不成文的规矩,宫中的厨师们岂会不知。每次你送来的糕点中都和进了枣泥和枣糖,因此颜色要比其他宫人送来的更深一些,更甜一些。”说着回头扫了一眼王提乾,道,“朕就算借给宫里的奴才几个胆子,他们也是不敢放糖的。” 王提乾忙应了声“不敢”,又说道,“前几日有内监呈上的茶水凉了几分,便被皇上斥责了一番。” 皇帝又雍笑道,“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喜欢吃甜的,别人也要和你一样。” 我羞红了脸道,“原来皇上一直在将就臣妾。”说着又趁机道,“既然皇上爱屋及乌,对后宫的姐妹也应该雨露均沾才是,多去其她姐妹的宫中坐坐。臣妾见前几日新入宫的庄选侍很是贤惠。”说着又道,“只不过太后好像有些不喜欢她。” 皇帝拈了颗棋子含在手心掂量着,似在回忆着什么,徐徐道,“朕都忘了她多大了,似乎有十六七岁,也有可能是十四五岁。”说着又草草看了一眼奏折,颇为厌烦的道?,“庄选侍的神情举止犹带孩子气,朕与她实在说不上话,更别说太后了。女人三从四德固然是好,可太没有立场,过于懦弱也不可取。朕每次去她都要问朕穿哪件一衣服好看,来取悦朕。事无巨细,都要朕来替她拿主意。若是日后用她来主持后宫,事事都遵从丈夫,势必是败家之兆。”说着又道,“也难怪太后不喜欢她。” 说罢又拉着我的手道,“庄选侍那性子,虽然不让朕满意,到底也是强求不得。更烦恼的是,朕还要似兄长那般,事事掰开了揉碎了给她讲道理。朕在朝堂上与内阁大臣讲足了道理,踏入后宫还要不厌其烦的哄着她,换做哪个男人都会厌恶的。” 皇帝叹了口气,又道,“还有静贵人,朕方才从钟粹宫出来,静贵人平时是个挺爽朗的人,不知为何见了朕总是喜欢端着了。用膳的时候就喜欢讲一堆规矩的话,絮叨到连朕多吃一盅酒都要拦着。”说着又道,“朕其实对于她亲自下厨的举动是怜惜的,可用个膳,还要讲大道理,自然而然就不讨朕喜了。朕夸她的手艺又精进了,后厨的事以后就让下人去做吧!她却说侍奉夫君,是自己的本分,怎么会觉得累呢?其实朕只要她说一句‘为朕做这些事儿很开心’就够了,不必说那么多规规矩矩的话。” 皇帝对静贵人的所为颇有微词,只教她务必养好身体,就离开了钟粹宫。静姐姐应下了并且诚惶诚恐的谢了恩。我想她心里定不是滋味,却也已经是她在宫里能得到皇帝最接近于关心的话语了。 皇帝坐在宝座上一动不动,双拳撑于膝盖上紧紧攥住,我隐隐察觉此事不会这么简单。果见皇帝又道,“朕自登基以来便得到了周家的鼎立之助,朕也自觉没有愧对周家的地方。周铮现在是朕的户部尚书,朕还赐了他一处精美的府邸,其妹周静现也是朕的贵人了,可是他们还是不满足。”说着又道,“前些日子朕的密探来报,周铮罔顾国法,竟然私自买卖茶叶,将福建绝好的信阳毛尖搭在税银的护送路上,一路北上,借此谋取暴利。”说着皇帝平视我一眼,眼中尽是些愠怒之色,“你可知周家的财产有多少,周府将金银全部熔炼成冬瓜的形状,使之成为难以携带的沉重。据京城里的流言道,有贼入了周府的门,竟然一个金银财宝都带不出去,你说可笑不可笑。周铮不与朕同德同心,反而处处结党营私,叫朕怎么能忍。” 我见他说话间,目光不离奏折,索性取过折子奉上,“臣妾见皇上烦忧,可是因为这折子?还是打开看一看吧。” 皇帝掩饰性的轻咳两声,也不伸手来接,只道,“我朝的文臣武将向来甚少和睦,外有武将御敌,内有阁臣辅国。内阁不掌军队,没有军队的支持再强势也翻不了天的,这也是朕的治国基础。” 我一愣,旋即意识到皇帝心中所忧之事,多半与军队有关。我打开折子瞥了眼道,“是户部尚书周铮和四川道监察御史林汝翥的联名奏折。” 见皇帝拈起茶盖,轻轻一扫碗中的茶沫,道,“朕就算不看折子,也知道他们想说什么。这几日五军大都督张鹏鸣上书归家养老,内阁拟让工部主事万燝接替五军大都督一职,户部尚书周铮及林汝翥强烈推荐,朕不得不斟酌再三。”说着又不免补充一句,“朕知道人心靠不住,但权利和地位,则是通过算计和博弈可以得到的东西。现在,他们的手伸的也太长了些,竟敢染指军务!” 我也忧心的道,“五军都督府独立于内阁、六部和北镇抚司的管辖,大都督一职更是皇上的心腹。五军都督府可谓掌控着全京城的安危。若是把京城周边各地的军权一并交由内阁,这实在是一件极为危险的事情。皇上又常读史书,唐玄宗和安禄山的故事历历在目,怎会不知其中的厉害。” 果见皇帝眼色肃穆的道,“是啊,如果万燝想要造反,他只要一声令下,紫禁城片刻之间就会沦陷。” 只见皇帝又道,“其实这朝堂与下棋无异,不能无争,只是这争的范围有大有小。遍观朝堂上的诸臣,有斤斤计较而因小失大者,有不拘小节而眼观全局者,有短兵相接作生死斗搏斗者,有各自为战而旗鼓相当者,有赶尽杀绝一步不让者,甚至有好勇斗狠同归于尽者。可是这次他们相争的范围,已经超出了朕的忍耐范围。” 皇帝像是不由自主的思虑起来,倒竖着眉头道,“进士出身者都流向京城,依附于内阁诸党。官场上,出身决定地位,因而朝廷里的京官向来轻视地方官。所以那些派往州、县的举人、监生,都想调入京城做官,因此也不免巴结内阁的大臣。这不仅仅是级别的问题,而是圈子的问题。”说着又略微沉色道,“所以朕初登基时,就提拔了周铮和魏忠贤,为了就是打破党争这个禁锢的圈子。”说着又悠悠叹了口气?,“如今党争愈演愈恶,朕须得杀鸡儆猴才是,敲打敲打那些不安分的人才是。” 我微微举眸道,“看来皇上心中早有合适的人选。” 皇帝坦然一笑,“你哥哥周嘉谟便是个不错的人选。” 我反对的道,“后妃干政,不可避免的就会外戚专权。诸如汉朝时期的吕后,但凡是后宫干政者,几乎都免不了重用娘家人来巩固权力。皇上要调哥哥入京,不免惹得前朝和太后猜疑。”说着又极力的推辞道,“还望皇上三思。” 皇帝却道,“你是不是怕哥哥被内阁所轻视?朕已经晋指挥佥事周嘉漠为福建布政使。这样他布政司的地位与六部的地位就变平等了。”说着又朝我解释道,“布政使在品级上等同于侍郎,按察司与都察院并重,与都御史地位也是一样的,这两司从来不被视为外官。因此依你哥哥现在的身份,不比万燝差到哪里去。召你哥哥入京,也算是合情合理。朝堂之上谁敢多言?” 我又道,“哥哥虽然靠科举出身,又在翰林供职过,但一直在外带兵,从来没有当过一天的文官。” 皇帝笑笑,“珍儿忘了,这五军大都督原本就是武职。” 不想哥哥入京,原本担心伴君如伴虎,如今推无可推。皇帝又道,“他在东南沿海亲自征剿过倭寇盗乱,在陕西一带收拾过瓦剌人,在固原击退过鞑靼人的进犯。像你哥哥这种不仅能利于社稷,而且还能带兵打仗的书生,更是凤毛麟角。”说着又道,“更重要的是,朕十分信任你们家。” 皇帝一搂我的肩膀,雍然而笑道,“难道你就不想见见哥哥?自你入宫以来,你们兄妹就再未相聚过。” 见我始终不松口,皇帝也无可奈何的道,“那便与你再商议一事,下个月便是你的生日了,朕准备从西疆召见大成法王及麾下五百名僧人入宫,亲自为你誊抄法华经,据说得西疆乌斯藏的喇嘛亲自祷祝者,能得七世的福报。” 见皇帝在一旁不动声色,王提乾何等乖觉,当即朝我贺道,“恭喜小主,贺喜小主。” 我毅然推辞道,“万万不可,若是要接西疆的喇嘛入京,必然要派遣队伍从京城出发,一路上各州府关隘都要派官兵随行。若是得知如此大费周折是为了嫔妾的生辰,但凡途径州府道台,各地必然纷纷进贡。这入藏无非三条路,一来经云南府,二来经四川府,三来经青海府,不管是走哪一条,都是一条极其劳民伤财的道路。若是只为满足嫔妾一人的喜好,以至于朝廷劳民伤财,那便是臣妾之过了。” 皇帝笑道,“珍儿可是比朕的户部还会算计。”说着眸中盈盈闪光,“朕提了两个要求,你总得应朕一个才是。” 我直摇头道,“嫔妾实在是头疼。” 皇帝走至我的跟前道,“那朕来帮你揉一揉。”说着又在我耳边点拨道,“要论起西疆百人入京,可不如你哥哥一人入京划算呀!” 我深深看了皇帝一眼,思量再三,无奈的道,“嫔妾应允皇上,让哥哥入京便是。” 翌日昏昏围在冰屉前乘凉,大门一开顿觉有股暖气迎面袭来。原来是卿黛匆匆入内,她小心的朝我道,这几日前朝生了大事,工部主事万燝突然暴毙,朝中的大臣对万燝之死缄默其口,甚至没有明确的死因。更有甚者道,皇帝欲借燝立威,命群阉把燝殴打致死,又有说他因弹劾户部尚书周铮被挺杖毙命。可以说万燝死的蹊跷,至于其中究竟有何内情,目前是不得而知了。皇帝下诏加封御史林汝翥为正一品太傅,派锦衣卫护送其讫仕返乡,赏赐给他的财物比寻常赐予的还要多。 今年的夏天热的有些出奇,我知道皇帝这是在为哥哥入京铺路,不过这也印证了我的担忧,伴君如伴虎。 立夏一过日便长了,用过晚膳过了好久,太阳才被乌云蒙蔽,现出了殷红色。哥哥一日不曾入京,我的心一日便空不下来,时时感觉有块石头吊着似的。转念如斯,不如亲自去乾清宫打探消息,亲自为皇帝炖了锅滋养补气的鲚鱼汤。待炖得汤面泛白,天已黝黑。据乾清宫当差的小敏子道,皇帝这几日都在养心殿议政。养心殿不似乾清宫那般宽大,东稍间也只是被梨木雕竹纹裙板玻璃屏风所隔。入夏之后屋子太大不利于冰块散发寒气,才引得皇帝小住了好些日子。 去养心殿的路不远,因此并未带许多的随从。养心殿距离东西六宫嫔妃住的地方很近,方便皇帝传召妃子侍寝。又距“御门听政”的乾清门都不远,可以方便皇帝上早朝。据闻这几日都是庄选侍在侍寝,她的风头正盛,我亦要让其三分。 正逢着王提乾从乾清宫取了件明黄镶边的狐裘披风走上前来,见我在侧,忙循着我的脚步迎上前来,媚笑道,“小主怎么来了。”说着又道,“皇上听说宫里的庄选侍常常有不遵守宫规的行为,小主从来都不计较。前些日子为了出风头,竟找小主借了贵人的服饰,听说小主也非常爽快的答应了。”说罢又解释道,“本来她是求到皇上这里的,皇上见她年纪尚小,不想与她计较,把这事甩给了小主。倒是小主的大度反而让皇上觉得?她过分了。皇上方才已经明确的让奴才转告庄选侍,她是没资格用贵人服饰的。” 我略略点头示意,又见六部的堂官们簇拥着从养心殿走了出来。他们见我们脸色有些不自在,相顾无言,唯有深深一揖而已。我想皇帝大概已经将哥哥调入京城的事情传至前朝。 妃嫔在宫内被历朝历代形成的森严宫规所束缚,稍有不慎甚至会有杀身之祸,抬头看见的只有宫墙围起来的四角的天空。而朝中的大臣亦被千年的帝制所掣肘,为皇帝所奴役,稍有僭越便会累及族人,他们的头上,又何尝不是无形城墙下四角的天空。 因此我并不十分想哥哥入京任职,相比于皇宫的禁锢,在外做个封疆大吏岂不快哉。君恩从来不会绵延不绝,以及皇帝对万燝的所做来看,若时日一长,哥哥步了万燝的后尘也未可知。 哥哥要想早前朝立足,须得我这个妹妹极力在后宫固宠才是。当下微微振作精神,随着他一路走到宫门前。门前是一块金镶玉的影壁,影壁上面刻有八条栩栩如生的石游龙,再加上在这里议政的皇帝,正好是九条龙。 据闻影壁是宣宗皇帝朱瞻基所设,彼时的宣宗皇帝自知大限将至,预测八岁的皇太子朱祁镇必为母后孙氏所辅。为的就是告诫当时的皇后孙氏切勿乱政,孙太后再厉害,她也不是真龙天子,只是一个垂帘听政的太后而已。宣德帝临死之际要求孙后心无杂念,不要干出扰乱前朝的事情,否则自己在天之灵绝不姑息,必定严惩。也是这位历经五帝六朝的太后,一生经历过土木之变和京都保卫战。在我朝危难之际,孙太后后每每力挽狂澜,维护了朝廷的统治和国家的安定。 因此在其薨逝后,英宗亲自为其上尊谥曰“孝恭懿宪慈仁庄烈齐天配圣章皇后”,与宣宗合葬在景陵。 一路来到了养心殿正中央,东稍间正中挂着“以勤先天下”的匾额,我转脸问道,“这牌匾是皇上登基时所挂,论日子也有些年头了,怎么不换个新的?” 王提乾注视着我,笑道,“这是皇上的亲笔手书,又都是好词儿,只要皇上所在一日,自然谁也不敢轻易换掉。左不过换个新的边框继续使用罢了” 王提乾又道皇帝正在东稍间礼佛。帘子一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墙边摆放的一张黑漆嵌螺钿云龙纹翘头案。我趁机朝四周望去,阁里的榻上置了两个宝座,宝座的靠背由明黄江绸缝制而成,内填桑叶、竹叶、柳叶、荷叶、柿叶等五种叶子,晒干拌匀装入,对减少皇帝议政时的疲惫感有很好的疗效。靠背外面彩绣勾莲牡丹、蝙蝠等吉祥纹饰。两个宝座中央置了张紫檀方桌,桌面之上摆放着棋盘,和一件黄杨木雕佛手如意。后面方桌上陈设着铜镀金洋楼钟,据闻是万历二十八年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来中原时进献给神宗皇帝的。前方书桌上摆放着掐丝珐琅象驮瓶冠架,此象俯首而立,长鼻微卷,神态生动。象牙、象耳均鎏金,象身以掐丝珐琅制横纹。身子中央雕减地平钑谷纹,外圈雕饰双身夔龙纹、云头状蟒纹四组。 冠架上所托的是比平常上朝所戴的乌纱翼善冠更少用的珠帘冕冠。冕冠前后各有十二旒,每一旒都是五股红丝线穿翡翠玉石九颗,以及珍珠三颗。这种冕冠皇帝平时不戴,专用于祭天、祭祖、册拜等大典时才佩戴。提醒皇帝免不了有怠倦或者分心的情况下,不小心有失仪的行为,旒珠便会大幅的姿势甩在脸部,给皇帝以提醒。 东稍间内摆置的冕冠,无形中给人一种不能侵害的庄重感。加之案几上置了一尊鎏金自在观音像。案几前配以坐褥,皇帝辞了大臣也并没有闲着,正跪在菩萨像前面双手合十。见我正要行礼,皇帝忙起身牵住我的手道,“不是早早叮嘱过你,在这就不必行礼了。” 当下以谦和恭敬的姿态深吸一口气,正要拒绝,见他举手示意无需多言,便打开膳盒,取出了鱼汤道,“皇上用过膳了么?嫔妾给皇上带来了一锅鲚鱼汤。别看这鱼全身都是细细的小毛刺,只要简单的一煮它就两面冒油,而且鱼肉特别的香,炖起汤来特别鲜美。” 皇帝饮了口鱼汤,又用筷子夹了块鱼肉,我制止不及,见他笑道,“你不是说这后宫里有二恨,一恨鲚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朕又是你的心上之人,便笃定你给朕把刺都挑干净了。”说着又紧握我的手道,“可是挑刺累着了吧。” 我羞赫的道,“臣妾舍不得让鱼刺卡住皇上的喉咙。” 皇帝听后一喜,“这便是书中所说的,心有灵犀一点通吧。你给朕的东西,朕从来没有说过一个不字。只要朕在朝一日,就断不会让人说你一个不字。”说着又漫步至宝座前,朝我挥了挥手,“来,坐到朕的身边来。” 我望向他道,“听闻皇上方才在礼佛。” 皇帝心下沉思,“朕是在向菩萨请罪。”说着嘴里不免喃喃道,“朕把万燝下到诏狱,只是想借其敲打一下内阁的大臣们。谁知他自感再无生路,便在狱中自杀了事。” 东稍间里刹那寂静,我只在一旁闷闷的陪他坐着。见他眼角低垂,颇为失落的道,“朕以前读史,最为厌恶的便是汉景帝刘启,虽然他是‘文景之治’盛世的创建者之一。” 我笑道,“他亦有与民休息、平定‘七国之乱”的功绩。” 皇帝“哼”了声道,“但他的刻薄寡恩让朕很不以为然。虽然他平定了七国之乱,却是他年少轻狂时,为争棋局击杀吴王刘濞的儿子,从而埋下的隐患。而且他为帝以后逼死自己的第一个太子刘荣,再到他临终时因猜忌将平定‘七国之乱’立有殊功的丞相周亚夫,并下狱将其活活饿死,为了自保杀掉一心为汉室江山谋利的智囊晁错。凡此种种,都足以说明景帝无论为人为父为君都是个刻薄寡恩之辈。”说着又叹了口气,“朕的皇位是顺袭先帝而来,既不像大唐李世民手刃兄弟那般血腥夺权,也不像成祖朱棣从京城一路带兵攻到南京,苦战三年时间艰难上位。”说罢便抚着额头,轻轻捏了捏眉心,“仰承列祖列宗的荫佑,原以为可以做个厚德的帝王。可是...”说罢摇摇头道,“可惜天不遂人愿,不曾想朕何时变成了这般模样。朕实在不是一个等闲之辈,对朝中的大臣也做不到宽宏仁爱。如今朕也活成了之前厌恶的模样。” 第十八章 清平乐 这日正午,正在用膳,忽闻宫门外喧闹声起,一阵急簇的脚步声直奔正殿而来。宫中能生出这么大动静的,除了皇帝,别无他人。待我朝窗外看去,恭敬如斯的奴才们已闪开一条路,纷纷叩首接驾。我置下碗筷,忙披了件衣服出宫门相迎,怔怔问道,“皇上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皇帝满意的欣赏着我几近怔怔的表情,垂下脸来,抿着笑意道,“怎么?不欢迎朕么?” 我含笑道,“怎么会!” 我略略打量皇帝一眼,他脸上和身上都透着疲惫之态。见他径自走到圆凳上坐下,很是闷闷不悦的道,“朕是从慈宁宫过来的,陪太后用完膳后,又说了会话。”说着又道,“离了慈宁宫,原是打算回乾清宫批折子的。可是朝政上的事,操一辈子的心都是不够的。”说罢他只把目光牵在我身上,再看我时,又是一副笑颜逐开的模样,换了轻松的话头道,“好些日子没和你说说话了,最近在忙些什么呢?” 我兀自淡淡微笑道,“也没有什么事,闲来无事,不过是看书打发时间罢了?” 皇帝微露一缕笑,一边接过扶崧呈上来的茶水,呷了口茶道,“那便拣些有趣的来说说,正好朕日日与底下的大臣们议事,不免有些乏了,让朕听着也解解闷。” 见我还恭敬的侍立在一旁,皇帝抬手示意我挨着他坐下,几近宠溺的道,“朕知道近来天气炎热,你好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生觉了。原是不想趁着午间来打搅你的,当下怎么舒服怎么来,不必拘束。” 我蓄了浅浅的笑意道,“臣妾在读‘相如窃玉’的故事。汉朝的大才子司马相如因久仰卓文君的文采,在受邀抚琴时,两人暗生情愫,当夜便携手私奔,造就了那纯粹刻骨的绝世爱恋。”说着又小心的觑他一眼,不疾不徐的道,“臣妾最羡慕的除了李清照与赵明诚的赌书泼茶,就属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当垆卖酒了。” 皇帝笑着朝我道,“朕看珍儿可比卓文君幸运多了。” 见我不解其意,皇帝又道,“平心而论,这人的地位高了就要换朋友,变富贵了就会抛弃糟糠之妻,古今皆是如此。那司马相如得势后,就准备迎娶茂陵的女子为妻。”说着又道,“只是这样的事是绝不会发生在朕的身边的,朕的身后已是无人之巅,没有人比朕的身份还要贵验。”说着朝我坏坏一笑,“所以朕是不会抛弃朋友和妻子的。” 我取笑他道,“照这么说,那皇上的身边从来都只有一个女人喽!”边说边叹了口气,“来年开春不知又有多少年轻貌美的秀女入宫。” 皇帝却在一旁憋着笑道,“依着规矩,官家的女子都要等着朕挑罢才能嫁人。若是朕推迟选秀,当真要那些少女在家都要熬成老姑婆了才可?” 我噘嘴道,“这好话赖话全被皇上说了,恕嫔妾嘴拙,说不过皇上。” 皇帝执着我的手道,“珍儿可是生了醋意。”说着扬了扬眉,“朕最喜欢见你吃醋的样子了!”旋即又扬声道,“世人都羡慕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爱情故事,是因为他们打破了传统礼数教条的束缚。纵然没有媒妁之言和父母之命,纵然不被自己的岳父所接纳,司马相如仍义无反顾的选择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说着又朝我款款道,“皇帝未必没有真情,若是身份互换,朕又遇上了喜欢的人,结局也是雷同。若朕不是皇帝,也不愿让你受着宫廷教条的束缚,朕又何尝不想与心爱之人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朕扪心自问,那时做的定不比他差。” 我笑吟吟的道,“皇上是想告诉嫔妾,这权利和自由,本就冲突!” 皇帝点一点头道,“就拿朝臣们来讲,他们虽然不能左右朕的决策,但是他们可以影响一代君王的声名。这在后世千秋看来,反而才是朕最为忌惮的事!昔日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不惜烽火戏诸侯,最后却引得江山易帜。人们到头来只会说周朝灭亡在这个叫褒姒的女子手上。若是朕为了你摒弃江山社稷,反而会被他们写入史书。届时,你便是本朝最大的罪人。” 说着皇帝含情看我一眼,“珍儿,自选秀时与你一番品萧论道,朕已对你倾心。所以能够有机会把你接入宫中,朕是不可能放过这样的机会的。”说罢又将我紧紧拥簇在怀里,道,“你入宫后,你可知道朕有多么的高兴。有时只有这样抱住你,朕才觉得你在朕的身边。” 我依偎在他的怀里,竟无语凝噎。皇帝见我在怀里闷声,又笑道,“有时候咱们二人一起坐在窗前写写诗,携手看看夏日里的荷花,说上几句私房话,这已经成了朕最大的期待和幸福。”